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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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可能自己都没觉得,她想这些时,唇角有一丝隐隐的笑意,那是一个女孩儿情窦初开时的笑,如昙花一放,这样的笑,在人的一生也只有一次。在这辽东酒店的油灯垢影里,满座豪雄,剑气刀光,谁知已悄悄绽放开了一朵女儿心事。

见到的人也只觉她这一美美得玄妙,我们总是能见到涟漪的开漾,但有几人能猜到涟起的原因?满座都在说话,偏偏覃红帘什么也没听见,她只听见一颗小石子在她自己也几乎从没发现过的心湖里沉了下去、沉了下去。直到她师兄大喝一声:“帘妹!”伸手一带,把她带开,才惊觉身边一股掌风掠过,却是‘五凤刀’中已有人向她出了手。不是张溅把她带开,名驰一世的‘淡青剑’覃红帘几乎阴沟里翻船,失了手。

她一回过神,这时才看到满店之中的人已乒乒乓乓地打了起来。她师兄已和董半飘动上了手,而董半飘十几个‘五凤刀’弟子也已涌了进来,长刀短刃,一下下往他们身上招乎了下来。其中一个人喊道:“二当家,点子很硬,怎么做?”

只听董半飘叫道:“凡店中人,一个都别给我放走!叫后院儿把大六儿派个人给我先送到大当家那儿去,那帮客人也带着。这屋里的人,一个都别跑了。”

覃红帘一怒,她看不惯的就是绿林强匪这种视人命如草芥的架式。但‘五凤刀’的门下也确实扎手。师兄斗那董老头虽未出全力,但看得出董老头也还在意存试探,两人这一动上手,说不好没有个千把招分不出胜负。至于‘五凤刀’这其余弟子,果然非同一般江湖小窃。一旦惊觉覃红帘虽为女流,但手下的功夫却是不让须眉,早一声呼哨,又涌进二三十个好手。他们也是有备而来,且练得专门有对付强手的剑阵。覃红帘虽剑利身轻,但只先伤了一两个,一时也难建寸功。

那边‘五凤刀’的人又喊道:“二当家,这瞎老头怎么办?”

董半飘‘哼’了一声:“这也要问,留着碍事儿,斩了!”

那名弟子‘嗯’了一声,一刀就向瞎老头劈去。那边那少年‘呀’了一声,就是他不‘呀’这一声,覃红帘身为侠义之士,多半也要救,何况他这一‘呀’。覃红帘一招‘金针飞渡’,已一剑向那名‘五凤刀’弟子攻去,那名弟子不及伤人,忙回刀自保。但覃红帘由此也多了个拖累。好在那瞎老头儿看不见,虽然身边刀光闪闪、剑影嘶嘶,倒也不至于吓得魂飞天外。

‘五凤刀’弟子们看出便宜,其中一人问道:“二当家,这两个少年怎么办?”

董半飘对付张溅正自恼火,听他们再问,不由就怒,但一转念已经明白,虽然他知那少年只怕不能轻易杀之,还是叫道:“斩了了事!”

那边他弟子们轰应了一声,覃红帘果然失色。她年纪虽轻,但出身名门,又不比那些裹足江湖的名门淑媛,空学了一身工夫不去用,而是行走江湖,会尽强梁,也曾暗夜探敌寨、匪巢诛巨寇,但这时听说那些人要对那少年主仆下手,不由心下一惊。一势‘紫燕萦回’就向那边桌扑去,一招之间,已化开他二人之围。那少年冲她笑了一笑。小苦儿身手不错,但他强的主要是轻身工夫,也就只足自保。就在这一招之间,那边瞎老头已经遇险,覃红帘连忙回救。两张桌子相隔有五六尺,‘五凤刀’中人得了计,两边夹击,几个回合后,已弄得覃红帘左奔右突,疲于奔命。她一转念之下,并不回头,再次奔至那瞎老头桌边时,一伸手,架开‘五凤刀’子弟的三把刀,另一支手就向背后她才看到的瞎老头的手上一拉,不好怎么,这一拉就拉了个空。覃红帘一愕,但那边少年已又遇险,她不及思索,忙去救应。逼开那边的敌手后,她又回到这桌边,无暇看那老人,又是伸手一拉那老人的手,打算把那瞎老头拉到那少年一桌,自己好照应,没想这一拉又没拉到。覃红帘回头看去,那老头明明没动。覃红帘恍如作梦,她一个女孩儿家,练工夫,拼的不是力气,练的就是身步手眼,配合无楔,可以说就是闭着眼,她要抓什么的话,也不会抓错,怎么今天邪了?她无暇思索,又转到那少年桌边,自然而然伸手一带那少年之手,这一下顺利的就被她捉住。那少年的手细长,人也配和,一带就被覃红帘带到那瞎老头的桌边。覃红帘却已不放心放开他的手,仗着艺高,左手不捏剑决,只以右手行剑,带着那少年,绕着一张桌子,与‘五凤刀’的人就展开了一场恶斗。

这下她已无后顾之忧,剑气渐长,‘五凤刀’的门人虽众,一时已占不了她的上风。

那边小苦儿左奔右逃,口里却不闲着,他自己武功也一般,却不时指点这个不行那个不足,偏他轻功奇佳,又善躲避,‘五凤刀’的子弟虽被他缠得发烦,一时也奈何他不得。凡是覃红帘好招一出,那小苦儿首先就要爆出个‘好’字。他噪门倒高,底气也足,一个人叫得有三个人响,所以他们这一方虽只五个人,但声势居然也不弱于对手。只听他不时叫道:“董老头儿,你那一招‘鸭螳步’使得不对,应该左脚先出”;一时又是:“好一招‘三花盖顶’,覃姑娘,你可是我小苦儿见过的江湖第一美女剑客!”

覃红帘得他一赞,便也冲他嫣然一笑。小苦儿恶斗之中不忘翻个跟头,大笑道:“少爷,她冲我笑了!”

那边张溅与董半飘却已斗到吃紧关头,两人一声不出,但手底下却绝不留情。他们可就不是小打小闹,哪一招挨上都有性命之忧。董半飘不用家伙,张溅守江湖规矩也就不肯出剑,两人从东道打到西首,南头打到北头,满屋虽都是人影桌椅,他俩并不低头四顾,却绝没撞到一样。眼见覃红帘已占上风,但张溅却渐居劣势,覃红帘叫道:“师兄、出剑!”

她师兄却咬牙摇头。覃红帘知道自己师兄是八头牛也拉不回的拗性子,心下焦急,要退了身边之敌与师兄联手,偏有那少年和瞎老头要她护着脱不开手。小苦儿也看出情况紧急,急筹良策,一低头,忽见地上有个人影。

满屋的人都在打斗,谁也没注意到,只有小苦儿眼尖,他细一看,却是挂灯乱的屋梁上蹲了一个好矮的老头儿。他也不知对方是敌是友,但于这么乱中,他能跃上屋梁,神不知鬼不觉,只怕就是高手。他这时只求场面越乱越好,大喝一声:“你是谁?”

‘五凤刀’中人只当他又是在使诈,却见小苦儿的‘暗器’已出手。他袖子一挥,袖里的一个黑影就向屋梁上飞去。屋梁顶的那个人顺手一抄,无声无息地就要把暗器消解于无形。只听小苦儿笑了一声:“炸!”

只听“砰”地一声,梁顶传来一声炸响,小苦儿掷出的竟是一枚炮仗。那炮仗响声大,杀伤力却不大,但把那人也吓了一跳,一滚就滚掉到地上,沾了地就向上一弹,足有三尺高,才又落回地面。众人都被那一响惊了一惊,董半飘急忙回首,这一点他就不如张溅这名家子弟了。虽生突变,但张溅澄心静虑,全身心已投入与董半飘这一战。董半飘这一分神,就被张溅一招逼落下风。他全力反击,哪想小苦儿趁乱摸了上来,伸手一抓,已扣住董半飘腰带,他手法巧妙,轻轻一带,董半飘腰带已被他扯了下来。董半飘只觉裤子往下一落,人一惊,忙一手去提裤子,身子向后疾退,肩头就被张溅带了一掌,火辣辣地痛。他一侧目,已知是小苦儿捣鬼,心头大怒,一掌向小苦儿脸上扇去。小苦儿正自得意,险险没避开。急急侧头,虽躲过了,还是被他掌风带得半边脸通红,口里却不忘笑道:“董老头儿,你刚才脱我裤子,这下我把你裤子也脱了!”

董半飘恼羞成怒,正等追击,猛听店中有人一声大喝:“都给我住手!”

这一声叫得大,只听店内的酒坛酒瓮一齐应声而鸣。众人只觉耳中‘嗡’地一声,功力浅的都觉眼冒金星。正在进行的交手也真被这一声喝住了。众人注目望去,却见屋内站了个被小苦儿从房梁上炸下来的矮子。他站在地上,不足五尺高,正在店中间,众人都围着他,光人影就把他罩了个兜头兜脸,可他偏偏象是还气昂昂的自视为店中第一高个般,仰脸看着众人:“是谁把我从房梁顶上轰下来的?”

他话问得气势汹汹,努力要作出一副霸气四溢的样子,但覃红帘看到他那张脸,只是想笑。只见他一张脸扁圆扁圆的,居然宽比长长,一双眼睛也圆丢丢,身上脸上,真是无一处不圆,连他的鼻子头都是圆的。原来他躲在梁上,悉心在看张溅与董半飘一战,也不知是谁向他发了一个炮仗。这时在他张开一双手,他身上只有这一双手长得可人意,白白胖胖,象极了小孩子的手,可左手手心却黑了一片,被炸出了一个大泡。董半飘看到他这一双手,脸上一惊,眉心不由一暗,正在暗道:“难道是他?”覃红帘与张溅看了那一双手也如有所悟,对望一眼,却有个‘五凤刀’的弟子已笑了起来:“谁家小弟弟跑出来了,瞧这一双小手?”

董半飘拦阻不及,他已出了口。那小矮人一怒,脸上五官就纠在了一起,人一蹦,已到了那名‘五凤刀’弟子身边,一手把他纠住,就拖到了场心。董半飘这么快的出手,居然也没来得及阻拦。众人一惊,只见他一只白白嫩嫩的手已向那名‘五凤刀’弟子喉咙中掏去,只一下,那名弟子的喉管食道就一齐被捣了出来,鲜血淋漓。那名弟子一时不得就死,四肢乱颤,他却象小孩虐待小生物一样残忍地用一支小手半用劲的揉搓。

场面太过血腥,几乎人人都吓得退了一步。董半飘也是江湖绿林混的人物,但也觉得一阵恶心。那名弟子动了几动,才终于凸眼死去。那人才继续暴怒地道:“是谁把我炸下来的?”

小苦儿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一步,张溅与覃红帘已忍不住同时叫道:“你是‘孩儿爪’辜无铭?”

那个人已死死盯住小苦儿:“就是你扔得是不是?”同时向前一步。张溅与覃红帘同时双手一振,剑已出鞘,可心中不由打鼓:凭辜无铭的凶名恶焰,自己就算双剑合璧,也不知拦不拦得住?

小苦儿的声音已带哭腔,叫说:“不是我!”

辜无铭又向前逼了一点:“你不敢承认了?就是你!”说着他就要出手,这时只见小苦儿的主人向前迈了一步,说:“是我!”

众人也没想到那少年小小年纪,居然有如此胆色。

第三章 且以酥油包剑气 漫抛红豆数芳龄

辜无铭大叫一声:“好小子,你想炸坏我双手!”他人一跃而起,已然出招。他这一招不依常理,伸手又是向那少年喉间捏去,只要被他捏住,不是瞬间又一条人命?覃红帘已叫道:“师兄,——‘但求比目’!”

她叫的是剑招,他师兄妹早已演练默契,她声一出,她的剑就自左而出,她师兄的剑却自右而出,竟是一招配合得天衣无缝的好招。那辜无铭也不由‘咦’了一声,左手一划,身子连扭了三下,才避开了他两人的剑势,口里喃喃道:“峨嵋老道又教出了两个好徒儿?”局势稍解,覃红帘心下略安,没想那矮子突然又一蹦而起,在众人全无防备之下,他已欺近那少年身前,右手还是向那少年喉间捏去。覃红帘没想他身法如此灵动,这时剑招已荡入外路,收剑不及,难以回护,心中一惨,只怕那少年定已逃不了穿喉之劫,双目一闭,不忍再看。小苦儿叫了声:“少爷!”才待出手,这时却有个低沉沉的声音说:“你须杀他不得。”

那声音居然是那瞎老头发出的!他的嗓音低沉,吐字依然生涩。此话一出,他左袖就往那少年喉前一挡,辜无铭的一爪就击在他袖上,“当”地一声,如中金石,在座的人无一人有把握挡开辜无铭这一击,他这一挡却居然把辜无铭的一抓挡开了!

只听那辜无铭怪笑一声,一闪而退,转眼就发出第二击,还是冲着那少年,那瞎老头又是挥袖一挡,这一击又被他挡开。辜无铭不怒反笑,似乎十分兴奋,一个跟头退后,在空中连翻两圈,然后顿了下,人竟似在半空中停了一秒才落下地。‘青红双剑’出身名门,见识不凡,但连他们也不知这是什么功夫。

那辜无铭似是试出了什么,怪笑道:“龚老头儿,你袖中的东西硬得很,拿来给我看看!”

瞎老头面色一正:“如此圣物,也是你这妖魔外道看得的?”

辜无铭怪笑道:“能挡开我‘孩儿他娘’一抓的,这世上可不多,必是个宝物无疑。想不到那块顽铁竟然真的这么硬!龚老头儿,你在石人山被困了十年,居然还是守住了这东西。你说、‘免死铁券’已消失近十年,如今重现江湖,到底是为什么?”

瞎老头脸色一肃:“免死铁券出,江湖正义足!——你说是什么原因?”

辜无铭笑道:“你还当你是十年前的‘铁券左使’?十年前,我辜无铭惧你三分,如今,你在石人山被困十年,以为还有当年的威风吗?”

瞎老头一脸正气:“我龚长春就是只剩三成功力,拼掉你还是绰绰有余。”

那辜无铭忽然仰天长叫:“免死铁券是在这里,七妖八鬼,五狐十圣,你们不出来吗?”

他一言即出,只见董半飘半咬着牙,一退身,已然不见。他也不招呼他的门人弟子,旁人都注目场中,也就无人注意。然后,只听店外就热闹了起来:有吹打的、有唱戏的、有叫卖的、有吟诵的……男声女唱,也不知来了多少人。只听瞎老头龚长春叹了一口气,淡淡道:“什么七妖八鬼,五狐十圣,魔教哪还剩下的有这么多人。‘闭口禅’曾一得,你不用装,我知道你只一个人,你给我省省吧。”

门外果然一寂,然后才有一人笑道:“龚老头儿果然就是龚老头,被锁了十年,还能识破我的口技。”

然后才有一个阴恻恻的声音传来:“那我呢?我就不是人吗?”

这声音颇远,足有一里开外,幽幽恻恻,摇摇荡荡,说不出的憾人心魄。然后众人耳中就听到店外一阵敲梆子的声音,一个哀哀切切地声音在唱:“卖馄饨了,卖馄饨了。”

一声声哀苦,唱得仿佛是凄凉长夜里最悲伤的一曲。忧能伤人,那叫声象来自黄泉路上叫卖人。“卖馄饨了、卖馄馄了”,只听那一声声、一声声地近了。‘五凤刀’中有个子弟年轻血热,不知怎么悲从中来,忍不住两眼啪打啪打地就掉下泪来,连‘青红双剑’心中听得也恻恻的。反是小苦儿毫无所觉,他天生乐天,见少爷已有人救,没得担心了,不由又生好玩的心理,‘呵呵’笑道:“我要一碗”。

卖馄饨的人正以‘大悲咒’蛊惑众人,这‘大悲咒’本是出自少林。少林七十二艺中有一艺名为‘狮子吼’,本为禅唱佛谛,为正意清心、却除内魔而作;没想八十年前,少林僧人中有一位前辈高人,本为俗家高手,因伤心而出世,虽入佛门,心伤不止,每遇心伤,必然禅诵,于无意中创出了‘大悲咒’这门武功,于‘狮子吼’外别开一路。这工夫后来流落魔教,成了镇教之宝。那卖馄饨的人就是要以这门绝艺侵乱众人心绪于无形。

没想小苦儿天生乐天,不入其套,猛地喊了这一嗓子,竟把那人下面的吟唱阻在了喉里。那人只觉满心恼怒,一股伤心堵在心口,未能伤人,反要伤己。幸亏小苦儿功夫不深,又出于无意,否则他只怕当场吐血。那人一怒,店内人等只听‘呼’地一声,真有一碗馄钝破窗而入,上面热气腾腾,原来他卖这馄饨可不是假的。

那一碗馄饨来势颇奇,黑门神撞开过的那个窗子今天算是遭了殃,虽被补上,这时又被撞开,一股凉风涌入,那碗馄饨飘飘悠悠,就从众人鼻子前面掠过。店外人叫道:“不是要吃馄饨吗?接着呀?”

店中谁人敢接?那瞎老头在那卖馄饨的人先前开口吟唱之时,一时心旆摇曳、几难自持。他一生伤心之事最多,这‘大悲咒’正对了他的心中弱处,只觉愁愁苦苦、世事烦恼,无有终极。如不是小苦儿一叫,他那双深潭似的双目只怕真要流出泪来。他这十年受困于石人山,虽终于熬了下来,但内力损伤之巨,只怕他自己也难深悉。‘护券左使’龚长春一世威名,险些毁于此地。旁人并不了解这些底细,那瞎老头却把头偏向小苦儿发声之处,他没有双目,但似用一种比眼睛更深的感觉把小苦儿仔细‘看’了‘看’。

只听瞎老头轻轻一叹:“你也来了。辽东偏远,没想我龚长春甫一出山,就得逢高人,幸甚、幸甚!”

店外那人笑道:“龚老儿,你要不出来,大伙儿再想那块铁,也真找不到你。就是知道你的下落,敢进石人山的也没几个。你这回出来,可是大大的错了!”

只听店中辜无铭笑道:“他哪里错了?他要不出来,我们到哪儿去找什么‘免死铁券’,找不到‘免死铁券’,又怎么解得了‘佣仆之咒’?”

店外卖馄饨那人笑道:“小辜,你别美了,他哪里是为了你出来,他捧券而出,定是这世上又出了什么惊天冤案。可笑可笑,这老头儿老成这样了,还自许正义,捧着那块顽铁还想出来救人。”

‘闭口禅’曾一得半晌没开口,这时开口道:“冤案,什么冤案?我怎么不知?”

辜无铭嘴快:“就是‘孤僧’……”

他一语没完,门外曾一得已‘啊’了一声,卖馄饨那人怒声截道:“小辜,你活不耐烦了别带累大伙儿!”

辜无铭天不怕地不怕,被他一句数落却忙伸一支手捂住了嘴,似乎还嫌不够,一双圆眼向在场的人扫来扫去,象一个小孩子说错了话做错了事,希望在场的人都没有听到看到。他下面的话虽当场截断,门外曾一得还是颤声道:“这样的案子龚长春还想接?他真的疯了?”

他情急之下,不自觉用上了口技,满场里只听到回音“疯了、疯了、疯了……”。覃红帘、张溅都是一头雾水,只见那个瞎老头龚长春的脸上忽然升起一股肃慕:“大丈夫为人立世,自有你们一干匹夫匹妇所不懂之处。”

他一双黑眼看着众人,虽然是空框,但更把人一个个看得心头瘆瘮的。只听他很缓很缓地道:“只要我龚长春在一日,‘免死铁券’在一日,就不会让它空置高阁。”

那声音沉沉荡荡,漾了开来。那个少年向龚长春看了一眼,觉得这就是他在江湖上行走半年也没能找到的风骨气概。

他一言落地,静了下,才听门内门外传来‘嗯嗯’、‘嘿嘿’、‘哈哈’三样各具一格的怪笑。他们也略折于龚长春的堂堂正气,却更要杀他以出这一口闷气。只听辜无铭怪叫道:“龚老头儿又在唱他的高调了,咱们来可不是谈经论道的。姓曾的,你攻他哪里?”

只听曾一得道:“耳朵!”

另一个卖馄饨的已叫道:“我来请他吃一碗馄饨面。”一语未完,只见一碗馄饨破窗飞来,直袭龚长春胸前。龚长春这次为出山已内力巨损,当下以袖一拂,那一碗面被他带得飞还回去。这一招接得潇洒,可辜无铭眼尖,已见到那碗被龚长春衣袖一带之下,已泼出一点汤来。这可不是‘长春剑’龚某人全盛之时的风采,看来他内伤果然不轻。

他瞧出可乘之机,双手一拍,直袭龚长春双肋。龚长春‘嘿’了一声,他无力用指掌去接辜无铭这一爪,只有以袖中之铁一应。只听‘叮’地一声,辜无铭这一招就此被挡开。

门外却听木楔凿凿,于这寒夜无聊之际,竟似有人钉起戏台来。然后,男声女声、老人孩子,只听一拨拨欢声笑语,叠次涌来;然后,戏台开锣,一个女声咿咿呀呀地就唱:奴本是明珠擎掌,怎生得流落平康,在人前乔做娇模样,背地里泪千行。

……那里有金珠十觞,来赎云娘……

声音一起,张溅就见龚长春本一直平静的脸就波动起来,似是触到了他什么伤心事。只听门外那声音忽然高亢:“春哥、你代人申张不平,可有没有想过,就是负了我这云娘!”

只听叮地一声,龚长春没有接住卖馄饨的再次袭来的碗,一碗馄饨面全撒在了地上。只见那几根面条中的馄饨,皮薄馅翠,货真价实,但众人看着,不知怎么就觉着这馄饨要是端到自己眼前,自己可不敢吃它。正想着,只见地上的方砖‘哧’地冒出股白烟,竟被那馄饨汤蚀空了一块。这是什么样的馄饨面!

然后就听辜无铭大叫一声:“龚老头,交出铁券,饶你全尸!”

龚长春‘哼’了一声。

辜无铭见他到此境地还对自己意存不屑,不由大怒,叫道:“你完了!”一爪抓下,配合窗外袭来的另一碗面,就听瞎老头衣袖‘哧’地一声破了,然后第二爪又来,只听‘喀喳’一声,辜无铭飞掠而退,一阵怪笑,龚长春的胳膊全露了出来,鲜血淋漓,还露出了磷磷白骨。

辜无铭正准备一股作气,拿下这龚老头再说,只听店里后堂忽有帮厨的大叫道:“不好了,油着了!”

辜无铭本待不理,可那油着起的火势可够旺的,‘砰’地一下,直喷向屋梁,把他都吓了一大跳。一回头——可不是?后面厨房一大锅油刚着了起来,瞬时间,油香扑鼻。锅子边是个三十多岁的厨师,这时似慌了,竟舀起满满一舀水向那油锅中浇去!这还不炸?只听店内众人一个一个‘哎哟哎哟’连声,那油点爆出,奇烫无比,又不比暗器,来势之凶之密,全无章法可循,连辜无铭这等高手都被烫个正着,更别说‘五凤刀’那帮弟子了。其中覃红帘最为惊吓,她一个女孩子,自然爱惜容貌,忙忙以衣袖掩面。她师兄知她之忌,这时已用一个宽厚的后背把她整个遮了起来。一时店堂之中,人人忙乱,店堂之外,曾一得与那卖馄饨的只见火起,叫声一片,也不知出了什么事情。卖馄饨的还忍得住,守着‘逢乱莫入’的江湖常识,曾一得早一钻而入。一眼已见油锅着了,他出手也快,脱下衣服就向窗外包起了一包沙土,转眼又钻窗而入,双手一抖,那沙平平洒出,匀匀齐齐浇在火头上,那油应声而灭。他把剩下的沙土就连衣服一齐塞入那炉子的风门。

店中至此方一静——可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大伙定睛一看,才发现那少年主仆两人并那瞎老头一齐不见了!

辜无铭脾气最是爆燥,一把纠住那厨师衣领,凶神恶煞地道:“你个龟儿子,把老子要的人闹跑了。”

那厨师抖衣而颤,已吓得说不出话来。曾一得道:“那老小子受了伤,多半逃不远,何况还有两个小鬼绊脚,咱们快追!”

辜无铭已丢了那个厨师的衣领,就向窗外一跃,急急地要追去,却听窗外传来卖馄饨人的阴阴一笑:“只怕那龚老儿并没逃远,就躲在厨房里也未可知。嘿嘿,这招虎口藏身的招法也在我面前卖弄。”

辜无铭一拍头,嘿嘿笑道:“还是你周混饨脑子精明,老子险些又上那老狐狸一当。”说着,将鼻子用力一嗅,“我已经闻到灶台后面的人肉味了。”

他说这话时脸上表情直欲流诞,覃红帘也不知他是说来吓唬人还是来真的,只觉自己胃里翻江倒海地乱起来。这时油烟略散,炉里余火未熄,有一个‘五凤刀’的子弟忽‘啊’了一声,众人顺他目光看去,只见在灶火的映衬下,灶后的墙上矮矮地映出三个人影,人人心下明白,那不是瞎老头龚长春与小苦儿主仆三人又是谁?

只见辜无铭与曾一得、周馄饨互换了一下脸色,三人都跃进灶房,缓缓向那灶台围去。他们情知龚长春虽伤,但只怕他的临死反扑也非同小可,所以足下极为谨慎。店中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里。覃红帘虽极为那少年主仆二人担心,但自己一只手已被师兄握住,似叫她谋定而动。覃红帘望向一向自信的师兄的眼,就明白,在这三大高手的夹击之下,就算自己兄妹二人倾力出手,只怕也不过多了个螳臂挡车而已。只听周馄饨的声音最先响起:“龚老头,周馄饨抛下馄饨担可还是第一次,不过就是想请你吃碗面,你怎么就害羞得象个新娘子?”

灶后已有隐约的呼吸声传出,但那三人就是不站起,所以辜无铭三个心中也猜疑不定。其中周馄饨性子最是周密阴毒,只见他看向辜无铭,然后用手指指了指天,意思叫他从上向下侵袭;又看向曾一得,指指右边,指指自已再指指左边,意思自己与他分两路包抄。他这边计议已定,三人就打算动手呢,忽听那厨子沙哑哑地抖着身子说道:“三位,你们进我厨房来做什么?”

场面本是紧张已急,连个傻子都感觉得到,所以这时还有人敢开口连周馄饨都吃了一惊。众人望去,说话的正是适才傻不拉叽居然想用一瓢水来浇灭油上之火的那个帮厨,只见他一脸油污,加上被刚才烟熏得乌眉皂眼的,更是看不出他的年纪。他傻傻地望着辜无铭三个,三人也想不出这世上还有这么傻的人,不由倒被他问住了。只听那帮厨的说道:“神灶仙灶、人来人绕——这是我们厨房的规矩,你们怎么说进来就进来了?”

辜无铭尖声一笑:“嘿、这傻小子还真跟我们逗上闷子了!我们就进来了,你想怎么样吧?”

那帮厨的低下头:“我不敢怎么样,只怕这厨房里有一样东西须不答应。”

他口气说得痿弱之极,似是怕极了那三人的凶焰。辜无铭一脸戾气,怒道:“是什么?灶王爷吗?”

帮厨的轻轻道:“是灶王爷的护灶三宝。”说着,他伸出一支手,竟向火虽已灭、但犹滚烫的油锅里摸去。覃红帘看着虽凶得象只胭脂虎,但女孩儿家,倒底心肠好,以为那帮厨的失心疯了,叫道:“烫!小心!你疯了!”

那人却抬脸冲覃红帘一笑:“我是象疯了。”不知怎么,覃红帘被他笑得心中一怪。周馄饨象是已看出了些什么,忽然叫道:“尉不平,原来是你……”,他本想说‘是你在装神弄鬼’,但话还未及出口,只见那‘尉不平’已一掌拍在锅台上,笑道:“我可不是当年那个尉不平了!”满锅的油本在锅中静静的,在他这一掌之下,居然如斗泄金珠一般,腾入空中,炸了开来,直向辜无铭三个炸去。那人也真不怕烫,伸手就向锅中残油里捞出一把剑来,那剑甫一现身,便光华照目,更惊人的是那一剑劈出的风势——挟着万千油珠,尤如雀展金屏,在这油烟未散的厨房中划了开来。张溅已惊叫道:“是尉不平的‘油藏剑’!”

那人已朗声笑道:“剑实‘油藏’,人已非‘不平’!”他这一笑出剑,辜无铭、曾一得、周馄饨同时遇袭。辜无铭身量最小,偏他被那滚油烫得最多,只听他惨叫一声,大怒道:“妈妈的!”一双小手就向那人喉咙掐去。

那人已笑道:“‘孩儿他娘’,‘孩儿他娘’,练这门工夫可是自伤其身的,难怪你永远长不大。”

他一个‘大’字才落地,一张嘴,已向辜无铭伸来的那双白白胖胖的小手咬去。辜无铭在这双手上下的工夫何止三十年,但不知怎么,见到那人森白白的牙齿,就不敢让他咬中,怪叫一声,收招而退。那人一剑就攻向曾一得,那一剑已照花了曾一得的眼,被剑带起的油珠也最多是袭向他的,只见曾一得一声怪叫,掀起袍子兜头兜面地一遮,把全身蒙了过去,但那袍子也被油点污得不象样子,他随手一脱就已甩开——他刚才灭火时本已脱了一件袍子,但下面还有一件。也不知他怎么穿了那么多袍子,那件脱了还有这件,这件又脱了,下面居然还有一件,宛如他口中口技一般层出不穷——只见他脸一黑,竟然还变了一张脸。竟是魔教中‘变脸’绝技。只见他脸上忽变得惨白白的,双眉如两把扫帚,黑漆漆地扫下,竟似是个无常吊客。只听那人笑道:“曾一得,嘿嘿,你压箱底的工夫都用上来了。”

曾一得急着避开那油珠,刺向他那一剑便由周馄饨帮他接了去。这一招才是硬碰硬。周馄饨一只叫卖馄饨用的铁梆子才一触到那剑,梆子就‘叮’然一响,尖刺刺地刺入众人耳朵里,嗡嗡作响,让大家半天都不舒服,更别提当事人周馄饨的感觉了。只见他一接即退,叫道:“点子扎手!”叫完他就退。曾一得与辜无铭本是他死党,一望就知他是要退回到馄钝挑子那里去,那里周馄钝的诸般法宝都在里面。那人一剑如盯死了周馄饨,直向前追,曾一得与辜无铭也就追着那人。四人闪电般地已从厨房跃进大厅,又从大厅顺窗出去。只见周馄饨转眼已靠近他的馄饨挑儿,背上身才喘了一口气。覃红帘与五凤刀子弟向窗外望去,只见那几人翻翻滚滚相斗,转眼消逝在夜色里。

覃红帘与张溅对视一眼,这时,只听外面传来一声挺特别的唿哨,厅中五凤刀的子弟就神色一变,互看一眼,一转眼就转身走了个精光。张溅拍拍师妹的肩头,也从窗口一跃而出,向辜无铭四人方向追去,口里说道:“我先摄着,帘妹。你一会儿再跟来。”

覃红帘这里一回头,只见原来热热闹闹的酒店已变得空空的,一地零乱,心里不知怎么有了一丝凄凉的感觉。厨房里的人早已逃了个精光,厅中柜上,也只有那掌柜的还颤着一双腿站着——他不是不想走,而是瘫在那里动不了了。覃红帘望向灶后,只见墙上人影长了起来,然后一现身,果然就是瞎老头和小苦儿主仆俩个。那瞎老头神情荒凉,似是也想不到自己龚长春有一天也会落到藏身避敌的地步。小苦儿则一脸笑嘻嘻,觉得刚才情景大是好玩不已。他主人则看着一地的乱油碎木,不知在想什么。——不知怎么,覃红帘看向他脸上的表情,就觉得他心中起的只怕也是和自己适才一样的思绪。

龚长春坐到了桌子边上,他一双瞎眼,却似什么都看得到似的,走起路来全无跌跌碰碰,让覃红帘都有些疑惑地望了望他。他似猜到了,望覃红帘一笑道:“小姑娘你不用疑感,小老儿可是真瞎。”

覃红帘脸一红。

瞎老头嘿嘿一笑:“有的人眼睛亮着,心可是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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