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公 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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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更三点。
长街深巷的梆声传来,专人感觉到一种天下太平、万民同梦的安定。
然而天下并不太平。
至少今夜皇城绝不能算是安定。
那古旧的大宅屋顶一塌,轰然一响,已把许多熟睡酣眠中的人们吵醒。
他们正惺松着眼,家里的男人,正披衣出来看个究竟就算自身不愿出来“涉险”的,也着家丁仆人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到底是哪一家出了事?
这时,惊动的人还不算多。
受到惊吓的人多还是一些反应较快的人,或是住在这儿附近一带的人家,当然,其中还包括了一些戍守王城保卫京师的禁军高手、大内好手。
对这种异动,他们自是比谁的反应都快都急都着紧。
——盖因此际天下民心早已浮躁不安,群情易愤,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人群一旦汇聚,很容易就会发生事情,甚至聚合为反抗和造反的力量。
作为禁军、公差,当然要保护皇城安定繁荣,是以他们的天肌
他们是要安定。
不要乱。
——可是天下为何要乱?民心为何会不要安定?
这些,他们可管不到了,也管不了了。
他们只能执行上面的指令,只求保住此际的安稳。
可是如果上面贪污腐败,官吏在法搜刮、鱼肉万民,百姓又如何不思变革,人心又怎么不思乱?
——要变才有乱。
——乱而后变。
这是自古皆然的定律。
这时候,人心是浮躁的。
安稳的倒是那夜深入静长街里的梆声:
二长三短:
——二更三点。
每天晚上,都有二更三点,正如每天都有子时午时一样。
每天晚上都有这时候,就争于你有没有觉察到有这样的时刻,每天都会有这样的时际,只盖你有没有听到梆响更声,只看你有没有把更声梆响听进耳里去,心里边去。
每一个晚上,都有二更三点,只不知你那时已睡了没有?在想些什么?
——已经有家了吗?
——家还温馨吗?
——夫人美吗?温柔吗?儿子都乖吗?
——还是你仍独眠,正怀念远方的她或他?
二更三点。
梆声自深巷里传来。
打更的人仍在长街那楼头,亮着一盏半明半灭的灯笼,接踵行来。
世道安稳,和乐升平,才会有更夫、清道夫、乃至倒夜香的人,在众人皆睡他独醒为这静息了的大都会抹去一分沉溺、尽一分微力。
梆声寻常,自寻常百姓家的院落里响起。
然而这更响却不寻常。
——不但不寻常,而且还十分的不寻常。
因为更声一响,屋顶上的局面忽然大变。
原先,那胖书生手舞足蹈,口里念咒,但已是可轻易敌住那一修长一精悍和蒙面人指手划脚的狂啸与低吼。
不但能敌,还绰绰有余,甚至通体还放着异彩、妙乐以及香风。
可是,一俟那披发狂人当月盘坐,月光当头照,便又明显的疯狂了起来,之后,那惊涛书生念咒已显然制不住这狂人,于是便掏出那管箫来。
箫声一起,局势才算勉强稳住了。
那披发狂人一度指天大呼之后,才算稍为安静了下来。
且而今梆声一响,披发人全身又是一震,突然目光遽变为深寒色的惨绿,又突然而立,居然咧咀桀桀笑说了一句断了又续的话:
“我——命——由——天,但还是不由人——也决由不得你们!”
惊涛书生脸上的汗涔涔而下。
两名蒙面人眼露惊惶、畏怖之色。
——仿佛他们都知道:只要这狂人一旦恢复了说话,回复了神智,他们就断断制之不住,身陷险境似的。
于是吴惊涛急吹响了萧声。
箫声大急。
急若星火,旦充溢着杀气。
两名蒙面人也立即发出更怪异、奇特的吼声与啸声,在这一刻里,仿佛这两路人马,已不再互斗,而是联手一起合制住这头号大敌狂魔再说了。
这箫声、啸声与哮声,使戚少商、孙青霞、詹别野也觉得晕眩、刺耳、心悸。
但三种特异的锐响却不是针对他们而起的——虽则如此,这三大高手依然为这三种蕴揉了极高深功力的奇响而神为之夺。
他们本也想出手、发话、乃至阻止这啸声。哮声和箫声,但在这三种异音复杂下,竟出不了手、发不了话、更妄论去阻止中断这样怪异的声响了。
就在这时,那狂魔突然伸出了手。
他的手一动,就听到串箍在他身上的铁链发出令人牙酸的怪响。
他伸手就像一个与人拉拉手的动作,至少是一样的友善温和。
只不过,他不是真的跟人拉手——即不是跟吴其荣和两蒙面人,也不是与孙青霞、詹黑光和戚少商。
他是向天。
向天伸出了他的手。
中天有月。
月色非常苍青。
他的手仰向了天,他的手非常苍白。
一下子,他的手仿佛感染了月色,从手指开始,变得发青,顷刻间,已传达主身,变成浑身铺上了一层烟霞迷漫般的惨青。
然而,月色仿佛也受到感染,变得非常苍凉惨白,像一张失去了五官的死人的脸。
月色仿佛已与他结为一体。
一样的惨青。
一样的苍白。
一般的孤寂,以及怨、和凄。
月色好像遭水浸透似的,模糊了起来,好像还有点发胀、膨胀了开来。
他的身体也似散发的月色,开始缓缓的浮胀了开来,整个人都有点不真实了起来,就像一个神灵还是什么似的,就降临在这一角飞格上。
也许他本身并没有发胀,只是身上的气势增加了、增强了,同时也扩大了、拓大了。以致令人肉眼望去,他有点飘飘欲恤,同时也狰狞可怖。
这时候,他双踝之间缠绕着的铁链,原本是斑剥灰褐色的,现在忽然像通了电似的,炸放流通着一种湛银色的异光来,并且不住的抖动急颤了起来,原来它发出令人牙龈酸软的声响,也忽尔改变了:
铁链的每一个环扣和环扣之间,因颤动轻碰互击之下发出的声音,竟似有调子的,有节拍的,十分清脆好听,就像——
——就像一个梦。
梦里有一个蓝色的美人,又似是跳踊着一个白色的精灵,然而,她的水袖却是红色的,而且还是绯红的。
奇怪的是,就只是链环之间互相碰的响声,却都使人想起这些。
蓝色的梦。
梦中的美女。
白色的精灵。
水彩色的袖子。
——以及即将远去淡青色的人影。
戚少商是这样想。孙青霞也是这样想。詹别野也是这样揣想,就连网在屋檐下大街上的雷念滚,也一样得升起这样的联
这般怪异而奇特的联想。
然而他们都不认得关七,也不曾与关七交过手,交过朋友,甚至还不能肯定眼前的人是不是关七!
——既然他们并不说话,又未见过,又何来这种无缘无故但又似有因有果的想法?
莫不是这披发狂人身上的铁链,正联系了什么绝世的机密,表达了什么高深的契机?还是声音到头来可以演变为一幅画,而每一幅画到头来就是诗,诗到底还原为音乐?
这里边揭示了什么秘密?抑或是世所无匹的功法内力?
这究竟蕴含了什么莫大法力,就连修过佛、密、道的黑光上人,一时也无法体悟理解。
可是其结果却立罕见影,马上见到。
因为啸声、吼声、萧声,不管再大、再锐、再利的声音,都给这好听的乐声压下去了。
一时,天地间只剩这奇异的乐音。
以及这狂人的那一句:
“我命由天不由人——啊——不由人,”
“听天由命,那还罢了——”只听那披发狂人对着中天青月喃喃自语:“由人?不!任人鱼肉,那就生不如死,不如死了好了……我命在我,岂可由人!”
他的狂态渐成,眼神愈渐明晰,语音也渐清晰。
——原来他的语音并不尖锐跋扈,其实还是温柔动听,他说每一个字都像在朗诵,每一个字组成的句子就成了歌诵了。
只是他不以为意。
也不为己甚。
只自以为是。
只不过他这样一自说自话时,脚踝、臂腋间的锁链交击之声便低落了下去,只见惊涛书生吴其荣,腹部突然鼓胀了起来,还起伏不已,犹如蟾蜍吐息,手中的萧声,夹如裂吊、银瓶乍裂,割耳而至!
同一时间,那修长个子似忽然长高了,像面条一样,全身形更长更窄更狭更瘦。
也更伶仔。
同时,另一短小精悍个子,却似更扁平了,甚至蓦然肥了起来,胖了开来,迅速发胀,更加扭曲古怪。做了一件事:
他这回不再抖动铁链。他一旦察觉这三人再次联“手”以“声”来钳制他,他就
他苍白的手。
他只有一只手。
他的手很小,很秀气。
——尽管他的身体、须发乃至衣袂有点肮脏、相当邋遢,还沾有许多灰尘、泥垢,但他的手依然白净、相当干净。
他的指骨很有力。
指头很尖,像女子的纤指。
他的腕骨很瘦,像孩子的手。
——就这样的一只手,仲向中天,但是跟苍穹求救,要与皓月拉手。
月只有光。
没有手。
只不过,当他的手一伸、就弹出了手指:
三只手指。
——中、食和无名指。
他的手指一旦弹出,局面就变了:
月亮的光华,仿佛全都吸取漫经在他的指尖上,而且迅速蔓延贯注到他的手臂上。
他三指朝天。
弹天。
天若有情天亦老。
只惜,天往往是无情的:
甚至也是无知无党的。
——苍天无情,大地无义,连大道也是无名的。
人呢?
他的手指才一弹了出去,就听到两种很特殊的声音:
一,遥远的天际,忽尔传来一种声音。
一种相当“古怪”的声音。
一一所谓“古怪”,是因为满城的人,包括各行各业各色的人等,连睿智如诸葛先生在内,都肯定没有听过这种声音,所以,也无法联想或推断,那到底是什么事物?
那是“嗡嗡”,也是“胡胡”,甚至也是“隆隆”的声响,像磨坊飞到了半空,就像水车、风车在星际旋转,又或是九百九十九万只人还大的蜜蜂,快要从夭而降。又或是一点比耗子更大的蚊子,一针刺进了人的耳膜,且潜入了脑门里去。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不知。
只有声音。
没有形状。
一一甚至连痕迹也没有。
只知“它”由远而近,又似只在中天徘徊翱翔,不远不近,若即若离,不生不灭,如色如空。
二,那是一个人的大叫。
叫的人是在长街口。
瓦子巷的巷口。
那人叫的是四个字。
那是一记招式的名称。
——可是当这招式给唤起的时候,人们(至少武林中人)。自然而然的就会想起一个人的名字:
白愁飞。
——这人大叫的四个字正是:“三指弹天!”
不只叫了一声。
也不止是叫了一次。
那人一连叫了三声,喊了三次:“三指弹天!天!三指弹天!天哪!三指弹天!天啊!”
三次“三指弹天”里,还加插了“天”、“天哪”和“天啊”,可见叫的人惊愕程度之甚:
叫的人本来一向都很镇定。
他是在“金风细雨楼”里镇定出了名的人,同时也是当日在白愁飞麾下“定”得让这曾手握大权的“白楼主”也对他十分注重赏识的人物。
他就是孙鱼。
孙鱼而今之震愕,就是因为他曾在白愁飞手里任过事之故。
他一看便知,那狂人使的正是白愁飞的绝门也是独门的指法。
——那是白愁飞的指法,这人却怎么会使!?
可是感到震愕的不只是他一个。
另一个人没有叫,不过心中却感到无比的震惊。
这震惊还带着惊悟,羞愧与喜怒。
尽管他心中十分震动,但他绝对不会叫出声来。世上几乎没有什么事情能叫这人失态、失惊或失声的了。
甚至连那宝石般的眼色都没有过任何一丝惊悚的闪影。
他的神情依然孤寞。
咀角依然冷峻的下抿着。
“他的秀眉依然如刀,眉骨依然如斜倚着的远山似的高。
还带者雪峰般的做。
——只不过,如果极为熟悉他的人,十分留心注意的话,也许就会发觉,当他看见那狂人在使出“三指弹夭”的一刹间,他苍白的脸孔突然充了血,然后又迅速尽退如潮,他的脸色又还他个苍白依旧。
他依然连头都不抬——就连他的脖子也早已扭断了似的。
他从不抬头。
他也不要抬头。
他真的不能抬头。
——他就是京城里黑道上最大势力的“六分半堂”三代大堂主:“低首神龙,断颈争雄”:
狄飞惊。
狄飞惊依然匕袒不惊。
但他心中却是暗悚不已,意念直如电掣星飞。
——屋檐上的人,为什么会使“三指弹天”!?
——难道白愁飞未死?
——可是月下的狂人,的确不是白愁飞!
一一而而是关七?
——关七为什么会在这里出现!?
——而且重现江湖的关七,为何会愈来愈年轻?还越来越俊秀!?
他心中震动、惊疑,直至他把关七乍现的事跟吴惊涛扯在一起一并儿想,便恍悟了一半,却增加了一半的惧恼和喜怨。
他明白了:
——难道……?
明白了的他却更孤疑:
——原来……!
二更三点。
狄飞惊是由四名颈束着长发道人一般的汉子,用竹竿抬到街角来的。
他的人就端坐在藤椅上。
他坐得很舒服。
他予人的感觉也很舒服,他连穿着都让人有舒适的感觉——只借他一直没有抬头、而且好像也真的抬不起头来。
江湖中人都盛传他一早已折断了颈骨。
——但折断颈骨的他,不等于也没有了傲骨和风骨。
他很少跟人动手,但江湖中人几乎没有谁不怕他,京师武林的歌谣有诵:“不怕金风细雨吹打,只怕密云不雨杨无邪皱眉:无畏六分半堂剥削,只惧低首微笑狄飞惊抬头。”杨无邪和狄飞惊均是这京城二大势力的智囊、军师,可见声名之隆、地位之高。
他极有傲骨,别看他一天到晚只佝偻着背影:他生平只服膺于雷损。
——就算是老谋深算的雷损,得势当政时难免也造了不少杀戮。
本来要做大事就少不免要得罪人结仇,不结怨或仇的,多不能行大事。
可是狄飞惊依然小心翼翼,尽量避免多结仇家,宁结千人好,莫结一人仇——这就是他的原则。
一旦真的结仇,别人也能体谅到他的身不由己和情非得
不过、一旦和他结仇,他也不再需要任何人的“余脊”,因为他必会用霹雳手段,将对方彻底铲除。听说他是不抬头还好,一旦抬首、就要杀人。
所以大家也一清二楚:“六分半堂”里最受人尊重的人,当然就是狄飞惊;可是最惹不得、不好惹的人,只怕也是这狄飞惊。
——虽然人们谁都没见过他的出毛甚至连他会不会武功也极少人知晓。
但今晚却有一个在场的人一定知道。
这人当然就是。
雷滚。
——原名雷念滚的雷滚!
他当然记得狄飞惊。
他当然知道狄飞惊的武功:
想当日.他就是对狄飞惊的武功掉以轻心,以致刀一闪,他给狄飞惊大堂主一记匕首贯胸而过,差点儿就命丧苦水铺,世上再也没有雷念滚这个人了。
但他却没有死。
杀他的是狄飞惊,救他的也是狄飞惊。
狄飞惊当时嘱树大夫悉心救治了雷念滚,并且告诉了他几句话:
“男儿要成大功、立大业,背叛、暗算,不是个好方法。要干出不凡的事,就得要下非几的苦功,没有实力,再好的机会也得平白错过。杀你的是我,救你的也是我;要是你不能振作,退隐江湖吧,别半死不活的。要是能够再起风云,就不辜负我救治你之意。”
狄飞惊如是说。
这番话影响雷念滚极深:
——尽管他好像真的远离了江湖仇杀、武林是非,变成一名倒粪的平庸人,可是,他始终不肯离开京城,他也始终没放弃他的武功。
他已给击倒。
但他没有死。
——那都是因为狄飞惊。
而今狄飞惊来了:坐着他那舒适的藤椅,让人扛了过来。
他认得他。
他记得他。
他也忘不了他。
一一这样一个让人看去舒舒服服的,甚至连死在他手里也仿佛会死得特别舒舒服服的人!
不过,现在的狄飞惊,尽管仍坐得非常舒服,但心里却不可能会大舒服。
——不仅是因为关七的神奇再现。
因为还有另外一个人的出现:
杨无邪。
既生瑜,何生亮?
——问题是,谁才是“瑜”?谁才是“亮”?
大家都知道,周瑜虽然惊才羡艳,权大势大,但到头来依然斗智斗输给诸葛亮。
大家也都晓得,狄飞惊是“六分半堂”的智囊,可是,“金风细雨楼”的军师,却正是“童叟无欺”杨无邪,这一点,不管苏梦枕和雷损是不是仍在世时都一样,都没有改变。
因为有狄飞惊在,杨无邪并吞“六分半堂”的计划,才无法全面奏效。
也因为有杨无邪这个人,狄飞惊发动反击“金风细雨楼”的大汁,才不能得逞。
两人天生是敌。
——但仿佛是一人两面,天主相知:至少对对方盘算策略,洞若烛火。
是以“六分半堂”历尽挫忻,依然站立;“金风细雨楼”也尽历风霜,但依然不倒。
因为有杨无邪。
因为有狄飞惊。
——因为有这种人物,是以仍撑起做视同僚、独霸一方的大局。
问题只在:到头来,谁胜谁负?谁才是诸葛?谁才是周郎?
现在问谁是最后的赢家,的确是谁也不知,只不过,狄飞惊既然及时赶来了,这种场面,自也不能没有杨无邪。
京城里一旦出了大事。一定少不了“六分半堂”的人,也更少不了“金风细雨楼”的人。
一一要是在十数年前,更少不了的是“迷天盟”的人。
可是,后来“七圣盟”没落了。颜鹤发、朱小腰先后毙命,邓苍生、任鬼神改而加入“六分半堂”,而今,在前朝功臣元老司马温公旧室屋顶之上乍现的却正是身册诡秘莫测的五、六圣主,以及一度失踪疯狂、犹如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盟主关七——岁月流转,时光飞逝,一番人事几番新下来,“迷天盟”原是京师里三大势力之一,而今变为今晚出事、生事的势力,反为“六分半堂”和“金凤细雨楼”两派势力所监察、留意着。
“动乱”一生,“金风细雨楼”的杨无邪来了。
“六分半堂”的狄飞惊也来了。
狄飞惊是乘在滑竿上、坐在藤椅上出现了街角。
杨无邪则是骑在马上。
荤辔的就是孙鱼。
孙鱼正为关七的出于而震愕,喊出了“三指弹天”。
——同时也喊出了杨无邪心中的震愕。
这震惊同时也在狄飞惊心里发生。
不过他们都一样,不表达于脸上,口中。
一一在这一点上,他们都是那样的接近,如果不是敌我的对立,而简直似是同一阵线、同一个人。
正如他们赶过来的方式,也选择了最“舒服”的代步:
一个乘滑竿。坐藤椅。
一个则骑在铺着厚绒软缎的马驮上。
他们都懂得让自己过得舒服,懂得养精蓄锐,这样才能把最精最强的智慧和体能,用在要面对和应付的大事、困难上。
可是来的当然不止他们二人。
——既然“六分半堂”来了人,“金风细雨楼”也来了要人。代表官方势力不可能毫无动静。
官府也有的是能人。
这个能人来得也很“舒服”。
他是给轿子抬着来的:
他自然、当然、必然就是——
——“四大名捕”中的老大:无情。
无情来了!
来的是无情。
——由于铁手、追命、冷血多有重任在身,给派出去外面办案,所以留守京师大本营,帮助诸葛先生运筹帷幄的,多是身有残疾不良于行的大师兄无情盛崖余。
他双腿虽废、但反应从来不慢。
不但不慢,他的行动一向最快,而且他的轻功可以说是当今武林中最诡异的,他的暗器手法也是给武林中尊称为“明器”,并以“以一人敌一门(蜀中唐门)”形容之。
更卓绝的是他的机智。
——身上的残障使他更努力引发他过人的才智。
他一向就是一个不听天由命的人。
他的看法一直都是:
我命由我不由天!
而今他来了!
他是乘着轿子赶来的。
——抬轿的是四名青衣童子。
这一下子,乘滑竿的杨无邪、坐有藤椅上的狄飞惊、还有在轿中的无情,都遇在一起,在这惊变惊动的京华之夜里。
这三人都一起会上了。
他们都是人间智者,同时也是名震八方、一时之杰,都因一个惊变,赶了过来,汇在一起。
甚至还不止他们三人。
还有一个人,是坐在华贵马车里赶来的。
赶车的两个少年人,都俊,都秀,都俏。
——甚至比女人还娇。
也骄。
坐在马车里的一个圆溜溜、肥嘟嘟的、右腕戴着密蜡经珠镯子、右手无名指戴着只牛眼大翡翠戒指的大胖子。
这胖子亲切温和,常常笑意可掏,永远笑面迎人。
他仿似弥陀佛,不但慈祥,而且慈悲,谁都不会生气他,他也不会生任何人的气。
但在这京城里,乃至武林中、江湖上、黑白二道甚至朝廷军兵,贩夫走卒,天下间只怕无人敢惹怒这个人。
这个胖子。
——这个笑嘻嘻、无所谓的人。
因为他姓朱:
他是朱月明。
——他既是刑部的“老总”,也是所有“用刑部队”里真正的“老大”。
他也来了!
——京城里一旦有事,自然也少不了他!
有一段时候,他的地位几乎遭他一手栽培出来的任劳任怨替代。那主要是因为蔡京要以任氏双刑“取而代之”。
蔡京见朱月明八面玲珑,已开始不信任这个面面俱圆、招招杀着的人。
朱月明在这时期便韬光养晦,放手放权,不动声色,静观其变,直至蔡元长因赵佶相妒而罢官,他又复出执掌刑部大权。
而今,他也来了。
——当日苏梦枕带王小石、白愁飞直扑三合楼,跟狄飞惊作生死谈判之时,朱月明带同张烈心、张铁树也来过,刺探情报,京里发生这些惊变、大事,岂可没有他在!
他怎可不来!
这时际,眉心有痣的杨无邪、双腿俱废的无情以及胖脸笑靥的朱月明,都一样抬头往中天月下、飞檐屋上仰望。
——在戚少商与孙青霞决战时,他们已有所风闻,几乎是同时赶到,然而这时戚孙已成同一阵线,他们联手要对付的是一代狂魔:关七!
惟独是一人仍没有抬头。
——狄飞惊。
是不是因为他的颈骨己折,所以才无法抬头张望?还是他觉得人生在世,本就是低首的时间多干抬头,既然时候未到,时机尚未成熟,他又何必在此际举首抬头?
他显然没有抬头举目去看,但他在听。
他在分辨。
他对温公旧邸飞檐之上的一动一静依然一清二楚。
他虽然没有抬头,但他心里比谁都更加震动。
而且感谢更深:
当日京城三合楼一战,给铁链铐镣着的关七,以一人对敌“金风细雨楼”总楼主苏梦枕还有他新结义的兄弟白愁飞、王小石,更力战“六分半堂”总堂主雷损,还跟自己对了一招,四五人力战,均取之不下。而今,王小石被迫离京,白愁飞与苏梦枕互相身殁,雷损给苏、王、白三人联手消灭,今晚,曾经联手对付这狂人战神关木旦的五大高手,已烟消云散,只剩下自己一人,还在这里。
他当然不无感慨:
看来,关七是更疯更癫,也更无常、更无敌了!
但看去却也更年轻了!
——对关七而言,年岁仿佛是活了回头,心境亦然!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至于他自己,仍一天到晚垂着头,处理各繁忙琐碎、繁重吃力的事务,仍然一直得不到心里最想得到的爱,他已疲乏了。他已累了,心也老了。
——至少,他就感觉到自己的心境份外苍老!
是以,这么多人在这样一个奇异的月夜里乍见这武林传说里的神奇人物:关七,惊讶的惊讶,震动的震动,不敢置信的,不敢置信。
都以他的感慨最深。
本来是一群人的,忽然只剩下了一个人,那种寂寞,你经历过吗?
一切的繁华,到底都要落空的:一切的畅聚)到头来都要散的。热血,总会冷的,热情,总会降温,花开了要调,人活着会死,圆满到了顶点就得要破碎,色就是空,空却不一定就是鱼。
聪明人肯勤奋努力,又有好运气,便是有了莫大成就,却又如何?到底,人生是寂寞如雪的。
所以,有些人不是不喜欢过得热热闹闹,而足不想让自己习惯了热闹之后,忽然要自己一个人面对无尽的虚荣。
——因为繁华过后的荒芜,那才是真正的大孤寂;热闹过后的孤独,才是真正的大寂寞。
所以狄飞惊只忙着做事,少与人交往,少作欢娱。
——有什么值得开心的呢?到头来,在一起的仍是得要散的,你真正想要得到的,一旦得到了其实不是那么必须要得到的,一时用心又如何?到头来很可能只换来一辈子的伤心。
狄飞悚就是个伤心人。
虽然淮都不知道:他是给人伤透了心。
他是个自律的人。
他的生活很节制:
他是把眼前的事做好,份内的事做好:
——只要把这些事做好,他就形同掌管了数万人的性命与成败,左右了京师武林的风起潮落,这就是他最值得自豪的地
没有其他。
其他的人,包括在屋脊上的戚少商、孙青霞、詹别野,以及本在屋里头飞登屋檐一矮一高的蒙面人和惊涛书生吴其荣,还有刚刚赶到现场的朱月明、无情、杨无邪、孙鱼,连同狄飞惊本人,都无尽讶异的目睹了那独臂战神关七,扬手弹出了“三指弹天”:
这招当年白愁飞名震京师的独门指法!
三指才弹天,局面遂生变。
波的一声,吴惊涛手里的箫,一折为二。
那精悍的蒙面人,好似张口吃了一记拳头,声音忽然哑了。
那修长汉于却在尖啸中失了声。
这一来,现场除了关七的呼号向天之际,一时间就没有别的声音?
“人——命——由——我——桀桀桀桀……”
他咧咀笑。
唇红至烈,就像咀里含了口血。
鲜血——别人的,许或是他自己的!
他桀桀狂笑说了下去:“——岂不由天!”
看来,他不一定是已回复神智,但肯定是已恢复自信。已不自负和狂妄。
然后,他俯视众人,间:“刚才是谁在这几动手的?”
他用手一指戚少商,咧开艳红的咀,问:
“你?”
然后又指孙青霞:
“是你?”
再指向黑光上人,问:
“还是你?”
前前后后,他一共同了三次,指了三指,向三个人。
但三人的反应和遭遇,都有极大的区别:
关七一指,隔空丈七,戚少商只觉全身一热。
他原也有提防。
他怕关七凌空发指。
所以他一闪。
闪开一旁。
按照道理,那一指绝不可能击着戚少商。如果真有指劲,也必击空。
可是,戚少商仍觉得全身热了一热。
不知怎的,的确是全身一热。
相反的,孙青霞觉全身一寒。
寒意浸人。
也侵人。
关七向他那一指,他也侧身让了一让。
如果关七那一指真的蕴伏指劲,那一指也必落空。
但却没有用。
孙青霞仍觉寒了一寒。
由脚趾头寒人心头,再寒上了头。
——这样看来,关七这随意的两指,所蕴的并不是内力、指劲,甚至也不是武功,而是一种至大无过的、可怖可畏的奇异能量,完全从心所欲也随遇而安的气流振频,在夫七手上使来,不但五指点将,也点石成金,化玉帛为干戈,超生回死,那是一种非武术的、宇宙自然间原有的力量,给他把握到了、纵控住了,随手运用,使得来自人的力量完全不可以抵御、拒
这力量似乎并不可怖。
反而有点亲切。
此力量不算可畏。
却又极陌生。
它是强大的却又是含蓄的,强烈的却又是温婉的,强而有力但又是无形无迹的。
这一刹间,戚少商和孙青霞各自都闪开了那一指——但仿佛又都没有避开,各着一指。
但硬碰和硬接这一指的,却是黑光上人詹别野!
关七的“三指弹天”,第一指是“破煞”之势。
这一指蕴而不发。
“三指弹天”的第二指是“惊变”一式,但这一指也点到即
第三指是“天敌”。
这一指却已发了出去。
一一它是给激发的。
诱发这一指的人,却正是黑光国师詹别野自己!
詹别野一听关七向他问出了那句话,心中就一震。
他乍见关七,就生起了一种心情:
斗志。
——原先他捧剑步上飞檐来,就曾起过一种:跟孙青霞、戚少商一决胜负的那种争雄之心。
这种燃烧的斗志、近日他已少有,也少见,就算有,他也一直尽能克制。
但今晚都十分狂烈。
——他几乎给这争胜之心烧痛。
今夜的确是个例外。
但他却不知何故。
直至他一见关六,才知道自己给剧烈斗志烧痛的来由,他甚至也几乎找到了为何戚少商和孙青霞终于免不了一战,以及为何要退到这飞檐上才终于动手的真正原由:
——原来真正的“战神”,就在这屋檐下、屋子里!
“它”在,自然便有战斗。
“它”激发了一切人的斗志。
“它”本身就是战和斗。
是以,今晚还没有动过手、但浑身让斗志烧痛的黑光上人,乍遇关七向他隔空出手一指,他不但不避,还立即、马上、而且也自然而然的作了一个反应。
还了一招。
他双手一抱,合成一圈,一股逆向的、倒错的、对流的古怪劲道,返送了过去,包围住了那一指之力,就像数十头猎犬围剿一头猛虎似的,如要把它逼人陷阱埋伏里才甘心似的。
——一旦陷入他的气场里,那就形同坠人深渊,那是无边无际无涯无岸,同时也无生无死无敌无可抵御的境地,绝对能瓦解敌手的攻势,同时摧毁敌人的性命。
他这一招正是他的绝学:
“黑洞”!
“黑洞”是一种粉碎一切力量、歼灭一切敌人的武功,来自于黑光上人数十年来交熬修为的“黑光大法”。
——就算敌人再强大,一旦给他卷入“黑洞”里,还是必败必亡必无幸免。
詹别野现在就是发挥这种粉碎、歼灭、剿杀的力量!
也不知怎么,他忽如其来生起了一种斗志:
——击败关七!
——最好还能打杀关木旦!
——只要能一掌击杀关七,他就自然成为天下第一!
他平时并没有特别强烈的野心要当天下第一,可是此际却非常强烈!
是以,当关七一指指向他,他马上就以“黑洞”相逼。
他要硬接这一指。
他要面对关七的攻击!
他甚至要挑战关七!
所以他也立即遇上了反挫。
原本关七是否有意发出这“三指弹天”中的“天故”一指,这是谁也不能推测的事。
可是一旦詹别野使出了”黑洞”,引“敌”人”洞”,然后再激发出灭绝痛击,使得关六突然撤去了“天敌”一借。
“天敌”一去,只听关七像倾诉股的哆出了一句:
“惊梦。”
这句活只有两个字。但在关七说来。像一个十分销魂的梦,而且还相当有感情。
——就使一场美得十分颠覆的爱情。
他出招甚缓。
徐徐。
徐徐出招。
“惊梦”之指。
——慢而缓、香而甜,就像是一个午后的梦。
梦醒必空。
——梦后的惆怅。
“天敌”尽去。梦醒惊觉,像一场失落,却直攻人“黑洞”的核心。
就如长空划过一道极光。
电光直攻人“黑洞”的中心。
詹别野已不及撤招。
这个时候,他若不打下去,那只有给人直捣黄龙,粉身碎骨于噩梦之中。
他只好发动了:
“黑光大法”。
黑光大法:
那是死的力量!
黑光暴现,正要卷噬那如梦如惊的一指。
但夫七拇指一捺、尾指一挑、中指急弹,这才是真正的发出了“破煞”一指。
“惊梦”之情的虚主力量戳破了“黑洞”,“破煞”的霹雳雷电迎战”黑光、
那黑光忽发生了异变:
一一一白!
那光倏然转了形态:
一一黑!
一下子,黑白倒借、扭曲、逆转,詹别野只觉脸上好像有一块膜,突然外的一声碎了,甚至连耳、心膜都一齐裂开了、撕开了,“黑光大法”已有了缺口,而且也失去了凝聚之力!
他大叫一声,但语音突然嘶哑:
“先天一一”
他的话陡然中断。
他的话给关七的尖啸切断:
“人命由我一一”
他一面说,左手三指,已弹出“小雪”,右手三指,亦攻出“初晴”一式,夹攻詹别野!
——这是当初白愁飞成名绝技“惊神指”中的二大杀着。
詹别野的黑光已破,黑洞已穿,眼看再也无还手之力。
可是就在这一刹之间,黑光上人詹别野却似变了。
他整个人好像变成了一团黑气。
妖气。
他全身好像一道扭动着的龙卷风,那“小雪”、“初晴”二指破空而!但到了这“黑色地带”,也顿失劲道,好像只变成了两条无形的飞絮,已不是任何杀伤力。
关七的多黑少白的眼一翻一瞪,猝叱了一声:“好!”
突然,一长身,就跃了下来。
他只一动,也没见他怎么动,便已到了黑光上人的身前。
他一伸手,向那黑气中心就是一探。
也不见他怎么动作。他只一神手就出击,就像他的手是一柬电、一把刀似的,一戳就戳人了妖气的核心。
下听哑哮半声,黑光上人横走十六八步,身形一阵摇晃,脚下一阵跄踉,满头散发,黑气布脸,骇然失声叫道:
“先天无形——”
语未说下去,已说不下去,显然在关七一探手间,他已吃了大亏。
关七一招出手,见詹别野以“黑洞”迎击,他脸上出现的尽是喜之色。
——仿佛有人敢对他出手,是一件绝对值得他高兴的大事!
所以他撤“天敌”,改而发出“破煞”和”惊梦”,这两指原是攻向减少商、孙青霞的虚招。
可是詹别野虽然尽落下风,但依然能接得住他这两招,以他的“黑光大法”。
到这时候,在关七脸上闪现的已不再是欢喜。
而是狂喜!
他立即随手弹出了“小雪”和“初晴”。
黑光上人却仍是以“天下一般黑”的气功,吸收化解了这两招。
这时际,关七才真正的出手。
他不只动手。
人也动了。
他一掠便到黑光上人身前,正式在近距离中出手。
此时,他脸上不止是狂喜之色。
——虽然仍是狂喜,但却隐伏了无尽苦痛的狂喜之色。
仿佛,喜欢到了极处,欢喜到了最后,那就是痛苦,到底还是苦痛。
他一出手就破了詹别野的“天下一般黑”的气功。
这之后,他脸上痛喜之色渐去,换上来的是一种寂寞之色。
寂寞之意。
不过、这落寞的神色一闪即逝。
狂喜乍现。
因为在这时候又发生了一件事。
不,是忽然出现了凡种特征,其中包括:
色。
味。
那是一种极其斑烂的色彩。
也是一种非常优美的音乐。
更是一种十分好闻的香气。
甚至也是一种相当微妙的悸动。
这四种感应形成了四种不同的力量,一齐罩向关七的背门!
同一刹那,有一爪三掌,也趁隙攻向关木旦!
那四种感觉,连同着一声大叱:
“吨。波如兰者利!”
一齐攻向关七!
关六全身一震,如遭雷击。
月光阻他脸上。
他狂喜。
他狂热。
他狂。
疯狂。
他猛地回身,面对出手的人就出了手。
向他出手的人正是:
“惊涛书生”吴其荣!
不只是他。
向关七偷袭的还有两人:
两名蒙面人!
高瘦双子一手“落风掌”,一手“卧龙爪”,攻向关七左右肋。
矮实汉子双手以”无指掌”重击关七心房、喉颈!
两人咀里还发出唿哨。
他们出于当然十分惊人:
惊人的快!
惊人的狠!
惊人的杀着!
一一其变化也惊人的诡奇!
可是对关七而言,受惊觉险的仿佛还不是那色香味触法的掌功和这三记歹毒的暗算!
而是那几声古怪的胡啸和咒语。
他回身,仰脸,月光惨青苍白,正洒落在他头上。
他忽然一掌拍落。
拍在天灵盖上。
他自己的“天灵盖”上。
然后他大吼了一声:
“天命由我不由天!”
关七这一掌击在自己的“天灵盖”上,战况立即大变!
要知道“天灵盖”乃人体重大死穴之一,平常让人击着,也负创必重,何况关七这等绝世神功、无边大力!
——他就算是对自己出掌,也无不容情。
然而关七却一掌往自己夭灵盖拍落,波的一声,他哧地疾吐了一口血箭,两眼也同时渗出血丝来!
那一口血箭,正着打在那矮小精悍的蒙面汉子脸上!
这一下,那精悍短小的汉于掩面仰天而倒,一路滚下了飞檐,惨叫之声不绝。
那只是一口血。
一口血就瓦解了这汉子精修苦练数十年的“无指掌”,而且还把他打下了飞檐。
然后关七五指急弹,指法千变万化,白愁飞“惊神指”之“立春”、“雨水”、“春分”、“清明”、“谷雨”、“夏至”、“小暑”、“芒种”一路飞弹,有的指劲发出极尖锐的破空之声,有的指劲则和着非常好听的乐音,有的指风袭出一缕妖黑,有的指风则绿嫩袅袅,何等媚人,有的指意飘忽莫测,沉浮不定,指意大开大合,纵横捭阖,有的指势一出,便发出浓烈的血腥味,有的指力才发,便腐尸般的味道大作。
这些指法,全攻向吴惊涛。
吴惊涛正以“活色生香掌”攻向关七。
关七四击以弹琴般曼妙的指法。
惊涛书生忽然手忙脚乱,本来是“味”的掌功,而今却与“色”的掌法掺杂在一起,变得不伦不类,而本来是“声”的掌意,如今却成了“触”的掌势,完全弄混了、搞乱了!
他本来的武功,是一动意就马上抖决迸发,已几近于绝代高人的那种:“一羽不能加,一施不能落,一触即有所应”的最高境界——可如今他完全受关七的指法所制,变得乱作一团,好像是章鱼的爪子全纠结在一起,又似是一阵狂风乱吹,把蛛网都纠缠在一起了。
这一来,就变得无所施展。
无法施展。
——不是不想有为,而是无可作为;不是不敢作为,而是无能为力。
吴惊涛在这一刹,变成好像是自己“声”的意功要向自己“色”的掌意挑战,而”触”的掌法又与自己“味”的掌力决战。
他自顾不及,而且还手足无措。
他阵法大乱。
这是惊涛书生出道以来,与敌交手,第一次感觉到这般艰辛、畏怖、且力不从心。
他殚精竭智,全力应付。
他还好。
修长汉子可更惨。
关七一旦自拍“天灵盖”后,也没忘了他,更没忘了他的“落风掌”怀“卧龙爪”。
他也一样出指对付他。
但只出一指:
“惊蛰”。
“惊蛰”这一指,是荧七向那修长蒙面汉子随手弹出的,就像一个熟练琴师手里指间的一个音符一般,在整首曲子里只是一个独立的音阶,承先启后,但对那修长汉子而言,这一指却似他命中注定要相逢,已等了七世三生终于遇上的这一指。
修长汉子本来正趁吴惊涛出手对付关七吸住了他注意力之际,与精悍汉子齐出手施暗袭,可是关七自拍天灵盖,以一口血箭打飞了矮汉,修长蒙面人已知不妙。
他一知不妙,便退。
疾退。
可是关七已向他出指。
他退得再快,也快不过关七的指劲。
这一刹间,这修长个子的蒙面汉子正与关七打了个照面,使他乍然想起了一个人:
一个白衣白袍、孤做冷漠的人
白愁飞!
他曾与白愁飞在“三合楼”的长街上对峙过。
当时,他曾猝杀雷纯身边的兰剑婢仆,白愁飞确曾动了杀这修长个儿蒙面人之意,可是因关七出现,挑战场中所有高手,所以白愁飞只把这高长个子“六圣主”迫得狼狈不堪,却是未及杀他。
可是,那时候,“六圣主”已生起了一种甚为奇特的感觉:
——他必须杀死白愁飞!
——要不,他就会死在这白衣人手下
——他们两个人的命运就像交织、交错、交杂在一起,就看淮杀死谁、谁死在谁的手上而已!
对这种感觉,“六圣主”一直非常惊恐。
——是以,当他风闻白愁飞死讯,他比谁都高兴。
他的郁结已解:
原来那预感是错的,不会发生的,因为白愁飞已死了。
他有强烈的、活下去的愿望。
为了活下去、好下去,他是不择手段,也不惜一切。
当年,他出卖关七,原因是有两个:
一,活下去。
二,好下去。
他出身不好。
他一出生就极低贱。父母兄姊全为人奴婢,他的爸爸因触怒了主人,给活生生剁掉了五只手指,只一夜在寒冬里的柴房痛苦到天亮、也冻到天光,没人敢为他说半句好话、甚至不敢上前为他盖一张毯子。
他的哥哥更惨了,因为喜欢上一个主人的亲属女眷(那女子的样子有点像兰剑),给发现了,便给活生生的订死。
打死了也没人敢报官,而他这一家子更让人瞧不起,所以到他姊姊让少爷强暴奸污了,大家都只更鄙夷,都说他姊姊是浪蹄子罪有应得。
到那时候,他就决定不待下去。像他们一样)的活下去。
可是闯荡不易,要闯出名头更难,要报仇杀掉襄樊小霸天王小七一家,那就更难上加难。
要做到这件事(报仇),只有两个办法,
一,他得要使自己强壮。
强壮自身就得要练武。
二,他要使自己更强大。
强大自己就先得与其他势力结合。
所以他痛下苦功习武,而且他很快的就发现若从正途正派去练武,只怕此生此世,也难有出入头他的机会。
故此他从邪途上练。
“落凤掌”是相当阴损的掌力,“卧龙爪”更是十分歹毒的武功,两种武功并练,先是性情大变,而后是不能人道,脾气也会古怪不堪。
然而他不但把这两种可怕的武功同时练成,他更进一步,把两种歹恶武功揉合为一,是为“落凤爪”,而且再继续练,练成了“开花指”。他一面练好这些阴狠恶毒的武功,一面加入庞大的黑道势力。
当时,“迷天盟”的势力已伸展到襄樊一带。
——“迷天盟”在关六手里强盛之际,不仅在京城里独霸天下,其势力亦在多个大城盘踞、发展,声名远播,囊括黑自二道精英,实远比“六分半堂”、“金风细雨楼”壮大发展多了!
六圣主张烈心表现殊异,于是取得当时“迷天盟”二圣主闵进、五圣主吕破军。六圣主张纷燕的赏识,进升为“迷天七圣盟”襄樊一地的分舵舵主。
他当了舵主之后,当地“小霸天”王小七一家子可有难喽。
他杀光他们的男人,再奸污了王家的女人,做得斩草除根。够狠够绝。
但这样做绝了,官府就难免要追究。
他只好撤离襄樊,千方百计。得各圣主保荐之下,进入了“迷天盟”京师总坛。
以“迷天盟”当时强大的势力,自然保得住他。
不过,由于他所格杀的“小霸天”王小七,其实是”飞斧队”余家的成员,他结的梁子很不简单,捅的漏子颇大,种的仇也十分之深。
“飞斧队”余家也动用了武林和官府的势力来追究这件事。
张烈心尽管投靠了“迷天盟”,谁也不敢直接动他,但由于他也是官府通缉的“黑人”,曾绘像画图,贴出海捕公文,所以,他也常年。长年蒙着脸,下以真面目示人。
正好,“迷天盟”除了七圣主关木旦之外,一向都是蒙面行事的,也合符了该盟的风格与特性。
这亦使张烈心正好藉此“名正言顺”的避开度劫。
他原名张成,也改名为张烈心。
尽管他蒙上了面,他的一颗心,仍是炽热的。
仍是烈心。
他还有一名堂兄弟,原名张汉。
他也是苦命人、出身与他大同小异。
是以,他便与张汉一同加入“迷天盟”,一同起事,同一阵线,冒升奇速。
张汉也跟他一般有斗志,他也改了名字,就叫:
张铁树。
这之后,武林中就有了“铁树开花”这一对高手的名字。
“铁树开花”本来就是一件难得的事。
他们奋斗的目的,不过只希望,我命到底由我!
——可是结果呢?
关七渐渐练功近疯,“迷天盟”便起了彻底的大变化,局面逆转,“迷天七圣盟”已渐式微,抵受不住“六分半堂”和“金风细雨楼”攻击吞噬。
在这时机里,既是危机,也是良机。
张烈心、张铁树只抓住了两个原则:
他们要,(一)活下去,(二)好下去。
所以只有一条路:
一个选择。
一一背叛关七!
他们要背叛关七,就得先讨他信任。
要争得他信任,首先得要极尽阿谀逢迎、尽投这不世人杰之所好。
他们要让关总圣主信任他们。
而他们真正要投靠的是更强大的、方兴未艾的势力:
“有桥集团”。
那时候,关七真气走岔,已进入走火入魔、半疯狂的状态。
他时常看到天空上有“大飞鸟胡嗡的盘旋”,又见到地底下有“长虫轰然疾走”,几个圣主访遍名医,束手无策,只好带他去西南一带的名山秀水野外之地去透透气、休养身心,结果,他竟说在深山里看到一群身着深绿衫的人、手里拿着一管管会喷人炸响的事物,把人和树都打得千疮百孔,又竟然在散步于明月夜间,仰首望见“有两个臃肿肥胖的家伙就在那月光上散步”,他们只好又“敬请”他回到京师,结果他竟然终宵不成眠,哭肿了双眼,因为他居然“梦见”远方城里有群拿着“太阳旗”的倭寇在尽情屠城杀人、奸淫掳掠,而且竟还“目睹”眼前之地有“手持厉害武器的人在杀戳手无寸铁的老百姓、年轻人”,关七十分悲痛,从此恶疾攻心,神智不但更患得患失,也幻得幻失,半疯近狂,日益严重,终日难欢。
大家都不知道他在谈什么,只知道他是疯了。
他已疯了。
他一定是疯了。
他疯,大家可不能陪他疯。
那时候,“金风细雨楼”在苏梦枕领导下,已迅速冒起,席卷半壁江山,而“六分半堂”,势更快速拓展,并吞掉原属“迷天盟”的多个地盘。
“迷天七圣盟”已处于全面挨打的境地。
其时,“有桥集团”正在窜起,可是面对“六分半堂”雷损在组织上铜墙铁壁,以及“金风细雨楼”苏梦枕的巩固江山.“有桥集团”的方应看和米苍穹,还真无隙可趁、无法可施。
唯一的方法,便是乘人之危、趁火打劫:把积弱临危的“迷天盟”灭掉,自行取而代之。
方应看得米公公指示,一切成功得先从团结开始,一切败亡乃先自内乱伊始——他收买了张铁树和张烈心。
事实上,当时的情况,也不允许“铁树开花”不接受”收买”,更不见他们自恃节操、自鸣清高。
因为二圣主“长尾煞星”闵进。就是拒绝了方应看的“收买”,而死得不明不白。闵进一死,大圣主颜鹤发趁热引入了他的心腹:朱小腰,当上了二圣主。
但这时大势已显。
“迷天盟”败象已露,疲态毕呈,但仍有死尽忠心的人物,诸如五三圣主等人。
为了贯彻“活下去,而且要活得更好”,张氏双雄只好暗中投靠了“有桥集团”。
他们有了米有桥派系的暗里支持,自然更加能讨好关七。
关七这时已心无大志。
他“见”前途如此苍茫,故尔只顾眼前欢娱,余事已无心打点。
烈心、铁树,正好投其所好。
他们接得的第一个任务,便是除去原来的五圣主“水晶狂魔”吕破军,以及“黑面神君”张纷燕。
张纷燕和吕破军便是因此而命丧于自己人暗算的手中。
死得甚冤。
杀了这两个人之后,张烈心、张铁树也不知“人命由人不由人”,只知眼前那一条路已摆明了,没别的路走了,若有,只这一条活路,其他的都是死路。
——原来只求活下去和好下去,通常也要付出那么大、那么可怖、那么不可思议的代价的!
到最后,他们自然图穷匕现,叛了关七,也引关七步人歧途。
——其中最重要的一役就是,将关七引人破板门、三合楼,让他独战群雄。
疯狂癫痴的关木旦,跟当时京师一系最拨尖的高手,诸如苏梦枕、雷损、白愁飞、狄飞惊、王小石会战,那是必败必亡的。
方应看和米有桥就没把握打杀关七,所以才设计的“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的绝顶高手联手除去此人的!
可是,惊人的是,关七虽然已半疯近癫,但武功仍然高绝。
高到巅峰。
高到绝顶。
——居然合苏、雷、王、白、狄五人之力,依然杀不了关
尽管在决战之前,以防夫七痴狂杀害自己盟内兄弟为由,让他任由新任的五、六圣主在他手足上锁链下了禁制,还下了蛊、毒及咒语,但大家依然收拾不了他、打不过他。
要不是他着了雷殛,死的恐怕反而是那一系围剿他的人。
连在暗中窥视,要目睹关七在群雄围攻下授首的方小侯爷。忽也动了不忍之情:
——这人武功高极,且已得了失心疯,若尽为我所用,“有桥集团”还怕不大成!
——是时,“有桥集团”,那时就可以名正言顺也顺理成章的易名为“笑看集团”了!
——米有桥要我除去关七这头号大敌,我若用而不杀,有了关七,还非要留米苍穹这老狐狸不可么?才不!
——把我的势力称为“有桥集团”,也不过是一种笼络这老贼的手段和手法而已!
一一早该易名了!
——也早就应该正名了!
——关七武功那么高,而且又受了重伤,现在留他,既不怕他反面,又可使他感恩,正是时候!
这是方应看当时的想法。
所以他立施暗号,让张氏双雄,临时改变计划:
一一救走关七!
于是他们放出了“毒雾”。
雨雾。
方应看暗中亲自接走,也劫走了关七。
可是,他始终制不住关七。
关七神智时好时环,但就是不肯认伏,也不肯为人所用。
方应看既驾御不了关七,又深觉此人极有可资利用处,故也不忍杀之。
于是关七就成了方应看的“烫手山芋”。
方应看无法纵控关七,使他深深的且分外的感悟和体会到:
要独霸天下,自立为王,且要摸抚米苍穹那一股老派朝廷势力,就得要自强不息。
——若有关七的绝世武功,何事不能成!
于是他把着眼点放在元十二限的绝世武功:“伤心小箭”
他要得到“山字经”。
也要得到“忍辱神功”。
他深谋远虑、不择手段的去获取这些武术秘诀。
他忽略了关七。
只任他痴。
任他狂。
而这时际,张烈心、张铁树又为他人所“收买”。
这回“收买”他们的是:
蔡京。
当其时,蔡京仍居相位,举国上下,他只在一人之下,而在万民之上,权大势大,莫与比拟。
对他而言,是极需要一些对“金风细雨搂”、“六分半堂”、“迷天六圣盟”“有桥集团”的内部组织都十分熟悉的心腹。
——或曰“卧底”。
根据孙收皮所提供的讯息:莫北神和“铁树开花”都是极佳的人选。
莫北神握有“泼皮风”重兵,对群雄和大局有举足轻重的作用。这人先是苏梦枕的亲信,苏失势后,他不从白愁飞调度,加入了“六分半堂”,成为雷纯的手下。
也就是说,莫北神对“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的组织都甚为熟知,而且,按照道理,莫北神既能为雷纯、狄飞惊收买,叛离“金风细雨楼”,只要能打动他,说不定也可以背弃“六分半堂”,纳为自己的心腹。
只不过,当时蔡京已与“六分半堂”暗中结盟,总不好公然挖走自己“友盟”中的主将。
于是他的主意就转在张氏双雄身上。
张烈心、张铁树出身于“迷天盟”,而且已进升为圣主之一,后成为“有桥集团”中最接近方应看的护法之一,这两个是“必争”的人物。
由于方应看和米苍穹是半在朝廷、半处江湖的人物,所以,他们一切行动,还是在蔡京荫庇和默许下始能行动,只不过,蔡京一向聪敏誓惕,也耳目众多,渐已发现“有桥集团”羽翼已丰。且野心不小,其志亦大,蔡京、王黼、朱励、童贯、梁师成一党,亦心知肚明,而且这些人各拥势力,也正好借重”有桥集团”的武林力量,来牵制对方的实力。
这一来,蔡京对“有桥集团”便不好公然打杀,但一旦要“征用”集团麾下的人,只要随便找个藉口,也就没什么不便的。
于是,张烈心、张铁树就这样给蔡京党人“征用”过去
二张也不是蠢人,自然知道你方应看、米有桥这种人,下会容纳曾背集团事二主的手下,是以一旦给“征用”过去了,日后也投多少“回头草”可吃了。
不过,对“铁树开花”二人而言,这样给“征调”编人蔡京手下任事,正是“改投明主”,更是大有前程的事。
原因委实简单:
因为蔡京更有权。
也更有势。
他们附翼于蔡京,可更有“锦绣前程”了。
这正合符了他们一贯以来的心愿。
活下去和要活得更好是要付出代价的。
——对蔡京这种人而言,决不会用对他没有用的人。
要显示自己“有用”,就得要有奉献。
蔡京手下能人甚多,张氏双雄能“贡献”的就不多了。
方应看一向是个多疑的人,他把自己防守得”滴水不透”,米苍穹更是个老狐狸,二张要“出卖”他们,只怕也没啥可“卖”的。
他们“卖”不了小侯爷、老太监,只好“卖”了关七。
关七仍活着。
也仍痴着。
“落凤爪”张烈心和“无指掌”张铁树便向蔡京“举报”了关木旦给方应看“藏起来”一事。
蔡京听说关七的绝世武功,非同凡响,他决定要把关七“占为己用”。
要是用不上,至少,也让方、米二人无可用一这是蔡京的想法。
也是他的作风。
他占不了的东西,别人也甭想占。
他“盗走”了关七。
这项“行动”当然是由“二张”执行。
“铁树开花”这时已充分的洞透夫七的性情,何况,当初,在他身上下蛊、落咒、施禁制的,以致关木旦神智更加恍惚的。也是他们二人的杰作,所以,他们已渐能摸清纵控挟制这绝世高手的法门。
——若不是,“六分半堂”这时候从中作梗,张烈心二人可能就可以成功的纵控关七,为蔡京效力了。
那可是一个天大的功劳。
可惜雷纯计使吴惊涛“引”走了关六,其时蔡京正好失势,惟求自保,再难以旁顾,张铁树二人也只好徒呼奈何。
直至今晚。
今夜的月色份外好。
张烈心、张铁树二人的心情却是特别坏。
——若不是雷纯从中作梗,利用惊涛书生的“特殊灵力”,“劫”走了关七,可能关七已早为他们二人所控了。
能操纵像关七这么个人物,敢情要比手上有十万大军还有份量、力量。
可惜关七已给“盗走”。
他们好不容易才觅得他的下落。
——当然,他们也在蔡京暗中授意下,才能在今夜联袂便闯司马温公旧宅,硬碰硬的要“抢走”关七。
蔡京失势,静极思动,他比昔时更需要武林高手来助他复出、再起。
所以他自然想到关七。
——因为江湖上已鲜少有人能比关七更有份量。
他虽不在位,但仍暗权在握。
他的话就是命令。
有些人就算是失了势也失了意,但一样有让人有可敬可畏可怕之处,就像一头老虎一样,就算是没有了尖牙利齿,但说什么它仍是一头老虎,杀威尚在——更何况,张铁树和张烈心这些人本来就是他的爪和牙。
“铁树开花”即然已投靠了蔡京,当然希望他能重振昔日雄风:只有主人能当时得令、咤叱风云,作为奴才的才能嚣张跋扈、张牙舞爪。
蔡京一度倒合,最令铁树,烈心失望。原本他们以为投靠蔡京一党,是最有实的了:普天之下,哪有比当蔡相门下更能为所欲为、扬眉吐气之事?就算是受皇帝老子赏识,恐怕也莫如在蔡相手上得宠来得风光。
可惜,连这样强大的靠山,也是说倒台了便倒台了。
虽然台是坍了,不过,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蔡京看来是韬光养晦,徒子徒孙,依然满布朝野,只等他老人家发号施令。
蔡京看来是退了下来,却正是他大张旗鼓也是重整旗鼓之
——当他卷上重来,他已有足够的实力教谁人也不能让他再退下去。
其中一个“实力”的培植,就是武林高手的招揽。
招揽收买备路武林高手相助一计中,其中力争的对象自然就是关七。
蔡京可不管天意若何。
他抓紧的是自己的野心和目标,他的意思就是无意。
——因为天意其实就是人心造成的。
天威难测,但对他而言,曾长期与皇帝赵佶相处,这“天子”的意旨也没什么不好猜度的。
他认准赵佶纵有心改变,也无毅力坚持,迟早会再找他主政,让这只顾玩来而疏于政事的皇帝继续风流快活、享受人间神仙福。
——只有他能为皇帝办到这点。
因为他已看透了这道君皇帝。
就算他矢誓声言要改革变化、到最后,变革也一定不会大大,更不会彻底。
因为变不了。
赵佶如何要重振朝纲,第一个罪恶滔天的罪犯就是他自己。
他若要革命,首先就是先宰掉自己的命。
真正与他唇齿相依,乃至唇亡齿寒的,便是蔡京。
——因为他们一同犯事、犯罪、犯上攫取国家百姓、朝廷万民的一切生命财富作为他们个人或一家一族享乐之用。
他们是沆瀣一气,也是一丘之貉。
赵佶若要改革,顶多只是一时意气,让他自己的声名不坠、威名更甚之故,只要过得早则三、五个月,迟则一、两年,赵佶必定故态复萌,那时,必会重新重用自己,为他扫除一切的障碍。
蔡京知道自己一定算对。
所以他定。
笃定的定。
他知道人命由天,但天命都往往由他控制,所以他也就管它的天命由天下由天,他进时广植朋党,退时养精蓄锐,以退为进,为他下一番风云,再起而筹谋运策。
于是他指定要“夺得”杀七——要是“取”之不得,便杀了也罢。
张烈心二人当然全力以赴,他们自然希望能争得蔡京欢心。
张铁树二人理所当然的希望蔡京能东山复出,呼风唤雨,尽管,蔡京老是在别人劝他应积极谋取重利主掌政局时只微笑表态:
“我曾咤叱风云,也曾风云再起,但而今只想笑看风云,无意再盖云复雨矣。”
——要真的是这样,铁树、开花可长最不愿见的。
“迷天盟”全盟崩溃后,“铁树开花”因曾有出卖过”七圣盟”的纪录,以方应看为人精明清醒,在予以奖励后,果不再予以重用。故在蔡京未收买他们之前,他们也一度想起投靠移守局面的“六分半堂”和实力正迅速窜升的“金风细雨楼”。
不过,张铁树认为,雷损已死,雷媚背叛,雷动天负创未愈,元气大伤,狄飞惊半残不废,雷纯只一弱质女子,要主持大局,只怕力有未逮,“六分半堂”之前程远景,可思过半矣。
故张铁树坚不加入“六分半堂”。
张烈心本有意向“金风细雨楼”靠拢。但不久后,白愁飞叛变。迫走王小石,狙杀苏梦枕,“风雨楼”陷于内哄,最后苏白齐死,王小石独主楼、塔,二路并进,张烈心却极不喜欢王小石的行事作风,故抵死不肯加入“金风细雨楼”一系。
他不喜欢王小石的原因,十分简单直接:他是从“王小石”的名字开始,已十分讨厌这个人了!
他自己也不太清楚其中原因,直至有一天,张铁树半开玩一笑的对他说:
“我看王小石这个人不致如此可厌吧!你那么憎恶他,敢情是为了他的名字之故。”
“他的名字?”
“他叫王小石。但把你给害得家破人亡的仇人,就叫做王小七。”
一语惊醒梦中人。
说来也是。
但张烈心还是说什么都对王小石喜欢不上来。
——人与人之间的缘份,有时是很古怪、有趣的事。有些人,你会毫无理由的喜欢他,可是有些人,却一见便十分讨厌。
张烈心便因此绝不肯加入“金风细雨楼”,这跟唐宝牛和方恨少等人恰好相反:他们是因为王小石而加入“金风细雨楼”而不舍不弃的。
可能,里面还是有原因的。
——张烈心是因为痛恨使他家破人亡的大仇家“小霸天”王小七之故,而方恨少与唐宝牛,则一向有个十分刚猛凶悍的结义大哥沈虎禅,他们虽十分尊敬崇仰这个了不起的“老大”,但王小石的温和亲切、平易近人,都恰是他们在沈虎禅严厉刚烈的作风中所匾乏的。
这本来就是件奇怪的事。
缘份这回事本就是合情不合理的。
一一有人因为这个原故而爱他,却也有人因同一原故而恨他;甚至是同一个人也会因同一原因而今日恨他、明日爱他,或者今日爱他而明日恨他。
张氏双雄为了要“爬上来”,一度加入过七、八个帮会,也加入过镖局,从趟子手做起做到副总镖师,甚至也一度替笑脸刑总朱月明执过辔,为方应看方小侯爷赶过车,到最后,他们到底还是在蔡京麾下任事,而且,还是得负责跟进关七的事——不管他们是在刑部(监视关七)、“迷天盟”(服侍关七)、“有桥集团”(劫持关七)抑或是蔡京一党(控制关七),其结果和对象都是一样。
是以,他们二人,对关七自是又恨又爱,甚至说,他们的命途可以说是:
成也关七,败也关七!
他们好不容易才从蛛丝马迹中探悉:“六分半堂”将关七安排的藏身之处。
他们因极然知关六性情,所以作出两点结论。
一,六分半堂劫持关七,最主要的目的,当然是要利用他。
——利用他的武功、他的身份和他的影响力。
尽管“迷天盟”而今已四分五裂,但仍在江湖上、市井中、黑白道保存了不少残余的势力,像忠心耿耿之如陈斩槐、厉焦红等,仍枕戈待旦,只等关七一声号令。
如果要利用一个已完全疯狂了的关七,那只是敌友不分,毫无意义且相当冒险的事。
要利用关七,就一定要抑制住他的疯性狂态。
据他们所说:关七并不是全疯。
他只是痴。
他痴于一个女子。
——这女子是谁,他们也不确定,只知道关七常念着两个
“小白”。
——小白,小白、小白,小白……
那应该是一个人的名字。
——而且照推断还是一个女子的名字。他会走到一些比较奇特的地方,在那儿求生、调息、吐纳、运功,那些时候,他的神智,就一定清醒多了,甚至行动一如常人。
而且,武功之能,也达至巅峰,令人叹为观止。
可是他武功愈高,却愈痴,愈是念念有同那人的名字。
小白。小白……
——小白是谁?
谁是小白?
在远方洛阳古城,确有位“黑旋风”小白,名动江湖。
但关七所思念的决不可能是他。
因为他是个男的。
而且根据二张的调查:洛阳小白根本没见过关七,而关七一生中既未到过洛阳,对小白也非亲非故,素昧平生,甚至听到“黑旋风”这绰号,也完全无动于衷。
于是,铁树、烈心把调查的重心改放在治愈关七(或至少使关七没那么疯)这一点上,就发现了:关七到过的地方,诸如晶石山洞、矿坑、火山口、庙堂、古宅、古迹乃至当年名人烈士的故居旧屋,他的“病”都会神奇的“好”了起来。
更重要的是:
还功力大增!
——这样的一个绝世武痴、清醒了,但又不完全清醒,然而武功却更高绝,这就是御使之的最好时刻、绝佳时机!
“六分半堂”在刑部、“风雨楼”、蔡京等人和“迷天盟”各路残部监视之下,要把关七这样一个桀骛不驯的人,运出京师,只怕不易。
故而关七极可能便在京里。
大隐隐于市。
在城里,这样特别的地方,也不算太多、太杂。
一下子,铁树、开花便收拢了搜寻的范围。
二,第二个推断是一个问题。
只要回答得了这个问题便可以有寻索关七的线索。
问题很简单:
在京城里,除开花、铁树之外,谁还可以解关七疯疯痴痴之禁制?
几个人:大石公、诸葛小花、元十三限、树大风,以及还有一个人。
吴惊涛。
——他擅“活色生香”功法,“欲仙欲死”神功,以晶石灵力练得盖世奇功,说不定,自可以制造出一种磁场、念力,使关七神智稳定,但依然为其所御。
诸葛小花没有找着关七。
他似乎与这件事无关,甚至不想插手这件事:
——他毕竟是太傅身份,加上又领御大内禁军,手下有四大名捕,总是顾惜身份,不宜涉及太多武林斗争。
关七不止是武林人,而且绝对可以说是黑道上的枭雄。
诸葛正我老稳世故,自然懂得进退之道,他与之周旋、争斗的人物既是蔡京、王黼、梁师成这种人物,自然就深谙活命存身之道。
——像这种事,他多插手不理。
大石公是他的至交,也与谙葛先生是同一派系的人。
大石公也理应无涉此事。
元十三限已殁。
树大风已成了“六分半堂”的人,他们当是盯着这个人。
——若树大凤的医术再加上吴其荣的功法,要治愈和纵控关七,决非难事。
基于这两点,开花铁树二人,一个盯紧了“地点”,一个盯死了“人”。
终于成功。
他们终于发现吴其荣屡次在这司马温公旧宅出现。
他们也在这月明之夜找着了关七。
于是,他们就在这古宅内斗起法来。
按武功,铁树开花自非吴惊涛之敌。
可是惊涛书生要分心于关七。
恰巧,不知是源自什么应力量的号召,驱使孙青霞和戚少商就在这上面的屋檐作出一场龙争虎斗。
这使得杀气充溢。
煞气暴增。
剑气纵横。
侠气峥嵘。
就在悚涛书生吴其荣与张汉、张威互斗之际,关七已冲破禁制,震降屋瓦,冲上屋顶。
同时也会上了质少商、孙青霞、朱月明、雷滚、狄飞惊、无情这一等一流一的好手。
这一来,关七的功力更被涨发。
斗志大盛。
杀性也完全流露。
汉、威和吴书生造此意被合作联手,先行制住关六的狂态再说,却已无及。
关七好比冲出樊笼的飞鹰,鹰击长空,翱翔九天,再也收不回来,抓不回去。
就在此刻,关七以一口血箭,把张铁树打得惨呼声中滚下屋橹,以十数记“惊神指决”,对矢吴惊涛的攻势,再以一指“惊蛰”,飞袭张烈心。
这使得张烈心只好硬着头皮,面对这一指。
而这一指却使他蓦想起一个人:
一个他一直就怕会死在他手里的人,但又一定不会死在他手上的人。
一个白衣白袍、冷漠孤傲、志大才高的人:
白愁飞!
——想飞之心,永远不死的白愁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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