第四十九集 好静的香(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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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一张传说中的凳子

这次,到女子摇头了。

“你知道我是怎么跟你谈话的?”

无情摇头。

“我在墙这边。我当然不会那么高。我是站在凳子上。这凳子是从娘那儿搬过来的。可是,这凳子却不是我娘的。你知道这是谁的凳子吗?”

无情摇头。

他当然不知道。

那女子却也为他娓娓道来:“这凳子是从‘富贵厢’拿出来的。是我偷偷拿出来的。也就是说,这凳子是夫人的。夫人一向不许屋里的下人拿走一木一石的,只有他们可以拿人家的东西,没有人可以拿他们家的东西,除非他们愿意,那么,送也无妨,不然,他们可一定追究的。给谁康军节度使除开府仪同三司的府邸,追究起来,那当然是天大的事了,谁也逃不了,避不了的。你听明白了没有?”

无情还是摇摇头。

他真的不大明白。

女子没好气的说:“也就是说,我现在站着的这张凳子,是相公的。”

他现在总算有点明白了。

蔡攸得到蔡京宠信,以准康军节度使除开府仪同三司,自然称得上是“相公”了。当时就有这个说法,蔡京父子入侍赵佶,曲宴上,徽宗戏对:“相公公相子。”蔡京则对:“人主主人翁。”君臣相视,大笑不已。际遇之隆,一门之盛,竟然如此。

那女子即来自左进,那就是蔡攸府,就是“相公府”。那张传说中的凳子,是相公府之物,这点听来是合乎情理的,虽然无情并没有看过那张传说中的凳子。他忽然觉得那凳子很幸福。那是张幸福的凳子。

女子接下去说:“所以我只能跟你说几句话,然后,把东西交给你吃。我是很会做吃的东西的,你信不信?哈!”

无情点头。

他第一次点头。

“哈!你会点头!”那女子很高兴,她高兴的时候,笑得更灿烂。“你也会点头!哈哈!”

更灿烂、更美,美艳不可方物。

无情看得痴了。痴得在不经意间把串红莓接了。女子缩回了手,无情马上又后悔了。早知道,不要接得那么快。

“不过,我还是得告诉你,我不能站在这儿太久,我得要把凳子还回去了。”那女子一双明如秋水的眸子,仿佛诉说着许多情怀,“我听你的箫声,太悲怨了,我怕你太伤心,所以送东西给你吃。一个人伤心的时候吃着东西就不会那么伤心了。我不会让你吃苦头的,你别怕我。”

她又嫣然一笑:“我做的东西是很好吃的,你信不信?”

无情这次一清二楚的点了头。

那女子反而奇了:“你是怎么知道的?”她白了他一眼,嘟哝了一声:“你又没真的吃过”

“我没吃过。”无情道,“可是我就知道。”

女子更诧。

她诧异的时候,蹙着两道黑而浓密,秀气如刀的眉,更是好看。

她还是问那一句:“你是怎么知道的?哈!”

无情其实并没有说明他相信的是什么。那女子语意问的却是吃的。

他只好说:“我不知道,我只是信。”

女子“哈”地一笑,忽然,回了头,往后望了望。

似乎,有点紧张的样子。

无情的心也紧了紧,有点为她的紧张而紧张了起来。

当她转过背去的时候,她的后头颈肩就露出了出来。

这时候春夏交替之际,略略热,有点凉,女子显然穿得不多不厚。她这个年纪应当是扎着辫子的,可是她没,她只挽了个小髻。小髻圆圆的、鼓鼓的、滑滑的、绷绷的,很可爱。她的髻是用一根木筷子,贯串了进去,就把髻扎实了。无情看在眼里,忽然很羡慕那支乌木筷子。他的眼光又飘到自己手上串着红莓的那只木刺子,不觉,拿在手里,有点会心。

那女子的发脚,算是浓密的那种。扯上去的发脚,有的落了下来,后颈部分的毛发,又逆着上生,终于会合成了一处绒毛的聚合层峦,到了最高处就是细毛发的尖峰,在阳光半掩半映下,那一截脖根,仍雪玉也似的白,衬着没完全扣起的衣领,这女子就算奇艳迫人。

无情闭了闭眼。

因为他闻到了香味。

这女子回过头也清香扑人。

他要永远记起这一刻。

不能把它忘记。

他要记住它。

记住她。

——虽然记起时正在忘记,而忘记是为了不想记起,记忆是一种如泣如诉,倾诉给自己忘了的忘记听。要忘记其实就是怕想起,要努力去想起。就是忘记之际……。

但他又很快的睁开了眼。

因为他怕这一刻再也看不到了。

他怕再也看不到她。

他怕她走了。

他怕……。

幸好,他还是看到了她。

她还是在的。

不过她已回头。

她还是巧笑倩兮的望着他。

“我知道你是谁。”

她说,由于她是在墙的暗影下,可是,阴影愈浓,她的眼睛愈是清澈明亮,像水灵就聚合在她瞳眸里一样:

“你姓盛,叫崖馀,是诸葛先生收养的门生之一。我娘说,诸葛要把你训练成捕快,为民除害,除暴安良,昭雪冤狱的,对不对?哈!”

无情这回,一时不知点头好,还是摇头的好。

“你要当捕快,要不负诸葛所望,你就得要坚强。”女子说,“你知道一个衙捕最重要的是什么?那就是坚强。为什么?因为一个捕快看的惨事、坏事、可怜人、会比常人都多,他经历的凶险、凶暴、卑鄙人,也一样比普通老百姓多,如果他不够坚定、不够坚强,那么,他就啥都不用做了,他自己也一早崩溃了,还当什么替人仗义、出头、除强扶弱的捕头?他自己,就是弱者嘛!”

她说的头头是道。

无情听的不住点头。

她笑嘻嘻的又说:“你知道做一个捕快,最重要的是什么?”

无情这次摇头。

女子抿嘴一笑:“捕役的职责,就是要怀疑,要查证,要推断,要侦察、要找资料,要寻罪证,要抓嫌犯,要问疑人,要打要杀要捉要拿要锁要拷……甚至是猜要测要翻案要水落石出……但就是不能信。”

“你信佛,可以。你信神,可以。你信你自己,可以。但你如果要做一个好捕快,就是不能信,尤其不能信人……”女子说得很快,也完全没有顾碍,可是声音很小,似乎不想惊动宅里的人,“——不可以信人,包括我……譬如我说我不会害你,你也别信,我说是这般说,但我可能一样会害你的!不怀疑,只信人,你就不是个好捕役,也当不成好捕快!”

然后她偏着头问无情:“你,听懂了没有?”

无情摇头。

可是他不是没听懂。

他都听进去了。

听进心坎里去了。

可是他不相信。

——他不信这女子会害他。

(不会的。)

第七章 只会摇头的无情

他摇头不是因为他听不懂。

而是一种赞叹。

有时候,当你看到篇文章写的太好的时候,一幅画画得太好的时候,一个故事太感动你的时候,一个英雄实在太伟大的时候……你反而不是点头,而是摇头太息的。

因为这是发自内心的赞叹。

无情现在就是这样。

女子又“嗤”的一笑:“摇头?我从看见你开始,就以为你只会摇头。还好,你也点了几次头。”

无情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我……只会摇头……?”

那女子嫣笑,“以后别伤心了。有机会,再给你吃东西。”

说着,窗棂上忽然一空。

剩下满院子阳光。

以及柳叶轻摇。

竹叶点翠。

那一刹间,无情的心也似乎忽然空了。

——随着那阵香风,回不来了。

忽尔,半月弧形窗上,又陡现一张美靥:一张很狐很媚的美脸。

“我忘了告诉你,”她咬着下唇,说,“我也会吹笛子的。”

然后嘻的一笑,要转身而去。

那一截雪玉也似的脖根,又半拧了过来,无情一急,叫道:

“你——是谁!?”

他说“你”字,许是拖得太长,说到“是谁”时,窗上的人儿,已然不见了。

离去了。

走了。

窗口空了。

——所谓窗口,不就是空的吗?

可是,此际,无情的心,怎么又似给掏空了的呢?

这天回到“一点堂”,无情一直微微笑着。

吃饭,他微微笑着。

读书,他微微笑着。

练功,他微微笑着。

睡觉,他微微笑着。

就连睡着了之后,他也微微笑着。

——如果这一天,诸葛小花在,问他到底练了什么功?读了什么书?吃了什么菜?他一定为之瞠目,张口结舌,无辞以对。

因为那一天,他一直没有回来。

他还在后院。

柳旁。

槐下。

窗前。

他没有回来。

也不想回来。

就算是睡着了之后,他做的梦,也梦到自己还在那儿,没有回来。

也不愿醒来。

第二天,他还是去了后院。

风凉。

柳摇。

阳光好。

但她没有来。

无情推着轮椅回“一点堂”的时候,遇上几个纨绔子弟在挑衅,他也不以为意。

他嘴角还微微笑着。

没有抠心。

也没有动气。

第三天,他仍忍不住,到了后院。

她还是没有来。

这一天,依然风和日丽,但在归路上的无情,却是也无风雨也无晴的。

路上,他一直在揣想着一件事:

那天,为什么不早点问“她”是谁?问的时候,为什么不礼貌一些,改为:“大姐,你叫什么名字?”不不不。好像叫“大姐”不太好……叫“姑娘”吧?还是叫:“小姐,你叫啥名字来着?”——这样叫出来的话,是不是会有些轻浮?她,是不是嫌他问的唐突?猝问的冒昧?

她是不是生气这个,才不来的?

他百般寻思,尽是这个问题。

于是,回去之后,用膳的时候,他问了大石公:

“可不可以求石公一件事?”

“你说。”

大石公知道这孩子是很少开口求人的。

“带我到‘相公府’中走走,可以吗?”

无情眼里充满了希冀。

大石公倒是怔了一怔,没想到这行动不便的孩子会提出这个要求。

“这,不是不可以……”大石公有点为难,“只是,实在不是时候。你要去,我可以带你,但一定得乖乖听话,就是不动气,只能忍。”

“为什么?”无情不解,“请道其详。”

大石公想了一想,说:“我是照事直说,你小哥儿听了,可不要气恼的哦。”

无情把心一横。他心中渴切的是什么,他自己心里知道。别的,都不重要。

他摇摇头:“不生气。”

“又摇头了。”大石公挺疼无情的,于是就说:“两件事。”

“第一,蔡攸近日受主上宠信,气焰滔天,极尽奢靡。他在这个月内又还娶第五十三位妾侍,据说,在今年之内,至少还得娶进门来七个,凑够六十,六十是一甲子之数,他认为那是吉利祥寿之意。对他而言,是大喜的日子,你这样过去,他们认为是……不太妥当,所以,万一受到蔡家的人奚落,你也不要动怒,不要冲突就好——一旦入了蔡相公府,给打死了活埋了,也是有冤无路诉的!这点你可要记住了。”

“第二,近日皇上要御封几位钦定‘名捕’诸葛本要荐举你去,但又未立功,而且你武艺根基未固,正犹疑间,给外派江南调解叛变之际,蔡卞把他儿忆蔡烟、蔡撤的名字呈了上去。加上蔡京从旁游说,马上就给御准了。近日,这干相爷府的子弟往来皇宫,了无忌惮,作威作福,而最近蔡卞实权,不但不如蔡京,却连他侄子蔡攸诉风头也比不上,他一家子心头必然有气,你到蔡府万一遇上他们,少不免又有难听的话,你也得答允我忍辱负重,不要意气用事为重。知道吗?”

无情深吸了一口气。

这回他点了头。

大石公端详着他,道:“这次,轮到大石来问你一件事。”

无情在等他问。

“你为何非去相公府不可?”

无情去了相公府。

那是一次不愉快的历程。

他是遇上了蔡攸的儿子:蔡庆、蔡源、蔡虎。

他也受到当面的奚落。

他在那儿也遇上蔡卞的儿子:蔡奄和蔡摘,甚至受到了语言上的羞辱。这种人一得势就找人来欺负,一失势就找人来出气。

他忍了下来。

都没有发作。

他进去了蔡相公府,并没有把蔡府的豪华排场,惊人奢华,看在眼里;也没有把凌辱讽嘲,以及蔡府食客众多,邑从如云放在心上。

他心上另有人。

但却没遇上。

碰不着。

见不到。

第八章 一夜艳芳,盛开怒放

所以他很失望。

失落。

他心中默默盘算,按照地形方向,从“相公府”南门而入,设法向左绕行,要到后院厢房去。

由于他坐着轮椅,年少文秀,加上大石公人面熟络,搀扶推行,不教人疑,一路上也没遇什么阻挠。

蔡府权高望重,工于智计,守卫势众,高手如云,可是,他犯上了四大毛病。

一,是好享乐。

但凡好享乐,一定好招朋唤友,像他这种人,锦衣夜行,美肴独食,醇酒自斟,一定甚觉无瘾。是以他彻夜歌舞,整天饮宴,狂欢作乐,食之费,耗赀惊人。

二,是好炫耀。

蔡攸家赀万贯,富可敌国。他贪污纳赃,搜括聚敛,掊剥横赋,穷奢极侈,因恭徽宗恩宠,更是得志猖狂,加上有大权在握的老父蔡京照应,更是强取豪夺,明贪喑吞,简直对平民百姓是作竭泽而渔,焚林而猎的大搜刮。他尽取民资,还跟蔡京父子串通联络,肆行聚敛,他有了用不定的钱财,便起美厦华居,把数千百房全部拆掉,尽搜民间珍宝花石,置于“相公府”,让高官贵人,过来观赏,满足了他的奢华狂妄。

三,是好养士。

由于不学无术,所以更加心虚,因而养士以壮声势。他养的“士”,不是用以忠言敢谏的,而且对他诸般呵谀奉承,极尽巴结谄媚的摇尾小人,这些人只会藉蔡攸权势,到处敲诈勒索,中饱私囊,大都贪猥性鄙之徒,趋炎附势之辈,这些人都寄身“相公府”中,行酒作乐,纪律荡然。

四,蔡攸好色。

一旦好色,更加无可约制。良民妻女,稍有姿色,都会让他千方百计陷害罹罪,夺其美妇,为其淫辱。这一次“相公府”喜宴,便是蔡攸迎聚第五十三小妾之故,大石公跟小无情,也因而得以堂而皇之,悄而掩行。听说他这个月还至少得多娶一个妾侍方休。

就是因为品流复杂,一老一少,一般卫士只以为是垂老醉翁,垂髫之童不予重视才得以迂回突进,穿过了三进宾客楹门的前、中、偏厅,到了“绮罗院”之后,形势却是一变,守卫戍卒倒是森严了起来。

好不容易,几经周折,经大石公行贿打点,才得以通行,到了“香玉楼”,就更加驻兵林立。

老少二人,不敢直闯惊动,转入“天衢台”,要再下长廊,穿入右院,但到了“赞琴阁”前,还是给守卫截住了。

这次查得很严。

不肯放行。

还惊动了蔡攸的儿子出来,出言羞辱。

大石公插科打诨,先是赔笑,又赔不是,还付了赂赀,加上大石公跟蔡攸妻宋氏有交情,才得全身退走。

无情不明白这儿为何守备那么严密。

——可怪了,这儿又不像是贮放蔡攸搜刮饮敛得来的奇珍导宝所在之处啊。

他们只能来到“绮罗院”和“天衢台”,“香玉楼”和“赞琴阁”始终进不得,也近不得。虽然通不过中庭,进不去后院,但无情记心奇佳,已对“相公府”的地形布置大致有了轮廓。

当然无情还是失望而归。

心中纳闷。

大石公只是陪行。

他尽力去促成无情愿望。

他却没有问:

为什么?

他甚至没有问无情:

——你要找什么?

(你想找谁?)

他什么也没有问。

在他睿智以及饱经世故,历遍人情的眼神里,仿佛已洞透了一些隐衷和隐忧。

只不过,在平安回到“一点堂”后,无情返“知不足斋”前,大石公说了一句:“小崖啊,可以勇于任事,但切莫感情用事啊。”

就一句。

——这么一句:略略点到,轻轻带过。

那就够了。

跟聪明人说话,说多了不美,说少了反而意在言外。

无情的心也在外。

他没有留在“知不足斋”,而是直接穿行,又到了后院。

这时已近暮晚,他心头苦闷,取了箫和种种物品,推车到了后院,心里发苦,便无头无尾吹了几个韵,几阙短调来。

他心上烦恶,从今天入“相公府”,眼见权臣聚敛财物,奢靡无度,舞智弄奸,而百姓惨受渔肉,;民不聊生,易子互食,源乃至此,心有大志,却无能为力,甚觉气苦,心中又有所念,就拈箫吹来,信口而奏,悠忽成调,自成无籁,如诉如倾,指尖咀间,化作怒忿悲情。

他吹着吹着,不由生了几首曲子,回旋反复间,又自组合成一曲,慢慢吹来,也渐入佳境,继而入神,心中不快,于是去了近半。只是光是箫声,空洞凄寒,是无处话凄凉,夜吟不觉月光寒。

忽尔,一声清音,乍然传来,就响在他箫曲的当口眼上,节骨眼中。

他心中一震,如梦中苏醒,又坠入另一梦中。

过了一阵,他才能敛定心神,再继续吹奏下去。

果尔,笛又响起数声,尽在箫声将灭,意无尽处生起,让箫韵意味,得以衍生,使音谱意趣,更加延续。

无情闻之,大为振奋。

他奋起直吹,把刚才的曲子,一再回环,笛韵也不住自墙后传来,悠悠忽忽,要比箫声喜悦、清亮。

于是凄伤者得到相伴,不觉悲怨;而清新十分明确得到沉殿,大增意境。

双方就隔着红墙,一箫一笛,回荡互奏,达宫商和呜之境。

无情越吹越神飞风跃,箫路一变,心情大畅,箫声也转凌厉,奇趣,对方笛声一荡,改为风情万种,百转柔肠,而人配合得端妙无间,天韵妙隽,似是一早已配合演奏多时,灵犀互通,心意相同,今生今世,永不相负,迂回曲折,幽胜洞天,水穷山尽,柳暗花明,万水千山,生死相依。

奏到和鸣之处,箫争箫韵,笛抢笛声,到后来,箫夺笛调,笛取箫鸣,但到末了,箫笛已成一体,笛忧箫之怨,箫泣笛之诉,终于到了铁骑突出,伤心如一箭,银并乍破,温柔如一刀,鬼坟夜唱,惊艳如一枪,石破天惊,失神如一指之间,笛收箫此,陡然无声,夜空庭院,忽然一片静寂!

好久,好久好久,好久好久好久,草丛里的蟋蟀、纺织娘,才敢响起:

一声。

再一声……

良久之后,才有东一声、西一声的虫豸发声。

这一夜,他们没有见面。

但他们的笛和箫却朝了相。

碰了面。

交了心。

这一夜,无情的心怀大畅。

这一夜,他抱着箫睡他本来还要逗留在后院花间,抱月而睡。

但他深深知晓,那无尽的笛意到了末了,仿佛还催他:回去吧,回去睡个好觉,做个好梦……

所以他回去一点堂,去休歇,而且,他悟了一个“要害”。

要进入“赞琴阁”,他就得先练好轻功——练好轻功,就可以见着她了。

可是,“她”是谁呢?

他不知道。

也不要想下去。

今夜他已很高兴。

很满足了。

今夜……

无情过了一个他过去生命中最美满的一夜。

这一夜……

他梦到自己能夜渡长江。

他梦到自身可以饮马黄河。

——他也梦到一夜艳芳,都在院子里盛开怒放!

第九章 那个那个,这个这个……

到了第二天,无情天未亮就起来盥洗,而且吃早点时还哼哼唧唧。

大石公看到他这样孖,就“咦”了一声,也没有问。

之后,无情主动要到中庭去练轻功——由于他双腿行动不便,他练的轻功,都是藉力祛力的轻身提纵术,开始得特别艰辛。

大石公又“嗯”了一声。

望着他努力推行轮椅往中庭开去的伶仃影子,舒大坑“啊嗄”了一声。

大石公剔起了一道(左边那一道)白眉:“嗯?”

舒大坑小小声的道:“你有没有听到,昨天晚上……”

大石公佯问:“听到什么?”

舒大坑吞吐着:“——很吵,你没听到吗?”

大石公“啊————”了一声,忽又回到懵然不知的样子:“什么很吵?”

舒大坑也意会过来了,笑得稀奇古怪的,“就是那个那个……”

大石公又扬起另一引眉毛:“哦,便是这个这个……”

舒大坑恍然地说:“既然这孩子是那个那个,我们老头子也不好这个这个了……”

大石公悄悄停了一下,说:“那个这个,都没问题,怕就怕在……”

舒大坑一口气喝下一碗粥,抹去了唇边的粥碴子:“怕什么?”

大石公眼里有隐忧:“这孩子,他别感情用事就好了。”

舒大坑若思半响,颔首道:“对,不管这个那个,就事论事,总好过感情用事。”

大石公若有所思地道:“唔。”然后,忽然指了指自己鼻子,再指了指舒大坑子鼻尖。

舒大坑诧然:“哦?”

用手一抹,始知自已鼻翼也有粥碴,笑道:“我只顾抹咀,忘了鼻子。”遂哈哈笑开去了。

无情这一天又回到后院。

他现在已不敢奢望能再能见到那女子,可是,只要他能奏起箫乐,多半不论早迟,忽然会有一二笛子声,越岑嘶秋、风过群山的过来应合,然后箫笛和鸣,充溢着这春夏交替的后院子里。

有时候,蝉啦,蛙啦,蟋蟀啦,彷佛也听不过来,按捺不住那情怀,也来凑合几声数响,更显天籁。

这段日子,无情最是快活。

仿佛,他在箫声里寻找到自己。

他在笛声里得到鼓舞。

得到自信

现在他苦练轻功,也苦修诸葛教他的暗器发放和机括操纵之法,他练得很辛苦,可是也练得很用心。

很向上。

也很奋进。

可是,诸葛先生在南面的情势明显告急。

江南一带,官逼民反,朱勔为剥,王黼为削花石残民,水火交煎,诸葛一方面要分神去平定平息各路崛起的义军,一方面又要分神力图保全受迫害流放的元佑党人:韩忠彦、苏辙、安焘等,可以说是心焦力瘁,忙得七孔生烟。

有监于此“三舒一石”中的哥舒懒残与舒无戏已一早整顿出发,到南方与诸葛会合,助其一臂之力。

不过,诸葛临行之前,已特别传授无情一些暗器发放的方式,一些方略机括的运用方式,还有两个锦囊,以及手写了一副“联”字给无情。

锦囊,当然是重大关头的时候,才能开启的。

古今中外,所有的锦囊,都可以说是生命的底线,私已的储蓄,隐藏的实力,保命的绝活,以及最后的杀手锏,不到重要关头,是不会轻示于人,有时,甚至连当事人也不分晓:到底威力有多大?实力有多强?保不保得住性命?安不安得了身?还有没有用?看不看得懂?

可是那幅对联,只有十个字,却令无情不明所以,百思不得其解。

心静能致远

风大可借力

无情看了之后,完全不明白,如果说是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他可是更胜一筹,是丈八罗汉。

他想问诸葛,可是诸葛临行匆匆,要准备的事情,实在太多太重太烦杂了,无情实在不好开口请教。

可是,诸葛仿佛总是能看懂无情的心意,在无情未开声之前,已微笑带着喟息,抛下了一句:

“有些事,不一定要懂,不须要马上明白,同时,所谓契机,当如是观。扬子江头浪最深,行人到此尽沉吟。他时若问无波处,还似有波时用心!”

无情听后,只有沉吟。

沉吟至今。

这天,他又吹了几阙曲子,从“临江仙”奏到“思无邪”都没有回应:不闻笛子响,一心顿时没个落实了。

后来他又从“思无邪”把调一转,奏起“思净”来,希望自己能心明气宽一些,就在这时,忽听从上头传来:“喂!”了一声。

这可把无情吓了一跳。

呼地吓了一大跳,使他又惊又喜。

他抬首一望:

一张美丽的侧脸:

明,而且艳。

那一只眸子,睫毛对剪着许多遥遥幽梦难禁,飘飘飞雪能艳。

还是那一张念兹在兹无时或忘的靥!

无情一慌,心头却是一喜,一管箫,几乎滑落膝上。

“你……你来了。”

“我来了哈。”那一张乍嗔乍喜的侧脸,巧笑倩兮的对他说,“你不高兴我来吗?”

“怎会不高兴……”

无情其实已经笑不拢嘴。

“高兴怎么会那样子。”女子噘着唇儿道,

“——惊多于喜!?”

无情搔搔头:“我没想到你……”

“嗖”的一声,忽然,递下来一件东西。

好香。

这次不只是幽香。

而是肉香。

——烤肉的烧焦香味。

“给你哈。”她递下来的是一串烤肉,“我亲手烤的。”

无情接过了。真的,好香。一闻,马上垂延。和她的玉葱般的手指那么接近,无情心中,怦地一跳。

可是无情却还闻到另一种香。

他心中忽然有一种洋洋洒洒的感觉。

——这烧烤肉的香味,和女子身上的体香,这两种迥然不同的肉香,混和起来,一时间只觉春日迟迟,夏意绵绵,阳光正暖,水温正好。

女子说:“吃。”然后很期待着的看住他。

无情看着那烧的雀肫,知道是名贵珍肴,不舍得吃,又望望女子。女子许是觉得他样子纯真、无辜吧,于是格格地笑了起来,手又穿过月牙窗棂,向下一伸,三指一翘,拿着无情的手向他脸上那儿一推:“吃呀,好吃的哈专心烤这一串,迭这肫儿,就给你的哈!”

无情这才啃了一口。整雀肫儿恰到嫩处,又有烧味,咸淡恰中,吃了就停不了口。

女子偏着头看他,见他吃得津津有味,便很高兴:“看你这么瘦,以后要多吃些。”

无情吃得好高兴,好高兴。他自幼失双亲,幸有诸葛照顾,以及几个长辈爱护,但他自小形影孤单,那有过什么女性呵护,而今,就吃那么一串女子亲手烤的雀肫,一口一口的不只好吃,还有良好的感受,使他吃了一只,又叼啃另一只,就怕一停止,热泪就要涌出来了,给人看到不好。

女子见他低头狼吞虎咽,噗嗤笑道:“看你那么傻,以后多给你留点。”

无情就是在吃。一面吃,一面听,一面闻,吃得他身似浮云,听得他心如飞絮,闻得他气若游丝。

女子啐了他一句:“你呀,只顾吃,不说话。”

无情忽然想起来了。

想起来说问他的话了。

“你……”话到喉头,却变成了:“是不是做厨子的?”

第十章 寻梦园

这句话一问,无情脑门里轰地一声,脸都红了。

(他怎么会把话说成这句呢!)

“咦?你是怎么知道的?”女子也不恙怒,只有点喃喃自语的说,“我就宁可当厨手,不当那厮的……”

说着,好像因为微微失神而摇晃了几下。

无情有点耿心:“你又站在凳子上吗?”

因为无情还未嚼完,所以语音有点含糊,女子没听清楚。

“嗯?”

“凳子……格!”无情一急,咬着肫肉里夹杂的一根小骨,有点呛咳,强行忍住。

“啊!”女子关切得七情上面,“你小心着,我不知道混杂了骨刺的,都是我不好……”看她情急的样子,就像要穿越月形窗过来替无情揉揉似的。

无情一阵感动,一阵羞愧涌上心头。

感动的是这女子端的是对自己好,结识这样一位红粉,简直是峰攒雪剑,水挂冰帘,树倚飞藤,都没这般匹配,这样子美满。

惭愧的是,自己无法起行,一般人都自然以为他也体格羸弱,所以,只啮着一根骨头,呛咳了几下,这女子也不例外,以为自己要垮了。

这一点,却让无情心里并不好受。

女子见他只轻咳几声,旋即无事,这才放下了心,回刚才她的大略听到的问题:“……笛子……今天没敢吹,是因为不想惊动娘和……还有一些人……我不想招怒他们……哈!今天我只想弄东西给你吃——好不好吃?哈!”

眉目如画!

——真的眉目如画!

无情心里这样赞叹着:

眉是远山的眉,目是水灵的目,眉目缀在肫在一起,就是一幅美人图!

“不想招怒的…………”无情最关切就是这个:“是些什么人?”

“反正我们现在不可以跟他们结怨,一旦冲突起来,我们就麻烦了。”那少女说到这里,认真也审慎了起来,而且约略泛起了愁容,“别告诉人我在这儿出现过。”

“我们?”无情听不明白,乍听这两个字,无情心中一甜,却又隐隐约约觉得这“我们”不似是指她和自己,“你是说‘我们’?”

少女怔了怔,遂会过意来,笑了:“我和娘啦。”然后又偏了偏脸,虽然很真挚的说:“你不会告诉任何人:我来过这儿吧?”

无情点了点头,用力地。

那女子又“嗤”地笑了笑出声:“我开始见到你,还以为你只摇头的呢。”

那女子忽然咬了咬下唇,问:“你吹箫那么哀怨,可有没有梦想?”

无情答:“有。”

女子问:“是什么梦想?”

无情想也不想,说:“站起来。” 然后反问:“你呢?有没有梦?”

“我?”女子也偏头想了想:“我想飞出去。”

无情一楞:“那儿?”

女子答道:“这儿。”

然后又兴致致的说,“你那么乖,下次我多弄几样吃的,到这儿来…………”

忽又寻思的说:“这儿这儿,总要弄一个我们来这里相会的名字啊!这儿,由我们的笛声,由我们的笛韵,还有…………”

无情笑说:“还有你请我吃的串串…………”

本来,一听“相会”二字,无情心里,不知怎的,又怦的跳了一下来劲的,大胆说了一句大声的,又低头小声的说:“还有我们的梦…………”

女子又侧首望他,沉吟道:“这儿,这儿……叫个名字好吧?起个名字吧!你可有没有………?我也想想看…………”

无情微笑望着她。

他还是为那女子说在这里“相会”而陶陶然着。

忽然,他想到了个名字。

同一时间,那女子好像也闪过了个念头。

两人几乎同时叫了个名字:

“寻梦园!”

——这名字有点俗,也有熟吧?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

只要贴切,不怕熟。

只要有感觉,就不怕俗。

本来,优秀的通俗,就是一种不俗。伟大的不一定通俗,但极伟大的,定必极通俗。

他们相视一笑。

——那一刻,他们互相的思想竟是一样的。

(这,也是一种相思吧?)

“寻梦园”:

从此就变成了他们共同追寻梦幻地方。

你也有没有的你的“寻梦园”?

还有没有在你心里头保留下一座“寻梦园”?

还有没有人跟你一起寻梦?

你,还有没有梦?

还有没有寻梦的冲动?

人,只要活着,就该有梦想。

没有梦,要比一个人老是醒着不能睡,更懵。

做梦,就是做人的一种权利。

梦如人生梦非梦。

有梦,就有追寻。

寻梦梦难觅,但寻梦的过程还是欢快的,值得的。

但,有梦,就有梦醒。

因为梦易碎。

“寻梦园,”他们勾了尾指,做了约定,“就是我们的小天地。”

“我们的小秘密。”

女子手自窗棂伸了下来翘翘的尾指,跟无情勾了小指。

这是他们之间的小天地。

无情和她的小秘密。

——可是,“她”是谁呢?

无情终于又省起了这件事。

于是他这次坦率的问:“你叫什么名字?”

就在这时候,院子里,忽然一杂沓之声传来。

只听一声吆喝:“嘿!你们看这瘸子在干啥好事来着了!艳福哪!”

无情闻言,脸色一变,只见来的是三个人。一个青年,一个少年,一个家丁。

无情一见他们三人,立即返首,正欲示儆,但那月牙窗上的人儿,已然一空!

不见!

这时,那三人已狎声浪语,东歪西斜,张狂浪荡的走了过来,一面还在出言不逊:

“哎唷,我还以为诸葛老儿知书识礼,一代儒师,教出来的徒弟也知检点,不料,这会嘛,居然私通隔墙花,勾通邻家女……啊哈哈啊……这个,真是人不风流枉残障呀!”

另一个出语更加不堪:

“嘿嘿,你就别看人家是个残废的,做那采花偷月的本领,其实还不逊给咱们这些哥儿们哪!只不过,咱们要干就上楼子里窑子里去,可不比人家蹲在后花园里折折腾腾偷偷摸摸见不得光!”

无情脸青了。

他身体不好。

由于他很想自己身体好,能运使高深内力,所以强练内功,结果,真气仍无法凝聚,只是脸上更加发青。

偶然头上冒出的气息,约略还带有点惨淡的绿意。

他认得这两个少年人。

他们是蔡卞的儿子。

一个叫蔡奄。

一个叫蔡摘。

蔡奄是二十来岁,蔡摘是十多岁都比无情略长,但这二人外头什么都干,强占民女,偷鸡摸狗,甚至恃势骑打敢忠死谏的大臣,百姓暗里大恨,背称:“贼破门”、“一口粪”。

这两人在外头闹是凶,但在家里、宫中也凶。因为跟太子日夜嬉闹一起,又仗父荫及祖父大权在握,更加横行无忌,曾一个发生个强玷婶母,一个逼死不从他淫欲淑容。两案均因蔡京、蔡卞周护之故,都无人敢加以追究。

另一个家丁,是这二个纨绔夸子弟的护院,只有一件工作,八个字形容:

狐假虎威,为虎作伥。

而今无情跟少女在“寻梦园”的相会,却让这三人撞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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