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八年
壹。
从正月初一开始,雪就一直落。纷飞大雪只用几天就将整个京畿裹的严严实实,从雪原上远远朝南望去,京城仿佛是耸立在如虚如幻的梦中。
我披着大髦牵着马小心翼翼地走在驿道上。雪被人踩在泥里,化成水又结了层薄冰铺在路面,走路都滑更莫说要骑马了。
忽然听到身后渐近的马蹄声,我心中一紧急忙警惕地调头看去。一行四五个人正打马前来,马蹄上裹了防滑的绒布,自然如履平地。为首的男人戴着顶貂帽,身子挺得笔直,虽然和旁边的几个人都是一样的旗人装束,却能使人一旦将目光落到他身上便再也挪不开。
“不是府里的人。”我庆幸地暗忖。可是随即又失落起来,离家一天了阿玛都没有叫人来寻,或许我要是死在外面他也不会心疼吧。
待他们走近了再看,那带貂帽的居然是个才十多岁的少年,眉目俊秀,一双漆黑的眼睛一直看着远处炯炯有神。怕是赶了太长的路,原本白皙的脸颊被冻地苍白。
他身旁一个年纪稍长、气势英武的男人指了指远处,“三爷,看来雪又要下大了,我们在前面的酒肆暖和暖和再回城罢。大伙儿都有些累了。”
我一听,心下便想笑。想必这个少年,性情倔强的很。随从们怕他熬不住想要他休息,却只能拐个弯说自己累了。
也许是察觉到我的注视,他在马背上朝我淡淡颔首,算是见礼。我却顿时垂脸窘了起来,再抬头时候,他们已经远去。
我一跃翻身上马,拍了拍坐骑道:“我们也跑来试试。”
跌跌撞撞到了酒肆门口,他们也刚好要进门。我一勒缰绳,马却四脚一滑向前那少年冲去,我急呼道:“让开!”
刹时之间,只见方才说要休息的那个侍从身体一晃,抬起左脚在马脖子上一点,拧腰转身落地。我和马便顺势重重地跌倒。
揪心地疼痛的时候,一只干净而修长的手扶起我说:“姑娘,你没事罢。”
迎着少年的凝视,我仰起脸。此刻,雪又下了起来,四周安静地就好像能听到我的心跳。有一片雪花刚好落在他长长的睫毛上,一动一动地也不融掉。
贰
“你们伤了我的马。”我对少年有些不满地说道。
此刻,我们同桌坐在酒肆里。门外大雪盖的天色愈发昏暗,一行人困在了这个唯一的小店里,寸步难行。
他抱歉地笑了笑,蓦然又问:“姑娘,不是汉人?”
“恩。我叫都台,阿玛是旗人,额娘是蒙人。”方才穿着汉人的百折裙却骑马飞驰的样子,也许在他看来不象是汉族女子做的事情,我索性就照实说了。
“都台?招弟?”他侧着头想了想,问道。
我惊喜道:“你懂蒙语?”
都台在蒙语里就是“招弟”的意思,额娘给我取这个名字,用意显而易见。只想在我之后能生个儿子,使阿玛重新重视她。只可惜……
少年喝了半杯酒后,脸色红润了些,“我一直想去草原看看。可是现在我到过最远的地方不过是盛京。”
“我正要去科尔沁呢!”
“你?”他有点不相信地看了看我。
“恩,那是我额娘的家乡,她在世的时候我就常听她说那儿的草原很美,所以我就干脆一个人偷偷去看看。”说完便故作豪情地将杯子里斟的酒一口喝了下去,一时间眼泪被辣了出来。
看着我这样子,他不禁就笑了。连眼睛都在笑,只是那样微微一笑,就像春风吹进这个屋子里顿时充满了生气与暖意。
我说:“呀!你笑的时候可真好看。”。
说话间,一个行乞的老头从外面哆嗦着进来,门口的厚帘子一被掀开风雪便使劲朝屋里灌,吹的盆里的火苗几起几灭。
店家忙走了过去,“哎哟,我的爷!这种鬼天气生意冷清着呢,那能等你又来搅和。”素日里就算是普通的百姓,满人也见汉人就啐当着面地称:“南蛮子”,何况这少年又是一副旗人世家装扮。店家惟恐一不小心得罪了什么财神爷,于是一言未休就要把他往外赶。可是,老乞丐身上衣衫单薄,外面又天寒地冻的,他说了几句好话,店家却依旧不依,推攘着他出门。
我一下子站了起来说:“店家,你给这个老伯煮碗面热壶酒吧。”
店家的面色僵了僵,又看了看少年的神情才转脸道:“好,好。”一会儿便把东西端了上来。老乞丐双眼一红感激地朝我们作揖拜了拜。
“多谢!”忽然少年吐出这两个字,我惊讶地抬头看他。
“我就算不出手,你不也会帮助他么?”
“这不一样。”说完这四个字,他似乎还有什么话却又没有再言,沉默了半晌才淡淡道:“我娘也是汉人。”
我蓦然就明白那句话的意思。“多谢”这二字也在忽然之间变的沉重了起来。
叁。
夜沉了。
酒肆里没有卧房,只能在铺子里应付着过夜。少年那几个的随从轮流在外面风雪里职守,异常地警觉。火盆里的炭火烧的很旺,时不时会“啪”地爆个火花。
少年与我并肩坐在桌边,看着那老乞丐卷缩在墙角一起一伏地打着呼噜。
我笑道:“我阿玛打呼噜比这大声多了,说起话来十丈远都能听见,发火的时候能把房子拆了,可我却是不怕他的。 阿玛常说,都台要是喜欢天上的月亮,他都会摘下来给我。可是,近几年他却越来越忙。阿玛他是做……帮一家人做事,做了几十年。如今的少东家年纪还小,阿玛就手把手的教他,总是怕东家不懂事,坏了祖业与本分,寒了那些老人家的心。可是,他不能忙的连额娘最后一面也不见啊……”我咬着嘴唇,泪珠子在眼眶里打转。
少年轻轻地低下头看我。
我连忙将眼睛藏在他的后面说:“我要哭了,别看。”
他伸手把我的脑袋按向他的肩膀,然后在后背一拍一拍的,就像是幼时额娘哄我一样。屋外的风雪刮的呼呼作响,那声音在这沉静的夜里显得更加恐怖,桌上油灯里的灯光也是明明灭灭。
可是,我却靠着这个连姓名也不知道的少年。脸颊贴着他的衣衫,能嗅到衣上带着的淡淡熏香,温暖且舒适。
“你阿玛和我的一位长辈很像。小时候我特别崇拜他,他身上里里外外几十处伤痕全是我们一家人欠他的。素日里要是一旦有谁对我和祖母不恭,他必然第一个站出来替我们说话。如今,我长大了和他之间的分歧却是日渐增多,有时我真不明白他怎么会那么固执那么守旧。”听着少年低声诉说的故事,我眼皮开始往下沉,经过一翻挣扎后,再也睁不开了。
天刚擦亮,我们就醒了。风雪停了下来,似乎变成了一个放晴的好天气。
酒肆的门还没有打开,却从外面传来了嘈杂声。
其中一个人说道:“魏大人,我们只是想进去找个人。”我一听心中大叹不妙,这正是表哥讷谟的声音。
那人一口也不松动地说:“里面没有你们要找的人。”我不禁点点头,这个姓魏的虽然昨日踢了我的马,如今还算有点良心,要是让那讷谟进来,我就只能束手就擒了。
讷谟道:“魏大人不让我们进去瞧瞧,那我们跑了这么远也不甘心啊。”我从门缝里看到讷谟说话时脸色微变,像是想要硬闯。少年这边只有五个个,恐怕也招架不住。
少年淡定地坐在桌前,若有所思。
我想我也不能平白无故地连累他们吧,于是正要推门而出。却听见一队戎装铁骑飞驰而致,其中一人一跃下马后,大步走到禁闭的木门前单膝跪地道:“微臣索额图接驾来迟,望皇上恕罪!”
我和讷谟同时色变,讷谟惊讶地张了张嘴,呆在原地。
少年不知何时已经走到我身旁,然后推开门平静地说:“平身罢。”
讷谟带着人人惶恐地下跪,“罪臣只是为了寻鳌大人府中的二小姐而来,并不知皇上也在里面,请皇上降罪。”
我看见少年的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即又有些失望地黯淡下来。是啊,我是鳌拜的女儿,而他是康熙。
他正要上马起驾,却又抽身回来看我,沉吟了稍许道:“其实你阿玛和我都没有错,他想让我做一个满人的好皇帝,处处为满人着想。只是……”他顿了一下望向别处,我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了那个跪着不敢抬头的老乞丐,“只是,我也是他们的皇帝。汉人同样是我的子民,如果弃之不顾又何来大清的国泰民安。昨晚你送了这个老人家一碗面,除他以外还有那万兆受冻挨饿的百姓呢?明日复明日又有谁来怜惜他们呢?”
这时,清晨的朝阳从他身后的方向射来,照在厚厚的雪地上,明晃晃的刺眼。连那身影在阳光中也显得不真实了起来。
肆。
天气转暖。
阿玛的身体是大不如从前了,一到了半夜全身就酸痛难奈。大夫说都是年轻时打仗留下的毛病。自从我上次失踪,他好象就白了许多头发。于是我再也不敢胡来,安静了不少。
我曾将康熙最后的那翻话告诉了阿玛,他听了长叹一声,“难得圣上年纪尚轻就有这翻想法。不过,这江山是我们满人用血拼来的,若是没有满人的拥戴与这八旗的后盾,天子的座位能有这么安宁么?如今大清羽翼未丰,三藩在南、郑经隔海均是蠢蠢欲动,一旦动了根基引起八旗不满,就难免有人起异心啊。”
四月里,他老人家有好几日未能去上朝,瘫卧在家里,大夫一个换一个都不见起色。
一日午后,翠儿匆匆跑来说:“小姐,皇上亲自来看老爷了。”
待我赶去时,康熙已经从阿玛的卧房漫步出来,一路轻松地与人说笑,手里握着把短刀。那是额娘的遗物,阿玛素日里总是随身常带。
“都台叩见皇上。”我一边说一边正要行礼,却被他扶住道:“不必不必了。我们走走罢。”
雨期刚过。
阳光明媚,晴空万里。
几月不见,他的身形比以前显得更修长,蓝缎锦袍外头罩了一件青绸的褂子。本来也是寻常公子的打扮,不过上面的明黄色盘龙套扣却是无人能效仿的。他负手走在身侧,衣上的那种熏香在我鼻间漂浮,若有若无。
他驻步,伸出手来放在阳光下端详道:“都台,你知道吗?方才我的手一直抖的厉害。虽然我心里很害怕,却更怕别人看出来。”
我神色一怔,“怎么了?”先前他扶我的时候,手心潮湿且微凉而脸上的神情却依旧是淡定从容的,我就感觉有些不对。
不知道在阿玛的屋子里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惊心动魄的事情,我只是想,倘若有一天他们都不再争执了那该多好。
他也不答言,只是说:“你阿玛送了我把刀而已。”一句话便轻言带过。
我们漫步至水榭旁。池子里的荷叶已经从嫩绿长成了翠色,结着朵儿含苞待放。几只早熟的夏虫,在草丛里鸣唱。有重初夏特有的芳草味,溶在干爽的清风中。
“都台。”
“恩?”我笑着抬头。
“都台,我想让你……”康熙将话说了半截就停顿下来,白皙的双颊竟然微微泛红。如此的神情才不禁让人恍然悟到,他也仅仅才十六岁啊。
“什么?”我眨了眨眼,一时并没明白他想说什么。
他不好意思地别过头去,“下次再说罢。”
眼见到了茉莉繁盛的时节,阿玛突然说想让我回科尔沁的草原上去看看外祖。我见他身体也比往日好了许多,便欣然地答应。
然而,暴风雨终于不可调和地爆发了。阿玛被擒,鳌府被抄的消息如洪水巨浪般席卷了整个大清。
那夜,科尔沁的月色异常明亮。
我在月下打马狂奔,泪水模糊了视线,哭到痛不能己时身体一软就从马上跌下来,又伏地恸哭。十指深深地扣在泥中,疼痛到麻木。
我想告诉苍天,阿玛他不是逆臣,不是。
尾声
转眼间,又是大雪纷飞。
草原的雪境自然比京城要宽广浑厚了许多,极目之处一片素色。荆钗布裙的我骑在马上,仔细地聆听着雪花落地的声音,轻轻地像是落在某个人的心尖。
“哎——都台——等你吃饭呢——”有人寻来在远处高声呼我。
我一应声,嘴里便窜出热气,一下子就将那原本积在睫毛上的雪花融了去,化成晶莹的水滴挂在脸颊上,仿佛是眼泪一般略微凉人。
夜幕降下,漆黑无光。
康熙八年的最后一天,就这样无生无息地从我的生命中翻了过去,且永不复返……
这不是一个以爱情为主题的故事。
写康熙的文章里面,很喜欢凌力的《暮鼓晨钟》。与二月河相比,凌力身为女性作家更注重渲染情感。如果说一个是暮鼓,一个是晨钟,两者之间的更替不可避免,于私是朋友、忘年之交,于公是君臣,不过是因为各自的追究信仰与观念上的分歧导致了这样的结果而已。我偶尔会想,也许螯拜不是奸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