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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锋利的匕首划破了杨平的胳膊,毫厘不差地沿着那手臂上狰狞的疤痕挑了上去,与多年前卫骁挑断他手劲的那一幕离奇重合,杨平发出了一声惊恐到极致的惨叫,而与此同时,一条胳膊凭空插了进来,正挡在杨平的拳头和甘卿之间,手背碰到了她的脸。
甘卿左脚为轴旋转出去,匕首划到了底,一掰一卡,把他整个人掀了下去。
杨平像是遭到了极大的痛苦,蜷成一团倒在地上,浑身不断地抽搐,赶来的警察们一拥而上,甘卿举起左手,把匕首扔在地上,几不可闻地冲杨平笑了一声:“你也配说血性?”
不明情况的警察们冲上来,迅速把在场所有人都隔离开:“有人受伤!叫救护车!”
杨平嘶声惨叫:“我的手筋!我的手筋!”
“天!手筋?是刀伤,匕……”两个警察艰难地按住杨平,把他翻过来,看清了他紧抱的那条胳膊——上面有一条血线,刚好沿着他胳膊上的一道伤疤划的,与伤疤重叠在一起,显得格外狰狞可怕……
然而再仔细看,那刀伤却只是划破表皮、才刚刚触及真皮层的深度,既没伤筋,也没动骨,这人凝血功能还真不错,这么一会,伤口已经有止血的趋势了。
警察莫名其妙地看了看在地上滚的杨平,又看了看狼狈的甘卿,这么一对比,地上躺的这位宛如一场失智的碰瓷。
“哎,”一个警察头疼地掀开大盖帽,抓了一把稀疏的头发,无奈地说,“大爷,您这手筋是画的吧?醒醒,别装啦。”
杨平充耳不闻。
他曾经以为自己在阴暗狭窄的泥塘后巷里,亲手了结了自己一生的噩梦,为了雪耻,他不辞辛苦地把那些废物们都找来旁观,让他们做人证,证明他把卫骁打得跪地求饶。
可原来没有。
噩梦是不吃自欺欺人那一套的,他粉饰多年的假象薄如蝉翼,被小刀轻轻一刮,就露出狼狈的真相来——
卫骁先被王九胜派人阴谋撞伤,内脏出血、行动不便。
如果不是这样,杨平根本没有再次与他动手的勇气。
“这人怎么回事?”警察看出了他神志不清,疑惑地问,“精神不正常吗……我去,他这脸上和手上是什么东西?纹身吗?”
“不知道,”没穿外衣的甘卿好像才感觉到冷,吸了吸通红的鼻子,被冷风一刺激,眼泪又下来了,她瓮声瓮气地说,“突然就这样了,跟犯病了一样,凶得要命,吓死人了。”
警察的表情严肃下来,显然是联想起了瘾君子的症状:“叫救护车,再联系一下法医的同志……都带回去……哎,这怎么还有个小女孩伤成这样?跟你们一块的吗?成年了吗?”
一个女警连忙跑过来查看悄悄的情况,警察们脚步匆忙,杨平几十年份的惨叫声听起来撕心裂肺。
甘卿有些出神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她的右手是著名的万木春杀人刀,天赋异禀、锋锐无双。
但……当年被她亲手废了。
只剩下一只天生不是惯用手的左手,最开始是在她最茫然无措的几年里,为了方便日常生活随便锻炼的。
这只手以前还没有沾过血。
她抬起左手,轻轻地抹了一把方才被喻兰川的手背磕过的脸颊,隔着人群,向他的方向看了过去——
第90章 第八十九章
她看见喻兰川托着一只脱臼的手腕, 正低声跟旁边的警察说着什么——对了, 他们几个人在这里, 拿着棍棒和管制刀具, 打得一地狼藉,这事肯定是得跟警察解释的。
可要怎么说得清楚呢?甘卿漫不经心地想。
她脑子里只是闪过了这么个疑问,问完就完,也没打算自问自答。
她像是处于某种灵魂脱壳的状态, 什么懒得想, 骨折的右臂和喘口气都疼的胸口也被她暂时放在了一边, 周围的人声、惨叫声、风声, 一起清寂了下来。
她神奇地走了神。
“万木春的刀有魂, 你要学会跟着刀锋走,不要自己跟自己别扭。”
她很小的时候, 卫骁随口对她这么说过。
“什么叫顺着刀锋走?”
“就是该么样、就怎么样,有一天你玩刀不切手, 大概就能懂了——你的刀准备好的时候, 你是有感觉的。你什么时候退缩了,它比先你明白。”
卫骁说得对, 她对杨平出第一刀的时候, 心里是有犹疑的, 因为左手并不是她的惯用手,她既没有信心, 也拿不准自己能出什么样的刀。她已经将近十年没有真正意义上跟人动过手了, 她像一块用过的餐纸, 蜷缩着自己的生命力,期待岁月抹去那些难解的恩仇。
十年,废一个人,足够了。
她甚至没想好应该怎么办——万一真的一刀挑了杨平,就算她死猪不怕开水烫,喻兰川和闫皓会不会也被她连累呢?
她的刀锋上压着里三层外三层的犹豫,不堪重负,所以才会在杨平动手的一刹那,本能退避,差点被对方一巴掌扇死。
真正让她找到第二刀的,其实既不是杨平的嘲讽,也不是喻兰川和闫皓的死不退让——甘卿早就不是容易被激怒、被感动的人了,喻兰川拦住杨平的时候,如果不是她实在说不出话来,肯定会阻止的,又不是拍电影,为了争义气冒险没必要,死在杨平手上的人数不过来,这货穷凶极恶,一打喻兰川也斗不过他——她第二次拿起刀,是喻兰川当时说的那些话。
有那么一瞬间,甘卿意识到,杨平对周遭一切,可能是充满彷徨恐惧的,他的邪功、他的战绩,都是吓唬人的幌子,他因为内荏所以色厉……就像她自己一样。
成年之后,吃饭写字之类的小事换惯用手都很艰难,何况是万木春的刀法?她为了这手左手刀,多少次把自己割得鲜血淋漓,手心手背,几乎每一寸肌肤都是破损后重新长的。她一边绝望地磨练自己,一边还要装神弄鬼、做出一副“跳出三界外”的不问世事,总在避免正面对抗,唯恐别人知道自己的底牌,发现她不是什么神秘的世外高人,而是个把日子过成“日”的二百五。
第二刀出手的时候,她知道刀往哪落,落多深,所以心无旁骛,并没有在意杨平那能把人头打爆的拳头,也没有来得及仔细想是对方的拳快还是自己的刀快……这不是杨平说的“血性”、“豪赌”之类,只是祖辈传下来、千锤百炼的直觉。
可她没想到,有个傻子居然伸手替她挡。
他没有常识吗?不知道两大高手争斗的时候容不得别人插手吗?如果不是杨平被她那一刀吓破了胆,拳到一半走了调,他那只手还在吗?
“我年轻的时候,你师祖告诉我,不管过去是什么样、现在是什么样、未来又会是什么样,你都不用有那么多犹疑,沿着刀锋一直走就对了。谁还不是如履薄冰呢?我们啊,争的就是一线的生机和决断。”
“甘卿,往事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喻兰川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皱着眉抬头看过来。
当他看见甘卿的时候,紧绷的眉目无意识地松动了一瞬,但随后又不知想起了什么,很快遍布阴云起来,大步朝她走过来,打算好好跟她清算一下她临阵自作主张的账。
“你……”他还没来得及开喷,就看见甘卿突然笑了。
她笑起来眼睛动得比嘴角多一些,略微有些削瘦凹陷的两颊忽然被笑肌填满,看起来小了好几岁,像是清泉流过、霜尘褪尽,透出一股狡黠纯粹的天真意味,在喻兰川心里投下一串石子,搅起没完没了的涟漪。
喻兰川右半边脑子里只剩下这些泠泠作响的涟漪,左半边脑子里的愤怒还在垂死挣扎,并叫嚣道:她还有脸笑!
于是两个脑半球之间的胼胝体撂挑子罢工,喻兰川自己跟自己斗了个死去活来,斗得他失智又失语,“你”了半天,没“你”出个所以然来。
这时,甘卿抬起没断的手,搭在他的肩上。
“小喻爷啊……”她叹息似的说,喻兰川皱着眉等她接下来的话,甘卿却一边笑,一低下头,额头抵住了自己搭着他肩的手背,就像扒在他肩头一样。
这么突然!
喻兰川脑子一炸,正在交战的两片脑细胞一起人仰马翻,他喉咙轻轻地动了动,屏住了呼吸。
下一刻,甘卿整个人朝他压了下来。
喻兰川手忙脚乱地接住:“喂!”
但她已经没了意识。
她很轻,是他一只手就能接住的重量,修长的四肢像一副徒有其表的空架子,只要松弛下来,随意揉搓一下,就能归拢成很小的一团。
喻兰川心里无端升起一个念头:“要是沥干了血肉,她在人间也许就剩不下几两了。”
这让他的心狂跳起来,揽住甘卿的胳膊下意识地收紧,又被赶来的医护人员们强行扒开,他们七手八脚地扑上来,把人从他怀里抢走。
“等……嘶!”喻兰川下意识地想护住她,忘了自己脱臼的手腕,一使劲,半边身体都疼麻了。
“先生,你的手要看一下!“
“慢点,小心!”
喻兰川想追上甘卿的救护车,被人强行拦下来,又兵荒马乱地塞进了另一辆车送到医院,拍片、关节复位……刚冷敷上,又让警察叫去反复盘问,做了笔录,好一通折腾。
小说里写到大侠们“事了扶衣去,深藏身与名”真是太省事了,这些大侠背后肯定都有团队和助理!
再看他这边的几位“队友”,有不会说话的,会说但是说不利索的,还有一位直接躺下装死、一点事不顶,只剩下喻兰川一张嘴,单枪匹马,累得心力交瘁。
直到天完全黑了,喻兰川才消停下来,又赶回医院去看甘卿。
医用冷敷用品贴着他的腕骨,他的余光瞄着病床上的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听医生说:“……她身上最重的伤是右臂骨折,这个右手以前也受过伤,还有病根,以后千万要注意保护啊,不然会影响日常生活。其他倒是问题不大,主要是重感冒加上撞击,可能有点轻微的脑震荡,醒过来以后也许会有头晕呕吐症状……你是家属吗?”
喻兰川心不在焉地一点头,下巴尖落下,才反应过来不对,连忙又摇了摇头:“就……朋友。”
“哦,”医生说,“那麻烦你打电话通知一下家属吧,没什么大事,就是可能感觉不太舒服。”
医生随口叮嘱完,也没等他回答,就去忙别的了。
喻兰川按着冷敷袋,干站了一会,在病床边坐下。天光黯淡,细细的点滴打进甘卿的血管,她的手像透明的。
“我通知谁啊?”喻兰川无奈地想。
虽然是互殴,而且杨平实在不像什么好东西,但最开始确实是朱俏先动的手,她还带了有血槽的匕首,这个瞒不住。
所以在事情完全调查清楚之前,小哑女暂时还被拘着,喻兰川叫来了一个律师朋友帮着跟进,才知道悄悄原来还没到十八岁。这就还好,不管怎么说,肯定会酌情从轻发落。
闫皓他们仨都属于试图阻止行凶的,又有闻讯而来的于严帮忙回转,所以目前还都没事,就是得随时听候召唤,配合调查。
闫皓受的主要是精神创伤,医院不管治,于是先回家了,甘卿的情况则更复杂一点。
她毕竟有案底。
尽管喻兰川再三说明,甘卿是接到朋友定位以后,跟自己一起来的,还有出租车行车记录和她手机上的付款信息为证,但警方仍对她在其中搀和的一脚非常警惕,要不是她晕过去及时,这会大概还要在公安局里接受盘问。
他们用一种谈不上恶意,但很奇怪的语气问喻兰川:“你跟她挺熟啊?嘶……你一个好好的……怎么跟这么个人混在一起?哦……住邻居,那怪不得了。你们这楼也住得够杂的,什么人都有啊。”
喻兰川明白他们的意思——她的人生是有“污点”的,因此格外引人怀疑。
尽管大家其实都是在淤泥与浊浪中起起伏伏,没有人能活得天真无邪,可是每个人都恐惧“污点”标签。严重的如“案底”“失足”,不严重的如“离婚”“传染病”,性质都类似,一旦被烙上,就一辈子也无法摆脱。
白璧微瑕了,仍然是璧,但人生有瑕,似乎从此以后,也就只有当人渣一条坦途了。
喻兰川喉咙里像是堵着块石头,上不来下不去,噎得他难受极了。
这时,隔壁床一个勤快的护工顺手帮他端了个痰盂进来,打断了喻兰川的思绪。
喻兰川:“哦,谢……”
“不用谢,我刚才听见大夫说了,”护工说,“脑震荡可是很难受啊,会吐成海参的!”
喻兰川:“……”
护工前脚出去,他就听见病床上有人轻笑了一声,喻兰川猛地一回头,看见甘卿睁开了眼。
甘卿眼睛一睁开,蜷缩成一团的四肢就像又重新长出了筋骨,她的眼神点亮了一口/活气,充进肉身,立刻就既不脆弱也不孤独了。
“你醒了?”
“能不醒吗?那么大嗓门,咒我变成海参。”甘卿动了一下,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两条胳膊——她左手挂着点滴,右臂上着夹板,没有富余的手了。
喻兰川意识到她是想坐起来,刚要伸手扶,就见她垂着两只手,用腰腹的力量轻轻松松地把自己折了起来,坐到一半,她突然不动了,眼睛盯住了病床一角。
喻兰川半跪下来紧张地问:“想吐吗?”
甘卿略一摇头,随后她狠狠地一咬牙关,硬是把一个喷嚏逼了回去——她确实还头晕,不敢大张旗鼓地喷个痛快。
可是她鼻子不痛快,眼睛里也总有没完没了的泪水汪着,心里却是痛快的。
十年蒙尘,她把蜷缩成一团的自己伸展了,重新亮出了刀刃。
喻兰川探了探她的额头、检查挂水进度,又给她倒水,团团转了好一会,想起忘了问医生她现在吃东西有没有禁忌,又要急急忙忙地走出病房找人打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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