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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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翡想了想,又问道:“爹,如果你是那个吕前辈,你会躲在大药谷里炼些‘归阴丹’‘归阳丹’之类的玩意吗?”
周以棠微笑起来。
“我以前不明白你当年为什么要走,现在知道了,以前怪过你,现在不怪了。”周翡顿了顿,又道,“我……路上遇到一个前辈,他知道我姓周之后,叫我代他问你一个问题。”
周以棠:“嗯?”
周翡道:“那人是个老和尚,他问你,‘以利刃斩杀妖魔鬼怪,待到胜局伊始,妖魔俯首、神兵卷刃时,当以何祭,才能平息那些俯首之徒心里的怨愤与祸患’?”
周以棠笑容渐收。
周翡从身后的包裹中摸出一个布包,递给他道:“老和尚说,要是你回答不出,就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周以棠接过去,没拆开,便道:“慎独方印?”
周翡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
周以棠无奈道:“寻常江湖人闹闹也就算了,楚天权和康王居然也公然出现在永州,之后康王殿下那边讳莫如深,北斗文曲又不明不白地死在那,我若连这么大的事都没听说过,也不必领着虚职尸位素餐了——和尚告诉你他法号叫‘同明’了吗?那大师给我这个干什么?”
慎独方印当时在死了的楚天权身上,可当时那大魔头尸体旁边的人——从应何从到周翡,全都神思不属,居然不约而同地把这么个人人争抢的关键物件给忘了。好在四处寻觅谢允踪迹的同明老和尚路过,才算没让这慎独方印落在荒郊野外,莫名其妙地被什么野兽叼走做窝。
周翡一脸不明所以。
周以棠拆开布包,端详了一下上面的水波纹,沉吟片刻,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低声道:“难道……”
周翡偷偷伸长了耳朵。
周以棠却将方印重新包好,不往下说了,问道:“他还说什么了?”
周翡按捺下有些痒的心,说道:“哦,还说让你帮忙指个路。”
周以棠微微挑眉。
“他让我问,梁绍葬在何处。”周翡说到这,又好似怕周以棠误会老和尚要挖坟掘墓似的,忙又解释道,“是为了一个……朋友,他中了一种奇毒,我们一筹莫展,梁……那个大人曾经与大药谷有些交情,据说很多药谷遗物在他手里,所以……”
“朋友?”周以棠看了她一眼。
周翡低头研究自己的鞋尖,点头道:“嗯。”
周以棠脸上笑意一闪而过,却没再追问,只道:“同明大师太过拘泥,既然叫你来问,还送什么礼?难道我还会不告诉你?”
周翡:“……”
都说周存曾经师从梁绍,大概同明大师也没想到,她爹听说有人要挖他老师的坟还能这么愉快。
“我一会把地图画给你。”周以棠随手将慎独方印递给周翡,又道,“把这个拿回家交给你娘,就说这是我的‘身家性命’,叫她代我保管几年。”
周翡“哦”了一声,接过去没动。
周以棠疑惑道:“怎么了?”
周翡顺着慎独印的边缘捏了一圈,却不正面回答,只是顾左右而言他道:“呃……那个李晟李妍他们都在前面等着,派我来请你回家……呃……爹也有些年没回家了,多年不见……”
周以棠一听“李妍”就明白了:“是你们几个不敢回家吧?”
周翡:“……”
“没胆子回家,怎么有胆子跑呢?”周以棠瞪了她一眼,“等着,我同他们交代几句。”
周翡见他出去,低头笑了一下,随即她笑容渐收,摸了摸身后的碎遮。
同明老和尚托付给她三件事,第一是找到相传落在梁绍手上的大药谷典籍——当年吕润所书的《百毒经》。
第二是搜罗种种珍惜的驱寒圣物。
第三是寻一个精通阴阳二气的内家高手。
《百毒经》或许有些线索,可是究竟什么是驱寒圣物,连老和尚也说不出几种,至于什么叫做“阴阳二气”,则完全是蓬莱所收典籍的只言片语,究竟是什么意思,谁也说不清楚。
同明大师让她做好准备,即使踏遍人间,最后依然可能是遍寻不到,结果依然是一场虚妄。
但她总想试一试。
当年周以棠离开四十八寨的时候,她也死死地盯着那扇闭合的山门,曾经觉得他再也不会回来了,可如今,他不是也近乡情怯,在蜀山附近逡巡良久,等着他们这些晚辈给他一个台阶,好让他理直气壮地回去同故人一叙吗?
纵然天欲绝人之路,自己又岂能将自己困于一谷中画地为牢呢?
毕竟又是一年春暖花开时了。
第121章 济南
有道是“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旦夕祸福之数从来由天说,凡人岂能一窥究竟?
后昭建元二十二年,曹氏流星一般繁盛而不可违逆的运道好似走到了头。
正月里,先是北斗文曲死在永州城,同年夏天,黄河口又决了堤。
北帝病重的消息不胫而走,太子无能,娼妓之子曹宁野心勃勃,桀骜不肯奉诏,拥兵自重于两军阵前。
而蛰伏二十多年的南朝也在天翻地覆。
建元皇帝突然于暮春之际,在太庙祭祖,誓要夺回失地,一统南北。此后,他一改往日温情脉脉,露出自己已经羽翼丰满的獠牙。
四月初三,太师范政与其朝中党羽、重臣一十三人毫无预兆地被抄家查办,三日后,皇长子康王又因御下不严、纵奴行凶,“府中豢养武士数十人以充门客,刀斧盈库,放诞不经,纵无谋反之实,岂无僭越之心”等罪过,被御史参了个狗血喷头,建元帝大怒,下令褫夺康王王位,将其禁足府中,听候发落。
当夜,其母贵妃范氏自尽于宫墙之后。
转瞬之间,南都金陵的风向就变了。
而被朝中盘根错节的权臣们压迫了二十多年的皇帝尤不满足,六部九卿,半月之内竟十去二三,无数往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面孔平步青云,月底,太学生请愿御前,建元帝无动于衷、置之不理,隔日便以“妖言惑众”的罪名,拿下主事者八人,牵连朝中数位大臣。
一番动作,可谓是“探其怀,夺之威,若电若雷”。
满朝上下,群鸦息声。
建元皇帝执意出兵北伐,此事已成定局。
同年九月,战火从蜀中一路烧开,好似倾盆的沸水,一发不可收拾地淹了大半江山,曹宁与周以棠短兵相接,互有胜负,前线十多城池反复易主。
说来倒也奇怪,当年曹宁突袭四十八寨时,蜀中百姓彷如大祸临头,纷纷出逃,生怕一个不留神便被卷入战火中。
待到后来当真打起来,人们惊慌过后,便也好似当年衡山脚下三不管的小镇一般,迅雷不及掩耳似地适应了新的世道。
正是太平时有太平时的活法,战乱时有战乱时的活法,市井乡野间诸多泼皮无赖手段,恍若天生,那些人们便如那悬崖峭壁石块下的野草一般,虽称不上郁郁葱葱,可好歹也总还是活的。
南北前线战事陡然紧张,唯有曹宁可以牵制,战事已起,这种时候无论如何不能动他,只好眼睁睁地看着曹宁在军中做大。北太子手中好似牵着恶犬斗群狼,松手也不是,不松手也不是,别无他法,便挖空心思地命人搜罗民间种种灵丹妙药,只求曹仲昆不要在这个节骨眼上撒手人寰。
北斗陆摇光与谷天璇随军,剩下沈天枢与童开阳两人,奉北朝东宫之命,马不停蹄地辗转于各大江湖门牌之间,恨不能刮地三尺,闹得风风雨雨,闻者胆寒。
一些小门小户之人四处寻求庇护,有那病急乱投医的,居然脸都不要了,连大魔头也肯投奔。
这“大魔头”值得细说一二。
如今的中原武林第一恶,早便不是活人死人山的那些老黄历了。
建元二十二年那场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征北英雄会”上,丁魁神不知鬼不觉地死在了永州城外,木小乔同冯飞花从此销声匿迹,不知是死是活,活人死人山彻底告一段落。
而一个常年带着铁面具的人却声名鹊起。
此人从不透露他真实名姓,旁人也不知他师承故旧,倒好似是凭空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突然便冒出来大杀四方。
他自称叫做“清晖真人”,因此人武功奇高、手段毒辣,时人又称其为“铁面魔”。
铁面魔爱好清奇,甫一出世,便先出手料理了作恶多端的玄武主丁魁,而后攻占了活人死人山。
这消息还没来得及让四方嫉恶如仇者抚掌大快,众人便发现,铁面魔比之前面四位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兴风作浪的本领全然是“长江后浪推前浪”。
渐渐的,人们不再提及当年腥风血雨一时的四圣,茶余饭后时换了个人同仇敌忾。
转眼,一晃又是三年。
到了建元二十五年,中秋刚过。
济南府这一年不知怎么,有那么多雨水,大雨已经没日没夜地下了一天一宿,地面浇透了冷雨,残存的溽暑终于难以为继、溃不成军地沉入了地下,泛了黄的树叶子落了厚厚的一层。
济南府虽属北朝的地界,但眼下还算太平。
这些年有脑子活份的,打起了国难财的主意,不少懂一点江湖手段的胆大人便干起了南来北往的行商买卖,什么都卖,粮食布帛、刀枪铁器……乃至于私盐药材等物,只要路上平安无事,这么走一圈下来,一些寻常物件也往往能卖出天价,利润高得足以叫人铤而走险。
为避开战火,这些行商通常走东边沿海一线,大多经过济南,当地渐渐应运而生了集市,在这么个年月里,居然凭空多出几重诡异的繁华。
而出门在外,无外乎与“车船店脚”这些人打交道,所以但凡是混出头脸来的大商户,都与行脚帮有些联系,济南府有一家“鸿运客栈”,本是行脚帮下的一家宰客黑店,不料这几年前来落脚的都是拿着“蝙蝠令”的贵客,闹得他们每日迎来送往,竟比别家正经做生意的还忙碌些,忙晕了头,也就想不起坑人了,久而久之,居然被强行洗白,成了一家做正经生意的去处,还扩建了一层小楼。
这日傍晚时分,一匹颇为神骏的马冒雨前来,嘶鸣一声停在门口,一甩鬃毛,抖落了一串水珠,它得意洋洋地叫了两声。
店小二颇有眼力劲儿,忙拎起竹伞出门招呼:“客人住店不住?还有空房!”
马背上那人戴着斗笠,手中提一把长刀,翻身下马,将缰绳一递,点头道:“劳驾。”
店小二这才发现来人竟是个年轻女子,大半张脸都掩在斗笠下,只露出一个略显尖削的下巴,竟是十分白皙,几缕长发被雨水淋湿了,黏在耳边,露出一个秀美的耳垂,单就一个轮廓,便知道她绝不难看。
店小二一边牵马,一边偷偷打量她,见她提着刀也并不畏惧,喜气洋洋地问候道:“女侠赶路辛苦,可带了蝙蝠令?有咱们家蝙蝠令的,吃住一律能便宜三成。”
那女客一顿,没料到此地行脚帮如此奇葩,居然大张旗鼓地做起了生意,不由偏头问道:“什么?”
她这一偏头,店小二便看清了她的脸,心道一声“好俊”,脸上笑容又真切了三分,涎着脸陪笑道:“形势比人强么,都是逼的。”
把一帮大流氓逼得从了良。
女客笑了一下,一抬手,掌中红影一闪,露出一块玛瑙雕成的五蝠印来。
“五蝠!”店小二吃了一惊,当即知道来人必定与行脚帮渊源不浅,忙将腰往下一弯,说道,“您里面请,快请!有什么事随时差遣,想吃什么也随意点,咱们家没有,也能叫小的们上街给您买去。”
那女客却摆摆手,只说了一声“不必这样叨扰”,便径自进门,找了个靠门的小角坐了下来,面冲大门,像是要等人。
鸿运客栈中颇为热闹,大堂快要坐满了,几个小跑堂的行将要练出飞毛腿来,在众人之间来回穿梭,脚下显然都带着功夫。
女客随便点了一碗热汤面,显然是饿了,面端上来便一直将自己沉在热腾腾的白汽里,一边吃,一边听旁边人吹牛侃大山做消遣。此间商人居多,铜臭气甚祖,三言两语便能拐回到阿堵物上,各自吹嘘自己进项,不知真的假的,听着好像家家有金山。
忽然,邻桌有一个尖嘴猴腮的中年汉子说道:“我不知诸位听说了没有,前一阵子我有个老朋友,乃是个贩布的,走商路的时候碰上了‘那个’。”
他一边说,一边用两眼上比划了一下。
有人小声道:“铁面魔?”
正在喝汤的女客顿了顿,偏头看过去,插话道:“那个什么……铁面魔不是在活人死人山么?怎么也跑到东边来了?”
尖脸汉子见发问的是个漂亮姑娘,话便多了起来,有意显摆自己见闻,说道:“姑娘你想,那魔头手下养了那许多打手,又不事生产,吃什么去?活人死人山那边早就人迹罕至,打劫都没地方打去,开战这许多年,陆路陆路不通,水路水路也不通,能走的统共这么几条线,我听说此人前些日在晋阳那边,如今又跑到了这里……咳,此人倒也知道羊毛不能可着一头薅的道理。”
旁边有人急着发问道:“快别废话了,然后呢?”
“那铁面魔沿途截下他们,要从每个人的人头上抽上七成的‘过路费’。”那尖脸汉子道,此言一出,座中众人纷纷倒抽了一口凉气,“我那朋友胆小惜命,眼见不好,便认了倒霉,他们倒也没有为难,点了数目便放行了,还有拒不肯认与讨价还价的,一个没剩,通通被那铁面人的鬼虫子吸成了人干。”
有人义愤一拍桌子道:“欺人太甚!”
座中一时沉默下来,这些人走南闯北,滚刀肉一般,提起金山银山,全都一副财大气粗睥睨无双的样子,此时却又好似摇身一变,成了柔弱无依的升斗小民,惶惶不可终日地忧心着自己的前途。
好一会,有人道:“我听人说那魔头也并非所向披靡,当年在永州,曾经败走‘南刀’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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