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酒当歌人生三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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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也许都无法成为伟大的人物,但我们随时都可以有着伟大的爱,只要你肯付出。
“我都说了,”看到铁手和追命并肩而立,大将军摩挲着光头,发出一声浩叹,对他的副将毛猛说,“像他们这种狗腿子,是轻饶不得的。冷血一出现在危城,就该杀了他,但他手上有‘平乱块’,一时不便公然下手,一拖至今,他还活得好好的。现在眼看又多一个,再看又多一个!趁着今晚只来了两个,再不下手,那还真个对不起我凌家的列祖列宗了!难道还是待他们四个来齐了之后才下手吗!”
毛猛威猛地答:“是,早该杀了!”
大将军斜里白了他一眼:“那你又还不去杀?”
毛猛一怔,半晌才想出了个较名正言顺的理由:“没大将军的命令,我不敢动手。”
大将军嘿声笑道:“那现在铁二爷崔三爷全都在这儿,我已点了头,你不去把他们俩都一刀宰了?”
毛猛干咳了一声,嗫嚅道:“可是……他们两个……我才……一个一一”
大将军叱道:“胡扯!我没叫你一上来就杀两个,你大可一个一个的来杀啊!余下的一个,我们都可以替你缠着,待你杀了一个再杀一个。怎么样?”
毛猛退了一步,吞下一口唾液,眼珠子一转,大声答道:“不行!我要留在这儿,保护大将军您的安危!”
“啪!”
大将军竟掴了他一个巴掌。
“世上就是有你这种人:明明不能,偏说能;因为不承认自己不能,所以一辈子都不能。”大将军啧啧有声地道,“我身边就是因为有你这种人:明明是不敢,偏要逞勇;因为不敢面对自己的懦弱,所以一辈子都懦怯下去,却找各种藉口来掩饰!”
他狠狠地一连串地问:“凭你,就杀得冷血追命铁手任何一人?就凭你,就保护得了我凌某人?你要等我命令才下手吧?要有我下令才动手已是蠢才了,你不能揣测主子的意思还当什么副将?现在就算我下了令,你能够担得起吗?担不起,却来说大话,嘿,我门里怎么会有你这种人!”
毛猛给这一番话,斥得垂下了头,赧惭倒不见,羞忿倒明显。
“你看你,”大将军气得又在大力摩擦他那顶上光头,“有人如此教诲还不知悔,更不知愧,难怪一辈子只当人副将军!我三番四次要举荐你,却仍泥烂扶不上壁,抬都抬不上台面来!”
毛猛唯唯诺诺。
垂手退下。
毛猛。
一个非常文质彬彬的年轻人,剑眉,星目,样子神态,都有抑不住的傲慢与浮躁,但却一点儿也不“猛”。
他的额上系了一条黑巾,黑巾上插着一根白羽。
他给大将军喝退了。
他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甚至不感到沮丧。
——遭大将军的斥喝,已是他生活中的常事。
大将军见铁手和追命并肩而立,完全是要放手一战的样子。
并肩是一种相依。
——只要有人与你同一阵线,你就并非全然孤独的。
——你试过孤军作战吗?
如果尝过独战江湖的滋味,肯定更渴求能够有个人的肩可以并一并、有人的背可以靠一靠。
寂寞固然难受,但毕竟只是一种心态。
至少表面上依然可以很热闹。
——尤其在你陷入绝境的时候,肯与你并肩作战的,定必是你真正的朋友。
有人说:“要到死的那一天,才知道谁是朋友,谁才是敌人。”
这是错的。
因为人都死了,死人既不需要朋友,也不需要敌人。
死了就是死了。
死了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就是为了不甘死了什么都没有了,人才相信有鬼有神。
才有那么多而且大都是捏造出来的神话鬼话。
四周都是敌人。
但铁手并不孤独。
因为他有追命。
四面都是强敌。
追命却不孤绝。
因为他有铁手。
两人并肩。
作战。
一一你要有朋友,便首先得交朋友。
——你想朋友对你好,首先便得对朋友好。
友好的人一定会有好友。
不过,好人会有好友,但坏人一样会有知交。
虽说道不同不相为谋,但这世上无论是黑道白道上道的不上道的,都会有他的同道中人。
在此时此际,凌落石大将军的“同道中人”显然很多。
而且人多势众。
高手如云。
看到铁手和迫命并肩而立的气势,大将军长叹了一声,道:“可惜你们只有两个人。”
他为敌人而惋惜。
追命笑道:“两个人就够了。不齐心的,一万个人也没用。”
大将军同意。
他还相当感慨。
因为他感觉得出来:
敌人虽只有两个,但那种并肩的雄风,跟自己那一伙人各怀异心是大不一样的;他们虽只得两人,但那种同一阵线的无畏,和自己手上那一干人各怀鬼胎是很不同的。
他觉得自己对待朋友一向很好,却不知道却交不上像追命、铁手这等生死相交的友情——像追命,曾追随过他,不也一样怀有异志!
他感叹地道:“你们还有一个机会。”
追命道:“你会开间和尚庙?”
大将军板起脸孔:“我不认为这句话好笑。”
追命道:“我也没意思要逗你笑,但一味严肃认真也不代表就有机会。”
大将军道:“你们的机会就是:要是你们可以答允向我绝对效忠,我也可以考虑不杀你们,允许你们的投诚。”
他补充道:“这是因为我特别赏你们之材,才会有这样仁慈的建议。唉,我这辈子,唯一的坏处就是:太爱材了!”
毛猛在旁附和道:“是啊,大将军的确是太爱惜人材了!”
追命道:“谢了。”
大将军怒问:“什么意思?!”
追命道:“我见过你爱惜人材的方法了:曾谁雄、李阁下、唐大宗莫不是在您爱护下死的死、不死不活的不死不活。”
大将军断喝一声道:“好,别说我不给机会你们,这可是你们自找的!”
铁手微笑道:“本来就祸福无门,由人自招。这就是我们自招的。请将军进招吧,我们舍命相陪就是了。要不,请高抬贵手,我们自下山去。”
毛猛嘿声道:“来了落山矶,能说走就走,要落山就能落山的吗?”
追命笑了。
猛灌一口酒。
按照道理,一个人在仰脖子喝东西之前,是什么事都不能做的。
但追命却突然动了。
他像风一般旋起。
大将军看着他。
但没有出手。
铁手也看定着大将军。
追命并没有突围。
他像风一般回到铁手身边。
脸上仍是那玩世不恭的神情。
手上却多了一样东西。
羽毛。
白色的羽毛。
毛猛头上已没有了羽毛。
——失去了羽毛的他,同时也失去了面子。
却有一张胀红了的脸!
追命笑道:“有些话,还不是人人都说得的。”
毛猛怒极:“你……你……!”
他刚才只觉眼前一花,他以为追命要攻袭他,连忙出招护住自己身上各处要害,封死自身各路破绽,却没料追命只一伸手夺去自己头上的羽毛,已翩然身退。
这使他栽上了一个大斤斗。
——更令他震讶的是:大将军、于一鞭、温辣子、温吐克、三十星霜、七十三路风烟、暴行族各好手,竟无一人前来助他。
大家都好像觉得事不关己。
所以也己不关心。
大将军道:“好快的身法!”
追命又一口气喝了几口酒。
铁手知道自己这个师弟已全面备战。
——他的酒喝越多,斗志越盛。
酒就像是火和锤子。
这时际,追命就像一柄烧红的铁。
三样合一,他就会成为锋利的剑。
大将军又道:“可惜,你那一晃身之间,上、中、下脘,还是有四处破绽。不过,我并没有出手,可知道是为什么吗?”
追命嬉笑道:“因为你懒。”
大将军冷哼道:“是因为我要给你最后一个机会。”
追命道:“哎,终于等到最后的机会了。你常常说给人机会,其实都是替自己制造机会。我刚才的确是有三处要穴露出破绽来,但你看得出却不等于能制得住我,我够看得出你的要害来,但能不能打着,又是另一回事了。”
大将军怒道:“你这叛徒,不知好歹,你已失去所有的机会了!”
追命道:“我是到你帐下卧底的,从来没对你效忠过,所以不是背叛你。”
大将军十指骈伸,撮如令牌,收于腋下,狠狠地道:“好,我先收拾你。”
铁手上前一步,双掌合拢,在胸前交肘而立,向追命道:“骂架你先开口,打架我先动手。”
追命笑道:“酒我已经喝了,火是我撩上来的,哪有这等便宜事。”
铁手道:“你还是得听我的。”
追命笑啐:“为什么?”
铁手道:“因为说什么我都是你师兄。”
两人大敌当前,仍争先动手,而且依然轻松对应。
大将军看在眼里,心中就狂烈地想:这种人材该是我的!这种人材应当为我效命!!这种人材我怎么没有?!
一一可惜的是,一旦人材加入成为他的奴才,他就不再当对方是一个有才的人,反而易忌对方之才,常找藉口加以压制或消灭。
如此下来,好处也有:至少大将军仍只有一个,地位丝毫没有动摇;坏处也一样存在:他手上真正有本领而为他效死的人,却并不多见!
大将军道:“一起上吧,省得打不过时才又找藉口插上一手。
他哂然道:“反正所谓侠道正道就是这样子,受人敬仰时故示正直,要争出头时便无所不用其极。”
他的用意是激将。
铁手严正地道:“你放心,我们就恪守武林规矩,单——”
话未说完,追命已截道:“单挑只斗您的部属。但你是名动天下威震八表的大将军,咱们只是小鹰犬,一个打你一个,还真是看不起你哪!”
大将军嘿了一声。
(好家伙,竟不受我这一招!)
却听在旁的温辣子忽道:“这规矩有些不合。”
温吐克即随机而问:“却是如何不合?”
温辣子道:“凡是两军交战、双方交手,哪有一发动就是主帅先行出袭的!”
温吐克道:“那该怎么办?”
温辣子道:“当然是先锋、副将先行出阵了。”
毛猛听着,似是吃一惊,指着自己的鼻子张大了口:“我……
温吐克知机:“要是副将不济事呢?”
温辣子道:“那咱们是来干啥的?”
温吐克道:“不是来助拳的吗?”
温辣子道:“助拳,不正是咱们的本份吗?现在不上这一阵,替大将军唱唱道、跑跑场、省省力,咱们就算白来这一趟了!”
温吐克吐了吐舌头:“这样说来,似有道理。却不知你先上还是我先上?”
温辣子道:“在‘老字号’里,辈份你大还是我大?”
温吐克不敢怠慢:“自是你大我小。”
温辣子悠然道:“这样的话,你说呢?该你先上阵还是我?”
温吐克居然道:“我比你小,该你保护我的。”
温辣子却说:“我比你大,应为你压阵,留待后头为你掠阵,应付高手。”
温吐克还是说:“不行。做小的没理由拔了头筹,占长的便宜。”
温辣子仍道:“怎可!老的应该礼让小的。”
他们竟如此当众“礼让”了起来。
互相推卸,也各自推辞。
追命看了一阵,低声问铁手道:“这两人使的是怪招。”
铁手沉重地点了点头:“这也是对怪同门:‘老字号’温家的人都不可小觑。”
“你留存实力。我先打这两阵。”
“不,既要留待实力,对付大将军,就各打一场。”
“哪也可以,但我要斗温辣子。”
“为什么要由你斗他?他似乎要比温吐克难缠。我听说他的毒叫做‘传染’,是用毒百门中至难防的一种极歹毒手法。”
“我擅长的是轻功,可以避重就轻。你的内功待会儿还要与大将军的‘屏风四扇门’硬拼,你一定要稳住大将军的攻势,咱们今天才有生机。你若在温辣子身上消耗太多真力,那才是误了你我!再说,温吐克的毒也不易斗,听说他善使‘瘟疫’,你得小心才是。”
忽听大将军扬声问:“你们已商量定出结果了?要是投诚,我还可以考虑。”
追命一笑:“说实在的,东家的,跟你也算有些时日,你说的话我还真不敢信呢。一旦弃战,也必为你所折杀,还不如力斗至死,还落得个痛快!”
大将军摩掌着光头,笑盈盈地啧说:“嘿嘿,你未战先言身亡,出言不吉,恐怕今晚都难逃一死了。听我的话,降了吧。”
追命反而劝他:“大将军,你想杀人不动兵刃,也省了吧,天下哪有这等便宜事?”
大将军脸孔搐动了一下,两只鬼火般的眼神盯着追命,好一会儿才道:“崔略商,如果你落在我手里,必会死得很难堪。”
追命也沉重地点点头:“我知道。所以我尽量不落在你手里就是了。”
大将军胸有成竹地道:“但你们决不是我的对手。”
追命也认真地道:“万一我败了,先求自戕就是了。”
大将军瞳孔收缩,“要擒住你而不让你自杀,这才是件不容易的事。”
追命忽道:“小心。”
他是对铁手说的。
铁手一惕:“什么?”
追命疾道:“他这样说着说着的时候,很可能会突如其来地作出攻击。”
铁手沉着地道:“我知道。我防着,当蛇要突噬的时候,我也正等待机会击打在它的七寸上!”
大将军忽道:“诚意。”
他这无缘无故、无头无尾的一句,宛似一记怪招,让人不知所措,难以接话。
大将军又说:“诚意,是很重要的。”
这回是毛猛努力接话:“对。诚意至要紧,一个人心诚则灵……你们要大将军饶而不杀,就得诚诚恳恳地向他老人家求情一一”
大将军叱断道:“温氏高手,前来臂助,为的是咱们之间的长远合作。可惜,近日来我这儿作探子、卧底、奸细的人,着实太多太多了,像这儿的崔兄弟就是一个。当然,也有许多给我杀了。但是,有时候也真是难分好坏,难辨忠奸的。”
然后他向铁手与追命道:“温辣子,以‘传染神功’名震武林。温吐克,以‘温疫大法’称绝一时。你们今天算是幸会了,我也大可趁此开开眼界。”
他这话一说,温辣子和温吐克也无法再你推我让了。
温辣子苦笑道:“吐老克,反正这一战是兔不了了,谁上都是一样。”
温吐克见也不能再拖,就毅然道:“好,我先上。”
他大步行出。
只见他很高。
比高大的大将军还要高出一个头。
他的额角很宽,皮肤却绷得很紧,咀已很大,笑的时候,隐约可见他的舌头盘在那儿,仿佛还非常的长。
铁手跨步而出。
临出阵前,追命低声在他耳际说了几句:“这是个人物。”
“他能忍气。”
“高手通常失于气高,不能容物。他能佯作惧战,自贬身价,使人小觑,造成疏失,如此沉着虚怀,这才是可怕之处。”
铁手点头,只说了两个字:
“谢谢。”
虽说追命只是铁手的师弟,但金玉良言,无分辈份尊卑,只要有道理的予以吸纳,那就受用无穷了。
追命闯江湖,要比铁手还多、还久、还长,所以阅历远比铁手丰富。
铁手很重视追命的话。
——也许就是因为这样,身经千战的铁手,还能活到现在,而且越活功力越高,越来越审慎沉稳。
铁手行了出来,跟温吐克打了一个照面。
他说:“我来这儿之前刚刚跟令兄讨教了一番。”
温吐克冷冷地道:“我有很多个哥哥,你指哪一个?”
铁手道:“温吐马。”
温吐克马上目光一长:“你从‘朝天山庄’出来的?”
铁手道,“令兄的‘毒’,确有过人之能,令我大开眼界。”
温吐克冷哼道:“你把他怎么了?”
铁手道:“以他的武功,我哪能将他怎样?听说吐马哥的‘毒’字毒虽然难防,但吐克哥的‘瘟疫’更防不胜防,这可请手下留情了。”
这番话就算是敌人说的,无疑也十分动听。
温吐克笑了。
一笑,又让人瞥见那盘在咀里的好长的舌头。
“好,你既然这样说了,我们就文斗吧。”
铁手已在早些时候“见识”过“文斗”:
——那是梁癫和蔡狂的大决战,单是“文斗”,已够天昏地暗、地动山摇了。
铁手微笑道:“也好,文斗也许比较不伤和气。”
温吐克昂然道:“反正,决战最重要的是结果,过程是不重要的。”
铁手道:“世上一切事,都不一定有结果,结果也不一定是对的,而且今天的结果也不见得就是永远的结果。我重视的是过程。只求有结果的人,往往没有好结果。”
温吐克嘿然道:“我们斗的是武功,不是口。”
铁手即肃然道:“却不知是怎么文斗法?请指示。”
温吐克笑了,舌尖真的在口里打颤:“我们是朋友,对不对?”
铁手道:“如果你当我是朋友,我也一定当你是朋友。”
温吐克伸出了手,红得鲜艳欲滴的舌尖已颤伸至上唇舐着:“是朋友总可以拉拉手、握握手吧?”
他双手握向铁手。
铁手忽然明白了。
——这不是握手。
而是过招。
——这种过招比真的交手还歹毒狠辣!
这种情形,在不久之前,铁手已曾经历了一次。
——那是温情对他的鼻子伸出了手指。
但那时温情并没有下毒。
(而今可不然了!)
——温吐克可不是温情!
但铁手没有闪开。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凡是该打的仗,就决不避战。
铁手反而伸出了手,迎向温吐克。
——还带着温和的笑容。
两人。
四手。
一握而分。
温吐克吐出了一口气,铁手双眉微微一蹩。
两人脸上依然带着笑容。
各自走回自己的阵容。
他们彼此已过了一招。
一一世上,有些招数甚至是不必动手的。
有些用心、用脑、用计谋用手段的交手,要比动手还狠、还绝、还可怕!
武林中人讲打讲杀,相形之下,比那些杀人兵不血刃、杀人于无形的机心阴谋,已经算是较光明正大、祸害不深的了。
两人交手一招。
过了招。
铁手沉着地走回追命身边。
追命噤声问:“怎样了?”
铁手也低声答:“他要把毒传入我手。”
“你是铁手。”
“我反震了回去。”
“他着了毒?”
“不。他趁我反震之余,在我脸上喷了一口气。”
“毒气?”
“是。”
“你中毒了?”
“我以‘锁眉’之法,运聚内力,封锁了他的毒气。”
“所以他无功而退?”
“不是无功。我也感觉不大舒服,想吐。”
“严重吗?”
“没关系。总之不能呕出来。这时候不能输了气势。”
温吐克回到阵中。
温辣子马上用“毒语传音法”问:“怎样了?”
“厉害。”
只这两个字后,好半晌,温吐克还说不出话来。
温辣子没有再问。
他只是说了几个字:
“做得很好,伤不要紧,要保存实力。”
然后,他就站起来。
——因为到他了。
到他出招了。
(这时候,温吐克的感觉却甚为凄苦。
他觉得五脏全都弹到脑子里去了,但脑髓却似填塞满于肺腑之间。
——那是好厉害的内力!
好可怕的内功!)
他本来还想挺着。
他强撑着。
站着。
——但只觉天不旋、地转,地不暗、天昏。
这比“天昏地暗”、“天旋地转”的感觉还要可怕上一些!
所以他忍不住坐了下来。
盘膝而坐。
运气调息。
但双目仍注视战局:
温辣子施施然而出。
他的双手一直拢在袖里。
他是有“六条眉毛”的人。
两条真的是眉毛。
剑眉。
两条当然是胡子。
浓胡。
还有两条是鬓。
——他的鬓毛很长、很黑。
笑起来的时候,他就像是六条眉毛一起展动:是“六条”,不是“四条”更不是“两条”。
——两条眉毛,是谁都有;四条眉毛,武林中早已有了陆小凤老前辈。六条眉毛,便是他自己,武林中黑道白道上条条汉子数不清,但暂时还没有“八条眉毛”的汉子。
追命则喝酒,脚步踉跄,甚至已很有些儿醉态。
他望天。
天上有月。
皓月当空。
——他看月亮的时候仿似还比看敌人多!
他不但望月,还叫人看月亮。
——他叫的人还是他的敌人!
“你看,这月亮多美!”
“再美,也不过是月亮。”
温辣子剔动着六条眉毛:“我不喜欢景,我喜欢人。尤其是漂亮的女人。景太隔了,不像人,可以玩。我喜欢玩漂亮的和好玩的女人。”
“我就是喜欢它‘隔’。万物有个距离,这才美。从她身上的一条毛孔去看那个女人,也不外如是:红粉骷髅而已。”
“你很不实际。”
“什么是实际?不妨一朝风月,何愁万古常空。”
“说的好,枯木里龙吟,骷髅里眼睛。”
“请。”
“请什么?动手?”
“不,喝酒。”
“喝酒?好!我喝!”
追命呵呵笑着,不知从那儿摸出一口酒杯,递上给他,“我可不常请人喝酒。”
“承蒙看得起。有酒有月,总有歌吧?”
“好,我先且唱一首:
春有百花秋有月,
夏有凉风冬有雪。
若无闲事挂心头,
便是人间好时节。”
温辣子毫不犹豫,一口把杯中酒饮尽,喝完了酒,又马上把手拢入袖中,只吟道:“你唱的有意思,我也来一首:
春花秋月夏子规,
冬雪沁人冷冽冽。
徐行踏断流水声,
纵观写出飞禽迹。”
追命抚掌大笑道:“很好很好。”
温辣子亦拊掌笑道:“过瘾过瘾。”
“再来一杯。”
“你有酒么?”
“有。”
“够么?”
“你要多少?”
“一坛。”
“一坛?!”
“至少一坛才够喉,你有么?”
“当然有。”
“在哪里?”
“你当他有,照样饮,那不是就有了!”
“哈哈……有意思,当它有就有,当它无便无——”
他们两人对饮畅谈,竟忘了交手的事一般,也浑似忘了身边还有个大将军。
大将军忽低啸了一声。
啸声方启,蛙鸣又此起彼落,聒噪人意。
追命饮尽一壶酒,低回地说:“木马嘶风,泥牛吼月。”
温辣子接吟下去,并举杯邀月:“云收万岳,月上中峰。”
然后他喟然道:“我是身不由己。”
追命道:“我也情非得已。”
温辣子道:“酒已喝过了,歌也唱过了,月更赏过了,该出招了吧?”
追命叹道:“对酒当歌,看来当真是人生几何!”
“不,”温辣子掷杯肃然掷道,“对你而言,是人生三角,而不是几何!”
“为什么?”
“因为你闻名天下的‘追命腿法’!”温辣子望定他的下盘,一字一句地道:“也就是独门绝技:‘三角神腿’!今儿夜的一会,要比对酒当歌足可珍可惜!不在阁下‘三脚’下讨教过,可真虚了此行,在了此生哩!”
追命惨然一笑:“名,真的那么重要吗?”
“不要问我这些傻话!”温辣子斥道,“这种蠢话,只有咬着金匙出生、未经挫败、没历风雨、幸福愚骏的人才会问得出口来!你去没遮没蔽的风雨里闯一闯看!你到多风多浪的江湖跑一趟,准不成你就悔恨当年说的疯话和风凉话,凡是人都不会理睬!名、权、利、禄,是人就无一可免,得到的假扮天真,得不到的故作大方,说清高的话儿来自高身价,然才是真正的俗人!”
追命猛然一省,一脸敬意地稽首道:“承谢。”
这倒使温辣子一愣。
“谢我什么?”
“教训得好。”追命诚态地道,“你肯教训对方,而且又教训得好,这已不能算是对敌,而是交友了。所以我谢谢你。要是对敌人,你才不会教人训人——谁都知道,何必让敌人反省错误、教训促进?”
大将军终于按捺不住了。
他在喉头发出一声低沉的嘶吼。
——尽管低沉,连铁手听来也脑里“轰”的一响。
“你们到底是在交心,还是在交手?”
温辣于向追命一笑六扬“眉”地道:“看来,我们今天的处境也很微妙,十分三角。”
追命眯着眼,不知在品尝酒味,还是对方的话味:“哦?”
“可不是吗?”温辣子道,“明明是你们四大名捕和大将军势力的争斗,却因为我们想跟凌大将军合作,而致老字号温家要跟四大名捕的铁手追命决战。这不是三角之争是啥?”
追命笑道:“人生总是这样。哲理上,我们总希望是圆融的,但事实上,多成了三角:要嘛好,要嘛就坏,不然就得不好不坏;或是忠,或者奸,否则便得不忠不奸。总有一样。”
温辣子双手渐渐、慢慢、徐徐、缓缓地自袖里抽了出来,道:“且不管圆的方的三角的,咱们今天都免不了动这一场手。”
追命注目。
为之侧目。
他看到了对手的手。
一双十指、掌沿、手背、臂肘都嵌满了刀/锯/叉/刺/针/剑的手。
——一个人当然不会天生是这么一对手。
这想必是在手伸入袖里之时装置的。
这双手无疑完全锋利,无一处没有杀伤力。
铁手乍见,只巴不得出手的是自己。
他是铁手。
他渴望遇上这样一对绝对是武器而不是手的手。
——这样一位高手!
他忽然明白了追命坚持让他战温吐克、而自己斗温辣子的原因!
——那是“下驷斗上驷”之法。
春秋战国时代,孙膑与庞涓同在鬼谷子门下受业。庞涓一旦得志,知道只有孙膑能制得住自己,所以设下陷饼,布下冤狱,把孙膑下在牢里,斩断双腿。后孙膑装疯,才能得免不死,后投靠于齐国大将军田忌。是以孙子膑足,而后兵法。当时,公子哥儿也嗜赛马,田忌手上虽有名马,但几乎每赛必遭败北。孙膑便授计,致令从三战三败改为二胜一败,反败得胜。
——那便是把自己的“下驷”(劣马)斗人的“上驷”(良驹),如此先输了一阵,让别人志得意满之时,以自己的“上驷”斗人家的“中驷”,必取胜,这时,对方只剩下了“下驷”,斗自己的“中驷”,只有败北一途了。
追命当然不是“下驷”——但他却要铁手斗温吐克,较能轻易取胜,如此才能留得实力,决战凌落石!
这是追命的苦心。
也是他的用意。
一—一个高手的苦心和用意,也要同样的高手才能体会感受。否则,你为他牺牲,他还以为你活该;你予以劝告教诲,他以为你折辱他;你给他鼓励和安慰,他以为你婆妈,那就白费浪费也误人误己了。
仍盘膝坐而调息的温吐克很振奋。
一一他也许久未见“辣子叔”出手了!
温辣子在“老字号”温家,地位仅次于四脉首脑,即制毒的“小字号”首脑温心老契、藏毒的“大字号”温亮玉、施毒的“死字号”温丝卷、解毒的“活字号”温暖三。温辣子是“死字号”的副首脑,地位就跟“三缸公子”温约红是“活字号”的副首脑一样。
他自下而上,看见两人的交手:
追命的脚法很快。
也很怪。
他一面施展轻功,一面出脚。脚踢肩。
左肩。
再踢肋。
右肋。
然后踢头。
额。
之后他就一连串出击。
踢(右)太阳穴。
踹(左)膺窗穴。
蹴(中)期门穴。
总之,是一左、一右、一中,或一前一后一正面,亦或是一上、一下、一正中。
——都是三脚。
出击的角度也是“三角型”。
温辣子则没有主动出袭。
他等。
他只攻击追命的攻击。
也就是说,追命的脚踢到那里,他的手就在那儿等着他。
他的手的利器。
——说来奇怪,他仿佛只求剪/刺/划/捺/掀破追命皮肤上肌肤一点点伤口,他甚至要捱上一脚都心甘情愿似的!
他只求伤敌。
——哪怕只是微伤。
他甚至不惜先行负伤。
——这是为什么呢?
铁手是这样疑惑着。
——追命却也似很怕给温辣子割破划伤似的,只要一旦发现温辣子的手在哪个部位上,他立即便收足、收招、远远避开。
这样扫下去,他竟变得收招多发招了。
温吐克当然不是这样想。
他也当然明白内里的原因:
因为追命不能伤。
——只要皮肤/肌肉/任何微细血管给划破了一点点——哪怕只一丁点儿一一只要见了血——哪怕是那么一点点儿的血一一敌人就得死。
——而且是抵抗力逐渐消失,身体上一切拒抗和吞噬外来病菌的免疫能力慢慢失去了功能,便别说给人杀害了,就算一场伤风、感冒、咳嗽,也会要了这中了“传染”者的命!
这是一种“毒”。
——一种透过血、伤便能侵入敌手体内、无药可治的“毒”!
追命急跃于空出击
温辣子沉着应战
追命身形闪动出腿
如风每一轮腿法便
是三脚或三角扇形
攻下居高临下力攻
温辣子只盯着敌
人的脚他的手往
敌人攻来处刺插
过去便逼退来势
两人一上一下激战着。
追命久战不下,忽尔落地。
这次到温辣子跃空而起,上下倒转,双手却疾向追命上三部戳刺,形成了这样的一种格斗:
温辣子身子完全倒
转了过来双手十指
的利器闪烁着攻向
追命密集且极迅疾
追命镇定从容应
战双脚踢过头顶
就像一双手护在
上盘应战温辣子
从盘坐望去的温吐克所见是这样的:
温辣子有一颗大大的头却有一双的小小脚
追命有一颗小小的头却有一双大大的脚
这等互拼殊为罕见。
两人的优劣也明显互见:
追命的腿法是惊人的:一双腿,可变作手,变成武器,甚至可以变为任何兵器、在任何角度以任何方式出击。
温辣子则毒。
他的利器谁也不敢沾。
他的招杀伤力似乎很小。
但很怪异。
而且很毒。
毒招。
这时落山矶下急掠上来一人。
一一当然是大将军的人。
而且还得要是心腹手下。
——否则,谁可以在“三十星霜”、“七十三路风烟”和“暴行族”的重重包围、防卫下能如此直入无碍?
来的是杨奸。
只听他一上来,就向大将军禀报:
“报告大将军,苏师爷已在‘四分半坛’顺利截住冷血,也找到小刀姑娘和小骨公子了。”然后还在大将军耳边低语了几句。
铁手听得心下一凛。
就在他没注意场中交战的片刻,突然响起了一声金铁交鸣的巨响,场里双方都起了极大的变化,而且还自交战中陡分了开来。
那是因为追命的脚,终于踢上了温辣子的手。
或者说是:
温辣子的手终于逮着了追命的腿。
两人都没有闪开。
——这下子,两人都在硬拼。
“咣啷”的一声巨响,便是在那一下碰击中发生的。
然后,两人都住手。
翻身,
闪退后边。
退
一
边
温辣子满手都是利器。
而且都是沾毒的。
剧毒。
———种见血就会破坏一切免疫能力和抗菌系统的毒。
追命那一脚就砸在他的手上。
也等于是蹴在一堆利器上。
——结果呢?
追命的鞋子给割破了。
布袜也给划开了。
但没有血。
不见血。
温辣子退了回来。
温吐克起身要扶持他。
温辣子很傲,一闪就避过了,不让人扶持。
温吐克忍不住:“怎么了?”
“手疼。”温辣子皱着六条眉毛道,“好厉害的脚,像是钢铸的,竟伤不了他!”
忿忿。
显然双方都没讨得了好。
这已战了二场:铁手对温吐克那一役,明显是温吐克吃了亏;追命战温辣子这一场,则像是扯了个和——要是不温辣子自己心里知道双手给那一脚震得已一时动不了手的话。
“两位辛苦了。”大将军热烈地走前去,搂着温辣子和温吐克的肩膀道,“太辛苦你们了。”
“辛苦不要紧,”温辣子苦笑道,“但还是没有战胜。”
“他们的武功招数我也摸个七七八八了,”大将军满怀信心、胸有成竹地道,“让我亲自来收拾他们吧。你俩的任务已完成了。”
说着,在笑声中,他左手“喀嘞”一声竟扭断了温吐克的脖子。
右手也一扭,“啪嘞”一声,温辣子的头也给拧得完全转向颈后来!
就在这时,温吐克吐了一口血!
血迸喷向大将军。
血腥。
——一种特殊的比死鱼还腥的臭味。
大将军陡然卸下身上的袍子。
他用袍子一拦。
急退。
——急退不止因为血雨。
他手上有两枚利器——一把小剑、一把齿踞——已弹了出来,射向大将军!
大将军一面疾退、一面在争得的距离中,以碑石一般的手掌,将温辣子的暗(利)器拍落。
然后他才顿住。
阴招比毒招更可怕。
毒招只毒。
阴招却比毒招更难防。
温吐克已倒了下去。
他至死还瞪着眼。
他不相信他竟就这样死了。
然后就死了。
——也许,还来不及知道自己死就死了,也是一种“安乐死”,总好过长期病卧、受尽疾病衰老的折磨,才奄奄一息的死去,“突然死”虽然意外,而且不甘心,但也死得快、死得舒服。
不过,温吐克毕竟是温家好手:
——他死前仍喷出了“血毒”。
惊退了大将军。
温辣子没有马上死。
——虽然他的脖子已给扭到后背来,但他居然仍说得出话来:
“……为什么……你要这样做?!……”
语音甚为干涩。
“因为你们既属于‘老字号’的人,就无心无意要帮我‘大连盟’,迟早必生二心,留有何益?”大将军居然神色不变。像做了一件日常生活里洗脸剔牙嚼花生一般的平常事儿,“而且,苏师爷已跟我说了,你们来得这么迟,不仅是没诚意要助我对抗四大名捕,主要目的还是想和我交换那秘密法子!但你不先说,我也不先告诉你。这法子,你有,我也有。不过,我已探得在‘老字号’也只有你晓得,所以,我不妨杀了你,虽不知晓你的法儿,但只要灭了口,就剩下我的法子,谁也奈不了我何了!”
他哈哈笑道:“刚才我观战了那么久,终于认准了你们的弱点和破绽,这才能一击得手,而且一箭双雕,一石二人,还可以嫁祸给四大名捕,使老诸葛又多上了门温家强敌!”
温辣子喘息着道:“你……枉你为……大将军……一盟之主……这种背信弃义的事……都做得出来……”
大将军像听到天底下最可笑、好笑、值得笑的事一般大笑道:“就因为我是一盟之主,也是主帅大将军,还是山庄庄主,我才一定要做这种事——否则,就是别人对你做这样子的事了!”
这陡变发生得委实太快。
连铁手和追命都不及阻止。
——事实上,他们也断断意想不到,大将军在未向他们出手之前,竟会向自己人下手的。
而且出的正是阴招。
下的是毒手!
他们目见,也不寒而惊!
他们更认清楚了眼前的敌人。
那不是人。
而是禽兽。
“虎毒不伤儿”,但大将军杀恩人、杀子、杀友,连老婆夫人宋红男都不知给他掳到哪儿去了!
杨奸也不禁变了脸色;他看着地上温辣子和温吐克的骸首,也不免微微颤抖。
大将军斜睨着他,唇角仿佛也有个倾斜的微笑:
“你怕?”
杨奸还未回答,于一鞭已发话了:“将军,你请苏花公老远把‘老字号’温门几名好手好不容易地请了过来,却是这样杀了,这,有必要吗?”
大将军哂然道,“你这样问,那就错了。试问人与人之间的斗争,有哪几件是必要的?大家其实可以有饭吃,有房子住,有妻儿子女,那不就很好了吗?又何必出兵打仗、征战连年呢?可是仗还是照打,弱肉强食,大国拥有无限土地,还是并吞小国。其实岂止于人与人之间相争如此!海里的大鱼也不又吞食小鱼,天空飞鸟也不一样食小虫!人不止杀人,人也一样放火烧山、烧房子,见飞禽走兽都杀,不一定为了御寒充饥。人杀人害人从来不问情由,只为心快,‘莫须有’本身就是理由。”
于一鞭板着脸孔道:“可是,岭南广东‘老字号’也不是等闲之辈,他们人多势众齐心协力,你又何苦去捅这个马蜂窝?”
大将军用粗大的拇指指着他自己粗大的鼻子,粗声大气地道:“不是我先捅他们,是他们先捅我。”
看他的神情,他没用下身粗大的阳具指向于一鞭,已算很客气的了:“你问他看看:他们摆明了是来跟我助拳的,但温情一上阵就放铁手出‘朝天山庄’,温小便则劫走了我夫人,温吐马还去阻截苏花公对付冷血——你说,这些人不俟他现在老老实实的时候杀,难道等他不老实的时候才给他宰了嗯?!”
铁手和追命不禁都不约而同地望向杨奸。
杨奸垂下了头:
话是他说的。
因为已到了危急关头。
——他不认为凭铁手和追命二人之力,就能应付了大将军和大将军麾下的一众高手!
于一鞭铁着脸色道:“他说的你就相信?!”
“宁可杀错,不可放过;”大将军龇着白森森的牙齿,森然道,“杀过一万,总好过放错一个。——何况,杀这些姓温的家伙,传出去之后,是四大名捕下的手,不是你我……他们不正是千里迢迢的赶来帮我们对付这些吃公门饭的鹰犬吗?让岭南温家这族跟诸葛小花这六扇门的祖师爷去拼个你死我活吧!”
于一鞭叹道:“大将军,你最近杀气实在是太大了。‘屏风四扇门’这种武功,就算是绝世之材,每一扇门的功力也得要练一甲子方可——”
大将军脸色一变,叱道:“六十年?!那我练完‘四扇门’,岂不是要练到两百四十岁!你能活到那时候看我练成吗?”
于一鞭仍沙哑着声音道:“可是大将军你已练到第三层了啊,加上你的‘将军令’,已足可天下难有匹敌了,何苦硬上第四扇门,徒惹魔头反吹,引火烧身,以致戾气发作,不可收拾,一至于斯呢!”
大将军脸色一沉,咄道:“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你想我就此放弃,前功尽废么?‘屏风四扇’,我既已用廿七年光阴便练就了别人修习三扇门功力所需的一百八十年修为,这最后一扇,我也一定能更上层楼、自行突破,你少耽心。”
于一鞭冷然道:“你自己就不觉察?从不担忧?要是,你也不必私下孪划筹组‘走井法子’了。”
大将军的牙龈突地格的一响。
铁手忽觉双手拳眼一麻。
追命却觉两足脚眼一疼。
然后他们这才发现大将军目中杀气大现。
——那是一种青色的眼神,散播着绿色的仇恨。
只听大将军阴森森地道:“于一鞭,你好!”
于一鞭满都是皱纹的脸现在更满脸都是皱纹,“大将军,我是好意一一”
“你还真好心一一”大将军又在摩挲他的光可鉴人的前额,仿佛在那儿还可以拍出火花来,“于一鞭,你不老实。”
于一鞭苦笑道:“我只是在说真话——放手吧,大将军,我们都不是些什么伟大的人,但却还是有着伟大的爱,只要你肯付出一一”
“真伟大,伟大的空话!”大将军盯着于一鞭的脸,仿佛可以透视他的脑,截道,“你是怎么知道我在练‘走井法子’的?”
于一鞭惨笑道:“最近犯在你手里的人,你都喜将之剁切宰割、腌于酱缸里,加上近日这儿蛙鸣如此猖獗,蛙群又有这般不正常的现象,你的脾气又如此火躁,还有全城失踪了那么多的技师与工匠,加上一些其他的蛛丝马迹,我跟你相识已数十载,没理由猜不出来吧!”
“你倒关心我。”大将军换上了一副笑脸,更令人不寒而惊,“你岂止与我相识,还十分相知呢!我倒一直小觑你了,高招!高招!高明!高明!”
于一鞭皱脸简直像全打上了褶、纫上了骑缝一般,仍沙涩着语音道:“我不管你怎么想,但你昵近小人而远君子,连以往的精明谨慎也荡然无存了!这是魔功反扑,你还不自知,再不加敛,只怕悔咎莫及了!”
大将军冷笑道:“对,是不够小心,确是差一点就噬脐莫及。”
于一鞭语重心长地道:“你身边就有狼子野心的人,一直在你身旁伺机下手,你却一直不以为意。”
大将军眉骨一耸、眼角一剔,却笑了起来:“这句倒是真话。”
杨奸笑道:“他说的当然就是我了。”
大将军乜着眼道:“你的样子的确像小人。”
杨奸奸奸地笑道:“我名字都叫‘奸’,当然是当奸的了。”
大将军转首向于一鞭道:“可惜我一生人,都喜欢亲小人而远君子。”
于一鞭几乎给气歪了鼻子,只沉重地说:“我知道你怎么想,也知道你现在是怎么想我!大将军,近年来你的朋友已越来越少、而敌人却越来越多了,可知道为什么?”
“谢了,我根本不想也不喜欢知道为什么,而且,我也一点儿都不认为我的朋友少了——我的名声权势一天比一天壮大,可曾看过势力日壮的人身边会日益没有战友的?我更一丁点儿不当我敌人多是件坏事:像我这样的人,自然树大招风,这正是我势力扩张的反证!”
他笑哈哈地拍着杨奸的肩,笑道:“有人在离间我们。”
杨奸也哈哈笑道:“看来,你我都中计了。”
铁手和追命都为杨奸捏一把汗。
他们都不知道大将军会不会猝然发动,忽下杀手。
而偏生大将军这个人又在什么时候和什么情形下对什么人都可以猝下毒手的人。
——这种人不但可怕,简直是防不胜防。
他们可不愿见杨奸像温辣子、温吐克一样,血洒当堂。
他们可都提心吊胆。
他们都心里佩服:
——杨奸居然还笑得出来!
杨奸其实是笑在脸上,苦在心里。
——温小便、温吐马、温情他们都没有反叛大将军。
他故意误传了这个消息,先行缓一缓局势,让大将军对温辣子和温吐克生疑,也许就可暂缓一步对付铁手追命。
不意大将军一上来就下了杀手。
一下子就杀了两人。
——就像早有预谋。
杀掉两个在两广素有盛名的温氏好手,尚且脸不改容,何况是对付自己。
可是他又不敢逃。
——逃得掉吗?如果大将军已准备下手,一逃反而不打自招、自绝活路!
只听大将军冷笑道:“好计,好计!”
杨奸也干笑道:“妙计!妙计!”
大将军笑容一凝。
全场的呼息似都给凝结住了。
大将军偏着光额去问于一鞭:“你还有什么绝计?”
于一鞭的眉心蹙出了一支深刻的悬针纹:“你不相信我的活?”
大将军豪笑起来。
笑若夜枭。
他大力地拍着杨奸的肩膊道:“你们休想离间他和我!你可知道他是我的什么人?他可是我的义弟,也救过我命——当然,我也救过他的性命!我们既然有过命的交情,你们要挑拨离间,那也枉然了!谁说我凌落石没有朋友?谁说我不讲义气?!杨奸就是我的朋友,他跟我便是义气之交!”
于一鞭摇摇首,深吸一口气,“看来,你是不相信我的话了?”
大将军厉瞪着他,清晰粗重地说:“要我还相信你,除非你先替我宰了这两个狗腿子!”
“好!”于一鞭终于毅然免不了忍不住抽出了他的鞭,“既然你横的竖的都不相信我,我杀了铁手追命你也决不会放过我,我这儿就先跟你决一死战吧!”
他竟要与凌落石大将军决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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