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集:深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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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不管白狗黑狗,咬主人的就是衰狗

冷血一向能拚、善战、勇决、猛烈。遇上强敌,他比强敌更强;碰上问题,他比问题更大。

他一向只攻不守。

因为攻就是他的守。

他不必守。

他一向只知急流勇进,不知勇退;逆流而上,顾流也得飞纵百丈暴瀑。

这是他。

冷血。

可是这一回他却倒下了。

彻底的倒下了。

他不是战败,而是中计。

——他中了两种毒。

“毒水”:从蔷薇将军身上喷出来的血,不是血,而是“黑血”。

从马颈上喷出来的血,是血,但却是加了“红鳞素”的“血”。

这两种毒药的名字,令“五人帮”一听,不是变脸,就是动容,在悲愤当中,第一件想起的事,就是:

——哎,要失去这样年轻有为的一个朋友了!

因为边两种‘毒”都是岭南、老字号、温家的绝毒——除非是温家的人出手,否则,那是没得医的。

可是,要“老字号”温家的人出手解毒,恐怕比登天,只容易一点儿。

他们是从小刀姑娘口中得悉:冷血中的是这两种毒。

“于春童!你竟用‘红鳞素’和‘黑血’来暗算人!”小刀倏地抢出,身子拦在蔷薇将军与冷血之间,激动得连声音都有点抖,“这样比武,算什么英雄!”

蔷薇将军谦逊地笑了,仍执礼甚恭的道:“不管黑狗白狗,会抓贼的就是好狗。他是捕快,既不帮官抓贱,还一道造反,这怎了得!现在他倒了,我制住了他,我们是在战斗,不是比武,也不是在论英雄。”

“不管黑狗白狗,咬自己人的就是衰狗!”小骨突然说话了,“你的卑鄙手段,只怕连主人都照咬不误——你看准冷血不忍杀伤动物,便拿一匹无辜的马作牺牲,用计赚他!这匹马还是爹赠予你的‘雪鸦神骏’呢!实在太不象话了!”

阿里悄声向但巴旺说:“我发现现在我开始不那么讨厌那小子了——原来他也说人话。”

但巴旺却向二转子道:“我倒是担忧,小刀和小骨原来是来卧底的!”

二转子眼珠一转,向侬指乙道:“我看不是卧底,但他们是跟蔷薇将军一伙的!”

侬指乙没好气的说:“什么一伙!你没长耳朵吗?小刀和小骨就是惊怖大将军的宝贝女儿和儿子,不信你问老大!”

耶律银冲却向小刀沉声道:“小刀姑娘,请表明你的身分。”

小刀赧然的说:“我原是惊怖大将军的女儿,小骨是我的弟弟。”

阿里、二转子、但巴旺三人一齐长长的“哦”了一声,也不知是愕然,还是释然。

耶律银冲又问;“那你们两位,来到老渠又意欲为何?”他的语气已极表生疏之意,全不似先前对小刀和小骨的亲切诚恳。

小刀忙道:“耶律大哥,我们姊弟两人,全无恶意。那次,我在‘三叛斋’听得军师苏花公向爹爹提到,有个捕快自京师而至辅京,这几天就要入城,构陷爹爹,使之入罪,所以我和小骨就想过来截住这人,也要看看他是何方神圣……但这几天我们大家在一起,我弄清楚了一些事情,至少,事情……不是我和小骨原先想的那么简单。”

蔷薇将军即道:“小刀姑娘,你万勿受这些不法之徒和闲杂人士的造谣生非。”

“住口!”小刀的语音比冷月还冷:“是谁叫你来逼害良民的?”

“是大将军遣我来的。”蔷薇将军道:“这些都是暴民乱党,目的是要造反叛乱!”

“你不许再有任何行动!”小刀气忿的说:“有什么事,我自会去跟爹说清楚。”

“可是,大将军命我……”

“有什么事我负责!”小刀叱道:“我这就去找爹爹。”

然后,她在月下伸出了皓皓玉手、纤纤葱指:

“拿来。”

蔷薇将军似是不解:“什么?”

小刀道:“解药。”

蔷薇格军道:“什么解药?”

小刀道:“你别装傻,能解‘黑血’和‘红鳞素’之毒,只有‘一元虫’。”

“我没有‘一元虫’,就算我有,你也应当知道,‘老字号’温家的毒,只有‘老字号’温家子弟能解。”蔷薇将军表示遗憾;“对不起,我只能施毒,无法解毒。没有一元虫,没有人解毒,他绝对活不过三天。”

小刀气得跺跺脚:“那你的毒是谁授给你的?”

——“老字号”温家的毒,一向管制森严,限量配给。如果身分不够高,功力不够厚,理由不够充分,就算是温家的人,也不可能分得到他们的“独门毒药”。有毒药的也未必就能有解药,能下毒的未必就能解毒。因此,“老字号”的毒,必得要由“老字号”的高人方能破解。

——“老字号”里:制毒、藏毒、施毒、解毒,全是由四个完全不同的部门来负责。制毒的叫“小字号”,藏毒的叫“大字号”,施毒的叫“死字号”,解毒的叫“活字号”,全都由温家重将来负责,总名总称‘老字号”,门规森严,高手如云,有人觉得“老字号”直比蜀中川西暗器世家唐门还要难惹!

蔷薇将军笑道:“当然是大将军的义子,依的义兄温辣子了。”

小刀随即问:“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蔷薇将军道:“他?他不是奉了大将军之命,回岭南去调其他温门好手北上吗!就算你找得着温辣子,一是他未必能解此毒,二是待你找着他时,中毒的人早已变成了一具毒尸了。”

小刀忿忿的摇了摇头,恨恨的说:“于春童,你太过分了,我不相信爹会着你做出这等事!”

蔷薇将军耸耸肩道:“我只是奉命行事,你可以去问你爹爹。”

小骨忽道:“姊。”

他们两人一直都隐瞒身分,自进入老渠之后,这才首次以姊弟相称。这使得阿里、二转子和但巴旺几天来闷在心里的“疑虑”和“妒恨”,都一扫而空,反而,对小骨有了好感。

小刀回顾道:“什么事?”

小骨道:“温辣子确已给爹派去岭南,但这儿附近的四房山,还住着一位姓温的高手。”

小刀喜道:“温老大?”

小骨点头:“温约红!”

小刀高兴得差点没跳起来:“对!听说‘三绝公子’就是‘活字号’解毒的高手,我怎么没想起他这个人!”

阿里的狗眼亮了亮,道:“对,是有他这个人!不过,听说他已退出江湖许久许久了。”

侬指乙插口道:“管他退不退出江湖,只叫他救人,又不是叫他重出江湖。”

二转子却酸酸的道:“还叫什么‘公子’,他如今早已成了‘老公子’了。自从‘唐方一战’之后,他就不理江湖事了。”

但巴旺也说:“他好酒如命;江湖上原称之为‘三缸公子’,每日饮酒三大缸,但因为他又有剑、毒、酒三绝,故又称为‘三绝公子’。一个既好酒又嗜毒的人,怎肯救冷血?”

耶律银冲也愁眉不展的道:“我也伯他不肯出手解冷血所中之毒。再说,四房山那四个怪物也不好对付得很。”

小刀忽问:“四房山?”

侬指乙道:“对,就是四房山那四个宝贝!”

小刀又重复了一句:“我有办法。”

二转子、但巴旺和阿里一齐都问:“什么办法?”

小刀满有把握的道:“只要他还有所好,我就有办法可想。”

看她的样子,胸有成竹,但似不愿当众说出。

这时,忽听冷血迸出了一句话:

“不、要、管、我……护着老渠要紧!”

冷血给两种“毒血”喷着以来,一直还没有说过话。

他一中毒,立刻端然趺坐。

冷月下,他的脸色冷若紫金。

他试图以内力逼出毒力。

可是完全没有用。

一是他内力不算十分精湛,二是这两种毒力混合在一起,已成了一种完全不可解的毒力,根深柢固的潜伏在他体内。

这毒力十分奇特。

他并没有觉得特别难受。

他只是脱了力。

——完全失去了力气。

他把剑插入土中,才趺坐调息,现在,他连自土中把剑拔出的力量也失去了,连再站起来也力有未逮。

他的神智也开始有点迷惚了。

不过他还很清醒。

——没想到自己在诸葛先生所委派的第一件任务中就送了命。

——自己死,不要紧,但大家一定要保住老渠百姓的命。

——蔷薇将军能胜自己,不是靠实力,而是用计;可是,他和蔷薇将军这才是初会,何以他能算计得那么准?

这时,他体内遭几种逆流冲激,元气虚弱,血气倒行,整个人都似坠到冰窟里,全身的骨筋都似冰雕成的,冷得不可开交,人也迷迷惚惚,但这几个想法,一直在脑中盘旋不去。

“你怎么知道……”冷血吃力地道:“我不忍斩马?”

关键是在“斩马”。

——要是他一早斩杀蔷薇将军的坐骑,情形就一定不会弄成这样子了!

蔷薇将军笑了。

他笑得很漂亮。

比女孩子还秀气。

他指了指地上一具尸体。

“他说的。”那尸首是贺静波。“一个好的敌手,通常都只有一种杀他的方法,就象写一首诗,只有-个最佳妙的表达技巧,当然,同一个题材的诗,也可以试用不用的方法来处理,可惜人只能死一次,通常都用不了多种方法。贺静波跟你相处时日虽不甚长,但已摸透了你。你号称冷血,外表血冷,但对动物却婆妈得很,而且,你喜充好汉……我这身裘袄着得未免太不合时宜了吧,也太难看了吧?我认准你会听我的话;在我胁上划一道口子,其实只割破身上绑着的血囊,溅你一身‘黑血’,加上饮了‘红鳞素’的马血,就算有绝世本领,也动弹不得,而且,你再也不能受防,哪怕是只流一点一滴的血!你身上的血这回倒跟你的名字名副其实了。”

小刀骂道:“卑鄙!”

蔷薇将军象听到了一句赞语般笑了起来。

冷血还想说点什么,但几乎连说话的气力也凝聚不起来了。

小骨说:“姊,咱们是不是要救冷血?”

蔷薇将军即道:“小刀姑娘,此事确是秉承令尊之意,望请三思。”

“救!”小刀斩钉截铁的说:“为什么不救?”

小骨道:“好,给我两匹快马,我带他去找温约红。”

“你去恐怕还不行。我自有法子要温约红出手救人。”小刀说:“我也去。”

自从冷血中毒之后,小刀比谁都急。

但巴旺即道:“我也去。”

阿里马上接道:“我也一起去。”

二转子立刻就道:“有我在,会好一些。”

侬指乙怒道:“大家都走了,谁来守老渠!”

一时间,但巴旺、阿里、二转子都不敢作声。

冷血忽然汉说话了。

“我没有事。大家都不必争吵。我们跟老渠共存亡。”

他缓缓站了起来,并且,拔出了插在土中的剑。

他的人也象是出了土的剑,在冷月下,重新发出精锐的锋芒。 三十四、黑血

冷血这一站起来,小刀、小骨、五人帮本来横着的眼也差点没跟着“站”了起来。

他们都知道“黑血”和“红鳞素”的毒力,听说第一个制造出“黑血”的“小字号”高手温吞水,在制作成功之后,手指让碎瓷割开了一道比纸还薄比睫毛还短的小小伤口,那小小伤口上恰好沾了一丁点儿的“黑血”,立刻,他的伤口变成一个杯子那么大,那么深。他马上叫他的堂弟温大听去叫解毒高手“活字号”的温小听来。温小听刚好就在隔壁。大听、小听两人赶过来之时,温吞水的伤口已几乎比他的身体还大,早已返魂乏术了。

“黑血”毒性之烈,可想而知。

“红鳞素”原是“小字号”温哥华研造出来解毒的,没想到这种解毒之药也是一种比毒更毒的毒药,温哥华宅心仁厚,研造之后,发现自己已中奇毒,在未断气之前,把这“红鳞素”的药粉全撒入溪中。

没料,溪里的鱼,全中了毒。这毒就奇在下在动物身上,毒力并不立时发作,俟人跟中了毒的动物接触之时,就会给传染上。蔷薇将军在雪鸦神骏体内下了毒,中毒的反而是冷血,就是这个道理。鱼沾了毒,到了下游,给一名“大字号”的高手温次次吃了,吃的时候,正好打喷嚏,一个喷嚏,一只鼻子便飞掉了。

当时,一名施毒好手“死字号”的温沙刚好在场,他立即把那鼻子包好、分解,再把毒力还原,制造出毒力烈极强极但也妙极了的“红鳞素”来。

——既然中的是这两种毒,冷血怎么还站得起来!

可是他站起来了。

直直地站了起来。

蔷薇将军也是“直”的——他的眼光。

他已没有了坐骑。

现在他是面对冷血而立。

“你……”他的神情就象看到一只有着七张口八张脸的鬼。

“你或是马上退兵,”冷血的中毒好象是前辈子的事了,他的语音又充满了斗志,“或是再和我决一死战。”

他的眼神又烧着斗志。

蔷薇将军的眼神却似给他烧痛了。

“你不是已……”他咳了一声,清了清喉咙,借此来把自己惊疑不定不敢置信的感觉切断,“你真要打么?你要知道,中了这两种毒,是再也不能受伤、见血的。”他说到这里,还诡秘的笑了笑,冷月下,牙齿白得森森然。

小飞蛾和小蚊蝇盘旋在众人头顶,象许多小纸片,在每人头顶上都制作了一轮光圈。

冷血长吸了一口气。

他的脸色比月色还冷。

小刀忽然有一种很奇异的感觉:冷血有冷峻而英俊的脸孔,有温厚而厚实的胸膛,但他的脸和胸膛,仿佛是连在一起似的,他的脸是胸膛的一种延续,其中包括了他的生命力、斗志和悍强。她觉得自已是认识这个人的,认识很久了很久了,久得就象是上辈子的事。她一向在闺阁里,因为会武,所以心中默许的是文人、名士、才子、骚人墨客,而从来都不是这样一个逼近原始的膘悍青年,就象一头狼。

这使她很有些迷惚的感觉。

她看着他的时候,好象看到一头野兽,站在她心灵里温柔的陌路上。

这时,冷血却对蔷薇将军说:

“你不敢动手,我动。”

——中了毒的他,竟敢说出这种话!

——他到底有没有中毒?

他的剑已指向蔷薇将军。

于春童看着对方的断剑,好象看到自己即将被切断的生命,扫刀一绰,旋即刀尖垂地,苦笑道:“不打了,不打了,真要打,我不是你的对手,你连毒都毒不倒,我哪能跟你打!”

说着又皱着眉、歪着头、伸着脖子说,“你真的没有中毒吗?”

他人长得秀气好看,穿着臃肿,英武中偏又带着嘻皮笑脸,一副与人无伤,对人无尤的样子。

“你既然没有中毒,我就打不过你。”他意兴阑珊的径自说下去,“那么,还打来干什么?”

话才说到这里,他的刀已砍向冷血的脖子!

世上有的人穷凶,有的人极恶,当然也有好人善人,但最可怕的,莫过于外表大忠大善,内里大奸大恶的人了。

他们做一套,说一套。如果他们说是保护你,那就是来杀害你;要是他们说爱护你,就是来毁灭你;假如他们说要来维持秩序;就是来毁灭一切;若是他们坦白从宽,那就是要你认罪之后好来个名正言顾的千刀万剐。

他们这种人,要是对你说这一村子的人只有三个是坏人,那么,到头来,恐怕一村子活着的还不到三个人。

这一刀,认准了冷血的脖子,仿佛他就是它前世的归宿,狠狠的砍了下去。

狠得就象一记爱极了的吻。

冷血没有避。

他来不及避。

他根本不避。

“嗖”的一声,断剑叮向蔷薇将军的咽喉!

——你要砍掉我的头,可以,可是我也会割断你的咽喉。

这就是武林的规律;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以剑尖等待刀锋。

以生命换取人头。

蔷薇将军变招。

他可不愿意跟冷血同归于尽。

“我们又没有十冤九仇,”他涎着笑脸道:“何必狠成这个样子……”话未说完,他又出刀。

一刀斜砍向冷血的左肩。

——他这次不是要杀人。

——而是要伤人。

冷血一直没有答话。

他没有说话,甚至也似完全没有听蔷薇将军说的话。

——仿佛当这人说的已不是人话,已没有听的价值。

他一直只盯着对方的刀。

蔷薇将军的刀一动,他的剑又疾刺而出!

又是刺向对方的喉咙。

蔷薇将军的扫刀极长。

刀气又长于刀锋,力意更长于刀气。

冷血的剑短。

何况那是一把断了的剑。

眼看冷血的剑,未及蔷薇将军,蔷薇将军的刀,将要把冷血砍成两片!

可是,在场的人,只要看见冷血出剑的势子,都会了解,就算蔷薇将军能一刀把一个冷血斫成两个冷血,冷血的剑,还是会刺进他的喉管里——哪怕是一把断剑。

剑断、命断,可是杀势不断!

蔷薇将军只好又收刀。

他回刀挡过一剑。

星花四溅。

他当然不想以自身一命换取冷血一肩。

他绰刀转身就逃。

逃势方成,他的刀忽又向后搠出,急刺冷血右腿!

这一记,又是冷招;更明了的是:他的目的是伤人,而不是杀人。

——他象是那么仁慈的人吗?

蔷薇将军非但不是大慈大悲的人,甚至也非不大慈悲,而是大不慈悲。

——是什么令他招招对冷血只伤不杀?

小刀叫了出来:“中了黑血和红鳞素的人不可以受伤流血!小心,别给他……”

冷血并没有“给他”什么。

他一剑又嗖地掠起,仍是急刺蔷薇将军咽喉!

他的剑似已爱上了敌人的咽喉了。

蔷薇格军只有第三次收招。

收刀。

冷血的剑,三刺不中,但蔷薇将军忽然觉得,喉核处炸起了一阵鸡皮疙瘩,而喉深之处,疼得象吞了一块小小的炭。

他未曾中剑,已有中剑的感觉。

他中的是剑意。

剑的杀意。

蔷薇将军摸着喉咙。

喉咙痛。

他已不敢再出刀,因为冷血招招都是拚命,而且不要命。

他可要命。

——遇上这样的敌手,可真要命!

他看到那把断剑,仿佛这件东西迟早会“种”在他咽喉深处。

他只好退开,道:“我虽然杀不了你,也伤不了你,但你还是中了毒。”

小刀怒叱道:“于春童,你给我听着!不管是谁吩咐你这样做的,如今我不许你再踏入村里一步!把你的兵马都撤走!”

蔷薇将军苦笑道:“大小姐,你这可为难我了。军令如山,可是大将军下的啊!”

小刀说:“万事由我负责,你只管带你的兵马滚得远远的,否则,我先办了你。”

小骨也追加了一句:“再说,老渠也不是好惹的,你也不是冷血的对手!”

冷血冷着脸,迎着冷月,象一枚冻结的太阳。

蔷薇将军长叹一声,道:“好吧,退就退,大小姐,可是你说的哟,一切由你负责……”

倏地,他的刀脱手飞出!

这一刀掼向冷血!

这一刀太快,快得象在冷月下静止了。

众人知道蔷薇将军诡异多变,早巳提高戒备防范,但这一刀仍出乎意料,仿似预订了三十年的一道惊电,遽然当头劈落!

这一刀却掷了一个空。

一个大大的空。

好一个空!

冷血就在蔷薇将军扔刀而出之际,已急掠急扑急刺他的咽喉。

仍是那一剑。

那一个定点:

咽喉!

此际,蔷薇将军那秀气得象女子才有的颈项,几乎成了冷血手上断剑的鞘。

一如箭去爱情弓,风去爱情云,他的剑,就是爱上了他的咽喉。

就象仇家的恨、恨家的仇,仇花恨树,都要以鲜血灌溉。

冷血要的就是蔷薇将军的咽喉。

这回,蔷薇将军是真的走了。

他不得不走。

他手上连刀都没有了。

而冷血的剑老是盯着他的咽喉。

他不想让自己长着一个对穿颈前颈后的咽喉——所以他只有撤退。

他的军队都跟他一起撤。

蔷薇将军一撤,军队自然也跟着他撤。

小刀、小骨、五人帮都拍手欢呼。

他们都甚为惊诧,大为佩服。

“这世上中了‘黑血’的毒的人,还能不倒的,只怕只有你一个了。”小骨说,“何况你还沾了‘红鳞素’的毒!”

冷血忽然全身抖了起来。

——象他体内有一座火山正要爆发。

阿里和二转子忙扶住了他,都惊叫了一声。

冷血冷似冰!

“不对,”耶律银冲变色道:“冷少侠仍是中了剧毒,他是强撑不倒,为的是要先把于春童吓退!”

冷血惨笑。

——他内里仍有七八只魔手,正绞碎着他的五脏六腑。他刚才全凭一股斗志和战志,撑了起来,力退蔷薇将军。一俟于春童给吓退,他就又似坠入了冰窖,千年封冰万年困雪。

整个人都崩溃了。

小刀这才明白冷血何以招招取死、剑剑要跟蔷薇将军同归于尽之因。

“小心,千万不要让他受伤,不能让他流血。”小刀说,“中了这两种剧毒的人是不能有新创的。”

这时,一只蚊子嗡嗡的飞来,终于停在冷血手背上,叮了一口。

小骨见了,一掌拍下。

啪的一声。

蚊尸留在冷血手背上。

还淌了一点血。

一点点血。

一点点的血! 三十五、不论黑马白马,跑不动的就是劣马

冷血大叫一声,仰天就倒。

他给蚊子叮了一口,反应就象给老虎咬了一口。

小骨一掌拍落,见状不妙,这才叫道:“糟了!”

忽听一个声音笑嘻嘻的说:“倒也,倒也。倒头来,还是给我掼下了。”

说话的正是蔷薇将军。

他笑态可掬,堆满了笑容,连身上的铠甲也卸下了,全无半点将军的架势。

“那蚊子是我放的,早年我曾跟公子襄的门生学了点不入门但很上道的手艺。”于春童说来一点恶意也没有,“看来,学刀练枪的,还不及一只会叮人的蚊子有用。”

小刀叱道:“那蚊子喂了毒?”

于春童笑道:“蚊子太脆弱,喂了毒,不是死了,就是不肯叮人吸血了。”

小刀道:“你还回来干什么!”

于春童居然还伸了伸舌头:“小刀小刀你别凶,我只不过要证实一下,‘老字号’的毒够不够老字号——反正毒他是中了,我只是印证印证而已。”

小刀道:“你现在印证了没有?”

于春童忙道:“印证了印证了。”

小刀道:“那你还留在这儿想害人不成?”

于春童忙不迭的说:“我哪有害人之心?要不是你爹有命,我才不愿与民为敌呢。”

小刀道:“你要是还不马上走,我去爹爹面前告你不忠!”

于春童脸色大变。

他深知惊怖大将军的脾性。

他马上摇头,而且摇手,假如有尾巴,他一定连尾巴都摇了起来:“别别别别……我走,我马上走,小姐你没见我只一人回来看望你吗?军队全撤了也!我只不过是想知道,这位冷兄与我一战,末了谁站着、谁倒下去而已!击败一个人,就象写一首好诗一样,一个意念,只有一个最完美的表达方法。”

小刀说:“他虽然倒下了,可他是一条好汉——不象你!”

于春童无趣的摊摊手,无奈的耸耸肩,“不管黑马白马,跑不动的就是劣马。”

侬指乙忽道:“管它什么马,杀自己坐骑的主人比马还不如!”

于春童又笑了起来,还做了个鬼脸。

他一点也没有动气。

小刀则动气了。

她跺足道:“你还不走?”

“走,走,走。”他说:“我马上走。”

蔷薇将军于春童终于、到底、最后,还是走了。

他们把不省人事的冷血抬回老渠,走不到二十步,就发现他手背上的伤口,逐渐扩大,瘀血紫黑,一直向内臂上蔓延过去。

走不到五十步,只见大火冲天,众人急忙上前抢救,要不是梁大中及时喝止,他们几乎就要坠入陷阱埋伏里去。

他们这才晓得,原来蔷薇将军在东南面纠缠着他们之际.另两路军队,已声东击西、暗渡陈仓,悄然攻入了老渠。

攻入老渠的,是“砍头七将军”莫富大、“金甲将军”石岗、背受一剑之伤的雷暴,每人领兵八百,三路抢攻,一路烧杀。

为他们引路的,是鱼唇汉子符老近和霍闪婆。

为虎作伥,助纣为虐,正是这两人的专长。甘作鹰犬,自然有鹰般锐利的眼和狗放灵敏的鼻子,趁着天黑,他们直捣老渠锗的核心:镇长老瘦的住宅。

“这山座位于老渠中心,占据这座山庄,便可以操纵大局,易如反掌。”符老近这样献策,“而且老瘦和另一大户老福两家毗邻,只要攻得进去,有的是金银财宝!”

“这镇上有的是美女,镇长老瘦的女儿猫猫,尤其长得出神入化。”霍闪婆却是这样献媚。她和符老近出的是自己的计,但送的是人家的女儿和银子。

这种事他仍一向做惯了,一旦习以为常,也当然不会觉得羞耻了。

他们以镇中街上的房屋为掩护,着快刀手和弓箭手先行,很快的攻破抵御,攻入老瘦的府邸。

攻入之后,庄内既无美女,也无财宝,几乎是空无一物。

他们连闯毗邻几家院庄,都是空无一物。

霍闪婆已有些笑不出来:“本来不是这样子的……”

符老近也在揩汗;“会不会是他们已挟财携眷潜逃了呢?”

雷暴身经百战,经验丰富,加上他新伤未愈,惊恐未消,所以特别敏感:“我看不妙。”

他们正待冲出,却见四周火光四起。

一阵阵的火兴高采烈的烧起来了,无处不狂欢。

众人情知中计,拚力冲出火海,一到庄院之外,却见原先的街,竟完全不一样了!

不但街不同了,连房子也不一样了。

“砍头七将军”莫富大一向骁勇善战,首先领兵杀将出去,但叫匿在屋里瓦上的伏兵杀伤近半,又让流矢影雨赶了回来。

这时已全然起了变化,连领路的霍闪婆和符老近也莫所适从。

“金甲将军”石岗见势不妙,即领自己一众兵马,想自后冲杀出去,跟东南村口的蔷薇将军的主队汇集。

不过,这一路冲杀,不是冲入敌阵遭擒,就是踩进浮沙,跌入陷阱,中了埋伏,着了暗算,狼狈逃回的,还不及一半士兵。

当下雷暴马上下令:“不可慌乱,大家要在一起,杀将出去。”

这时,三路人马都知道,如果再不聚合力量,全力一击,不齐心一致,拼命冲杀,定必要丧在这里。所以,剩下一千五百余人,个个奋力夺路,说也奇怪,这回倒是没有什么伏兵暗狙,仿佛只要他们不打算侵略杀人,乡民就会放他们一马似的。

不过,这街仍然在“变化”,他们跑了不少冤枉路,才从西面杀出一条血路,折了近半兵马。

惊魂初定后,他仍当然归咎于当“引路”的霍闪婆和符老近,几乎把这两人折腾得死去活来。

——要不是霍、符二人是惊怖大将军的亲信,他们早就不留两人性命了。

霍闪婆和符老近当然也觉冤任。

他们确已“尽心尽力”。

——他们又怎知道那条耳热能详、闭目能行的街道,竟会发生那么大的变化!

那竟是一条会变化的街!

其实街当然不会变。

变的是人。

——-梁大中、张书生和十六名太学生,都精通阵法韬略,他们布置、设阵,由老福、老瘦、老点子等呼众布防,众志成城,终于成功的击退了这一次敌方的进击。

至于掳获的官兵,他们都只掳而不杀,受伤的则为其医治,斟茶进食,决不为难他们。

——其实官兵中有不少是给“逼上梁山”受命而打仗,至于为什么要打仗,打什么仗,他们是不懂的,故也是无辜的。

这老渠镇的乡民又不是要造反,是没理由要伤害这些官兵的。

这次,在几个镇里的老头子和城里的太学生引领下,成功的击退了敌兵。

他们感到无限的愉悦。

这是一场胜利。

胜利就是成功。

这使他们觉得完可以再胜。

——可是人生有几个可以胜完再胜?就算能够再胜,再胜之后是不是又胜?还是又胜之后,再下来的便是一场久违了的惨败?

被抬入老渠的冷血,伤口已经开始恶化。

——那给蚊子“叮”伤的口子,已大得象一只牛腿。

而且还在继续扩延中。

“怎么办?”老渠里的人都知道冷血是为保卫老渠而伤的,所以越发关心、焦急,“有没有谁可以治?”

老点子挺身而出:“我可以。”

他一向精通医理,在镇上,有人得病,都请他医治。

可是他才烫了一帖药,一黏上去,冷血就惨吼一声,一口咬下了一角竹榻。

众人心知不妙,梁大中忙把药膏帖子拔绰,谁知那伤口竟不见了。

——伤口去了哪里呢?

忽然,众人鼻际闻到一股臭味。

一种焦臭的味道。

——那不是火场吹来的味道,火场是焦而不臭。

耶律银冲扒开了冷血的衣襟,猛然,那“伤口”就在他的胸腹之际!

伤口比碗口还大!

那伤口竟然会跑。

——会跑的伤口!br>
三十六、黑雪

“我们该怎么办!”大家还是问这句话。

老瘦的女儿猫猫正为冷血洗涤伤口,愁眉深锁。

“看来,冷少侠忍毒退敌,反而激发毒力愈加严重了。”耶律银冲说:“这伤口会跑、会动,要不马上找到解药,恐怕……”

但巴旺叫了起来:“天哪,它还会笑!”

众人看去,那伤口正张着一张血盆大口,象是对大家血腥地笑了一笑。

小刀看了,退了一步,微微咬咬唇,毅然道:“小骨,我们走。”

小骨道:“姊,我扶他去四房山就是了。你留在这儿,万一于春童再图进攻这儿,碍着你在,谅他也不敢如何!”

小刀抿了抿嘴,说:“咱们用爹的名号,加上我了解他们各有所好,大概总能说动那四个怪物出手医治冷大哥吧?只要他们肯医,你先守在那儿,-我便回危城去请爹撤回军令,以解老渠之危。”

小骨沉吟了一下,没有异议。本来,他性情很倔,十分孤傲,但对他姊姊的话,却十分依从。

二转子眼珠子一转道:“光是你俩护一个伤者上四房山,恐怕不够人手,况且,冷兄的伤势奇特,多一两人随伴,路上比较方便。”

侬指乙瞧出他心中所思:“大家都走了,这儿不守了么!”

老瘦却道:“话也不是那么说,冷捕头因为保护老渠才中此剧毒,我们理应派人护送他疗伤才是。”

小刀道:“于春童那家伙已让我逐走了,谅他也不敢再贸然袭击老渠。”

张书生仍然担心:“蔷薇将军这种人,殊难相信,他好太喜功,恐怕会不顾后果,冒险抢功的。”

“别的后果他可以不顾,但我爹的后果他可万万不敢不顾。”小刀脸有得色的说,“我已说过会跟爹说,给他天做胆子,他也不敢在未再获爹爹指令之前擅作决定。”

梁大中忽道:“我看,张兄也应跟小刀、小骨姊弟俩护送冷兄上四房山一走。”

张书生愕然:“什……什么!”

耶律银冲极有同感,呼应道:“对,我正有此意,所以,二转子、阿里、但巴旺,也该一道同行,护送张兄入京上书,路上好有个照应。”

这回轮到二转子、但巴旺、阿里叫了起来:“要是我们都走了,谁守这里!”

耶律银冲道:“我,还有老侬。”

侬指乙咕哝:“死守就有我份儿!”

梁大中道:“对,这儿还有我们。”

张书生说:“这是什么意思?”

梁大中道:“我和其他十六位同道留在这儿。那弹劾文案不是正好有两份吗,你取一份,跟他们先行突围,万一这儿不幸出事,至少,还是有一份文书可送抵京城,不致全军尽没。”

张书生怫然道:“我要和他们共死同生。大家一道来的,一道的去。你这意见甚好,不如你去,我留守这儿!”

两人一时争持不下,为的是都不想做逃兵,要与老渠共存亡,但又想留存一条活路,至少要让联署合议的谏文能送达皇城。

小刀见众人争论,她倒不以为然:“其实留在这里,亦甚为安全。一,蔷薇将军他才不敢得罪我,更不敢开罪爹爹,二,他已保证不再进侵;三,你们没见大军已经撤到浊水河对岸了吗!”

她虽然放心,大家仍放不下心。

阿里说:“不行,这儿留守的人风险较大,我还是留在这里吧。”他虽然说得不情不愿,但仍顾全大局。

二转子道:“我留下好了。”

但巴旺也说:“不如我留下。”

一时间,三人都争着要留下来。

这下张书生倒是奇了,悄声向耶律银冲问道:“他们不是争着要接近小刀姑娘的吗?怎么忽然全客气起来了?”

耶律银冲笑道:“我们五人,一向都是如此。平时闹哄哄的,争个没完,一旦遇上事情,就会很为对方设想。”

这时,但巴旺、阿里、二转子三人你推我让,终导致争论了起来。

“我留下来吧,你去好了。”

“不,你去,我留。”

“去你的,你不去谁去!”

三人争得脸红耳赤,几乎要打起来。

侬指乙看不过眼,挺身而出:“不如你们都留下,我去好了!”

他这样一说,阿里、但巴旺、二转子都怪叫抗议起来。

耶律银冲笑着出来主持公道:“由老侬去也好。不过,老侬的脾性太烈,而且,轻功不如你们好。本来,你们要去,三个都去;不去,三个都不去,较公平些。可是,如果选择打北崖而下,的确可以不惊动在村口监视的人,但冷少侠已中毒,需要人扶持;轻功得要高妙些才方便行事。”

张书生闻言,索性“打蛇随棍上”,道:“就是嘛,大中侠兄武功较高,轻功也好,由他去,无论救人自救,都方便多了。”

这理由倒很充分,并获得众书生的同意。梁大中一时反驳不了。

侬指乙见自己不能去已成定局,便说:“我看但巴旺去最是恰当。”

阿里和二转子这回都不服气:“为什么?”

侬指乙道:“阿里,你娘还在村里,二转子的老爹还守在村口,怎么?要女人不要爹娘了么!”

他指的是阿里、但巴旺、二转子追求小刀之心。当中以小刀听不大懂,秀眉一蹙,只说:“怎么说得那么难听!”

二转子脸色黯淡下来:“他说得对。”

阿里也无奈的道:“我们留下来吧。”

但巴旺忽然以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大义凛然悲壮高昂的说:“两位手足,你们放心,我但巴旺决不是重色轻友之辈,一路上就算有什么艳遇艳福、桃花桃色,我但某人都会守身如玉、不动如山,见色不动真君子,举手投降大丈夫,信守朋友妻不可欺的诺言,定将她原封不动、秋毫无损的完璧归赵。”

然后他义薄云天气吞山河的说:“你们相信我吧!”

阿里闻言泫然。

二转子激动的去拉但巴旺的手。

“好朋友,我相信你!”

“好兄弟!我决不怀疑你!”

他们都说。

“他们在说什么?”小刀却仍是不明:“他们说什么完璧归赵!那是什么?”

她完全不知道阿里、二转子、但巴旺说的都是她。

她这样说,别人也不好回答。

到最后,他们的人选是:冷血、小刀、小骨、但巴旺、梁大中,一行五人。

取向:北面断崖。

目的:五人先带中毒的冷血上四房山,由小刀小骨出面,要求山主医治冷血所中的奇毒,然后但巴旺留在山上,等冷血毒愈,再赴老渠会合;小刀、小骨则奔危城,央惊怖大将军收回成命,不许大军开入老渠;梁大中则快马轻衣,独赴京师,会同其他各省各县太学生,上书弹劾,一清奸佞。

大计初定,却听一阵笑声。

笑声低微,但十分诡异。

在场众人都没有笑。

笑声是自冷血身上传出来的。

不过冷血也没有笑。

众人看去,只见冷血胸腔上的血块凝成一个诡诧的图像——一个笑容!

一个含笑的伤口!

此际,就听冷血呻吟道:“雪,下雪了,黑雪。黑色的雪……”

这时分,是六月天,不可能下雪。

然而冷血却说:“黑色的雪”。

——是他在说话?

——还是他的伤口在说话?

——那是什么毒,怎么竟似一只妖魔般盘据在人体内,纵控一切?

这时,大家都看见,冷血的耳际鼻孔,已淌出了血。

黑色的血。

众人的心头,就象那血的颜色一般沉重。

大家都知道,冷血的毒势,已不能再等了,也不可以再等下去了。 三十七、天安节

自老渠北崖而下,需要极大的勇气和极高明的轻功。

就算老点子、老瘦、老福这些有武功底子的乡民,在老渠住上一辈子,至少也有几十年了,但都从未自断崖下去过。

所以官兵也不能打这儿攻上来,而一般乡民想从这儿下去,也是休提了。

以轻功论,冷血、二转子、但巴旺、阿里要下此崖,都不是太难的事,至于小刀、小骨和梁大中,要下此绝崖,就非得小心翼翼不可了。

但冷血体内的毒力已然发作。

所以,就由轻功难看但绝妙的但巴旺背他下崖。

故此,他们最迫切的问题,不是能不能上京、大将军肯不肯退兵、四房山主人会不会医治冷血,而是他们下不下得了这座崖。

朝北的断崖。

这座崖,当地的人都叫做“天安崖”。

天安崖不一定就是很安全的山崖,正如华山不一定长满了花,珠江不一定有珍珠一样,也如叫福财的人不一定就有福有财,云来客栈不一定就宾似云来。

名字是一回事,事实是另一回事。

杀人的人往往不叫凶手,而是堂上高悬公正廉明的父母官;受害的人决不能叫冤枉,受辱的人也不能喊抗议,因为在这世上,和平请愿也常常给人说成暴力动乱。

在这样的时局里,叫长寿的不一定能长命,叫荣华的不一定就能富贵,叫阿猫阿狗的,随时可能随机应时,一飞冲天,威震八方,富甲一方,而决非茫茫人海芸芸众生中的普通阿狗阿猫。

所以,名字只是一个名字。

你要怎样去写你的名字,就象填满这个名字的意思,得要靠你自己。

下‘天安崖”也绝对要靠自己。

这决不是座很“平安”的山崖。

——甚至在烈风吹来的时候,整座山崖,都充满了“会动”的感觉。

下了山崖,就是天涯。

他们有离情、别绪,一点伤心五种离愁。

——尤其是阿里和二转子,对但巴旺又羡又妒又担心。

“五人帮”毕竟五人一体习惯了。

小刀和小骨则不担心。

他们姊弟俩只觉得“甚为刺激”。

小刀站在崖上,大风吹来,衣袂猎猎飞飘,使她的美好身段,完全显突了出来。

她寻求刺激,面对危险的时疾,一如她叱责他人、温婉待人之际,同样美得象一首清平调,使人错觉其他的人分外的丑。

小骨却在留意另二个人。

一个纯纯的、驯驯的、顺顺的,乖得有点让人觉得她好欺的女子。

——因为好欺,所以想去保护她。

那是老瘦的掌上明珠:

猫猫。

猫猫有着村姑的羞赧,她的美丽总是看不见、看不清、看不完全。她的美丽仿佛是她藏着的幽灵深处的一部分,而且显露的只是小部分,很小的一部分。所以,越看越不满足,越看越想多看,越看越想看下去。

可是,猫猫和小刀站在一起,她垂着头,阳光和月光都给小刀的明丽抢去了,目光和艳光都给小刀的明艳夺去了。因为小刀的明媚,仿佛她比猫猫高了很多,其实她俩身高是一样的。

在小骨心里,猫猫却比他姊姊还重要。

打从他一入老渠开始,偶然见着猫猫,脑门就轰的一声,肯定有些事物在那儿爆炸了,碎片全飞到心里去了,然而人仍活着,安然无恙。

所以他来了老渠,就不愿走了。

每次,他想要有表现,给猫猫看,可是猫猫偏就不在;每次,他鼓起勇气,想找猫猫说话,俟他心里好不容易千苦万幸才准备好该说哪一句话,猫猫若搭理他时该怎样应对,猫猫若不睬他时该如何下台,猫猫若反问他时该如何回答……那机会早已失去了。

有“五人帮”在的时候:那五人太过胡闹了,若是取笑他时岂不是破坏了一切?所以不能有所表示。

有乡民在的时候,自己主动跟猫猫搭讪,这还了得!不行,不可以!

要是老瘦在,他烧着烟杆子,小骨想讨好他,却也是老鼠拉王八没处下手,只好怏怏然算了罢了!

如果没有人在的时候……偏是在这种大好时机,他的心正大力跳他的胸门,血气开始冲到他脸上来显示实力,他的手足开始冰冷,呼吸开始急迫,声音开始发抖……

到头来,也只好讪讪然的放过了千载难逢的良机。

可是,现在,他要走了。

以后,他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回来。

就算回来,也不知道是不是可以见到猫猫……

“你……”他鼓起元气、真气、血气和勇气,走上前去,准备把自己准备许多遍的几句话,充满感情动人的说出来,但是,兀地,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说不下去了。

看到美得乖乖、柔柔、娴娴的猫猫,他突然觉得真气逆走、元气大伤、血气乱流、勇气溃散,背了千百遍的话,现在一句都记不起来了。

他象一只给吹熄了的蜡烛似的站在那儿,还冒着烟呢。

又象是一只给冻结了的兔子,定在那儿。

“什么……事?”猫猫让这个突如其来的奇情男子吓了一跳,抬眸以比针落地还轻的声音问:“有什么事…吗?”

一时间,小骨冲动得几乎要爆炸了开来,要去跳崖。

他说不出话。

他无法表达他的爱念。

他在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不能说的情形下做了一件事,“说”了一句话。

他突然凑过去在猫猫秀额上吻了一吻。

然后他气急败坏失魂落魄但又满脸傻笑的站在那儿,象在等人们审判裁决他。

而他九死仍无怨。

无悔。

因为他已做了那件事。

一件他想做至极的事。

因为他已“说”了那句话。

他用一吻来“说”。

猫猫傻住了。

她象要哭了。

她掩面就跑,但连颈背都红了,遮不住。

这回可是连老瘦、老福、老点子“三老”都呆住了。

他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光天化日下,这一向看来扒饭都不晓得拧一拧颈的小子竟敢凑过脸去亲了猫猫一个香香!

这还了得!

这回连小刀也愣住了。

但还是她反应最快:“我弟弟他就是这样子……嘻嘻……我们家的规矩……哈哈……吻一个人就只表示亲切,表示亲切……别无他意,如此而已!如此而已……”

小刀越说越心虚。

“他……他不懂礼节,没有礼貌……我这儿就代他向……向猫猫姑娘……”

可是猫猫姑娘已经走了。

但她的羞意仿佛还留在这里。

小刀这才想到,猫猫的羞意实在很好看,我见犹怜,忽然她明白小骨何以如此动心,这般动情了!

小刀忽然又觉得自己跟猫猫仿佛似两个完全不同的女子:

她生活在阳光下。

猫猫仿佛生活在阴影中。

所以她从来没注意到猫猫,现在才想起来,替冷血疗伤的时候,她是在的;在议定上四房山求医的时候,她也是在的;在抵御军兵入侵共同部署“一条会变化的街”时,她更是在的——只是自己一直未注意她。

当她发现猫猫是何等漂亮的时候,她已不在了。

只剩下乖的香风。

含羞的怨意。

——不在了的猫猫,却在小刀心里膨胀,挥不去,挡不住。

小骨做了那件事之后,好象一副活够了的样子,脑子闹哄哄的,心里暖烘烘的,他整个人就象给放到炭炉里燃烧似的。

要不是对小刀、小骨这两姊弟印象还好,要不是感念小刀、小骨曾帮助乡民一齐御敌,要不是小刀、小骨说什么都是出身在官宦之家的金枝玉叶,要不是老瘦对这倔强好胜的少年小骨早已看得十分上眼,要不是小刀温婉可人忙着道歉解说,要不是小刀、小骨马上就要冒险下崖生死不知……

——老渠的这几个老头子早就把小骨连骨头都啃了!

小骨却完全忘了一切。

忘了这儿还有其他的人,他们会怎么想。

他也忘了曾发生过什么,忘了现在要做的是什么。

他甚至也浑忘了自己。

只记得那一吻。

还有猫猫。

——这个一团气质的女子。

大家在一起共事,可以说是为了共同利益;两人在一起聊天,可以说是为了趣味相投,但男女间能撞出爱花情火,最重要的,还是缘。

——他跟她有缘吗?

(要是有缘,我一定还会见着她。)

(要是无缘,我又何必活下去呢!)

为猫猫设想,小骨倒思路清晰了起来:我现在要做的,就是先行下山,把冷血送上四房山,再去请爹不要再攻打老渠(并说明当今天子已御令神捕稽查此事),爹一旦收手,我就可以再来老渠,那时候,没有战争,没有干戈,我就可以向她老爹提亲……

小骨越想越远,简直飘飘欲仙,几乎已可以飘啊飘的飘下天安崖了。

梁大中不欲使局面太僵,忙着圆场,笑着向众人自侃道:“我轻功可马虎得很。万一我直往下坠,就象这颗石子一样……”

说着端起足尖,把一颗小石子踢下山崖。石子带着少许泥块,簌簌而落,其势甚速。

梁大中还是把话笑着说了下去:“……你们以后为了纪念我梁某人粉身碎骨,每年今日可都要来这里,纪念我,也不枉相识一场……”

说着说着,他也笑不出来,说不下去了。

因为目光随着那疾往下跌坠的石子,他迷惚间真的撞上了自己的血肉之躯,正跌跌撞撞的、翻翻覆覆的、永劫不复一落万丈的往下坠落,永不翻身…… 三个八、八九精神

飞腾急纵,他们已掠扑上四房山。

山势苍苍,大地绵延,他们一行五人,就象无垠土地上的五颗跳动的小石头,往山上疾驰。

四房山就象四间毗邻的房子,四峰相依,但各有深壑,自成一地。

下天安崖的时候,小刀以为自己是死定了。

这一路下来,但巴旺都小心照顾她,几次她几乎失足,都让但巴旺及时扶稳了。

不过,但巴旺在没事的时候,也远离小刀一些,将照顾小刀的任务,交给了梁大中。

——看来,他很在意对其他两名兄弟——阿里和二转子的信诺。

他决不占他结义兄弟的便宜。

所以就更不会去占小刀的便宜。

而且他背上还有一个冷血。

在下天安岭之际,冷血身上已有了五处伤口。

伤口都一样,有的伤象在笑,有的似在哭,但都血肉模糊。

这伤口就象会繁殖似的,两天下来,已生了四个伤口。

梁大中轻功并不高明,但要应付下天安崖,还勉强可以。

小骨却“勇者无惧”——看他的样子,自从那一“吻”后,他就象是打不死的金刚不坏之身——至少他当他自己是。

一旦下了天安崖,他们立即到附近驿站觅了四匹快马(小刀、小骨有的是银子),急驰四房山。

到了山下,四马已累得直吐白沫,四人决定弃马,施展轻功,膀身上山,更为快捷。

下天安崖的路,由但巴旺带领,可是一到了四房山,则由小刀、小骨带路了。

这时候,冷血正在但巴旺背上呻吟。

不是一个人呻吟,而是五个呻吟的“声音”——是他身上那些“伤口”在呻吟!

“我们先上心房山。”

“心房山山主是八九婆婆,她已八十九岁了,但心到老犹热,只要她认为来人够诚心诚意,她都肯帮人助人。”

“我在好久以前曾见过她。她老人家挺疼我的,我们先去请她看看。要是她能治得了,我们就不必再求其他的人了。”

“不错,他们四座山的山主脾气都很古怪,虽然住得颇近,似各占一座山头,鸡犬之声相闻于耳,但却老死不相往来。”

“他们都精通医理,而且有很多古怪方法治病。但能求得他们治病并不容易。不过,他们住的四房山,是我爹爹的地方,既然给他们住的地方,他们对我,也总会念点情分吧?要不然,也该给我老爹点面子吧?”

“在江湖上,武林中,还没有谁人敢不给我老爹面子……”

小刀说到这里,忽然而无由的感觉到,也正是如此,表明了她父亲惊怖大将军确是恶名满天下,所以才无人不惧、无人不怕。

她不欲再想下去。

所以她又把话题转了回来:“这四房山是‘老字号’温家的四名高手各占一山。制毒的 ‘小字号’,藏毒的‘大字号’,施毒的‘死字号’,解毒的‘死字号’,各有一人。八九婆婆原本也姓温,单字叫存,她是制毒高手。解铃还须系铃人,解毒大概也需要个制毒人吧?我看准错不了。”

但巴旺却好奇的问:“好端端的,这老婆子为啥叫‘八九婆婆’呢?”

“那是一个纪念。”小刀乐于回答,但也不胜感慨,“有一次,在四十年前,岭南温家 ‘老字号’的高手,出动了九十人,为了主持武林公理、江湖正义,而站了出来,可是,却遭受川西蜀中唐门、江南霹雳堂‘封刀挂剑’雷家、‘六分半堂’的联手袭击,牺牲了八十九名同门,只剩下了温存。当时还是因为大家抢身护她,她才得以负伤保命。这件事,完全是为正义而受害,热心成了冷意,温存为了不忘这次的教训,以及对死难者永志不忘,故自称‘八九婆婆’,一称四十年……”

梁大中也接道:“听说‘老字号’就是为了这件事,而更加潜心研毒。”

但巴旺不解:“为什么!”

梁大中道:“毒,杀人于无形,甚至不必出手,已可让对方完全溃败。有时仅一小撮毒,就可以毒死满门的人。习武,就算练成了万人敌,还是得要亲自冒险、出手,使毒的人却可以杀人于千里之外,自己却安坐家中。”

但巴旺用舌头舐了舐金牙,甚不以为然:“可怕!用毒,胜之不武。”

梁大中道:“可是,有些人,只顾取胜,只要能稳住自己的利益权位,什么手段全用。”

梁大中忽又道:“还有一种人,更是可怕。”

但巴旺道:‘哦?”

粱大中说:“他们杀人,不一定为名,不一定有利,但杀人害人对他们而言,就是一种最大的满足。对他们而言,杀人,就是一种乐趣,杀了一个难杀的人就象写了一首好诗一样满足。”

但巴旺道:“你指的是于春童?”

小刀忽道:“到了。”

这段日子里,冷血的伤口又有了些变化。

伤口常常说话。

说的不是人话。

没有人能听懂那些话。

——也许这就是“伤口的语言”吧?

最近冷血的伤口又转了形,它变得不象伤口,而象一团团檄嫩黄黄的胎盘,长在身体之外,不可割,径自蠕动着。

这伤口本身就是一种活着的可怖的生命!

——就象一个孽障!

心房山的山顶就象一颗心的形状。

山上有一座心形的屋子。

屋子是漆上黑色的。

当门打开之后,屋内一片暗红。

你可以听到心跳的声音,沉重如鼓,也不知究竟是自己坠入了一头怒龙的心脏边缘,还是你自己的心跳到了耳膜里。

打开门的女人,不象八十九岁。

只象四十岁。

她有一头银发。

——她的头发就是在她的八十九名同门都死光了的那一夜间,全白了。

但她的容颜也从此不老。

——未替八十九名死去的同门报仇,她决计不许自己再老!

她的精神已永远留在那八十九位亡灵的身上。

她开门的时候,神情很凶暴。

屋里正烧滚着汤,沸得冒泡。

她的脾气看来一如那锅滚汤。

汤里似乎还有什么东西在蠕动着。

她的长相十分狞恶。

但她发现是小刀之后,神态就缓和了许多。

“你来做什么?”她问:“要收回心房山?”

她的牙已残缺不全,说话时嘶嘶作声,就象她背后红色屋内那锅烫水一样。

“不是。”小刀也答得干脆,“我要你治一治他。”

八九婆婆摇了摇头,却猛一掣腕,伸出鹰爪般的手,已把冷血拖进屋里去。但巴旺吃了一惊,正待阻止,小刀忙摇头制止。

“我为什么要治他?”八九婆婆问。

“你救了他,心房山我就叫爹让你住上一辈子,不赶你走。”小刀答。

八九婆婆滋滋的笑了起来,露出了流着牙血的龈肉。

但巴旺望见那一锅烧滚的汤,居然还有些“东西”在汤里游动。

——原来是鱼!

七八条鱼,竟在沸水里游个欢天喜地!每条鱼似都象受了伤,鳞片脱得七零八落,但仍是兴高采烈的互相追逐。

八九婆婆倏地掀开冷血的衣襟查看伤口,伤口已变成了一个鬼脸,这张鬼胜还向八九婆婆做了一个道道地地的“鬼脸”。

八九婆婆神色大变,样子越发凶狠,她兀地把冲血的手往滚沸的汤里一浸,但巴旺、小刀、小骨、梁大中均大叫一声:“不可!”

有两条沸水里的鱼,居然还向冷血的手背啜了一啜!

“干什么!疯婆子!”但巴旺忙抢回冷血。冷血的手还在冒烟,但他本人却似完全失去了感觉。

八九婆婆胸膛起伏,她本已瘦得连皮包骨,双肩高耸,现在更激动得象-块发抖的木板。

“他中的是‘黑血’?”

“请婆婆救救他。”小刀说。

“他没救了。”八九婆婆狠狠的说,“我救不了。”

小刀仍不放弃:“请婆婆尽力试试吧!”

“我不行!”她把小刀一推,奇怪的却是,她推的是小刀,但却把但巴旺、梁大中和小骨等三人也一并“推”出“心房”了。“黑血的毒,是温家的毒。我解得了别家的毒,却解不了温家的毒。我是制毒的‘小字号’的人,我研究的是‘伤追鱼’!我医不好他!”

她一面说,一面把门关上。

“那么谁才能治得好他?”小刀在她的门扉仍留有一线丝缝的时候问。

“找解毒‘活字号’的温约红吧。”老婆婆尖声说:“他就在第三座山——‘酒房山’ 上。不过,他只会喝酒,也不一定会治。”

剩下四人,面面格觑。

小骨啐了一句:“怪人!”

“不然。对某些人来说,”但巴旺忽然变得整个就象一位能体悟苍生的哲人似的说, “怪,就是一种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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