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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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怔停步,那老头却已拐过街角,巷子里仍留着他嘿嘿的笑声。
不一时,空中却又嘶嘶哑哑地传来一串不成调的歌声,声音还是那个老头儿的:
旧时一块玉,遗落古长安。
烽火干戈地,凄凉寂寞塬。
华彩翻木讷,锈迹掩斑斓。
价高自不售,孰忍佩襟前。
……
田笑怔怔地听着,只觉那歌声摇落,像身边的时间刷刷地在流,一个字一个字的被时间冲刷掉,四周是咸阳城暗色的街坊,直到那字被冲尽了,仿佛泥沙也被冲掉,冲得河床荒荒的,底下露出的……却是块玉来。
第五章 何须见血方封喉
那些黑云翻翻滚滚地压过来时,田笑正把身子倒挂在钟楼的飞檐上。他用两只脚绞着檐顶的兽头,身子倒悬,腰尽力往前探出去。这钟楼很旧,可相比它脚下的咸阳城来说,已算齐整的了。
钟楼里还有人。一共是两个。看穿着打扮,一个像是县城里的典吏,一个却像是乡间的里长。今天对于他们仿佛是个重要的日子,都打扮得格外隆重。
但那隆重也只是小地方的隆重。那典吏干瘦平整得像衙门里的板子,脸色却像衙门口敲旧了的鼓皮,唾面自干加上凛然不可侵犯两种神色竟如此奇妙地统一在了一起。那个年纪大些的,穿得却花哨些,一件绸员外衫在他身上开出富贵如意的花来。那富贵也是披在这黄土塬上的富贵,像戏台上的装扮,裱糊的仪仗,穷家子的喜事,没有底气的架势。
他们两个攀爬到这个钟楼上后,隔上一会儿,那里长就要抻抻自己绸衫的后襟,口里喃喃说道:“过先生怎么还没来?”
终于那典吏被叨咕烦了,只听他粗暴地道:“你念了一千八百遍了!你觉得别人是什么人?别人可是弘文馆的来头!是皇上也信重的文华阁里闻阁老的私人!你觉得怎么着?见你我这么两个小角色,也值得他老人家先来等我们?”
那乡绅却不恼,仿佛倒高兴终于跟这个不爱说话的典吏搭上腔一般:“那弘文馆究竟是什么来头?馆里随便出来一个什么人都那么重要?他又没有官职。”
典吏有点不耐烦又有点炫耀地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朝廷对凡是江湖中在野的、不入武英殿掌控的人物,就都由弘文馆打理。不说别的,就说他们每三年一大考的龙虎榜,就已搜罗尽了江湖上各大门派与世家。当今江湖,门派纷杂,可除了少林‘水木堂’与武当‘大北仓’还稍微可以自撑门户外,剩下的有几个不受弘文馆与武英殿辖制的?凡是上了龙虎榜的,那可是平步青云,可以直接入武英殿执事,那就是江湖中人人羡慕的出身正途了。这过千庭过先生虽没有官爵,但他可是执掌弘文馆的闻阁老最有力的一个幕僚。等闲的在职三品大员,想见他一面可都不那么容易呢。”
说着他拿眼乜斜了那乡绅一眼:“古老,要不是叙上家谱,看在你跟那古杉多少有点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亲戚的面上,这过先生又如何要见你?”
那乡绅古老赧颜一笑:“都是那些不长进的子弟,他们都只道摔碑店的古家一向人脉凋零,也从不肯读书从正途出身,一向还瞧不起他们,不肯亲近。现在果依了我说的吧?做人要厚道!他们哪想得到我这姓古的侄儿……居然这么争气,山南海北的大家巨族都对他倾心,何况还有朝廷眷顾呢。”
他说到“姓古的侄儿”几字时,因见到那典吏微微一笑,口气里便有些心虚。想来自己也知两家虽都姓古,前代似乎有些关系,其实并未联宗的,就是这辈分也是他估计着年纪虚拟的。
那典吏却亲狎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和气道:“咱咸阳城出了古少爷,那真是咱咸阳城的福气。古老,您今后攀上了这门亲,可不能富贵即相忘,别忘了提携下小弟啊。”
外面檐顶的田笑听到楼内两人的谈话,不由就留了心。他一向都离那富贵权势远远的,这时听了那两人的对话,不由感慨:那古杉声名虽盛,但一天到晚被这些小人算计着,想来也未必怎么开心。
正想着,他耳朵一竖,隐隐听见了什么。身子忽一缩,一隐就隐到檐底,连呼吸都小心起来。他听到了轻微的脚步声。那走来的人行走呼吸间,让人一听就知是个断不可忽视的高手。过千庭——那人想来就是过千庭了,行走气息间真有千庭信步、瞬息而过的气度。
田笑不由得调息静气,免得被人发现。他拨开瓦缝偷窥,却见那钟楼上已走上来一个人。那人年纪有三十余许,面色青白,衣着洁净,仿佛一个先生模样。
就见那典吏已施礼先叫了一声:“过先生。”旁边那乡绅古老也忙不迭地施礼。
却听那过先生笑道:“这位就是古老?”一双细目开合间,精明隐现。
他语气虽客气,但自有一种身居高位的人故意装出的亲和之感。田笑暗暗“呸”了声,可那典吏与乡绅却很吃这一套,面上都露出受宠若惊之色。
却见那过先生伸手往袖子里一摸,沉吟了下,摸出个封柬来。接着将它递与那乡绅道:“兄弟初来咸阳,却要烦古老代传个拜帖与古杉兄。说在下是闻名已久,甚渴一见。”说着顿了一顿,“还有就是这比武招亲之事,古老想来都知道了吧?”
那乡绅连忙点头,才要措词作答,那过先生已道:“古老就跟古杉兄解释一下,这也是闻阁老应江湖诸大家所请,上禀朝廷后,给古兄添的一点小小热闹。在下也情知古杉兄一向清简,不爱这些虚热闹的,万望他不要见责为好。这比擂招亲的事,还要古老跟古杉兄细细地说说。我们弘文馆现参与其事,却也是下承江湖诸世家厚望,上领朝廷的一番盛意,万望他不要峻拒。”
楼檐上的田笑听了不由一愣:怎么,这闹得沸反盈天的比擂,来了恨不得有近千余个江湖角色,那么多女儿加鞭快马地赶了过来,而那古杉、居然还不知道?
却听过千庭微笑道:“这事儿怎么说也是上达天听的。古老如办不好,只怕就不好说话了。那古杉兄虽说骄傲得紧,怎么着也要顾念一下族人吧?哪怕是远支。他年年都要出嘉峪关一行,到新疆草海沙原一放心志,这些事我们都是知道,也从来不曾扰他。前两天才听人来报,最近他刚刚回来。古老不要耽误,现在就去摔碑店为好。”
那乡绅脸色白了白,他一直根本都没得空儿说话。却见那过先生面上分明是谈话已经结束的神色。他呆了呆,应了声,告了个罪,却也猜不透这里面的机关,只得先行疑惑地退下了。
他才走,就听过千庭冲那典吏道:“我叫你查的事怎么样了?”
那典吏恭恭敬敬地道:“在下查了。确实,四望乡郊外那些乡民都说,这些天来,是听到四野郊外,时或有一个疯女子疯着喉咙唱歌。唱的什么听不清,更看不到她的人,可就出没在四望乡那一带。”
过千庭脸色阴沉,望着楼外黑云,哼声自语道:“当年就是她惹出的事,现在,有我弘文馆出面,她还想出来捣乱吗?”
钟楼中一时一静。那过千庭的脸色,不只让那典吏,就是田笑在暗地里偷偷见了,也不由心底生寒。
只见过千庭踱到窗口边上,手摸着窗棂,脑子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田笑好奇地看着他——以田笑的出身,和这样的人打交道的机会原少,而这人身后,就是那个田笑所一直不能理解的一阵儿看似臃肿无用、一阵又显得强大无比的朝廷。那些混迹其中的人,个个手眼通天,一想到食利贪赎,他们马上就可以把那整个系统变得臃肿无用;可一旦想及镇压,他们的手又是沉重的,会立刻显出一种强大无比的力量。
却见过千庭的面色忽然微微一变,挥手冲那典吏道:“你快走,我约的人要来了。”
田笑不由愣了愣,是什么人,居然让过千庭一提起都忍不住骇然色变?
那典吏才向钟楼下退去,田笑就听到一声巨大的“咣”声,那响声好大,以至响过了后四下里突然地一片寂静。
田笑忙不迭探眼向那钟楼内望去,却见钟楼后面的窗子已被撞开,一块巨大的黑色的棺盖样的事物直冲进钟楼内来。细一看,那棺材盖原来并不是木头做的,其实是个纸鸢。只是它做得太像,颜色也漆得刚好,简直像一块沉重无比的檀木棺盖。
那纸鸢上还坐着个女人。那女人也一身黑衣,身段娇小玲珑。只是她的黑衣与座下的纸鸢不同,虽同为黑色,隐隐地却浮泛着光彩,像鸽子脖子上的羽毛,深深的色泽中潜藏着流动的蓝光紫晕。
那纸鸢像撞破了一道时光之门,它的后面,洞开的破口处天光一绽。它突然出现,蓦地撞碎窗棂,可接着,时间在它四周似乎忽然变慢,只见那被撞破的窗棂、糊纸在空中竟似顿住了,然后才缓缓地向四下里散开。
那女人的出现也就由这一声暴响开始,接着,却在异样缓慢的碎纸、断木的飘落之间出场。只见她的面上黑纱飘荡,黑纱里织着金的、银的、五彩的线,但合在一起,它居然还是黑的。
而四周,那碎纸破棂,轻轻散落,几近无声,却像一队灵棺经过时那飘落在荒野里的纸钱。
只听过千庭轻轻叹了口气:“你每次露面,都要搞出这么大的声响吗?”
他微微蹙着眉尖,有一点装模作样的架势,又有一点讨好的语气。
田笑却感觉出,他这架势下面,却透着说不出的谨慎与防戒。
以过千庭的身份,一个人能让他不得不以开玩笑的方式显出讨好神色,还暗地里叫他如此谨慎的戒备。这究竟是什么人?
田笑登时对那女人好奇起来。
却听那女人咯咯地笑了。那笑声像一把冰糖撒落,落的地方一朵朵罂栗花鲜艳地开放出来,她的笑声是有颜色的。她笑得身上都轻轻地颤动着,连带着座下的纸棺都一阵轻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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