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草
2016-06-12 阅读 : 次
没有开始就不会结束,上天对苏墨的仁慈,又何尝不是对雪草的残忍。
本文已在《恋物语》杂志上2013.03期上连载~
☆、雪草
楔子
雪草再次看见苏墨是在深山野林中的老树下。
他一身白衣尽数被血染湿,垂着脑袋,头发散乱的搭在肩头。雪草面无表情的走上前去,毫不客气的踢了他两脚,苏墨身子被踢得往旁边一歪,露出了紧闭的眼和死白的脸颊——看起来像是死透了的模样。
雪草凉凉一笑:“你也有今天。”
她扭头便走,继续往深山中寻找草药而去。直至日暮归家时,再路过那棵老树,苏墨仍旧坐在那里,他脸上的血已凝结成块,有各种虫子在他周身飞来飞去,高高在上的苏墨,何曾如此狼狈过。
脚步在他身边顿了顿,雪草看见了乱发之下,苏墨的唇边还勾着些许弧度,看来,他死得很是如意嘛。一想到这家伙到死也是舒坦的,雪草心里便觉得极其的膈应。
她将他衣领一提,像对待尸体一样把他粗暴的拖回了家。雪草觉得,这样的人不应该太舒坦的死去,他应该惨一点……
更惨一点。
第一章
鸟鸣声悦耳,饭菜香染了嗅觉。
苏墨没想过自己还有睁眼的时候,更没想到他这一辈子竟还有机会见到雪草,是做梦,还是他已经下了地府了呢?可地府里哪来这么明媚的阳光,哪有如此温暖的棉被。果然还是做梦吧……
雪草心情颇好的哼着小曲儿,香喷喷的吃着饭,她的侧脸在午时的阳光映射中显得温暖而静谧,苏墨忍不住眯起眼看痴了去。
能做这样一场梦,也不错。
兴许是他的目光太灼热,雪草扒饭的动作微微一顿,扭过头去,四目相接,两人皆怔愣了一会儿,雪草咽下口中饭菜,嘲讽一笑:“你倒是命大。”
久违的嗓音令苏墨失神了好一阵,放在被窝中的手悄悄将自己一掐,苏墨失声笑叹:“竟不是梦呵……”
雪草拿了个空碗,舀了饭,又在里面夹了几筷子青菜,最后将筷子直直的插在饭碗里,像立了一座碑一般给苏墨端了过去:“醒了便自己吃。”她将碗往床头边一放,转身要走,苏墨开口唤道:
“雪草。”
这一声低沉的唤宛如曾经夜夜将她惊醒的恶梦,梦中的他也是如此沙哑的说“雪草,今生是我苏墨负你,对不住”。那话中刺骨的恶寒比冬日冰渣更扎人心。只是现在,她再不会因他而痛了。
雪草冷哼一声:“苏公子还记得小女子的名字,真是荣幸。”
苏墨眯眼笑了笑,长长的睫毛遮住了他的眼眸:“我此一生,唯一不能忘,不敢忘的便是雪草。”
“呵。”雪草转过身来,抱起了手臂,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三年未见,苏公子这嘴倒是越发吐不出象牙了。且容小女子问问,你说这话,是置你那本事如天大的妻子于何地?”
“她死了。”苏墨答得漫不经心。
“你的门派和杀手们呢?”
“全死了。”
雪草看了他一会儿,她不想去追问更多,知道这个结果便能让她乐得弯起了嘴角:“这些消息还真是让人高兴得合不拢嘴啊。”
苏墨看着她笑,便也跟着弯起了嘴角,不知是真的开心还是在自嘲。但不管怎样的笑容,雪草都不希望在他脸上看到:“苏墨,你现在还笑得出来?”
“你还在这儿,我找到你了,便极好。”他这话接得自然,就像她还是当初那个傻得一心扑在他身上的雪草,就像他从不曾亲手将她推下悬崖,就像她断了胳膊又瘸了腿,生不如死的撑过那一年根本就不存在一样。
雪草敛了笑,弯下腰,神色淡漠的将手放在他肩头的伤口上,然后狠狠摁了下去,直到鲜血渗透棉布,润湿了她的手指。苏墨面色苍白,但唇角弧度半分未减,他望着雪草,听她冷声道:“苏墨,我想你还没弄清楚,现在我在这里,只是为了看你哭出来。”
苏墨静静的望了雪草一会儿:“我尽力满足你。”
第二章
苏墨不会哭。
这个男人心肠有多冷硬狠辣,雪草比谁都清楚。青洛门的门主,武林盟主的女婿,他与他那岳父一起把控了整个江湖。现在看来,外面的世界已经翻了天了吧。
可不管苏墨变得多么狼狈,雪草都不能对他掉以轻心,待他身上的伤好了两三成,雪草便拿出一粒黑色药丸,强硬的塞进了苏墨的嘴里。苏墨这样的人,即便有人把东西直接灌进他胃里,他也有办法吐出来,但这次,他乖乖吞了药,笑道:“味道不好。”
雪草冷讽:“废人武功的药你想怎么好吃?”
听了雪草这话,苏墨并没多大反应,仍旧只是定定的望着她,像只要一挪开眼神,雪草就会凭空不见一样。没一会儿,苏墨上的青筋凸起,他呼吸有点粗重起来,仿似隐忍着巨大的痛苦,他终是闭上眼,咬紧了牙。
雪草冷眼看了他半晌,手捏成拳,一转身走出房间。
关上门,里面人粗重的呼吸仍旧听得清楚,雪草面无表情的看了眼自己苍白的手,垂眸沉默。
没了武功,苏墨无法自己调整内息,伤口便愈合得慢了起来。可雪草仿似并不在意他的身体,上山采药让苏墨帮她背着竹篓,拾柴、砍柴、刷碗的活儿全都扔给了苏墨,一天下来,苏墨身上的伤都要裂开几次。
雪草是在折磨他,用她能想到的所有办法折磨他,可是苏墨从不生气。在雪草的印象中,苏墨一直用温柔的皮肉掩盖着骨子里暴戾残忍,他厌恶极了被人掌控的感觉,可现在……
看着苏墨刚劈完柴,满头大汗,一脸污渍的坐在饭桌对面,雪草沉了脸色。苏墨幸福的捧起碗,连菜也没有夹直接扒了两大口饭,想来是饿极了。
雪草不知心头哪来的火气,劈手打掉苏墨手中的筷子,满脸冰霜的盯着苏墨略显茫然的眼睛。雪草冷声道:“看来,你甚是适应这种被折磨的日子。”
苏墨怔了怔,仿似看穿了雪草的内心一般,他沉默了半晌,失声笑道:“雪草还是这么稚气。若这样的生活便叫折磨,雪草不妨一直将我折磨下去。”苏墨顿了顿,仿似想到了什么,眸光一亮,望着雪草笑眯了眼,“这些日子倒是让我觉得我们就像一对平凡夫妻……”
雪草径直打断他的话:“苏公子这倒是抬举雪草了。盟主千金岂是我这等贱婢能比。”
苏墨静静的看了雪草一会儿,沉声道:“能比。”
既然如此,你三年前为何……雪草忍了忍,没把这话说出口,若是问出去了就好似她还在意那些事一样,就好似她输了一样……“寻常夫妻?”雪草换了话头,讽刺道,“你可有见过哪家妻子如此对待自己丈夫的?”
苏墨一声叹,弯腰捡起被雪草打掉的筷子,带了点可怜的意味道:“是没见过,所以,雪草,以后你要待我好点。”
“呵。”雪草冷笑,“事到如今,你还能说出这样的话,真有够不要脸。”
“我要你就行了。”
话音入耳,雪草站起身来,神色难辨:“这话,真是怎么听怎么讽刺。”
第三章
刺骨的凉水,令人窒息的绝望,她在湍急的河水中浮浮沉沉,身体被河中碎石划破,她像一块破布,被卷入了洪流之中,水灌进她的鼻子和嘴里,让她呛咳不断,想呼吸却只饮尽让人惶恐的河水。
苏墨……苏墨……
她当做空气一样依赖的苏墨,却剥夺了她呼吸的权利……
窒息,像要死了一般。
“雪草?”
苏墨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雪草惊惶的睁开眼,只见苏墨点了盏油灯坐在她床边,眉头微皱,眼中暗藏担忧:“做恶梦了?”他轻浅,像是怕吓到她一样。
梦境与现实在雪草脑海中重叠,她惊慌的坐起身来,狠狠推开苏墨,力道大得险些让苏墨摔倒。雪草捂住眼睛,蜷缩在墙角:“别靠近我!”她声音颤抖,难掩惶然恐惧。
一句话便让苏墨僵立在床边。他点着的油灯光线微弱,但已足够让他看清雪草赤|裸的脚背上蜿蜒着向小腿延伸的伤疤。苏墨心头一阵钝痛,宛如被钝刀割了块肉下去一般。他知道这样的伤是怎么形成的,是身体与钝物摩擦而过,刮下血肉后才能留下来的伤疤,他大概也知道雪草身上的疤大概是什么时候形成的。
苏墨垂下头,掌心捏紧,静默无言。
深夜,屋内静得只闻虫鸣,不知过了多久,雪草终于闷声道:“你出去。”
苏墨只有转身离开,跨出去两步,他声色喑哑:“雪草……对不起。”
“现在说这些,你不觉得虚假得恶心么?”
第二天清晨,雪草一如往常般早起,做好了早饭摆在桌上,她背上晒干的药材,正准备出门,却见苏墨一言不发的站在她身侧,轻声问:“你要去哪儿?”
“要去镇上,你帮我上山采药,不许偷懒,回来将柴劈了,衣裳洗干净晒好,晚饭能帮我准备就帮我准备一下,中午我不回来。”她语气平静,就像昨天晚上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
“我与你一起去。”
“不用。”雪草立即拒绝,“我今天不想看见你。”
苏墨便垂下头沉默了下来。直至雪草离开院子的时候,苏墨才弯唇笑了笑:“忽然觉得,其实我是你养的小媳妇吧……这样,也挺好。”
雪草瞥了他一眼:“只可惜,在下消福不起。”
每个月雪草都会下山一次,她会先去城南的破庙里逛一下,那里住的多是穷人,看不起大夫也买不起药,雪草每月便会给他们义务的看看病,然后去药铺卖掉只有山上才能采到的珍贵药材,换取一些银钱和普通的药物,给城南的人把药带去后,她又会在镇上采购一些生活必需品,然后回家。
这一次离她上次下山只有十来天的时间,破庙里的人见到雪草来了都万分惊喜,因为这段时间天气忽冷忽热,不少人都病了,雪草为他们诊断病症花了不少时间,去换取药材也用了许多功夫,直到将病人看完,天色已经黑了,城门下了钥,雪草只好在城中住下,翌日早晨置办好了物品,才赶回了家。
☆、雪草
第四章
看见桌上已凉掉的菜,雪草有些诧异,看样子,这饭菜应该是昨晚便做好了的。苏墨竟会真的下厨为她做晚饭?雪草忍不住抬头张望了一下太阳是不是打西边出来了。
那样混账的一个人……
虽然,他现在确实比以前要好上太多。
太多太多。
可是,现在苏墨人呢?
雪草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没找到他,正琢磨着他今天早上是不是也上山采药去了,忽然一抬头,便在院子门外看见了苏墨。他满身泥,一脸灰,脏得不成样子了,头发散乱着,胡茬也青了下巴。
“你去哪儿了?”
“你去哪儿了?”
他们异口同声的问出这句话,不同的是雪草带着讶异,苏墨却暗藏着压制不住的隐怒,担忧,害怕,一晚上的提心吊胆,一晚上的焦虑不安,怕她出事,怕她一去不归,怕她抛下他就此走掉,毕竟,现在雪草对苏墨的厌恶是那样的不加掩饰。
雪草没想到苏墨会生气,她怔了怔,答道:“就在山下住了一晚。”
“既然说了晚归为何不归?既然不归为何不遣人来知会一声?”苏墨仿似怒极,几步迈至雪草身边,擒住她的下颌,迫使雪草抬起头来看他,“这几年你倒是学会失信于人而泰然自若了!”
面对苏墨的怒火,雪草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听得他后面这句话,雪草凉凉一笑,道:“苏公子便是守信重诺之人?”她将苏墨的手从下颌拿掉,“雪草可不是什么大人物,我可遣不了人来告知你这些琐事。另外,苏公子也别用这种语气与我说话,免得让我误以为你还在担心我。”
“我是在担心你。”苏墨坦言。
雪草冷笑着转身进屋:“担心?雪草怎比得公子金贵,这贱命一条谁还稀罕要么?”
连日来雪草对他再是冷言冷语苏墨都没有生气,偏是今天这一句话让苏墨沉了眉目:“你不稀罕我稀罕。”
雪草步子一顿,微微侧过脸,唇角没有半分弧度:“苏墨,你稀罕的这条命,早在三年前被你杀过一次了。”
苏墨脸色一白,像被人狠狠打了一巴掌,一肚子的火皆无声熄灭,空余难诉的痛与悔在胸口徘徊:“对不起。”这三年他已在无数次午夜梦回中对雪草道过歉,可每次醒来,只余一室寒凉,他真的被那样的茫然折磨够了,所以昨晚没等到雪草回来他才会那样惶恐,所以才压制不住火气,他其实……
只是害怕了。
雪草没有理他,兀自进了房,关上了门。独留一室冷清。
苏墨在屋外静静站了一会儿,然后进屋来一言不发的收拾着桌上的冷饭冷菜。
雪草不知道这些菜是在她昨天走了以后苏墨就开始做的,曾经那般高高在上的生活何须他下厨做饭,小小的一方灶台将素来沉着的苏墨弄得手忙脚乱,挣扎了一天才做出了几盘像样的菜,他像宝贝一样捧到桌上,一直等一直等,等到饭菜皆凉也没等回来那个身影。
苏墨收拾饭桌的手微微一顿,垂了眼眸。
原来被人辜负了心意竟是这样凄冷的疼痛感。他这是,得了现世报了吧。
第五章
苏墨的肩有旧伤,在外寻了一夜的雪草之后他的伤复发了,左手完全没办法抬起来。睡了一觉起来之后疼痛更甚,是以这日清晨他便没有挽发,披散着一头青丝便去吃早饭。
餐桌对面雪草淡淡看了他一眼:“回去把头发扎上,你这样子不能去山上采药。”
苏墨无奈笑道:“肩痛,抬不起来。”他顿了顿,带着些许期待道,“不如,雪草帮我挽发吧?像以前那样。”
雪草放下筷子,直勾勾的盯着苏墨,想借此换醒他的自知之明,而显然,她是低估了苏墨的脸皮,他笑眯眯的转身走进了里屋,坐在梳妆镜前,柔声唤雪草:“帮我挽成以前那种髻可好?我自己总是弄不好。”
雪草在外面沉默了许久,里面的苏墨也捏紧了拳头惶惶不安的等待,她约莫是不会进来的吧,毕竟对雪草来说,“以前”或许是她最想忘记的东西。
可不曾料没等多久,雪草竟真的进了来,她一眼不发的将梳妆台上的梳子拿了起来,草草的将他披散的头发梳了几下,下手狠辣几乎要扯掉苏墨的头皮,苏墨苦笑:“雪草,借机报复可不好。”
“你不知道吗,我从来都是落井下石的女人。”她说话毫不留情,但手中动作确实轻柔了许多。手中长发柔顺一如当初,恍惚间让雪草身置当年香烟袅袅的屋中,苏墨仍旧是那个时时浅笑着的门主,而她是他捡来的丫头,唯一能近他身的人。
眨了眨眼,雪草回过神来,看见手中的青丝已夹杂了些许白发,这个人……这些年过得也不容易吧。
她努力挥散心头浮起来的思绪,草草梳了两把头发,而后给他随意挽了个髻用发簪固定好。苏墨有些失望:“不是当年那种。”
“你大可拆了自己重来。”雪草没好脸色道,“弄好了便与我上山。”
她转身欲走,却被苏墨拽住了手:“雪草今日的头发盘得松了些,礼尚往来,我也为你挽一次发可好?”
雪草想果断的拒绝,可看着苏墨的表情,她不知为何竟说不出狠话了,因为一直笑得没心没肺的苏墨,何曾露出过如此苦涩的神情,就像她一拒绝,他可能就要哭出来一样。
雪草坐了下来,将头发散开。
苏墨站在她身后,一缕一缕慢慢的梳着她的头发,与他比起来,雪草之前的动作便像是在杀鸡。
这是第一次,在苏墨面前,雪草坐着,他站着。雪草失神的想,或许现在真如他此前所说——他们真像一对平凡的夫妻,日复一日的看着平凡的岁月在身边静静流淌。
“雪草头发不好。”苏墨捏了一缕她的发丝嫌弃道,“又干又黄,都没好好吃饭吗?”
自是不能与你苏大公子相比……这句刺耳的话她在嘴里转了转,咽了下去换了一句不太刺耳的话:“要那么好看的头发做什么,又不能当饭吃。”
苏墨笑了笑,竟弯下腰去,将唇放在她的发稍,落下轻轻一吻:“给我当饭吃可好?”
这是……□裸的调戏吧。
雪草耳根一红,一扭头,飞快的抢回自己的头发,恶狠狠的瞪着苏墨。可面红耳赤的姑娘,再怎么生气,看起来都是一副娇羞的样子。苏墨又不厚道的笑了起来。但还没等笑意扩大,他目光忽然落在了雪草的后颈。
那一处难看的褐色伤疤静静附着其上,延伸进了她的衣领之中。
苏墨失神,下意识的探手去摸。雪草突然反应过来似的,猛的侧过身子,一手捂住后颈,眸光幽冷的盯着苏墨,再不复方才羞涩的模样。
苏墨觉得嗓子有些干哑:“那是……怎么了?”
第六章
雪草没有答话,伸手欲去抢苏墨手中的梳子:“我自己来,不劳烦你。”
“那里是怎么伤的?”
“梳子给我。”
“怎么伤的?”
两人僵持以对,房间中沉默了半晌,雪草勾了勾唇角,似讽似痛:“怎么伤的,你还不知道么?”
苏墨脸色瞬间煞白。
雪草阖上眼,在黑暗中平复了一下情绪,而后才道:“三年前,你遂了盟主千金的心愿,亲手将我推下悬崖。”她静静看着铜镜中的自己,眼神平静,仿似在说别人的事情,“我被崖下河水冲走,河底碎石割出了我这一身伤口,直至被冲到缓流处才被几个农妇救起。”
苏墨捏紧拳头,沉默无言。
“腿骨断了,山村大夫没绑好,我便砸断腿骨再接上,我浑身的伤,大夫说男女有别,推脱农妇帮我抹药,她们心软,每次换药都不忍下手,我便连皮带肉的撕了浑身绷带,让她们再帮我把药抹上。整整一年的时间,我活得无比难堪。”雪草在镜中望着苏墨的眼睛,沉声道,
“苏墨,我这么努力的活下来,不是为了再被你糟蹋的。”
所以,不要再迷惑她了,她本来对那个叫苏墨的东西就没有抵抗力。
屋中静默,苏墨探手摸上雪草的后颈,这一次雪草没有躲。苏墨的指腹在上面来回摩挲了几下:“很痛吗?”雪草只定定的盯着他镜中的脸颊,苏墨也不要她回答,兀自静了一会儿,又捻了她一缕发,用梳子慢慢梳理。
直至将她头发盘好,苏墨才道:“对不起。”
他无法解释,因为事实就是如此。
“现在道歉,都是废话。”
雪草站起身来走出里屋,提了竹篓背上,上山采药而去。她要的不是苏墨的歉意,因为那什么也弥补不了。她本以为她要的是看见苏墨痛苦,看见他悔不当初,可是现在好像她也没有多期待在苏墨脸上看见那些东西了。
她留着苏墨,每日看着苏墨,到底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
或许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了。
时光慢慢溜走,七月至,盛夏时节,山上的药草种类多了起来,雪草爱去一些偏僻的地方寻得更珍贵的药物,苏墨乖乖的跟在雪草后面。于是雪草渐渐发现,入夏以来,他们餐桌上的野味便日渐多了起来。
“你果然是一个没了武功,也让人不能掉以轻心的家伙。”上山路中看见苏墨用树枝打晕了一只野兔放进竹篓里,雪草有感而发。
面对雪草的调侃,苏墨只是笑得轻浅:“雪草对我掉以轻心一点也无妨。”
若是三年前听到这话,她不知会笑得多开心,但现在……她应当是这世上最不能对他放心的人吧,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雪草怎敢再对苏墨全心全意的信任。雪草没有搭腔,扭头看见陡坡之上有一朵大大的灵芝,她心头一喜,手脚利落的往陡坡上爬。
苏墨在身后望着她,忽见雪草脚往一块湿泥上踩去,他一声“小心”还未出口,雪草一声惊呼,竟是另一只脚猛的一滑,身型往一边偏去,苏墨什么都来不及想,扑上前去,一把将雪草揽入怀里,两人如球一般骨碌碌的往下滚。
好在是盛夏时节,山上草木繁杂为两人卸去不少力道。直直滚下去四五丈远的距离,苏墨的背撞在一丛灌木上,这才止住了去势。
☆、雪草
第七章
林间鸟儿叽叽喳喳叫个不停,苏墨缓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开口问雪草:“伤到没?”
雪草被苏墨护得太好,她半点也没伤到,反之,苏墨肯定伤得不轻。她挪到旁边,将苏墨一打量,见他浑身泥泞,脸上全是被草木刮出的伤口,他手臂还在流血,手腕无力的搭着,定是脱臼了。雪草胸腔中仿似被什么扎了扎,还没等她开口,苏墨便自己讥讽道:“如你所说,我还真是命大。”
雪草喉头一哽,又听他道:“不过能再多护你一次也是好的。”
“苏墨,你这是想弥补什么吗?”
“不,我只是想对你好。”
面对这样的苏墨,雪草太难狠下心肠。
她为他接好了脱臼的手腕,然后将苏墨扶了起来,看见苏墨一背的血肉模糊雪草手微微一紧,因为她知道这样的伤有多痛。苏墨转头看雪草,教训道:“还要摘那样的药材么?”
雪草一怔,果断道:“要。明天就来摘,摘了自己吃。”
帮苏墨包扎伤口时雪草才发现家里的一些必需品有点缺少了,雪草一琢磨,恍然记起自己已经有月余没有下山了,和苏墨在一起,原来如此容易遗忘时间。
包扎完伤口之后雪草一边收拾东西一边道:“我下山一天,今晚应该回不来,明早回来。”
苏墨顾不得身上伤口痛,立即坐起身来问:“又要下山?一定要去吗?我陪你去。”
其实苏墨已经陪她下过几次山了,从第一次之后他说什么也不让雪草一人走,雪草已经猜到他如此反应,瞟了他一眼道:“你养伤,我自己去就行。”
苏墨还要说话,雪草径直截住他的口:“我一个人又不会走丢。”言罢,她带上晒好的药材下了山。
还是如往常一样,她先去了城南,然后去药铺买卖药材,又把药材拿给需要的人,可今天下山晚了,等她做完这些城门已经关闭,她早已料到,便寻了一间客栈住下,哪想等到晚上她快准备入睡的时候,忽然听见一阵敲门声。
雪草打开门,苏墨裹着绷带站在门口,脸色有些苍白的望着她笑:“我还是想来找你。”
雪草望了他许久,又听苏墨道:“我知道你一个人也会做得很好,但是,我是担心自己。”他垂了眼眸,像个小孩,“怕自己晚上的时候会害怕。”
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对这样的苏墨生气,两人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房间里的烛火柔和,让雪草的神色也不再有往日的冷淡,仿似变作了从前的雪草,站在门里,对他浅浅的笑,苏墨忍不住心头骚动,抬起手轻轻触碰雪草的脸颊:“雪草,我可以抱一抱你吗?”
没等雪草答话,他便轻轻将她揽入怀中。像捧着失而复得的珍宝,不敢抱紧,也无法放开。
第八章
时光仿似在身边忘记了流动,雪草在苏墨怀里怔了许久,才猛然回过神来,一把将他推开,清咳两声道:“你先进来吧。”
关上房门,雪草一边整理床铺一边问:“城门锁了你怎么进来的?”
“锁城门之前我便进来了,只是一直在寻你。”
他不知她会住哪个客栈,所以只有满城的一间一间去问吧……雪草整理床铺的手一顿,转头看向苏墨,许是房间的烛光太柔和,也许是心中的疑惑再也按捺不住,雪草开口问道:“为什么现在对我这么好?三年前……”为何又能如此狠心的将她推下悬崖。
雪草没说明,但苏墨已能明白她的意思。
三年前,他为了更大的权势和野心,欲娶盟主女儿蒋青青为妻,蒋青青不喜雪草,逼迫他将雪草亲手推下悬崖。彼时他满心的权欲放不下,他放弃雪草的时候以为放弃的不过是一颗棋子,但没想这颗棋子却会在日后夜夜寒凉中令他惊醒,令他痛苦。
苏墨方知何为情之一字,何为入骨相思。他着人去寻,可哪还能寻到人,苏墨恨不能剁了自己的手,恨不能扭转时光将过去的自己杀掉。
可最坚定的莫过于岁月,他悔不当初,也只能悔不当初。
现在上苍像忽然仁慈起来一般,让他再见到雪草,他怎敢再有半分怠慢。
“雪草可知何为失而复得。”苏墨垂眸,静静道,“我只是恐惧再失去一次。”
看见苏墨这般神色,雪草挪开了眼,再问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了吧,答案无非就是当时不懂,而现在懂了而已,而且人生,哪来那么多能解释出来的为什么。就像她现在也不知道和苏墨在一起到底是图个什么一样……
翌日清晨,苏墨与雪草一同去市集中买好了生活的必需品。出城之后刚要上山,苏墨却忽然叫住雪草:“你头发散了。”他侧过身子,探手去替雪草整理头发。
只一瞬间,雪草只觉自己发间一松,苏墨拔下她头上的木簪,往一个方向直直扔去。只听一声惨叫,躲在树上的青衣男子摔落在地。雪草惊了一惊,转眼看去,那人眉心插着方才苏墨从她头上取下的发簪,气息已绝。
雪草转头看他,只见苏墨仍旧望着她眯眼浅笑:“雪草莫怕,不过是一两个跟来的杀手罢了。”他摸了摸雪草的头发,“回头我再为你雕一个发簪。”
他还是那个狠辣的青洛门门主,该杀人时半点也不会手软。只是这样的苏墨难免让她感到些许害怕的战栗。
雪草轻声问:“武功是什么时候恢复的?”
“没有消失过。”
雪草手心一紧,又问:“杀手为什么要追杀你?”
苏墨怔了怔,默了一会儿,答道:“蒋青青死了,被我杀的。”
雪草抬头望他,不敢置信的瞪大了眼,如此说来,追杀苏墨的人竟是盟主的人,青洛门被灭或许也是盟主动的手。他娶了蒋青青,壮大了青洛门,明明已经快要站在武林的巅峰,为什么……
还要杀了他的……发妻?
苏墨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摇了摇头,将雪草的手握在手心:“我们回去吧。”
和雪草在一起的日子都像是他用下辈子的福气换来的,他不想浪费在任何事情上。
第九章
为什么要杀了蒋青青,或许苏墨自己也说不清楚,在与雪草重逢前的日子,他就像患了病的人,安不了心,睡不了觉,一天一天看着自己病入膏肓,一天一天神志不清。
那日回去之后雪草便不大想看见苏墨,苏墨也不勉强她,直至三天后,雪草终是忍不住在吃饭的时候对苏墨道:“你走吧。”苏墨跟她始终是不一样的人,“以前你救过我,将我带回青洛门,这次便当我救了你,还你一恩,你我再无相欠。”
苏墨一边吃着饭一边平静的回答:“不走。”
雪草想了想,左右她现在也打不过苏墨,他不走,她也无可奈何。于是她也埋头扒饭:“苏墨,总有一天,我会被你害死。”
苏墨眯眼笑道:“在那之前,我会救你的。”
像是要苏墨践行他的承诺一般,半月后,追杀的人又至,只是这次领头人居然是武林盟主蒋方。蒋方此人心狠手辣又善于算计,他肯来必定是有十成的把握能杀了苏墨。
他们一行数十人径直闯入山中小院之中,打翻了药材,将家里翻得乱七八糟。
苏墨带着雪草躲在高处的一丛灌木中,雪草看着他们,拳头捏得死紧。
苏墨拍了拍雪草的背,忽然道:“雪草,我还不想死。”他笑容轻浅,一如三年前推雪草下悬崖之时,眼中没有半分感情,“他们的目标是我,雪草帮我引开他们好不好?就算只引开一半的人,剩下的,我也好解决一点。”
雪草静静看了苏墨许久,忽然无奈一笑:“上次我说什么来着,总有一天,我会被你害死。”她冷了眼眸,嗓音微哑,“苏墨,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遇上你。”
放不下,割不断,一次又一次的受伤,她却还傻得往他身上撞。
站起身子,雪草没再看苏墨一眼,依着对山上形势的熟悉扭身往山下跑去,苏墨眯眼微笑,望着雪草头也不回的渐渐跑远,苏墨想,他倒是觉得,这一辈子最好的事情就是遇见了雪草,十六岁时遇见她,将她捡了回去,二十六岁的时候又遇见她,这次换她将他捡了回去。
只是……一次相遇,一次重逢,结局都不大好罢了。
雪草身子擦过树丛的“沙沙”声立即引起了杀手们的注意。“他在那边!”“追!”两名杀生正要跟上,两枝树枝直直射入他们的膝盖之中。
苏墨自灌木丛中站起身来,笑容浅淡,眉目间一片肃杀。
雪草终究还是太笨也太心善。她不会算账,以前他救她一次,也杀了她一次,雪草救了他一次也该杀他一次才是,可他知雪草心软,下不得手,如此他便主动将这条命还了罢,这才叫真正的两不相欠。
蒋方一看见苏墨登时大怒:“小子纳命来!”
苏墨往雪草身影消失的那方望了一眼,转头便施展轻功向山上跑去。
今日这一命难保,索性便让她恨他,彻底断了念想,再不挂念,也不会痛苦了。
尾声
翌日雪草再回家,屋里已清冷一片,一院的杂乱提醒着她之前这里发生过什么,苏墨去了哪儿呢?最好是死了吧。雪草冷冷一笑面无表情。她开始动手打扫屋子,将家具扶好,将药材分类捡起来。
直至弄到傍晚,才将屋子恢复成了原状。
夜晚,雪草想好好洗个澡,她烧好了水,脱衣服之时,一只木簪却忽的掉在了地上。雪草将木簪捡起来,极为简单的样式,在簪尾用刀片细细刻下了四个字“苏墨雪草”,那么细小的字却刻得极为好看,那人必定是用了十分心思。
雪草愣了一愣,脑子空白了一瞬,好似突然想通了许多事情,她恍然明白,苏墨肯定再也不会回来了。
第二天,雪草如往常一般上山采药又捡柴,回家劈了柴,做好饭,雪草习惯性的舀了两碗饭,端进屋子里,摆在桌子上,雪草坐了下来,自己一双筷子,另一双筷子递了出去却一直没有人接过。
雪草愣神了许久,抬眼一看,阳光照射的逆光之中仿似有个人坐了下来,笑得一脸幸福的看她,可她一眨眼,哪还有那样一个人。
雪草将筷子一插,像碑一样立在饭碗里。她埋头扒饭,却尝到了从自己眼里掉下来的苦涩味。越来越多的酸涩,雪草从没如此恨过苏墨,即便三年前,他将她推下悬崖时也没有如此恨过。
苏墨就有那样的本事,在他呆过的每个地方留下他的印记,吃饭,梳妆,采药,下山,处处皆是回忆。为什么要重逢呢,为什么要在这间屋子里都留下属于他的记忆,如果一开始他们陌路,那该多好。
没有开始就不会结束,更不会有疼痛。
上天对苏墨的仁慈,又何尝不是对雪草的残忍。
门外秋风起,卷了满园荒凉,拂过她一脸凄清。
原来,不知不觉间,已是凉秋。雪草抬头,静听满山树影“沙沙”孤寂,以后的岁月,皆如已死去的昨日,再难有期盼了。
作者有话要说:本文已在《恋物语》杂志上2013.03期上连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