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红炉上一点雪

  书农小说网友上传整理温瑞安作品朝天一棍全文在线阅读,希望您喜欢,记住本站加入收藏下次阅读。

一自私、写诗还是大公无私的大师?

一路上,八百里,佛法高深的三枯大师抑或是给罗白乃整治蛊弄得团团转的三姑大师,都背着两口褡裢,跑在前边。

前面有山贼,却听他指挥。前边有盗匪,也先让他给打跑了。

前头若有道上的人物,自会为他开路;前方若有官兵,遇上这位秀气大师沉重的禅杖,可谓倒了八辈子的霉。

这位“大师”像认识了不少绿林好汉,而一路上不管黑的、白的、官的、民的,对大师都不是闻名已久钦仪效命,就是闻名丧胆掉头就跑。

所以,有他在,群侠的逃亡历程,有了不少方便。

少吃了许多苦。

这大师却吃得起苦。

太阳烈照,他光着头,连笠也不戴一顶。

大雨滂沱,他也拒绝撑伞——连方恨少好心为他遮上一遮,他也一拂袖拨走了雨伞,径自走在雨中。

这一下,方恨少脸上挂不住,只好恨恨的说:“好啊,走在雨中,好不诗意!大师像位诗人,还多于像个和尚!”

总之,大师吃苦耐劳——或者说,他吃的是“草”,挤的是“奶”,耕的是“田”,挨的是“鞭”,就跟牛一样。

大师从没怨言。

人家睡觉他守夜。

别人吃饭他最迟。

他不以为忤。

他任劳任怨——这里当然不是那两个原来在“刑部”跟随朱月明、后来改投了蔡京的恶棍的名字。这儿绝对是一个对他的赞美。

而且,大师还十分听从王小石的意思。

总而言之,他对王小石十分维护,言听计从。

大家甚至有点怀疑三姑大师跟王小石到底是什么关系?

罗白乃有次趁王小石走了开去劝解仍郁郁寡欢的唐宝牛时,真的问了大家这个问题。

于是众说纷纭。

大家邀较老成持重的唐七昧先估。

唐七昧说:“是天衣居士生前安排下接应他爱徒的人吧?”

大家再要性情比较古板的梁阿牛来猜度。

梁阿牛:“同门?”

然后到大家胡猜,那就离谱了:“师徒?”这是班师之的猜测。

——究竟谁师谁徒?况且两人年龄相距不远。

“兄弟!”这回是方恨少的看法。

那到底谁兄谁弟?

“旧部。”何小河认为。

——理由很简单,像王小石这样的人材,不可能只到了京师后才叫红,在他入京之前,一定也是个极出色的人物。因此,何小河认为王小石在江湖上一定有很多朋友,在武林中也一定会有很多他的旧部。

说不定,“三姑”就是其中一个。

现在轮到罗白乃说了。

他的推论比谁都荒谬。

简直不可思议。

“女友。”

——什么?

大概都不懂他的意思。

——女友!?

“他是他的女友,”罗白乃绝对异想天开,“或者,他们根本就是一对夫妇。”

何小河又好气又好笑:“你是说,三姑大师是个女的!?”

“那有什么不可以?”罗白乃仍振振有词,嘴里也念念有词,“既然连郭东神都可以是个女的,三姑大师有啥不可以是女子?何况他也长得那么俊。”

这倒是。

其实,三姑“大师”的年纪和样貌,一点儿也不“大师”。

他非但不老,还清俊得不得了,脸上常流露出一种乏倦的情愁来,眯迷着眼靥,一张清水浸着月光石卵的脸蛋儿,光着头反而觉得他俊得有采、美得发亮。

那是一种高贵的情态,还带着香味佛意,不是一般美女能有,不是一般俊男可得。

所以罗白乃这样一说,大家倒狐疑了起来,竟然有点怀疑三姑大师是否真的女扮男装了。

何小河笑斥道:“胡言妄语……难怪你跟他改了个同音法号作‘三姑’……我倒没看出来。他一来就是大师,我反而没想到其他的。”

梁阿牛不解也不同意,“他是大师,大师怎会是个女的?”

罗白乃立即反诘:“是谁规定世间的大师就不许是女的?”

梁阿牛为之语噎。

方恨少笑说:“可惜他剃光了头。”

“可惜什么”“罗白乃也反斥道:“世间漂亮的男女,要真的是好看,就算剃光了头,牛山濯濯,也照样美得杀死人。”

方恨少马上认可:“对,像我,就算撷下方巾,也美不可方物。有人说我改穿女装,还胜红妆呢!”

“欧!”

那是何小河装呕的声音。

“什么?”方恨少故作不懂,问,“何姑娘可有喜了?”

温柔一跺脚,脸色遽变。

班师之却叱斥他徒弟:“小豆丁,你别乱来胡搞的,人家三枯可是得道高僧,你不是有那个……意思吧?你可别捣破了头,坏了人家修行!”

罗白乃可不说这个,更不想听他师父这个。他见温柔不悦,以为独漏了问她“高见”所致,便笑嘻嘻的找上了温柔:“你呢?恩婆对三姑有何高见?”

温柔救过他,他既不能叫“恩公”,有时便叫她“恩婆”,温柔向来也不能为忤,反而觉得好玩新奇。

可是,这时温柔却板起了脸,噘起了嘴几,说:“什么三姑六婆的,大师小徒的,有啥了不起!”

说着,又一顿足,转脸就走了。

罗白乃不意温柔这下说翻面就翻了面,冷丁怔住,搔了搔头皮,笑与大家说,“我的姑奶奶又发脾气了。”

心里却爱煞了温柔恼怒的时候,两边粉腮像则蒸好且发得玲珑可人的小包子一样,好像一口咬下去香甜入心肺似的。

温柔拧身去了。

大家还在喁喁细语,趁王小石仍在劝解唐宝牛,三姑大师上了一蚊山找走马卖解的那一帮人马,要他们暗帮偷渡王小石这一股人的流亡,所以这干流亡男女才正好可以谈论人前人后的种种是非,都一致认为三姑形迹可怪可诡,也可敬可佩。

——例如:三姑背上的两个褡裢,左边那个,一旦解开,里面有着令人意想不到、各种各类、希奇古怪之事物。

右边那个,他却从来没开过。

也从来不肯放下来。

说三姑大师吃的是草,挤的是奶,耕的是田,睡的是棚,后三样都对:三姑确是吃苦耐劳,不嫌不弃,他除了成天至少要沐浴三次之外(无论多荒僻之处,他还是能找到水源让他沐浴),别的都是个苦行僧的款儿,但他依然素净伶俐,香气自放。

但他吃的绝不是草。

而是花。

他也不是吃花,而是沿路只要见着了花,就凑过嘴鼻,在那花蕊深深一吸气,“索”地一声,他好像就很靥足了。

饱了。

便整日不吃任何饭菜了。

每次罗白乃都很好奇,也凑过去看大师如何“索花即饱”。

三姑当然不喜欢有人旁观。

所以往往罗白乃在身旁,他就不吸花了,走开了。

偏生罗白乃好死缠烂打。

他还问出了白:“大师,吸花呀?”

大师只合十:“阿弥陀佛。”

罗白乃又直截了当的问:“大师,您是吸花香就饱了么?”

三姑只念:“善哉,善哉。”

罗白乃赞叹的道:“大师太诗意了。大师在家时可是写诗的吧?”

三姑淡淡地道:“花比诗美。一朵花就是一首诗。诗有造作,花不。一个人好,本身就是一首诗;好人是好诗。”

罗白乃似懂非懂,忽有点领悟的道,“那么,大师太自私了。”

三姑大师倒没料到罗白乃会忽然这样说。

“吃花嗅花,有这么大的好处,大师怎么不介绍推荐大伙儿都吃些花儿呢?看来大师是多吸花儿精华才会出落得如此又白又嫩吧?”罗白乃理直气壮(其实他就算理屈也一定气壮——他的经验是:不管理屈理直,总之,一定要气壮了再说:气壮,则理屈也可直;气弱,则理直亦只能屈):“这样说来,一向给人誉为大公无私的大师岂不太自私了么?”

三姑大师微笑,摇头:“不是我不教,而是你们一定不从。”

罗白乃不解。

所以他要三姑大师作解。

二吃花狂僧

“我吸的不是花,而是花的味儿,是花香。”三姑大师道,“我吃的不是花,而是花的粉儿。”

罗白乃奇道:“花香可以闻,这我知道,但花粉却能吃么?如何吃得?”

三姑道:“这是世间最纯净的事物。花粉是花蕊的粉末,是花之魂、香之魄、活命之源。你想,蜜蜂、蚂蚁采了这点粉密以饲蜂后、蚁王,寿命特长,体壮精强,且能独产下千万蜂蚁子孙,可见其延寿强精、美容祛病之效。千多年前《神农本草纲》已载:花粉为食物上品,久服可轻身、益气延年。人见我寡吃,以为我苦,不知我享受,不知此方为人间圣药。”

罗白乃啧啧赞叹:“原来花粉那么好,我今后也吃。”

三姑大师笑道:“这不易吃。你功力未足,分不开来杂质,吸了也收不了。何况,世人太贪馋、杂食,以致吃了什么好东西下肚,都给混杂了,吸收不了,如同白吃。”

罗白乃仍是热衷:“我也可以戒食的呀。你告诉我有什么不可以吃的?”

三姑大师道:“你呀?不行。”

罗白乃愈发急了:“我为什么不行?我聪明,用心就行。”

三姑道:“你是聪明,悟性也高,要不,我也用不着跟你耗。但聪明人反而贪多务得,难成大器。先专心才能用心,人若花心已先散了心,心力也没可着力了。”

罗白乃诧道:“那还要什么着力处?”

三姑问:“要你戒食荤,你成不成?”

罗白乃搔首道:“吃荤?那就是没肉吃了。那多难过呀,光吃菜,嘴里迟早淡出个鸟来!”

三姑笑道:“这就是了,你那头吃肉,这头吃花,那还不如杂七混八的胡吃一通好了:正如道释儒齐修,茅山、密宗、炼丹齐习一样,到头来不但一事无成,一失准儿还会成了失心疯哩。”

罗白乃听了还不服气:“大师。这我可不明白了。你也是禅学上有大启悟的人,穿华衣和打布钉本就没有什么分别,豪宅与茅屋也是一样栖身,吃肉的和吃素的,还不是一样,大师又何必自苦?何须着相呢?要真的心头有佛,又何必计较吃什么?吃山珍海味,不见得就富,吃青菜白饭的,不见得便穷。”

三姑道:“这不是相,而是心。相由心生,心才是根本,唯心主意,念念无尽。这分别可大了。禅是自然,浑成一体,但该分的,还是要分的;该做的,还是要做的。否则人跟朽木,岂有分别?又如何成佛渡众?有益众生的便是佛,慈悲就成佛,佛岂是一无动静的废人?你我都是有血有肉的人,你想不想给人切成一块一块的、流血流泪的吃下肚里去了?要是不愿意,又为何吃其他有血有肉的?你吃他们,就是在枉造杀孽。他们会痛,会怕,会求饶、求生,一旦想保住性命,就生惧畏,如此遭你残杀的牛羊猪狗,都死得不甘,他们的身子都是活着的,然而你为了吃他们的肉便把他杀了,他的肉岂甘心为你所食?蝮蛇一紧张就分泌毒液,鲮鱼一遇敌即以电殛,大多动物频死前都渗泌毒素于全身,只是你不会察觉而已。自然酒肉穿肠烂,身体自然会坏,元气也不充沛了。禽兽也会反扑、报仇的;那叫报应循环,因果不昧。你也不想死,不想人为了你的财物、名权或皮毛血肉而无端劫杀你、无故加害你,那你又为何逞口腹之欲,而夺取别种生命的活命机会呢?况且,青菜红果,确要比大鱼大肉有滋味,只是你吃不出荤的腐味来,也吃不出素的滋味。”

罗自乃仍不认同:“我们是练武之人,怎可以只吃蔬菜?不吃肉,力从何来?不杀生,又何来肉吃?何况,不吃白不吃,你不吃,人家可是吃的,你少吃了,便给别人占便宜了。再说,其他鸟兽可也一样杀生的呀!大鱼吃小鱼,老虎噬鹿,飞鹰搏兔,蟒蛇吞鸡,弱肉强食,自古皆然,也是自然律法,我又何独故意去违反,跟自己口腹食欲过不去呢?”

三姑却看了罗白乃一眼,反问了一句:“那你认为强的可以吃弱的,大的可以吃小的,那么,蔡京、王黼、梁师成之类就活该任意宰割黎民百姓,天下第六、惊涛书生、神油爷爷等人就可以吃定你了?”

罗白乃喃喃道:“这……也不可以这么说的……”

饶是他机伶善辩,一时却没了对词。

三姑又斜看了他,似笑非笑的问他:“怎么?蔡京相爷那些人权势不大么?方小侯爷等人武功不比你高么?”

罗白乃鼻尖已微渗出汗珠:“他们……我是人,我会反抗的,怎能任由人欺。”

三姑笑了。他的皮肤又白又嫩,白得像剥了层皮的葱心,不止是人最高贵秀气的肌肤,甚至还带了点仙味才能有的造化。

他笑起来的时候,忽然间脸上就了有许多皱纹,皱得十足好看。

天下间没有皱纹能皱得那般好看的了。

——也许,这就是常年念经修佛的好处吧?

罗白乃心底里暗忖:——三姑到底多大年纪了,怎么左看、右看都不出来。

“你会反抗,别的动物、禽兽、鱼鸟就不会反抗吗?万物都是有生命的。你吃它一口。每一口里都有着他们的生命。你切下自身一块肉看着吧:那几尽是生命。你要活多久,祖先、父母、妻室,还有你自己费多少心,才有这一块肉,你还舍得吃下肚里去吗?那是会痛的哦。”三姑要言不烦的说:“你不吃自己的,却吃人家的,岂不自私、狠心呜?”

罗白乃嗫嚅道:“那……那该怎么办?要我不吃肉,那……那太……”

三姑好言好语的说:“也没要你一天就办到。你尘缘未尽,佛性未固。今天戒了,明天又犯了。明天犯的,更变本加厉,所以不如不求速戒。一天戒一些,少吃一些,少作了一些孽,日子有功,加起来就功德圆满了。戒律不得制限,而是自发的,那才能从‘戒’中入‘定’,‘定’是生‘慧’,强求是没有用的。”

“对对对,”罗白乃猛想起一个对他有利的例子,就忙不迭的道:“我师父也是。他也当试过茹素吃齐,但吃了一阵,火气却更盛了。他也试过念经潜修,但连波般经还没念完七七四十九遍,他已经烦躁不安,心神不定,且头头碰着黑,所以就索性不念不戒了。”

三姑反问:“那你念经、戒斋,原来是为了要走好运、别有所求的了?”

罗白乃期期艾艾的道:“这……这也不是这样说……不过,要是连基本的好处都没有,这苦……受来作甚?”

“哦,是受苦吗?叫你戒荤,让你神清气爽,益寿祛病,这是苦么?教你念经,让你净化心灵,救人度己,那是苦么?”三姑似笑非笑,这时候的他最俏:“世人既多分不清苦乐,现在连受苦还是受惠都不清楚了。大家都争名逐利,贪图私欲,到头来,文明丧尽,只争得个无明。”

罗白乃怔了一会,喃喃地道:“大师,你让我想起一个人,一段话。”

三姑这回倒忙然问:“什么人?什么话?”

罗白乃注视三姑,道:“王小石。”

三姑大师忽然飞红了脸,别过了头,面向别处,他原先的淡定闲静也一下子消失于无形。

罗白乃仍注视三姑,道:“只不过他不是用‘无明’二字,而是用一个字。”

三姑眈目下视,漫声问:“什么字?”

罗白乃道:“那是唐七哥名字的末一字。”

三姑恍然道:“昧。”

罗白乃道:“便是这个字。”

三姑大师饶有奇趣的问:“他却是因何提出这个昧字来?”

罗白乃道:“大致也跟你这样。我作了些事,多问了两句,他就说了这个。”三姑吝然笑了笑,道:“你又犯什么事,才让他说你了?”

罗白乃道:“我在杀蚁。”

三姑奇道:“杀蚁?”

罗白乃说:“对。我们逃到猫林那一带,找不到宿头,只好往地上睡。偏那儿苍蝇多,蚊子又多,连蚂蚁也来凑热闹,我给叮了几口,一时火起,便杀了几只……”

三姑说:“阿弥陀佛,虫蚁蝇,都是有生命的,他们又没咬死你,你又何苦弄死他们?”

罗白乃:“他也是这样说,可是我不同意。那是无用的、有害的东西,杀了也就杀了,我又不是杀了有用的、好的东西。”

三姑问:“他怎么说?”

白乃:“他说:世上没有无用的东西。粪便可以成肥料,使蔬菜水果肥大多汁,喂得人胖胖壮壮。朽木枯草,小可填坑,中可饲畜,大可盖房,无一物无用。就算苍蝇、蚊子、蚂蚁,全都有它们的用途,没有了它们,鸟、蛙、蛇都吃什么?然而,鸟的羽毛可为我们披衣,有的蛙和蛇,从唾液、脂肪到皮、胆,都是上佳的药材,可治疗暗患恶疾。世间没有没有用的东西。如是,难道一个人残废了就该杀了吗?他自有他的用处。然后王小石就叹了一声,说:‘人只以为自己有用,其实是给蒙昧了,失去真正的智慧了。“三姑大师莞尔道:“难怪。”

罗白乃反问:“难怪什么?”

三姑大师道:“难道王小石不肯当官,他是不能当。难怪王小石还是不能长久当‘金风细雨楼’楼主,他终究是当不了。他就是佛性大。”

三*寒时寒杀朱黎热时热杀朱黎

说话,仍得意的转述他和王小石的辩驳:“我却不同意他的话,反问他,‘你这也不可以杀,那也不可以杀,那你就等别人来杀你呀?’”三姑问:“他怎么回答?”

罗白乃道:‘他说,“那不然。别人杀我,我也会还手。如果杀一人能救苍生,死一人能活下天,我就当杀人者也无妨。’我见这难不倒他,就想别的问题来考倒他。”

三姑倒听出了兴味:“他怎么考倒他?”

罗白乃哈哈笑道:“我跟他说,他要是真够佛心,大慈大悲,为何还是常有吃肉?不干脆出家当和尚去了。”

三姑就问:“他怎么——”罗白乃也不待他问完,已说:“他就跟我这样说,小罗,我们这个时候,应该少几个出世的和尚,多几个和世的侠士,那就可以多帮几个人、多救几条命了。我不是佛心高,而是侠心不灭,你可别误会了,我吃肉,但不杀生。已经杀了刽了的,我吃了也不讳忌。但为我活杀的,我一概不吃。我是习武决战的人,要有力气,不能完全把骨肉全戒掉。——大师,这番话可跟你有点那个,那个不一样呢!”

三姑似咀嚼沉思,好半晌才说,我也弄拧了:看来,他确只是侠心高,而不佛性大。不过,这样说了,侠心佛心,都是很近的东西。他说他是练武打杀的人,非吃血肉不可,那却是荒唐话:大象够壮够大,却只吃枯草、水果。牛的力气远胜于凡人,但只吃草。猴子够灵活了吧?吃的也只是果仁而已。“罗白乃眨着一双灵醒的大眼睛,仍是问道:“可是吃斋茹素又怎样?这世上都没报应的。人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可是我最常见的是恶人得势,就算死了,也寿终正寝,极尽哀荣。反而是善人好人,没好下场,且多丧于恶人手里,又有补语说什么:若然不报,时辰未到。可是他们一直得势当权,享尽富贵荣华,到死的那一天仍不报,我怎知道世上有没有报?就算他们下地狱、受折磨,我又没见过,怎知道!这当真成了: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整路没尸骸了!如果没有报应,行善作啥?行善和行恶有啥分别?如有,那就是善行者自讨苦吃,恶行者快意平生。”

三姑听了他这一番话,蹙着秀眉,显得很有些沉重和感慨:“你这些话,却也有没有问过王小石?”

“有!”罗白乃坦然道:“所以他又第二次跟我说了那个字。”

三姑一怔,然后随即想起,“‘昧’?”

“对。就是这个字。”罗白乃兴致勃勃的说,“他说:‘报应不爽,因果不昧。’这八个字。“三姑憧然道:“好个报应不爽,因果不昧——王小石可有跟你解说这两句话的真义?”

罗白乃懵懵地道:“没有。他只是叹了一声,说:世上就算未必具有报应,但世事总有因果,不可轻忽。”

三姑道:“那你明白他的意思没有?”

罗白乃道:“有些明白,也有些不明白。”

三姑道:“你明白的是哪些?不明白的是哪些?姑且说来听听。”

罗白乃道:“他的意思大概是说:报应未必是我们凡人可以眼见的,但不可因此而不做好事、多做恶事。”

三姑说,“这还不足,既然有因果,便是有报应。有的人成天修桥铺路,布施行善,但不幸夭亡,遭遇逢意外。那只是我们凡人可见的一面。我们不知道他前生作了什么孽,后世修成什么功德,就算不信轮回,我们也不知道他是否这头做好帮人,那头刽鸡杀鸭,在有意与无意之间,间接或直接的涂炭过生灵。就像你师父,一修佛,就遇波动,便生畏怖,马上不修了,这就坏事了。其实,一个人佛缘深,魔障也特别多。佛与魔、本就是一线之隔而已。这种人一修佛道,心魔反噬,挣扎蒙昧,所以把未来的孽劫先行应验了。通常真佛度人,自己也得代为应劫,不惜身入地狱,遍身血污,饱受魔浸,历尽浩劫,更何况是凡人?所以你师父一修就遇祸,那是应劫,能应始能度,是好事,修对了头,度了小则平安,大可成佛,且可见出他是佛性未泯。可惜,他一遇劫便怕了,放弃了,这应前功尽弃了,往后只怕仍是要遭劫。就像人害了病,医生予他下药,他服了又吐又泻一样:那就是治对病灶的兆头,可惜病人反而怕了,为了不吐不泻,就不服药了,那么,这病怎么好得?怎生治理?”

三姑叹了一口气又道:“人对报应的看法,十分短浅。以为眼见该报的未报,该应的没应,那就不肯修这功德了。谁知报应虽未人人立见,但因果循环,总是及时,所以说,人体是佛,只是人自己要脱离佛性;魔坏不了人,只有人坏得了自己。”

罗白乃听三姑说理,很觉舒服,但舒服得来又倦倦欲睡,他望着三姑那吹弹得破的脸靥,这回便说:“我可不明白一事。”

三姑流丽的笑了笑,说:“世上没明明白白的事,只有明明白白的心。不明白,用心问,就算还不明白,也会分明些的。”

罗白乃这回诚恳的道:“我不是像方恨少这般饱读诗书,也不似王小石那般名动江湖,更不如唐七昧有家势实力,……你却为啥常在有意无意暗提点我?”

三姑哈哈笑道:“我提点你?你不是也常提点我吗?”

罗白乃这下愧恧地道:“哪有的事……大师说笑了。”

三姑正色道:“因为你是平常人,所以我才跟你多说几句。”

罗白乃迷惑的道:“平常人?”

“不是平常心就是道,便是佛么?”三姑道,“当然,你是个悟性很高的平常人。”

罗白乃怃然又复了一句:“平常心?”

三姑看他蒙蒙的,便又提省了一句:“其实,自然就不是真。真就是佛。真是佛,美是佛,善也是佛。八万四千法门,无不是佛。只要能悟道,就是法门。你可以从剑中悟道,书中悟道,平常心中悟道。你那次在六龙寺说我指垃圾、狗屎,都有用意,那后来成了我背上的褡链,那也算是一种大智慧了,也就直指人心的说法了。”哦?“罗白乃受了鼓舞,这回倒雀跃起来了,悻然道:“那我既已悟了道,岂不也可算是得道高僧了?”

“嘿。”

三姑大师又怄然起来了。

“怎么?”罗白乃又搔头皮:“我又说错了?”

三姑恝然道:“明心见性,见性成佛,那还得修行,不是三两句机锋,几句俏皮话,那就成佛升天的事。”

罗白乃这回恪敏的问:“那我要怎么个修法,才能像您那么德高望重?”

三姑一听,便知道这青年人又犯上心躁意急的毛病了。正如一般众生念经修佛一样,为的是功德、改运、善报,乃至富贵、功名、权势,如果只为了这些,不如不必花时间拜佛诵经,多去做事行善便是了。所以他怔然道:“我没有德望,只有两口褡链。”

罗白乃呆了一呆,懵懵的说:“背了两口褡裢,就可以成佛悟道么?”

“不是,”三姑答:“有两口褡链,只是两口褡裢。”罗白乃伸手道:“那你给我一个。”

三姑挥手道:“你自己也有,我的怎能给你。”

他紧接又道:“每人自己都有。入得忉利夭,谁无包袱褡裢!”

罗白乃大惑不解什么是“忉利天”。

三姑道:“那就是三十三天。为欲界诸天之一,或称兜率天。”

罗白乃仿佛慑伏了一下子,随即又执意的问:“但你还是没指点我,我怎么才能成为你?”

三姑道:“你不是我,我不是你,你怎么能成为我?”

罗白乃说:“你若度我,你不就是我了嘛?”

“要人度不是度,自度方为度。”三姑已有点兴味索然,只念了一句:“寒时寒杀朱黎,热时热杀朱黎。”

罗白乃一愕,问:“什么朱黎?”

“朱黎是阿朱黎的简称,就是僧侣的意思。”三姑倦然道,“面对吧,它在你对面,中间没有捷径。”

说完了这句,他就垂目合十,表示不再多说了。

罗白乃不得要领,越不甘心,不久又籍故挨近三姑大师搭讪,不过,三姑多不回答,有回应也只一句数字了事:譬如罗白乃问他:“你再指引我条明路吧!”

三枯不语言。

罗白乃问急了,他就用手一指:指的是他脚下的路。

罗白乃沉思片刻,又问:“我当下该走什么路?”

三姑指了指嘴巴。

罗白乃当然不解,待又再问,三姑就说:“贪多嚼不烂。”

罗白乃拧不过三姑,便又逗开个新话题:“你原号三枯,我叫你三姑,你恼不恼?若恼,我改称你三枯大师如何?”

他以为大师一定会着紧、会喜欢、会回应。

大师只说了一句:“都一样。”

“都一样?”

“都一样。”大师说,“既然狗屎、垃圾都是禅,三姑和三枯都一样是大师。”

这是近日三姑大师对罗白乃说的最长的一句话了。

也许他觉得罗白乃大急攻求进、贪多务得,他就三缄其口,不教了。

就算罗白乃基候在三枯大师身侧三个时辰,三姑走路时就走路,打坐时便打坐,吃花时只吃就是不去理睬他。

罗白乃没法。

就连这次、这时,忽听温柔跳了出来,大呼小叫:“何姊,何姊,我来了,我来了呀……”

罗白乃莫名其妙。

温柔仍在欢呼:“何姊,你在哪里……我可来了,我那个可来了!”

罗白乃直着嗓子嚷了一句:“恩婆,你来了就来了,叫老天爷做甚?”

温柔白了他一眼,啐道:“贼杀的,关你娘屁事!”

罗白乃怔了怔,伸了伸舌头:“哗,好粗俗!”

只见何小河一长身掠了过来,执着温柔双手,欢忭地问:“是真的?”

“真的。”

“来了?”

“来了。”

两人都点了点头,无限喜欢、开怀的样子。

罗白乃旁观在眼,更为不解。

他只好去问大师:“来了就来了,她们两个疯婆子在高兴啥呀?这总不会也是禅吧?”

三姑不答。

罗白乃再问,也不答。

问了也是白问。

——只不过,三姑光滑细致的脸上,现出一丝难以觉察的笑纹。

那是笑意多于笑容。

笑容只是表情。

笑意在心。

四取之于天地,用之于人

说也奇怪,罗白乃本来灵灵省省的,而今却有些儿浑浑噩噩的缠着三姑大师学佛修禅,这会几倒是比较少去痴缠温柔了。

近日说过“来了”的温柔,可轻松多了,罗白乃少去骚扰她,她可是对王小石生起了莫大的兴趣。

她开始对王小石好奇。

因为王小石这个人,很奇怪。

他在对敌之际,镇定从容;布阵行军,更一丝不苟。这一路上向东南蜿蜒回进,他可烛照在心、今追踪者和截杀者把握无定,但他自己却指挥若定,过关斩将,手挥目送,气定柳闲。

不过,在有些事情上,王小石又直如小孩一样:梁阿牛为了充饥,要打杀鸟雀,他就跳着脚跟这太平门的高手脸红耳赤的争吵了一场。

他一路捡石头:凡是奇趣、特别(这倒不分美丑)的石头,他都捡起来,小的在行囊、衣襟里揣,大的重的,他就将之移开,小心置放,生怕给人胡乱践踏、破坏似的。

他可不只是待石头,而是对任何动物、生物,都十分爱护。有一次,他还为一只受了伤的蜥蜴裹伤,耽搁了些时候,还几乎遇了伏袭。

他连对植物,也一视同仁。

他禁止——至少是不喜欢——大伙胡乱斫伐木林、野草,若要生火,他也只捡些枯草朽枝,别人不解嘲之,他还是说那一句:“世上无一物是无用的,任何人都不该为不必要的理由去篡夺其他事物的生机。”

有一夜,大家围着火聊天,不知怎的,大家都罚王小石答他们至少一个问题。唐七昧和方恨少见不肯猎杀鸟兽以进食,就各出一难题折他:方恨少:“你不打杀动物,却有时还是照吃肉不误,那岂不是借他人之手杀之,你只坐享其成?”

王小石道:“我不是和尚,我吃肉的。世上也有百无禁忌的大师,酒色财气,无一不沾,尽管他可能佛法精深、化境,但我还是瞧不起的。既是佛门高僧,就该修行,修行就是以身作则,而不是只用张嘴是骗人编话,只光说不行。我不是修佛的,我只想少作孽:能少杀一生命,就少杀一生命;能少为私欲而害人,就少为私欲而害人;少吃一口肉,多活一条命,何乐而不为之哉?要我杀了吃,我不干。但已杀了的、烹了的、煮了的,我无法使之死而复生,不如用他有用之肉体,以果我腹,比我有用之身做有用之事,我便吃了也无不安。”

唐七昧则问:“但人也不是不杀人的。傅宗书也死于你手。你不杀生却杀人,岂不矫情?”

王小石:“那要看杀的是什么人?我一向的原则是:杀一人以活天下人,我乐而为之。要是杀的是蔡京、梁师成、童贯、朱历这些人,我能杀必杀,下手决不容情。我不主动去杀生,因为我不想作为这果报循环的起首人。凡事都有因果,一般人只见到现在的果,不知道还有远因,而且,今天的果也可能是明天的因。有无报应,我不肯定,但因果确是循环的,你今天杀人,人明天杀你,或因而杀了别人,别人再杀他人,他人有一日却不知因何杀了你——其实是有原因的:是你自己开始了果报的循环。所以我决不愿作这恶报恶因的起始,但如果他人作尽恶事,害遍了人,那他已作了因,我就义不容辞的去让他尝得恶果。杀人如是说,世事亦如是观。谁要先伤天害理,总有一天,也为天所伤,理所害。”

何小河盈笑道:“你这叫替天行道了?”

王小石笑:“这是天道,也是人心。天道就是人心。”

梁阿牛则问得直接:“我问句混话:你为何这么多好兵神器不用,却偏爱用满地都是的石头?”

王小石答:“兵器再好,也须人打造。再好的利器,也胜不过自然妙造。我取之于大地,用之于人,战天斗地,自成一派。”

这回到班师之问:“这一路来,我注意到你的两个习住,我也想跟你一样,却不知如何才能做到?”

王小石问:“我的坏习性多,都是说学,是客气了,却不知指的是那一桩?”

班师之道:“你这一路来,无论环境多恶劣、多艰苦,只要一有时间就读书,一有时间便习武,我学不来。”

王小石笑道:“人对自己有兴趣的事,不会没时间做?”

班师之道:“可你武功已这么高,才识又好,还用这么努力费神么?”

王小石笑说:“我没有才识,还不下死功夫,不是白活么?若我有才识,再不下功夫,那就连这一丁点儿的才识也没了。”

班师之恍然道:“你的功夫原来就是这么做来的。”

王小石:“人在一生里只能专心做好几件事,甚至只一件事儿。我喜欢习武,因为它除了在健体之外,又可济世救人,而且它好玩。读书也一样,不同的只是:强的是心,健的是脑。人以为他怎行,一笔下去就是书,一刀下去就见神,一下子就有妙着,一凝神就有佳句,其实那都是日常功夫,大才情都在小功夫上立起来的。”

本来该到唐宝牛问。

唐宝牛却不问。

只喝酒。

他平常虽然豪迈,但不嗜酒。

而今却一有机会,就酗酒。

所以反而是王小石问他:“你喝够了没有?”

唐宝牛答:“没有。”

却打了一个大酒呃。

王小石耐着性子道:“你可以不可以不再喝了?”

唐宝牛直着眼咕哝道:“好汉子都喝酒。”

“你以前可不是这么想的。”王小石道,“能喝酒不算好汉,只是酒鬼。喝醉了对人对己都不算好汉。”

唐宝牛歪着身子晃着头说:“醉了好,醉了可以消愁。”

王小石叹道:“一醉不错可解千愁,但千醉却是只跟自己有仇。”

到温柔问王小石。

温柔最认同(也有共鸣)的一点就是:她也不喜欢吃肉。

她爱吃青菜水果。

她不嗜吃肉的原因,跟三姑大师、王小石却有不同。

三姑是戒杀。

王小石是不吃活杀。

她是不吃喜欢的动物。

——例如牛、羊、猫、狗、兔。

她也不吃令她觉得丑陋恶心的禽兽:——譬如老鼠、蛇、虫、鳄。

他吃与不吃,主要是喜欢还是不喜欢,与佛无关。

——只不过,见性就是直指人心,见性何尝不就是成佛?

不知佛的,未必就不是佛。

温柔却只偏着头,侧着看了王小石一会,问:“你是不是人?”

王小石笑了,笑得乐乐的,“你说呢?”

“你是人,”温柔说,“为什么不会累?”

王小石一时不知何如回答。

温柔又说:“我从来不见过你打呵欠,也没见过你倦。”

“我体力还好,”王小石指了指自己的心胸,“但这儿有时还是会累的。”

温柔又凝视着王小石,好像准备要好好的“研究研究”这个人了。

“你知道你这样一个一个回答人问题的时候,像谁?”

王小石倒是一愣:“像谁?”

温柔撇了撇唇,道:“像三姑。”

王小石一怔,道:“大师?”

温柔的鬼心思又生出来了,就说,“那人不妨也有个称号。”

王小石知道她要他问,他便问:“什么称号?”

“六婆。”

温柔答。

说完之后,她脸上的酒窝儿可笑得一浅一深的,煞是好看。

王小石好似看得痴了。

一直没问王小石的罗白乃马上拍手叫好:“六婆大侠,三姑大师,哈哈,乌鸡白凤丸,天生一对,天造地设!”

这种乱给人起名字、吆乐唱愁的事,罗白乃最是擅长。

温柔听了,却板了脸,叱了一声:“罗卜糕,你嚷嚷什么!没给你一顿子贼打不成!”

罗白乃马上噤了声,还不知自己踩了温姑娘那一条尾巴。

轮到三姑大师问了。

三姑不同。

他只指指地上的石子,又指了指自己的心。

王小石亮了眼。

点了头。

他也指指地上的石头,又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头。

他们这一指一点是,似问了很多问题,答了很多问题,说了许多话语。

“你不是学佛参禅的吗?”这回班师之偷愉的问他徒弟:“他们在干啥?他们在说什么?”

“他奶奶的!”罗白乃悻悻然道:“他们大概说你的头我的头都是石头死人头!”

五明头来明头打暗头来暗头

打那天晚上,来到“黑森林”前,三姑大师跟诸人说:“大家小心了,这儿很黯,老衲为诸位开路,但仍请留意当前。”

梁阿牛听了就咕哝着:“什么留意当前,咱们八百里下来都提神吊胆的,一个黑森林算啥!”

温柔也凑着月色遥指笑问:“黑森林,可是前面山坡那一大片密林?是长得密集了些,看法却也不怎么嘛。咱们刀山火海也闯过,也不觉得刀大利、火大烫,这黑林子也总不能把明白人染成黑菩提吧!”

说着就娇笑了起来。

三姑大师知他们并不在意,就说:“老钠还是奉劝诸位,小心当下为要。”

他年纪不大,还焉知是男是女,却当自称为“老衲”,大家对他这称号都甚不以为然。

王小石见势就笑说:“这‘黑森林’在这一带有点名气,在江湖上也有名堂。”

方恨少也听过些传闻,于是配合王小石的话题,道:“对,曾有不少武林中立得起万儿的人物,却都折在这里。”

温柔仍不经意,只奇道:“这林子里的蛇虫鼠蚁、毒物猛兽,有这般厉害!?”

王小石道:“这儿地形石怪,叶处沼泽,瘴气奇重,一不小心,容易失足,不可不防。而且这林子里的一树一叶,一草一石,全是黑色的,泥作玄色,树密而浓,盘根错节,路僻难辨,晚上入林,摸黑着走,真可谓伸物不见五指,得要小心为人所趁。”

梁阿牛仍不放在心里:“月黑风高,谁没走过?一座林子,去他奶奶和最多只能变出一窝子鬼魅来!我姓梁的还是抓鬼的呢!”

一谈起鬼,温柔倒有点变色。

她是天不怕、地不怕,最怕是鬼这门子的事的鬼这个字。

于是她又开始尤怨了:“既然这儿有险,干吗要晚上才入林?天光白日的,不是平安得多么!这不是闲着没事,自找苦吃吗!”

王小石委婉的道:“这你就有所不知了。这儿若从白天过,太阳一照,天气转热,瘴气就盛,毒气氤氲,只怕除了不呼息的山魈、僵尸之外,谁都过不了这偌大的一座林子,所以非得俟到晚上还真度不了这森林。”

王小石一提山魈、僵尸,温柔又皱眉又苦脸的,跺足咬唇道:“叫人别那什么……什么的,你还提!”

王小石陪笑道:“三姑大师要赶在晚上入林,也情非得已,为的是大家的好,大家还是小心些好。我看这些天来他欲行又止,时缓时速,有时日夜兼程,有时尽伏夜出,便是想在这两三个重要关卡上先上最好的时机渡过。”

三姑听了,望了王小石一眼。

眼里有无限谢意。

他知道他没有白做,因为毕竟有人了解他的苦心。

王小石也深注三姑一眼。

眼里也有说不尽的感谢。

他了解对方为他们所做的一切,甚至知道无法以致谢来表达。

两人微微颔首,约略一揖。

温柔却看不过眼。

她悻悻然的道:“鬼就鬼,阴便阴,什么黑森林不黑森林的,我温柔就硬桥硬马的闯它一闯,用不着眉来眼去的。”

三姑忙道:“我们一路上停停走走,确是要选准时机,过前边四个大关。‘黑森林’便是其一。我选定今晚有月光照明,趁此度过,可防黑中有变,可惜天有不恻之风云,今夜风大,密云四起,只怕浮云掩月无定,这是谁也料不定的了。有月色时好走些,没月光时只有闯,大家最好鱼贯而行,首尾呼应,让唐巨侠走在中间。”

大家见他说的认真,也不敢掉以轻心。

他们由三姑大师开路,王小石押后,唐七昧和梁河牛一前一后夹着居中的唐宝车。

唐宝牛也真的默默地走在这行人的中间。

要换作平时,他一定会认为让他居中而行,是受人保护,是莫大的耻辱,是对他能力的轻侮,他是绝对不会接受的。

而今的他,却不吭一声,不发一言,只跟着大家走。

——他是逆来顺受?

——还是不争意气?

抑或是根本没有感觉,失去感觉了?

——这好一个天神般的虎汉,而今却常默默垂泪、黯然神伤,到底是失去斗志,还是生无可恋了?

月亮当头照落。

黑林遇月分外明。

可是要是一个人内心是抑郁、幽暗的,月再明,日再亮,也照不进他心头那无底深潭里的。

可不是吗?

“可不是么?”温柔发现林子里虽然一草一木都是黑的,但因为总有些月光自叶缝林间筛进来,走着走着,心里也安然多了,便说:“这也没什么嘛。”

方恨少故意问她:“什么没什么?”

温柔便索性把话说尽了:“一点也不可怕,我还以为是什么地府冥宫呢,原来只不过是一座暗一点的林子。”

她说话到这几,忽听夜枭还是什么的,呱呱呱呱的鸣叫了几声,还有什么事物大力拍打着翅膀还是胸膛,且嗖的一声自她身后几株林之间滑了过去,身前不远的一丛密草堆里,还发出了几声像濒死者哀唤一般的呻吟。

温柔听得花容失色再也不打话,只听三姑大师在前面还是在说:“留意脚下,注意当前!”

温柔唬得心头卟卟跳如鹿撞,巴不得什么也不去留意好了;她初时觉得自己越走越快,但到林子稍有空蔽处一望才知,原来不是自己走得快,而是月亮走得快;再走一程,这又省觉也不是月光走得快,而是云朵随风游走舒卷飞快。

她这下才了解三姑大师选有月色普照之夜度此密林的深意:要真是初一到初五的月黑风高时,要度这片密林,只怕还真的过得更不易呢。

不过,现下这林子已度大半,眼看没凶没险,但自己身畔这干讨厌得简直厌绝人寰的猪朋狗友,老在平时说自己胆小,这回,总要威风威风给他们看看才算不枉了“温女侠”这名号!

——怎么个威风法?

得找个人吓破他胆子才行?

温柔想到这里,第一个想到的,自然就是非罗白乃莫属了!

——嘿嘿嘿嘿嘿,罗卜糕,看本姑娘这回还不把你吓死也得吓个尸滚尿流才好玩呢!

是以她踮着脚尖,摸黑脱队前行,蹑足到了罗白乃后头,用力一拍罗白乃后膊,尖叫一声:“呜哗!”

然后她就欢天喜地、一厢情愿的想像,想像罗白乃给她吓得三魂不见七魄、狗屎成了堆垃圾的样子。

真所谓“希望愈大,失望愈大”,情形便是这样。

罗白乃也不是没给唬着,而是他经温柔这大力一拍,大声一叫,他就立马转身,摆出个七情上面的惊吓表情,且定正腔圆的的说道:“哎,呀!我,吓,死,了,我,吓,死,了,我,真,的,给,你,吓,死,了!”

大家听见了,都忍不住哄笑了起来,连夜行密林的紧张味儿也冲淡不少。

——这小崽子怎么一早就已提防我会来唬他?

太过分了。

——这回吓他不死,下回得要吓得他失心丧魂半疯半癫才得消这心头大恨!

温柔百思不得其解:她却忘了世上有影子这回事。

月光就有影子。

月光虽柔,却也是光。

月下当然也有影子,这影子还有个很美的名称:叫做“月影”。

温柔蹑近唬人之际,一向机伶反应高于武功实力的罗白乃,当然是早已发现了。

——温柔吓他。

怎么办?

——却不能避。

因这小妮子是变态的,一旦吓不着,以后就算咽了气,只怕她也准要把死尸开棺劈盖的揪出来吓个不死不休才甘心的!

——就只好让她吓了。

是以罗白乃便装出那个表情。

岂料温柔仍是不满意。

还十分不满足!

她以为罗白乃是故意调侃她,故而更不忿不平。

这时,三姑又在前边苦口婆心的叮嘱:“小心脚下,别脱行伍。留意当前,勿怠毋懈。”

王小石也在后头提省道:“这时分、这当儿,就别嬉闹了,还是提防——”温柔听了,心中更是老大不悦:——这么唠叨,可一点都不好玩的!

——这般产肃赶行,像什么?算什么?倒似江西的赶尸队伍哩!

想到“赶尸”,温柔心头有了个映像,便发了毛,赶行几步,忽脚下一软,眼前一黑,呼地软黏黏的什么都像给一张黑色大布袋蒙住了,啥都看不见了,什么都没了,黑了。

温柔想要挣动,但眼前尽黑,她又偏离了队伍,又苦于呼叫不出,只觉一团黑漆幽暗里直似有鬼魅妖魄的,尽缠住自己臂腿,往地底里拉扯。

她挣不动。

也挣不脱。

叫不出。

也呼不得。

就像是一场噩梦。

一个黑色的恶夜里的噩梦。

她慌透了,心头里一直在叫嚷:“死了死了死了死了,这次是撞鬼了,这回死定了……”

直至耳际那一声喊:“明头来明头打,暗头来暗头打!四方同来旋风打,虚空来连架打,打打打打打打打!”

这连声喝打,寸把她打得直似劈雳一声,醒了过来。

这才见到一点光。

月光。

还有另外一点光。

一柄精练打造的方便铲在月下飞舞时,铲口上映着月华所绽的:寒芒!

温柔这才算“醒”了过来。

也站了起来。

接着下来,她发现不是自己“立”起来的,而有让人给“扶”起来的。

扶她的是王小石。

眼前却有人在连声呼叱、交手、搏战。

出手的是三姑大师,他(还是她?)身前身后身左身后,缠黏上了几个黑点黑影,像黑夜里的妖魅一般钉着这个挥舞方便铲的大师。温柔只看了一眼,便发现那几个可怕的黑影子正是刚才黏贴着自己的“事物”:虽然她还没弄清楚刚才发生了什么事,现在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六灭却心头火自凉

原来温柔真的是一脚就踩到陷阱里去。

这陷阱当然是白高兴、泰感动、吴开心、郝阴功等人所伏下的。

他们首要的目标当然是:王小石。

万一伏不着王小石,抓住了温柔也一样。

所以他们摸黑行动。

他们当然伏不着王小石。

所以就只好伏着了温柔。

温柔中伏之际,正好有乌云遮掩了月华,天地为之一暗。

在这密林里,可不止是一暗,而是全黑大暗了。

他们立即缠住了温柔,扣拿住惊慌中的她,要迅速藉地形遁逃。

可是走不了。

可惜走不了。

因为一人拦着了他们:是一名大师。

大师背着两口行囊,手里拿着支禅杖,禅杖上有力九个圈环,一抖一动,便豁琅琅的响。

大师第一招却不是用掸杖。

而是用手。

用手一揪。

这一揪,便从这“大四喜”手里抢走了温柔,四人还待追夺,便遇上了大师的禅杖。

四人各用最阴毒的招式和攻势,缠上了大师。

可是没有用。

这时云已被、月已出。

月照大地。

温柔已脱险。

王小石已站在她身边。

郝阴功攻三姑的头,三姑轻轻挥杖,挡过了攻势,反击郝阴功的头。白高兴抢攻三姑的背,三姑轻轻化解,让过了来势,反打白高兴的背。吴开心猛攻三姑的下盘,三姑一一跃避,踹足飞蹴吴开心。泰感动要封住三姑的禅杖,三姑手挥目送,杖影如山,把泰感动封死在他的杖法里。

四人虽如鬼似魅,但大师只扬声叱喊:“明头来明头打!暗头来暗头打!四方八面来旋风打!虚空来连架打!人来人打,妖来妖打!神来神打,鬼来鬼打!不来不打,来了就打!我凄!打打打打打打打!”

只见郝阴功动手,郝阴功挨打。泰感动出招,泰感动挨打。白高兴抢攻,白高兴挨打。吴开心想攻,吴开心挨打。

四人尽皆挨了打。但谁都没死,更没伤,亦没流血。

显然是三姑大师饶了命、收了手。

打着打着,“大四喜”四人情知不妙,打下去也只是挨打的份儿,对方若要杀他们他们早死到黑森林白森林黑白森林去了,于是互打眼色,皆知势头不对,扯呼一声,各自滚的滚、遁的遁、退的退、溜的溜,全逃得影儿不见的去无踪了。

三姑也不追击,只拄杖微笑。

月华下,他衣白如雪,像画里人物。

然而梁阿牛却正风头火势,杀意未消,提一对牛角要去追杀那四人。

王小石劝道:“穷寇莫追。”

梁阿牛兀自气忿:“这几个狗日的已跟踪了咱们一大段时日,几次暗算不着,而今差点还害在他们手里,却让他们要走就走了!?”

三姑大师伸手拦住梁阿牛道:“得饶人处且饶人吧,他们到底也没得手,我们何必杀人?”

梁阿牛犹自不甘,“难道要等他们得手杀了咱们的人才来还手?你是出家人,戒杀,我姓粱的向来一天杀七人八人不贬眼,杀七十八十不眼红,杀个七八百儿也不手软!”

三姑只劝道:“要是他们不怕、不改、不知悔,迟早还会再来偷袭的,那时再杀不迟,不必急在一时。救人宜急,不急就救不了人了;杀人宜缓,一缓或许能多饶一命。”

梁阿牛气犹未消,火仍在冒:“饶这种杂种干屁?又让他们宄子同子的害人去了么!”

三姑不禁皱了皱眉,只说:“阿弥陀佛,咱们总不能因为这样就名正言顺的先去害人命吧?”

梁阿牛手上那对牛角咔嚓一交,竟敲击出星火来:原来他在牛角边上都镶上锋刃,大概是嫌牛角不够利不够锐,生怕刺戳下去人没死得成吧?

王小石有意岔开他的话题:“你这兵器好别致,江湖上除了你谁也用不趁手,非但是奇门兵器,还是冷门武器呢!”

梁阿牛看了看自己手上的牛角,居然大嘴巴开合了几下,一时竟说不出后来。

何小河哼声道:“那是他的宝贝!他家一头牛,养几十年了,养出感情来,一旦死了,他比死了老婆还伤心,从今也不吃牛肉了,把牛角切下来,当兵器用了,用它杀人,万一敌不过,直情就用它来自拔吧!”

梁阿牛感激的望了望何小河,道:“它是我家养的老牛,我叫它做‘阿忠’,咱梁家三代都看着他长大、变老、最后死了,他鞠躬尽瘁,已通人性。他比忠仆还忠。他死了,我留着它一对牛角,这辈子都随我生来死往。有了几十年的感情,那是割不断、舍不了的,人能有几个几十年,我另外还有一支角,那是遇上一头病毙犀牛的纪念。不到生死关头,我还真不用上它。奇怪,我叫阿牛,我属牛,伴我的,是头牛;小时住也住在‘牛角头’墩子上,遇上的是头有灵性的犀牛,兵器是牛角,脾气也牛犟得很!”

他居然说着拐了个弯,又回到忿忿未平的主题:“我的牛角既已拔出手,不沾血是不空回的。他已好久没饮敌人的血了!”

“那容易,”三姑一面趁着月色为大家引路,谈着聊着已轻松步出密林,再也不见暗算伏击,“让我给它喝点血吧!”

说着,竟捋高自己左壁袖子,右手纤指一挥,“嗤”地标出一道血结,三姑用指按住伤口,将血油射到牛角尖上,那牛角可真的会吸血似的。只听滋的一声,还冒了股绿烟,那牛角可真的会吸血似的,三姑犹温柔地道:“这样,它饮了血,你也不会想不开了吧?”

梁阿牛没想到三姑大师竟会用自己的血来让自己的兵器饮血,一时怔了怔,只道:“这……它再渴也不饮自己人的血!大师这又何苦呢?”

三姑抬眸平和的反问:“自己人的血和敌人的血,不都是人,都是血吗?”

梁阿牛只说:“我只是心头气火,要杀人泄口气!”

三姑凝睬温声道:“那你此际心头的火浇熄未?”

何小河却蔑然道:“只是心头火起,却吹什么牛皮,说什么牛角一出,非沾血不回等话儿,那天在六龙寺莲池畔,你不也拔出牛角却滴血未沾的收了工、交了货吗!”

梁阿牛本因三姑滴血,已气消七八,听何小河这一轮抢白,又脸上青阵白阵,憋气言语不出。

方恨少却在此时更正道:“这你就不该深究了。俗语有谓:‘文人多大话,武夫吹大气’,有时为自壮行色,自重身价,多讲几句豪话放语,什么:‘本人不杀无名之辈’、‘刀一出手,例不虚发’、‘老夫纵横江湖四十年,未逢敌手’、‘我教你后悔你娘为何把你给生出来’之类的话,难免出口成章,说了也不觉夸张,不说还真若有所失呢!“何小河狠狠的盯了方恨少一眼:“我没说你,你却来当架梁!”

方恨少舌头一伸,霍地开了折扇把颜一遮,道:“对对对,我多说了,多话了,多事了,明儿剪发的时候一齐把舌头剪了。大师,你还在淌血,也不拿金创药去止一止血!”

何小河却仍盯着方恨少:“你又好得哪儿去?文人老爱吟诗作对,舞文弄墨,有个屁用?为杀敌,定几个字就能教胡马渡不了阴山?为民除害,拿支笔可以教训强梁匪寇?赢利尚且可进民生,劳作亦可促进收益,你这种文人除了酸溜溜、阴恻恻、计这谋那的而又不敢明刀明枪明目张胆的去争名夺利,算什么人物?却来批评我、踩我脚眼上来了。”

方恨少这下捅着了火山口,只在吐舌:“不敢,不敢。”

又嚷声直叫:“大师,大师,快裹伤吧!三百顿米饭,才贮四滴血,千万真要折损了、白流了!”

何小河兀自气虎虎的道:“小兔崽子!坏鬼书生!既找上了我老天爷的碴,却不敢嗑下去,算那门子的种!”

方恨少陡地翻跳了起来,却又忍了下去,只向班师之咕哝道:“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班师之见这场面唇枪舌剑,哪敢作声,还退了小半步。

但方恨少的话还是给何小河听人耳里了,又冲着方恨少道:“什么小人与女子难养,养你个头!你们男人就好养了,管着吃饭,还要理他喝的,喝着吃饱了撑着,又想别的。你们男人跟狗呀牛的有啥不同,难道好养了!?给草不吃,晚上还没学会吠呢!”

梁阿牛忽叱也一声:“别骂牛!你骂别的我不管,就别骂牛!”

何小河唬地一句:“我就知道牛是你的禁忌,但我可不忌讳这个,你不给说,我偏说,你奈我何就奈,不奈我何我还是何小河!”

她一个女子,连开两处火头,却仍是风势不减,见阵骂阵,处处针锋。

方恨少只巴不得找到别的水源头好浇火,他习惯跟唐宝牛唱和,抓住他就说:“咱们不管阿牛,就问你句宝牛的:刚才温柔就在你身边失陷,你怎么不出手搭救搭救,你这袖手不理,就不当侠士吧,也总不成连人不当了!”

唐宝牛仍是神情木然,但却很快有了反应,作了回答:“我救人!我连自己都救不了,只会害人。我不想连温柔也害了。我救哪个就害那个。”

他纵在答话,神色依旧木笃。要说有表情,也只不过在木然之色中带点讥诮,看了更使人心寒。

方恨少只是跟唐宝牛多年来胡闹成了习性,一旦应敌时也不觉要与他拌嘴呼应,但这些天来唐宝牛都不瞅不睬、十问九不答,已成常事,方恨少这下见何小河红火烈焰的,惹不过,便随意向唐宝牛这么一问,没料唐宝牛还真的答了。

答得还这般无情:——这岂不是见死不救么!?

这还算是唐宝牛吗?

这下方恨少可呆住了。

何小河跟梁阿牛听了这回答,忽也骂不下去了:人都变得这样了,还有什么可骂的!

却听三姑大师说:“入了黑再见光,浪子回头金不换,真金不怕洪炉火,今儿大家都不免火躁了些,可别真的伤了和气了。灭却心头火自凉,路还长远着呢。”

他自深蓝然的褡裢里掏出一口炉子。

红泥小炉。

那小炉子才一见风,就溢出浓浓的药香味,又有点像牛吐出来反刍时的味儿。

罗白乃见了,忍不住问:“你褡裢里可真是什么都齐全哇!刀有剑有药有的,总不成棺材也有一副?”

三姑笑笑望望天,看看地,“棺材早就备着,用不着身上背着。”

说着他又再捋上了袖于,将白生生如截藕的玉臂贴近小炉,然后用火苗子在炉里点了点,那药香味立即就更浓郁了,香得像人人都灌了一肚子的香菇熬汤一般。

只见他臂上未干的血渍,一挨近了红泥小炉口的烟儿,那血痕立即凝成了艳红色的珠儿。滑落下来,滴入炉口里,竟发出清脆地“叮”的一声,十分好听。

很快的,三姑臂上只剩一抹痕,连血口儿也不复见了。

众人十分错愕,惊疑的问:“你这是什么宝贝儿?遇血成珠还是见血封喉的!怎么药未到就病除了,不用妙手已回春了!”

又见滴落到沪口上的血珠,一下子又转成了白色,就跟珍珠真的没啥两样,罗白乃不禁又问:“那滴在小火炉上的血呢?怎么变成珍珠了!?”

三姑一笑,拈去那一颗白珠,揉成粉末,置入沪下的火坑里,只说:“那有什么?都化作雪了。谁留得住雪?水总是要流的、会干的。”

七天行健

大家已出“黑森林”,都认为那儿虽然乌天暗地,凶险难防,不过看来敌人也并不算动了主力下了重手。

唐六昧只冷笑道:“这不过是其中一关吧?决生定死,还远着呢!”

这次到温柔忍不住问:“你说还有两三道‘黑森林’这样的关卡,可是真的?”

三姑平和地道:“当然不假。要到小石头指定之地,至少还要过:狂虎闸、夺命斜、摧命直这几个要寨。”

温柔是“见过鬼怕黑”,领教过“黑森林”这一团黑,她可胆怯了七八分,所以也顾不得人讪笑,只畏怖的问:“那又是什么地方?比这儿黑吗?”

三姑含笑道:“不黑,不黑。”

这时际,王小石忽凑近三姑,几乎就在他白生生的翼边耳畔,说了几句话。

三站脸色微微一变,也在王小石耳际颈边,轻轻的说了几个字。

然后一个点点头,一个摇摇头,似十分的有默契。

他们说什么,温柔可没听见。

听也听不见。

没听见的温柔,也不知怎的,心中忽然毛躁起来,心忖:幸好两个都是男的,要不然,这般亲昵的说话,神神秘秘的,慌死让人听去,岂不……

——却又回心一想:这死三姑阴阳怪气的,谁知她(他)是男是女!?

这一思忖,可就更火滚火烧了,就是眼前再来几关黑森林、白森林、红森林的,她也不要人伴,孤身硬闯了——就在温柔火躁、王小石与三姑似在温馨密语之际,有两人也正在交头接耳、交换了些感想意见。

罗白乃低声先说:“师父,你有没发现:这位三姑倒蛮会变戏法的。”

班师之倒沉着声道:“戏法?别小觑了。”

罗白乃一向知道他这个师父许或许武功不算太高,但阅历和眼光却非同小可,当下便问:“师父有啥发现?”

班师之道:“他的杖法。”

罗白乃虚心问:“什么杖法?那是天下无敌、世间少有的杖法吗?”

班师之:“不是。”

罗白乃更虚心了:“请师父指教。”

班师之道:“他根本没用杖法。”

罗白乃道:“他刚才不是施杖法击退四名伏击者吗?”

班师之:“那是随手而出的杖,而不是杖法。”

白乃:“你是说:他刻意隐瞒了他的实力?他不施杖法就轻易击败了‘大四喜’吗?”

班:“至少,他隐满了他的杖法。”

罗:“为什么?”

师:“一,他不想暴露他的真正身份。二,他不想泄露他的杖法。”

徒:“他有什么好遮瞒的?我们不是一路人吗?”

师父:“他一定有他的理由,而且,我看他随意出手几杖几式,就使我想到……”

徒弟:“想到什么?”

班师之:“‘天行健’。”

白乃:“‘天行健’?”

班师之:“对,‘天行健’。”罗白乃:“天行健是什么东西。”

班师之叹道:“‘天行健’也不是什么东西,只是古已有‘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这句话而已。”罗白乃仍不明所以:“——难道师父认为三姑不是个君子?”

“也许我想错了,也许是我过虑了;”班师之忽一笑道:“毕竟,三姑是位出家得道的大师而已。”

罗白乃百思不得其解,只嘀咕道:“她当然不是君子了。我看她是个女人。女人又怎会是君子?”

班师之知道这回他这个聪敏过人的徒弟,因限于学识、阅历,没把他的话听懂。

大凡一个再聪明、机伶、才情再高,只要见识、学力、经验有限,再天才也无法突破自身的局限,超脱升华的去观察判断事理是非,这是殊为可惜的事。

就连罗白乃也不例外。

不过,不知道也有不知道的好。

世上有些事,知道得太多、太深入、太分明,反而会不开心、不愉快、不幸福。

另一对人物的谈话却很简短:方恨少:“三姑大师的蓝色褡裢,要什么有什么,但不知他的红色褡裢里却是什么?一路上,也没见他开过、用过。”

唐七昧:“有人曾用一座城池来换一个‘纵剑魔星’孙青霞,有人曾用三十万两换王小石手上一块石头——至于三姑大师背上的褡裢,我们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方恨少迷惑地问:“为什么?”

唐七昧意味深长的道:“因为我们换不起。”

然后他又别有意味的问:“你有没有发现,我们这一路来行行重行行,到头来会走到哪儿去?”

方恨少怔了怔,道:“不是要远离京师,逃离追捕吗?”

唐七昧负手看天,悠悠的道:“本来是。不过,再这样走下去,只怕不会太久,就会回到原来的地方。你还没发觉么?”

至于王小石和三姑大师却又在温柔身前交换了一句什么话呢?“王小石:“你看出来了吧?小河和阿牛最近火气盛了许多?”

三姑:“有。难道是……?”

王小石沉重的点了点头。

三姑悲凉的摇了摇头。

  如果觉得朝天一棍小说不错,请推荐给朋友欣赏。更多阅读推荐:温瑞安小说全集少年四大名捕四大名捕震关东四大名捕会京师骷髅画逆水寒四大名捕破神枪四大名捕大对决四大名捕战天王四大名捕斗僵尸剑气长江两广豪杰江山如画英雄好汉神州无敌寂寞高手天下有雪温柔一刀一怒拔剑惊艳一枪伤心小箭朝天一棍群龙之首天下有敌天下无敌杀人的心跳叶梦色天威赖药儿落花剑影刀巴记, 点击左边的书名直接进入全文阅读。

上一章 回目录 下一章 (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加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