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不换

2016-07-25 作者 : 墨宝非宝作品全集 阅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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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舜,蔓草芳华,多色艳丽。

 
    这一日是天下大喜日,尧帝禅让皇位于姚重华,史称舜帝。
  今年的寒冬来得极早,却从未落过一场雪,那些反对他的人,都说是因他治水犯了河神的忌讳,才致寒冬无雪。岂料,今日祭拜天地后,天色竟渐阴下来,连那些反对的部落首领都不敢再有微词,立刻跪地叩拜这个年轻的帝王。
  尊祖训,他这半月不能有女眷近身,所以两位妻子娥皇女英都暂住在了别处,独留他一个住着。待自祭坛而回时,只剩了自己一个在屋中,还有那个与他自幼长大的男人。
  只是,谁都料不到,前一刻还在数千人面前接受叩拜的人,此时竟蹲在土炉前,煮着水。
  他披着黑色细葛布衣,坐在床边煮水,仔细拨弄着炉下的木柴,让火烧得更透些。间或过热气腾腾的水雾,看一眼靠在床边坐着的清瘦男人。
  那男人紧闭着眼,似是极疲累,白衣和鞋面上尚有行来的路泥,过了好一会儿,男人才睁开眼,打趣道:“没想到堂堂舜帝,竟要亲自煮水,我若是喝了这水,也不知道会不会遭天谴。”
  姚重华温和一笑,道:“那么多年,习惯了,”待水开了,他才舀出些到陶碗中,端到那男人面前,道,“朕虞,这一路来,可见水患?”
  朕虞与他对视了会儿,才接过陶碗,捧在手心道:“舜帝,我虽是你的臣子,掌管着天下治水大业,却也是要休息的人。今日就不说治水的事了,”他将碗放在手边,想了想又道,“如今姒文命已接了大任,我就是个闲散人而已,你若是日后有什么商量的,可以找他。”
  他眼中是沉沉暮色,毫无依恋。姚重华微微一笑,面前的人再不似当年那个在历山耕田,淋着暴雨躲在自己衣下的少年了。
  万里河川,他在自己眼前,已不再是当年那个朕虞。
  而他,又何尝是当年那个姚重华?
  “这次你自雷泽而过,可见到什么故人?”他为自己也添了一碗水,随口道,“当年替你包扎脚伤的老者可还活着?”那年雷泽捕鱼时,朕虞摔在河中被尖石割破脚背,被自己背回仓房,那时若不是那个老医者,恐怕他的腿就要废了。
  “已经死了,”朕虞低头打量着陶碗,道,“你怎么还留着这破碗?”姚重华不以为意,道:“这是你我在黄河之滨时做的第一个成品,自然要留着。”朕虞一双眼扫过他,没有说话。
  姚重华愣了下,难怪部落中的女子提到他都会面色发红,自己与他有三年未见,每每听人说起,竟怎么也想不起他的样子,眼下看到了,才发现这个与自己一起长大的人,当真是有双惊落星辰的眼。
  朕虞似是没注意姚重华的神情,伸手摸了摸陶罐,撇嘴轻笑道:“好烫。”姚重华放下自己的陶碗,接过他的,耐心地吹着烫水。朕虞眸光忽闪着,别过头笑道:“难怪当年落魄时,娥皇女英身为帝女也肯委身于你,得夫如此,夫复何求?”
  姚重华没说话,继续吹散着水上的热气。
 当年一心治水,却无奈身份低微,没有实权在握,尧帝的一对女儿待自己的心思,自己不是不清楚,只是他并不想以娶帝女抬高自己的身份,是朕虞亲替他应了婚事,其间辗转说了多少自己不知道的好话,他至今也没问过。
  新婚夜,娥皇在耳边喃喃的情话,自己听得都面红耳赤,也不知当年假传这些话的朕虞是如何说出口的。如今已有五年,夫妻琴瑟相谐,儿女成群,再说什么后悔的话却是虚伪了。
  他只想治水,却未料竟谋得了天下。
  他只想水患一过便与朕虞卸下重担,离开这里,却未料如今已为人夫人父。
  “今日来,一是为了恭贺你继帝位,掌权天下,”朕虞道,“二是为了辞去任令,和你讨一个自由身。”姚重华动作顿了顿,将陶碗递给他:“你才回来,怎么又要走?” 
  朕虞喝了半口水:“这些年跟着你东奔西走,看着你完成治水夙愿,也算是功成名就了,如今只想去苍山洱海间,终此一生。”姚重华应了一声,看他又闭了眼,似是不愿看着自己,苦笑了下,道:“你自幼跟着我,总要讨些封赏才对。” 
  朕虞打断道:“你是贤帝,岂能滥用权柄?我什么都不要。”姚重华默了会儿,才道:“姒文命知道吗?”朕虞睁眼看他,似笑非笑,道:“你是在试探我?”姚重华正色道:“他是你亲指的接任者,这些年一直是你主理水患,若是要走也需要些日子准备才好。”
 姒文命出身寒微却一步登天,凭着朕虞的赏识主理治水大业,部落中人不是没有风言风语,姚重华不知为他挡了多少,却从没想过要问。可刚才那脱口的追问,连他自己也是暗自心惊。
  朕虞摇头,道:“怎么又回到刚才的话了,我早是个闲散人,既无牵挂负累,又无重任在身。你知道我的性子,尊你为帝才来告辞,若你还是原来的姚重华,怕是今日我都懒得来了。”姚重华苦笑看他,道:“沧海洱海距此处一千余里,总要备下车马粮食,给我些准备的时间。”
  朕虞又是摇头,直起身,指了指空着的陶碗,姚重华转身去给他添水。朕虞微蹙眉,眼中微红着看着面前玄衣的男人,那个甘心为他煮水添水的舜帝。
  待姚重华转身,他已回复常态,懒懒站起身,道:“我只和你讨一样东西做信物,途中遇了部落,见这信物自然有好水好饭的,你也无需再忧心了。”姚重华见他意已决,便将身上的帝符解下来,递到他平摊的手心上:“敌我部落正在战事胶着时,你要切记,避开东处走。”
  朕虞笑了笑,合了手心:“放心,我知道分寸。舜帝,自此一别,不再会了。”他说完,快步出了房,才发现已是满天飞雪,没有片刻犹豫就走进了苍白中。
  屋门依旧大敞着,姚重华为炉下添了些木头,只觉得心渐渐空下来,像是被什么挖走了,没有半分知觉。门被大风带的不停响着,拍打着土墙,他回过头,看着雪地中渐行渐远的人,猛地反应过,起身快步走出了屋子。
  “朕虞,回过头看我!”这天下的帝王,传闻中琴瑟和谐,有娥皇女英为伴的舜帝姚重华,此时只狼狈地披着件黑色单衣,站在积雪中,盯着十步之遥的男人。
  朕虞摸了摸额头,没有回头:“姚重华,你知道我的志向不在此处,我只想住在苍山洱海,终老此生。”这个助他创下治水功绩,为他铺开一条帝王路的男人,没有再回头,快步消失在了白茫一片的天地。
  过了很久,朕虞也没有停下脚步,直到走到冰河上,塌上了薄冰,溅了一身冷水时他才缓缓站住,蹲下身子,茫然地摸着足下的路,喃喃道:“原来是这条河,我竟然忘记了方位,这一辈子的水都白治了。”之前来所刺的明目穴已没了效用,那收揽无数女子芳心的眸子渐涣散开来,再无潋滟。
  他本还有半载能视物,却为这一碗水的时间,刺下明目穴,用尽此生的光明。
  他摸起一块薄冰,放在嘴中咬了下,耳中尽是当年的话。不禁自嘲一笑,姚重华啊姚重华,你说你非要治什么水,害得我赔上了一双眼。
  眼前渐渐模糊成一片盲白,放佛看到了那夏日河畔,艳阳高照下,土坡上并肩坐着的两个少年。
  “重华,你真要治水?” 一个眼睛细长的叼着根草,坐在河边,裤腿挽到膝盖上,随口对身侧温和浅笑的人道,“自古来,我们都是躲着水走,你却要去招惹它,不怕犯河神之怒吗?”那浅笑的人轻摇头,道:“每当水汛,各部落死伤无数,总有人要治的。”那眼睛细长的少年再没说话。
 朕虞又抖着手,摸起一块薄冰,含在舌下让自己清醒。
  过了片刻,当盲白转为漆黑一片时,他索性坐在了岸边,喃喃道:“好在,河神的诅咒应在了我身上,否则真会糟蹋了你两个女人,那么漂亮,总要日日能看到才好。”他又低声喃喃了几句话,才缩起身子,环抱着膝盖,将头深深地埋在了两臂间。
  舜,蔓草芳华,多色艳丽。
  重华,我忘了和你说,舜帝,真是个好名字。
 
  史记:
  姚重华,舜帝。
  他曾是第一个治水而得天下的人,曾是娥皇女英的良人。在位四十八年,却在一百岁时,不知何缘故,独自深入蛮荒,跑到一千公里外险恶的九嶷山,葬身在了苍山洱海之间。
  其实,他只想找到一个人。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