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江南

2016-06-07 作者 : 沈璎璎作品全集 阅读 :

《忘川》小说在线阅读   沧月作品集

 极目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 

  ——《招魂》 
                  
  一招魂 
                  
  郢都城外,空桑岭下,春草长天。一匹纯黑色的骏马甩着长尾,焦躁不安的踱来踱去。 
  马的主人是一个英武的青年,青衣白裳,气度非凡。此时他正坐在草地上,一边玩儿着手里的弓矢,一边闲闲的向城门方向眺望,只见一人一骑卷着烟尘,正向这边飞驰而来。 
  骑士一落地,屈膝欲跪:“公子——” 
  “做什么呢,还跟我来这一套!”公子清任一边朗声笑着,一边快速的掠出长弓,挡住来人屈下的膝盖,“说,有扬歌的消息么?” 
  持戬侍卫高唐皱了皱眉头:“还没有。” 
  公子清任叹了一口气:“早该想到不能放这小子走。这一走,只怕他再不回来了。” 
  高唐显得忿忿不平:“早已噬臂为盟,发誓要一辈子帮助公子。他倒好,居然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溜得无影无踪。” 
  公子清任淡淡一笑:“总角之交,你还不了解扬歌这个人?他总是逍遥惯了的。——我问你,那边情况如何?” 
  高唐苦笑着摇头。 
  “呵!”公子清任冷笑一声,“看来扶苏大祭司的无边法术,也无能为力啊。” 
  高唐道:“王后还在山上。” 
  公子清任凝了凝神,道:“去通知他们,今日午时以前,务必在丹枫殿前聚齐,我们的兵马——不必动用,暂时待命。” 
  高唐上马欲去,忽然又回过头来,忍不住问:“公子啊,我就是不明白,您派扬歌到云梦泽去,究竟是想察访什么高人?” 
  公子清任没有回答,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空桑岭的高处,那株“夔州神木”扶桑,在初夏的和风中飘下一片金黄的枯叶。 
                  
  在空桑岭那一边,浩荡长江的江岸上,此时正在为夔王武襄举行盛大的招魂仪式。 
  夔国最为神圣的色彩和礼仪都集中在了这里,为的是向江之南的土地远远致意。在清悦宜人的颂乐中,韶歌声起,一排排金翠闪烁的孔雀翚扇从中间向两边次第撤开,显出正南边最高处,檀木雪松架起的祭台上,一片高缈的紫色纱帷。祭台四周,蹲踞着四只黄金铸就的麒麟兽,从口中不绝的吐出缕缕香烟。在嫋嫋烟芬熏袭的紫色纱帷后面,朦胧的映现出大祭司冷俊威仪的身影。 
  “魂兮归来,东方不可以些只——魂兮归来,南方不可以些只——” 
  招魂的队伍很浩大。百官和赞仪依次罗列在祭台的两边,纹丝不动,一列绛色纱帐里面,是宫中侍奉王的妃嫔命妇,坐得端庄整齐,头上衣上的金珠在淡霞似的红帐上明明暗暗着。四方入贡的白象、骏马、虎、豹也一一序列,驯服的跪在祭台前。没有一个人敢于流露出半点懈怠来。大家知道,远处僻静的空桑岭上,有人正在用一双冰凉而洞察的眼睛,俯瞰所有的一切。 
  “魂兮归来,西方不可以些只——魂兮归来,北方不可以些只——” 
  祭台的高处,大祭司扶苏已经很疲劳了,他远远的看着下面五颜六色的仪仗和供品,觉得这些色彩显得如此虚幻不实,如云烟过眼。他其实毫无作为,只是机械的挥舞着手中的宝剑,好像自己只是仪式的一件道具,被人牵着绳索舞蹈。江雾升腾,薄日无光。隔着浩淼烟波的江南那一边,隐隐一片绿色的原野。扶苏在高处遥望着,看见云层深处透出一泓清泠泠的波光。他有些惊奇,不觉停了下来。那波光离合变换着,化成了一双注视的眼睛,遥远、深切而哀伤。 
  祭台下的人群看见主持的大祭司凝立不动,也就趁机停下来休息。 
  烟雾渐渐散去,露出扶苏的形容,勾勒着神明的面谱,浓墨重彩,呆滞而残暴。他转过脸:“是正午了。” 
  没有人敢回答,大家只是怔怔的望着大祭司。 
  “已经整整七天。足够了吧?” 
  扶苏的话是朝着后面的山坡,远远送过去的。山坡上停着一架青色帷幕的小车,车障上仅缀饰着一小串铜铃,在江风里微微的低吟。 
  过了一会儿,铃声中传来一个清淡的女声:“那么就到此为止。” 
  听见这句话,所有人都松了一大口气,不由得略微骚动起来。渐入孟夏,天气有些热了,人们脸上流下一道道的汗水,油光满面。 
                  
  丰盛的供品都被倾入江中。贴着精美的红绿纸条的牛羊尸体,在浊浪中沉沉浮浮。扶苏把指挥收场的工作扔给了几个副手,匆匆驱车,奔回郢都城。神庙里空无一人,他径直向大殿后面的密室里奔去。 
  这时他看见,廊下一个绯衣少年在缓缓的徘徊。已经七天了,他还在等?扶苏微微心里一动,然则也只作未见。他关上房门,匆匆撕扯下五色绚烂的袍服,然后把头猛地浸入一只宽大的青铜水盆里。他在水下睁开眼睛,看见牢牢的糊住面颊的油彩渐渐化开,变成一缕一缕的五色云彩,飘散,氤氲,溶解。 
  让清冷的水濡湿干涩的脸孔,这是何等惬意的享受。在郢都二十年,浑浑噩噩的日子里,红尘,硝烟,心灵都变得麻木了。只有密室里的一盆清水,从丈深的井中汲出,恍然还带着几分山林绿野的清新,可以抚慰漂流的灵魂。 
  这一回,真是分外的疲惫。他会去招魂,他居然会去为夔王武襄招魂!真是可笑。这么多年滞留郢都,一次又一次的,他依从了她,做种种心不甘情不愿的事情,事后都对自己说,就算这是只为了那个人的嘱托,临终的嘱托。他想欺骗自己到什么时候啊。 
  暗红色的水面上映出形容,依稀还是那张脸。只是眼神失去了力度,线条没有了张力。 
  是老了吧? 
  是老了。 
  猛然,他用手掠开额前的湿发,看见发际处那道淡蓝色的新月,竟然晦黯萧索得几如不见。 
  “不——”胸膛深处发出一声沉痛的低吼。 
  忽然,窗下飘来一阵轻盈的风铃声。 
  扶苏迅速放下头发。 
  铃声消失了,却传来一缕白芷花的香气。 
                  
  在夔国,祭司们并不拥有太多的权利,却以他们据说是超乎常人的智慧,受到上至王公大臣下至平民百姓的尊崇和迷信。即使是夔王武襄本人,也未必敢于贸然打扰大祭司独处的时光。但是对于扶苏来说,有一个女人是永远例外的。作为一个异族人,扶苏能够在夔国做到大祭司,他所拥有的一切,权利、地位,都是拜夔后湘夫人所赐予。他不无自嘲的想到,正如湘夫人所警告的——谁叫他偏偏要追到这里来苟且偷生呢! 
  然而扶苏等了一会儿,却没有听见青车铜铃那种熟悉的声响。他迟疑了一下,呼啦一声把窗牖推开。 
  白芷清淡的花香扑面而来,竟然是那个绯衣翩然的少年。 
  “扬——”扶苏惊讶得几乎把这个名字吐出声来。 
  少年带着几分得意的笑了:“师父,你总该答应收我做徒弟了吧?” 
  扶苏的面色立刻变得严厉,冷冷道:“扬歌,你并未获得令尊大学士的许可。” 
  扬歌笑道:“父亲管不了我。再说跟随大祭司学习占卜术,也算好事一件。我很想懂得自己的命运呢!” 
  扶苏厉声道:“占卜?命运无常,又岂是我能知道!” 
  扬歌仔细瞧着他,神情忽然变得肃穆起来,令扶苏又是一凛。作为退休的大学士扬泉的独生子,国子监第一才子,这个少年的聪明古怪,在郢都内外鼎鼎有名。何况他还是公子清任的心腹密友。所以即使高傲威仪如大祭司扶苏,内心里也不能不对他的纠缠存几分忌惮。 
  扬歌从袖子里缓缓的抽出来,一束晶莹剔透的、散发着神秘气息的白芷花。 
  “真正的,云梦的……” 
  扶苏怔怔的望着,仿佛失神一般:“真的是她——季荪?” 
  每当白芷花在川泽之间盛开,便是云梦的灵魂渐渐复苏的时刻。是该有什么变化了吧?他忽然觉得,自己有些清醒了。 
                  
  丹枫殿前,人头攒动。繁复浩大的招魂仪式,整整折腾了七天,这时总算是告一段落了,却未见夔王的沉疴有何起色。夔国的元老公卿们披着朱紫袍服,聚在廊下窃窃私语。他们都是得到公子清任的消息,一起赶到丹枫殿来,要求王后能够有所表态。 
  铜铃的叮当声远远的穿了过来。大臣们立刻停止了谈论,必恭必敬的列在道旁。 
  青布小车近了,一时肃静无比。 
  大臣们你望我,我望你,却没有一个人敢于第一个上前去。二十年来,夔王武襄和夔后湘夫人被视作一对人中龙凤。武襄,原本是夔国先王招拒手下的一员大将,骁勇善战,一柄长枪在十几年间征服了二十一个国度和部族,使得夔国的领土空前强大,夔州亦成为中土最为富庶繁华的地方。而湘夫人,拥有武襄王的原配妻子和先王长公主的双重身份,又有着过人的才能和权谋,因此在夔国的朝政中亦享有无上的权威。英勇决断如夔王本人,也要尊重湘夫人的意见。此时夔王武襄病入膏肓不省人事,湘夫人的话就是国中的最高意见。 
  忽然,人群后面冲过来一个英武的侍卫,大声嚷嚷:“王后!——请王后下车,与众位大人共议国事。” 
  车中静悄悄的没有动静。有几个大臣的额头上,已经开始冒汗了。 
  高唐咬了咬牙,又大声说了一遍:“请王后下车!” 
  车中依然毫无声息。 
  太傅司徒垂山忍不住了,终于出列,朝青车雍然一拜:“老臣有一句话请奏。” 
  没有回答。 
  司徒垂山涨红了脸,有些搁不住了。他是三朝老臣,即使夔王武襄也对他恭敬三分。垂山大声道:“王后陛下这样拖下去,想拖到哪一步呢!自从今年春天王上到云梦狩猎,回来就一病不起,至今已有两月余。两个月来,朝政荒疏,民心惶惶。臣等窃以为王后陛下应速速立公子清任为王储,并任命其为太子监国,处理朝政,好让臣民们放心。” 
  等了许久,仍是没有回答。夔后湘夫人,一向很矜持而又坚决,当她不置可否之时,往往是说话人要大祸临头了。 
  垂山索性豁了出去了:“公子清任早已成年,文武兼修,深孚众望。王后一再拖延立储之事,究竟何居心也!臣等已有两个月没见国王,王上的生死安危,老臣担心得紧!” 
  “闭嘴!” 
  劈空一声断喝,只见一把黑亮的巨大兵刃,重重砸在垂山面前,插入土中一尺多深。 
  众人一惊,忽然发现四周的廊下,隐隐晃动着如丛的刀斧。原来御林军早已埋伏在大殿四周,此时将一伙聚众的大臣团团包围。大臣们有些不安了。 
  御林军统领,牧流将军闪到了垂山面前,厉声道:“太傅大人,你恶意污蔑王后陛下,该当何罪!” 
  垂山抿紧了嘴,冷笑着不置一辞。 
  作为目下夔州的第一武士,牧流将军并不是夔人。他本来是北方洛国的王族,亦是河神的后裔,年轻的时候因骁勇善战而闻名北方。然而自从洛国的国王看中了他的发妻,强抢入宫,他就一直在本族内郁郁不得志。有人说武襄当初能够轻易的征服洛国,是由于牧流的叛国。因此亡国之后,来到夔国投军,牧流继续遭受人们的冷眼,直到后来湘夫人亲自过问此事。湘夫人向夔王陈述牧流的清白,并提拔他作了御林军的统领,牧流在夔国的地位才从此得以改变。 
  所以,牧流是王后湘夫人收服的最为忠实的下属。御林军一向是王后的心腹力量,既然他们已经出动,看来王后对今天的事情,是早有预料。垂山想到这些,觉得有点大势已去,膝盖有点发软。 
  “牧流!”年轻的武士高唐却不服气,跳了起来,“你不过是王后的走狗而已!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训斥众位大人们!” 
  牧流冷冷的不理他,只是沉声道:“请诸位立刻解散,各自回府,御林军可以护送各位大人。否则,欺君犯上之罪,恐怕你们谁也承担不起。” 
  已经有人开始慢慢的往外走了,立刻有全副铠甲的武士紧紧跟上,如同押解一般。 
  “等一等——”高唐忽然大叫一声,扬起了手中的大戬,在空中轮了一道炫目的圆弧。然后大戬突然顿住,定定的指向牧流。 
  牧流也是武士,不能够拒绝这样的挑战。于是他伸手取过了自己的青乙铲。那黑色的巨刃,传说由大河淘尽的铁砂锻炼而成,是每一个北方武士闻之神往的奇特兵器。此时它深插在砖石中间,牧流却像是从松土中拔一棵小草一样不费力气。大臣们虽然早知道牧流的神武,还是不由得惊呼起来。 
  高唐却毫不动容。这时候大殿前的空气忽然凝固住了,青乙铲浓重的煞气,大戬冲天的寒冷,在丹枫殿上空隐隐交战。 
  “王后有旨——”一个尖利的声音从丹枫殿里面传了出来,忽然间打破了阴霾的气氛。 
  大臣们一阵愕然,只见大殿一侧的角门缓缓开了一扇,走出来一个宫里的侍从官。 
  “王后口谕,请诸位大人们离开王宫。大人们如即刻回府呢,今天的事情便概不追究。” 
  高唐看看青布小车,又看看那个侍从官,不解道:“王后究竟在哪里?” 
  牧流冷笑道:“王后早就从北门走,回到宫里头了。” 
  那青布小车里,不知何时变成空空如也。再坚持下去,也就没有任何意义。于是高唐和大臣们知道,这一回他们又彻底败给了湘夫人。 
                  
  公子清任很小心。高唐和牧流准备拼杀的时候,他并不在丹枫殿现场,甚至根本不在夔宫里。对于这一天的计划,他没有很大的把握,只是想试探一下王后而已。所以,他躲在幕后,好不让王后抓住把柄。不久后传来的消息,证明他的谨慎是十分英明的。他掩饰住内心的遗憾和焦急,披着便装,在郢都的大街上悠然闲逛。忽然看见一大堆人围在墙角,便过去瞧一瞧。 
  原来是一个市井少年在殴打一个衣不蔽体的老年乞丐。 
  清任默不则声,他觉得有点奇怪。郢都并不是一个风习恶劣的地方。自从武襄继位夔王以来,疆土四扩,河清海晏,国中风俗日见得清平。少年打一个乞丐,周围却没有人阻止,多少有点不合情理。然而不一会儿,他就看明白了。那个老丐身材纤小,额头很高,看来来自遥远的南方,不是郢都本地的夔人。 
  “你们住手罢。”清任的声音不大,但不怒自威。打人的少年回头一看,发现是个英气勃勃的青年贵族,不由得停了下来。 
  “九嶷的遗民也是人,是王上疆土上的臣民。你们怎可随便欺侮?”清任淡淡道。 
  少年捏了捏拳头,好像意犹未尽,然而又不敢冒犯清任,只得悻悻去了。围观的人见状,也就散去,忽然有人叫了起来。 
  却是那个打人的少年,还没走到拐角,一头栽在地上断了气。 
  人群哗然。连清任也深感奇异。 
  “妖法——九嶷人的妖法——” 
  有人开始叫嚷。 
  “不是妖法,”一个沉重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那是什么?”清任饶有兴趣的问道。 
  “是灵力。这个九嶷人,恐怕是有一点点灵力的根基,平时里不会使用。但当他的悲愤蓄积到极点,就有可能在临终时爆发出来,杀死他的仇人。” 
  公子清任愕然。 
  是九嶷。 
  很多夔人都听说过,在夔王武襄一通中土以前,莽莽大江的那一边,云梦深处,九嶷山间,曾经居住着一个部落叫九嶷。那里的居民性情温和,视他们所居住的山川绿野为神灵,虔诚的守护和膜拜。他们与世无争,亦不大和外界往来,很多人以在江离山上种植香草为生。江离山在九嶷山群的深处,是族人的圣地。九嶷人大多身材纤小,步履轻盈,据说他们会一些神秘的法术,有些人可以在水面上行走自如,其中的佼佼者甚至会飞行,他们自己把这种法术称为灵力。 
  不过二十年前,九嶷族被夔王武襄征服之后,云梦成为夔国的领土,那些绿野、法术的传奇都成为了谣传的谬论。作为被征服的部落,他们被理所当然的视作落后的蛮族。大量的族人死于战争和战后的饥荒。绿野失去了,香草荒芜了,剩下的族人每每背井离乡。像很多边荒地区来到城市的“蛮夷”一样,在夔人的冷眼和恶意之中惨淡死去。 
  “难道说,所谓九嶷人的灵力,是真是存在的?”公子清任紧追不舍的问道。 
  “那是真实的。” 
  清任回过头去找寻说话的人,冷不防和他对了一个正脸,顿时尴尬无比。 
  那不是别人,正是路过的大祭司扶苏。 
  清任只得搭讪着笑了笑,旋即走开。然而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是一个九嶷人死了。公子清任却感到了一种莫名的惆怅。 
  扶苏没有注意到清任的离去。他俯下身查看尸身,老乞丐的前额,有着九嶷的标记。 
  很多九嶷人都会有一点点灵力,受过专门训练的人则会更多,他们当中的最优秀的,成为九嶷祭坛的守护者。守护者,就要肩负着维系族人命脉的使命。那就叫做司命。扶苏看见老丐发际处那道淡蓝色的新月,颜色很浅很暗,或者因为他本来就没有多少力量,或者因为被二十年来乱世的风尘所掩去,和扶苏自己一样…… 
                  
  等大祭司扶苏匆匆的赶到王宫里的时候,风波已经平息过去了。他想了想,决定不再去见湘夫人。但是长久以来,每逢出了紧急事情,湘夫人必然预知他的到来而等着他。想来想去,他记起王宫的后花园里有一条秘密的水渠,与神殿后的水池是相通的。于是他遣走随从,独自向那边过去。 
  然而他看见湘夫人捧着一只水罐,静静的矗立在水渠边的芦苇丛中。 
  扶苏望着她纯白素净的衣裙,不由得发出了一声幽叹。湘夫人回过头来看见了他,伸出手指,示意跟她过去。 
  在夔后的居所——苍梧苑的后面,有一处小小的亭台。台上生长着从遥远的九嶷山移至过来的纤弱植物。 
  “只有用澧泉的水灌溉,江南的白芷才能在郢都的土地上生长。”湘夫人把水罐中的甘泉缓缓注入紫色的土壤之中,“然而即便如此,它也无法开出最美丽的花朵。” 
  几粒青白色的惨淡的白芷花,垂挂在细瘦的草叶尖儿上,摇摇欲坠。 
  “苟延残喘的花朵,就像失去了灵魂一样。” 
  扶苏木然不语,悄悄的窥视着湘夫人的脸。连日的疲劳使得她也憔悴了几分,绝美的容颜掩映在白芷丛中,平添出一分凄厉来。 
  “跟我去见夔王吧。”湘夫人道。 
                  
  二乱离 
                  
  由于夔王久病,往昔热闹非凡的寝宫丹枫殿里面,已经很久都没有欢声笑语传出来。只有那个傻孩子濂宁,一看见大祭司那张生冷的面容,就呵呵的笑了起来。扶苏习惯性的抚了抚濂宁圆圆的脑门,濂宁忽然哇的一声哭起来,伸手去扯扶苏手里的白芷花。 
  湘夫人唤过嬷嬷,把濂宁抱了出去。濂宁一生下来就像一个怪物。头颅圆滚滚的,两只眼睛分得很开。已经十岁了,还像婴孩一般人事不知。濂宁是个傻孩子,对此他的母亲湘夫人早就心知肚明,习以为常。 
  金壁辉煌九重帷薄之后,夔王武襄像一座山一样沉睡着。这个曾经血洗中原,叱诧风云的英雄人物,如今悄无生气的躲在寝宫深处。谁都可以致他死命。 
  扶苏对武襄毫无兴趣。他转过身来,看见湘夫人倚在窗下调弄鹦鹉,眼睛却瞟向远处的晴岚阁。晴岚阁是夔王寝宫丹枫殿的配殿,一向是武襄寻欢作乐的地方,如今也寂寞得厉害。阁顶上那个秀美的妇人,穿着华贵无伦的绣金衣袍,懒懒的晒着太阳,依然是那种面若桃李冷若冰霜的样子。 
  湘夫人冷冷道:“说起来,贞节也是一个女人用来引诱的资本呢。” 
  扶苏知道她说的是息夫人妫。息妫原来是息王的爱妻。息国被夔国吞并之后,息妫就被抢过来,作了武襄的侍妾。武襄很喜欢息妫,息妫也为武襄生下了公子清任。但是二十多年来,息夫人竟然哑了似的从不肯讲一句话,甚至连一个微笑也没有流露过。人们暗地里都说,息夫人被迫失节,心里是很苦的。她并不关心自己的孩子清任。公子清任长到四岁,还像自己母亲一样,一句话也不会说。直到湘夫人嫁给了武襄王,亲自管教公子清任,才慢慢的把他从孤独自闭中引导出来。 
  但奇怪的是,不开口的息夫人却一直是武襄最宠爱的妃子,连大权在握的王后湘夫人也不可比拟。扶苏心里暗暗叹息,都是一样的命运,却不肯彼此相容。难道明慧如湘夫人,也不能摆脱世俗女子的嫉妒心? 
  廊下,濂宁正在和婢女们嬉闹,荷荷的叫嚷着。扶苏看了一眼他满身的泥水,默默摇头。 
  “身为九嶷的大司命,你居然不能为我找回王的灵魂!” 
  尖利刺耳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 
  扶苏缓缓的抬起头,看见湘夫人的脸上,骤然换上了那种铁一般冰冷严厉的表情,一如她在朝堂上,夔王身后的珠帘里面,出言训斥那些王公大臣一样。 
  扶苏淡淡道:“你也知道,我这个大司命,早就是徒有其名了。以我现在的灵力,根本不足以和九嶷阴灵们的力量对抗。” 
  湘夫人冷笑道:“你终于肯向我承认,作祟者的确是那些九嶷族的遗民了。” 
  扶苏道:“你我都可以感知他们的存在与怨望。” 
  湘夫人顿了顿,缓声道:“我想,作为大司命,至少你可以劝服他们。不错,武襄是九嶷的仇敌,但目下就是杀死了武襄,对他们已没有半点好处。” 
  扶苏道:“有没有好处,我不清楚。但我绝不会试图说服他们。对于我来说,这件事情的意义和他们没有什么不同。”说着这些话,冷静的扶苏渐渐显出少有的激动来,“这是家国之恨。” 
  在夔王寝宫的深处,扶苏的语调并不高亢,传到湘夫人耳朵里,却显得十分尖锐。 
  “虽然已经二十年了——” 
  湘夫人猛然颤了一下。 
  扶苏察觉出她的变化,轻呼道:“湘灵——” 
  “不要这样叫我!”湘夫人轻声的呵斥道。手指一抖,掐断了一枝白芷花的嫩茎,渗出淡淡的汁液来,把掌心染成青绿色。 
  一时间两人默默无语。 
  过了一会儿,扶苏哑着嗓子道:“难道说,救回武襄的灵魂,对你来说就那样的重要?” 
  湘夫人犹豫了一回,字斟句酌道:“现在武襄是我的另一半命运。” 
  扶苏紧紧咬着自己的髭须。 
  湘夫人续道:“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扶苏盯着湘夫人身后的那面青铜镜,镜光中夫人的衣袂影影绰绰,奇幻而动人。扶苏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道:“那么,重华呢?——重华对你来说又意味着什么?” 
  湘夫人淡淡一笑:“重华?很多年前的事情了,还提它做什么。”她撇了一眼窗外,濂宁在嬷嬷怀里睡着了,花萼一样娇嫩红润的脸上,露出纯洁无瑕的笑容。她摇头道:“我管不了许多啊。但总得为濂宁这孩子着想。你不知道相乔的儿子,是一种什么命运?” 
  武襄只是女婿的身份。当年夔王招拒病重,他率兵逼宫,迫使招拒传位于他。那时他曾答应过招拒,会善待王子相乔和以及相乔的后人。但是武襄继位之后不久,相乔就因为谋反的罪名而被赐死。他的儿子被封为“相庶人”,幽闭在郢都城外某个阴暗的离宫里。十几年后,还是湘夫人念及姑侄之情,以一件事情为要挟,使得武襄把他释放出来。但那时,这个孩子已经变得如同白痴一般,见不得郢都的阳光,不久就病死了。 
  “清任和他的父亲不同,他不会这样对待濂宁的。”扶苏叹道,“清任是你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你还不了解他么?” 
  湘夫人微微的笑了笑。清任,清任的确是与他的父亲不同。但是夔国的政治,是轮回的而且代代相同的。为什么一说起这些,扶苏就不理解她的意思。难道九嶷的后人,真是如此一窍不通? 
  扶苏犹豫着续道:“再说,以濂宁的情况,是不可能成为夔王的。” 
  湘夫人的手指缓缓的掐入掌心:“不止为濂宁。我还有更重要的理由,必须延缓武襄的死亡……” 
  “什么理由?” 
  湘夫人不应。 
  夔王武襄庞大的躯体在锦绣之间横呈,发出迟缓的喘息。 
  扶苏看着尸居余气的夔王,忽然一阵阵恶心与恼怒涌上心间。 
  权利,权利!他想他明白了。这些年来她停留在这个雄有天下的男人身边,怕是耳濡目染了不少。她所想的,所谈论的,始终是权利!和公子清任,一模一样。“你关心的不是武襄,而是你自己的位置吧?然则时机尚未成熟,武襄倘若这就死了,必然被公子清任夺了先机。是不是拖延时间,把濂宁推上王位,你就可以控制夔国的一切?是不是作为先王的公主,你觉得你才是夔国理所当然的继承者?这就是你,湘灵,现在所想要的一切么!” 
  湘夫人听罢,不由得浑身一震。二十年来,矜持而冷淡的扶苏,还是第一次在她面流露这样强烈的情绪。她的手指松开,露出五个鲜红的指痕。然则她终于道:“说的不错,大概就是这样了……” 
  “哈!”扶苏怆然大笑一声。 
  湘夫人紧紧盯住了他。 
  “我本来不想告诉你,”扶苏似带着几分怨怼,快速的说道,“你还是死了这份心罢!其实在为夔王招魂之前,我就想告诉你,这是徒劳。武襄这一回,是死定了!” 
  湘夫人瞪大了眼睛,似是不信。 
  扶苏大声道:“血咒!是九嶷神圣的血咒!” 
  湘夫人茫然道:“难道说,我们小时候听老司命讲的那些青兕的传说,竟然是真实的?” 
  扶苏冷笑一声,从袖中抽出一本黄黄的册子。“当年武襄的一把大火,烧毁了九嶷多少珍贵的典籍。所幸这本司命的历书,还算被我抢了出来。” 
  册子翻过一页,赫然一行血字:“杀青兕者,不出三月。” 
  湘夫人合上历书,默默的沉吟着。 
  青兕,传说中守护江南九嶷族人神兽。它出没在云梦泽深处,水草丰美的高树密林之间。每逢圆月初升,它会在江离山深处的幽潭里沐浴,月光下浑身披着炫目的青色麟羽。在九嶷代代相传的神话里,青兕是神圣而不可侵犯的,但凡敢于令它流血的人,必将遭到血咒的惩罚。 
  湘夫人抬起头,看见了挂在墙上,夔王的箭筒。 
  夔王武襄,以战神而闻名。他自恃膂力过人,所用的羽箭皆是用青铜打制而成,杀伤力极大。 
  已经一个多月了,那支一尺三寸长的锋利羽箭上,似乎尚滴淌着青色的血液。 
  湘夫人恍恍然的低声念道:“血咒,是神兽青兕的愤怒,也是九嶷最可怕的诅咒。血流一日未干,创伤一日不平,青兕的愤怒也就一日不可平息。如果三月之内杀伤青兕的凶手不能偿命,那么青兕将会死去。而血咒之灾将会祸及整个九嶷大地。” 
  扶苏淡淡道:“原来你还记得师父的话。” 
  湘夫人道:“那么这一回,又是谁法力无边,扣留了武襄的灵魂?” 
  扶苏咬着髭须不说话。 
  “我记得师父还说,当青兕受伤的时候,九嶷的大司命,有责任扣住伤害青兕者的灵魂。我们小的时候,曾经有一个外地来的夔人,因为听说了青兕的美丽而去偷看。他只是远远的向青兕扔了一块小石子儿,就被师父把灵魂押在芦苇里面,九九八十一天。这一回,没想到,虽然九嶷的大司命已经作了夔人的祭司,夔王居然还是被扣留了灵魂!是谁干的!”湘夫人盯着扶苏的眼睛,似乎想把他看穿了过去。 
  扶苏迅速的躲过她的眼光。 
  湘夫人忽然掀开了扶苏的额发,于是那道晦黯的蓝月亮露了出来。 
  “不是你,”湘夫人冷笑道,“大司命扶苏,已经没有那个能力了。” 
  扶苏沉声道:“你忘了,师父还说过,青兕的血咒虽然针对它的仇敌,其实也是九嶷,也是整个人世间的灾难。所以,必须——” 
  “算了罢,扶苏!”湘夫人打断了他,把册子掷到桌上,“我并不相信这些!你们这些司命,就只会编造一些装神弄鬼的故事,青兕怎么能够能够保护九嶷!但是你们却想让武襄去死,难道为了一头青兕就让夔王去死?” 
  扶苏强忍住心中的怒气,冷笑道:“是武襄本人让青兕受了重伤。扣留他的灵魂是为了让青兕康复得更快,血咒得以解除——” 
  湘夫人焦急的打断了他:“你们不能这样。” 
  “什么不能!”扶苏道,“我记得武襄他,还没有为九嶷付出过代价。青兕也是为九嶷报仇。” 
  “这是胡说!”湘夫人厉声叫道,本来美丽绝伦的脸,因为苍白而现出诡异来。“这是胡说。是你们复仇的借口。难道不是么?扶苏,你们不能这样!” 
  扶苏也终于激动起来:“就算真的如此又怎样?难道我们不该杀了他,不该为重华,为死去的多少九嶷族人复仇么?湘灵,你竟然在袒护他。你竟然袒护他!” 
  湘夫人瞧着他,眼神渐渐变淡。 
  扶苏的眼神,却透着蓝莹莹的光芒。他嘶声道:“这一回我绝不再听你的。无论你说什么,我决不放过武襄!” 
  湘夫人淡淡一笑,道:“你以为,没有你的帮助,我就不能把夔王救会来么?” 
  扶苏霍然立起,看见湘夫人站在青铜镜巨大的镜光之中,掩映着逼人的眼神。“湘灵,你怎么可以——” 
  湘夫人转过身,看着镜子中央,自己白色的影子,冷然不语。 
  扶苏忽然觉得眼前一片花白。接着,他从怒气中清醒了过来。原来他忘了,湘夫人是夔人,真正血统的夔人。 
  “你是这样决定的?”沉默许久之后,他终于无力的问道。 
  湘夫人低着头,慢慢的用手指摩挲自己的戒指。那枚戒指是用纯金打制的,雕刻着代表夔国直系王族高贵血统的文饰。最后,她坚定的点了点头。 
  扶苏把斗篷罩在身上,退了出去。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再说的了。 
  湘夫人听见他的脚步渐渐的远了,才转向窗牖,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 
  “被抛弃的,可怜的夔人。”她看着戒指,轻声叹息道。 
                  
  扶苏和湘夫人都没有觉察到,他们在丹枫殿里的会面,被一个人完完全全的看在了眼里。 
  那个人就是躲在晴岚阁的竹帘后面的公子清任。 
  公子清任始终猜不透湘夫人和大祭司的关系。自从几年前,他长大成人搬出苍梧苑以来,就渐渐的养成了这样一个习惯,闲来无事,就独自躲入晴岚阁的竹帘后面,窥视丹枫殿下那个神秘的白衣女子。他早已发现,大祭司扶苏对于湘夫人来说,有着不同寻常的重要意义,但又两人不是暧昧的关系。其实不管是不是暧昧的,只要他向朝中众人揭发两人有所勾结,就足以扳倒他的死敌湘夫人,而不必像现在这样煞费苦心的布置政变。 
  但是清任毕竟不肯这样做,他甚至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他的发现。 
  清任默默地凝望着,丹枫殿下,缟衣翩翩,那熟悉却遥远的容颜。于是他就想起最近时时做的一个梦,也是不肯向任何人说起的,包括自幼情同手足的扬歌和高唐。白天,他是阳光一样的矫健少年,弯弓射雁,风流倜傥。一到夜里,他却开始坐起梦来,梦见一个美丽的荷衣蕙带的女子,在遥远的九嶷的山林绿野间游荡,轻柔飘洒得像自由的灵魂一样。他正在心驰神荡之间,那女子却蓦然回过头来。于是他从梦中一惊而醒,女子的那张脸,竟和夔后湘夫人完全相同!就这样夜复一夜的不能成寐,他几乎再也忍受不了,在这种关键的时刻,却决定把得力助手扬歌,派到九嶷山去调查。隐隐的听人听说,湘夫人的童年时代,是在那里度过的…… 
  扬歌很聪明,会不会猜出他的心事?但是扬歌自从去了云梦,竟然杳无音信!云梦,九嶷,真是那种十分神秘的地方罢? 
  每个人都会有自己不同的命运,并不是别人可以安排得了。他有些伤感的想到,他的朋友是真的不会回来了。 
                  
  扶苏终于回到了神殿后面的小屋里,默默的除下了自己的面具,禁不住又向镜中瞥了一眼。晦黯无光的蓝色月亮,这——就是他的一生了? 
  绯衣少年扬歌,还在灯下兴致勃勃的翻阅卷册。铜盆里飘浮着他从云梦的江离山上采回的白芷花。扶苏看着他的身影,稍稍感到一点安慰。 
  “扬歌,今天晚上,你就离开这里。” 
  扬歌盯着扶苏,目光炯炯。 
  扶苏淡然道:“王后和我谈过了,她……她不会罢手的。还是赶快回到九嶷去,告诉季荪。你们也好有个准备。” 
  “师父你呢?”扬歌问。 
  扶苏微笑。扬歌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却又无从劝起。 
  神殿后院,旧马棚里最深处,一匹瘦骨嶙峋的老马靠在柱子上,迟缓的添着马槽里的露水。扶苏抚了抚老马黯淡无光的毛皮,轻声道:“回风,回风,要回家了。” 
  “就是它啊?”扬歌看着老马,忍不住苦笑。 
  扶苏把回风牵了出来。今晚的月色很好,回风仰起头来看看月亮,鼻子里喷着一股股白气。 
  “和我一样,它也老了啊!”扶苏叹道,“蛰居二十年,谁知道还有没有最后一口气,可以飞回家乡呢!照理说,九嶷的神驹,每逢子夜时分,月光之下可以生出双翼来在空中飞翔。天亮之前,你就回到云梦去了。” 
  回风注视着年老的主人,似乎听懂了他们的谈话,眼光溶溶。扶苏拍着它的背脊笑道:“回风,你就要见到季荪了。她已经长大成人了啊!” 
  扬歌沉思着,终于道:“师父,有一些事情,你还没有告诉过季荪。” 
  扶苏抬头看了看月亮,离子时还有一个多时辰。凉风吹拂着院中的杨柳,木叶萧萧,已是秋天了。 
  “我也许再不能回去了……答应过季荪,却没有了机会,只能请你转告了。其实季荪的父亲,就是九嶷的最后一个族长重华。” 
  “就是重华,那个赫赫有名的九嶷族首领?”扬歌瞪大了眼睛。 
  “是九嶷的英雄,真正的英雄……,扬歌,我和重华是一起长大的好朋友,像亲兄弟一样,我们一起拜九嶷的老司命为师。不过,我只会念念经文算算卦,做神明的仆人,所以老司命临终时就把位子传给了我,让我永远守护九嶷的祭坛。重华不一样,他神勇英武,又仁慈慷慨,根本非同常人。十八岁的时候,他就带领着族人治理云梦的洪水,尽心竭力,三过家门而不入。洪水退后,他赢得了族人一致的尊敬,成为九嶷族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族长。那时候武襄作为夔国的大将军,已经灭亡了息国、权国和品国,大军压境,重华带领族人浴血抵抗。你知道武襄有战神之称,当时他手下的军队掠城夺地,如风卷残云,势不可挡。但是我们九嶷族人,却跟他足足僵持了一年之久……” 
  但那是多么悲惨而壮烈的一年啊!一批又一批的年轻骁勇九嶷战士,变成了云梦湖底沉睡的无名尸体。敌人的军队却是源源不断的增加过来。老人孩子们哭喊着亲人的名字,向深山老林里逃往,躲避入侵者的血腥屠戮。美丽而宁静的云梦,变成了白骨遍野,千里荒烟。九嶷的九部十三寨,打到最后只剩下了葛天、无忧两部,退守江离山一个山头。江离山是九嶷人命脉的所在,如果再次失败,就一切都完了。 
  扬歌看见扶苏哽咽着说不出话,便转过了话题:“那么湘夫人呢?那时候她在做什么?” 
  “湘夫人,本来是一直守在她的丈夫身边的。湘灵有着离奇的身世,在夔国,知道她底细的人,恐怕只剩下我扶苏一个了。”扶苏微微的笑着。 
  “你知道,湘夫人本是夔国先王招拒的长女,但却是云梦泽的水养大了她。招拒在作太子的时候,曾经有一个十分恩爱的王妃。后来夔国内发生了一场很大的政变,太子妃的家族被指为叛党之一,满门抄斩。招拒为了保住自己的太子位,竟然狠心把王妃送到刑部,让刑部把她流放到云梦泽去。王妃不久就死在了发配的路上。后来招拒另娶了大司徒的女儿,成功的继承了帝位。但是王妃的惨死,一直令他良心不安,郁郁寡欢,以至于最后的早逝。 
  “更加令他难过的是,他不知道那时候王妃已然怀有身孕。王妃是生湘灵的时候难产而死的。等招拒得到消息,秘密派人追过去,王妃的尸体已被扔入了长江之中,产下的女婴也下落不明,据说是被押送的士兵们随便送给了一个过路的游方僧人。那时候太子招拒并不敢明目张胆的找女儿,只有暗暗难过。等他继位后,诏告天下寻找湘灵,发誓重酬线人,总是得不到一星半点的消息。 
  “其实那个游方僧,就是我和重华的师父,九嶷的老司命。湘灵是被老司命抚养长大的。小时候,我们常常在一起念书,游玩。她很聪明很有灵气,懂得的东西比我还多。如果不是,她如果不是要和重华结为夫妻,也许老司命会让她继承自己的。” 
  扬歌忽然道:“做司命的不能结婚?” 
  “不是的,”扶苏瞧着少年古怪的样子,忍不住好笑,“只是因为身为司命的人,必须永远守护九嶷的祭坛。可是湘灵却选择了守护她的丈夫重华,跟随在他的身边”老司命没有向湘灵隐瞒她的身世。但是湘灵说,她是在九嶷长大的,她要永远的作一个真正的九嶷族人,永远不去夔国。“ 
  “那为什么——”扬歌不解。 
  “没有什么事情是永恒不变的。”扶苏道。也许,湘灵当日的誓言只是出于一时的激愤。由于生母惨遭遗弃,使得她不愿回到夔国去和父亲相认。但是后来事情起了变化。 
  “我们已经做好了殉国的准备。谁知武襄和九嶷的最后一战,并没有在预料中发生。因为那个时候,武襄受到了来自夔国朝廷的弹劾,说他损兵折将,毫无进益。你知道,武襄一向有野心,这种关键时刻他不得不放弃九嶷的战事,回朝打理。那一天早上,夔国的军队从江离山下撤退了。我兴冲冲的跑到重华那里去,告诉他这个好消息。想不到重华病倒了,而他的妻子湘灵却不知去向。只有他们刚出生的女儿在摇篮里哭泣。” 
  “后来我才知道,夔国的长公主自己找到武襄,然后跟随夔国的军队,回到了她父亲的身边。 
  “重华是积劳成疾。那一病再也没有起来。临终他前把没有了母亲的小季荪,托付给我,叫我收她做徒弟。不过,重华死后不久,就传来了湘灵与武襄结婚的消息,后来她又成了夔后。我,我想到重华临终前,还念念不忘叫我尽力照顾他的妻子,所以等季荪年满十岁,我就来到郢都寻找湘灵。” 
  扬歌轻轻的长叹。 
  “凡是饮过云梦之水的人,最终会回到那片浩荡绿野之中。”这句在九嶷人中代代相传的古老歌谣,是真实的么?老司命郑重其事的念出来,曾经令他们三个人都激动不已。然而如今,重华死了,湘灵嫁了,连他扶苏,也渐渐的起了怀疑。 
  “我觉得这是真实的。我就喝过那里的水。”扬歌很有信心的说。 
  到底是少年气盛啊! 
                  
  这时候,老马回风长嘶了一声——两人回过头来,只见两道雪白晶莹的羽翼,渐渐的举向皎洁的月光。 
  “它还能飞,他要飞了——”扶苏一时激动,紧紧握住了扬歌的手。 
  老马踢踏着黄尘,举翅欲飞,霎时间英姿勃发。扬歌兴冲冲的跃上马背,老马奋起双蹄,飞到了空中。 
  “扬歌,”扶苏在下面叫道,“你真的愿意放弃一切,成为九嶷的族人,永远守在江离山上?” 
  扬歌远远的点了点头。 
  扶苏近乎感激的说道:“那么就拜托你,照顾季荪。” 
  少年驾着银色的神驹,消失在天尽头。扶苏注视着南方的天空,喃喃道:“其实我是一个负疚的人。”他觉得自己对这个少年心存感激,是为了季荪,更是为了自己。 
  扶苏回到了房中,将这些年来的一些文稿卷到一起,投入了火炉中,然后静静的看着它们烧化,飞灰。 
  天色微明的时候,有人来敲门。 
  扶苏推开窗户,漠然问道:“是牧流将军?” 
  牧流怔了怔,冷笑道:“原来你已经料到。” 
                  
  三血咒 
                  
  那一夜湘夫人没有睡着,守着惨淡的白芷花,悠然出神。 
  “扶苏,最近我时常做一个梦。”她对着荒台边的古井低声道。 
  井中的水面,在月色中分外清晰。水中显出扶苏的影子,蜷在地牢的角落里,睡着了,面无表情,似是在等着她往下说。 
  然而湘夫人停住了,并未再讲什么。过了一会儿,才悠悠道:“郢都是一个充满了悖谬的地方。有时我都不知道,夔和九嶷,究竟哪一个是真实的境界。” 
  爱一个人,有时竟是无能为力…… 
  拈起了一片细小的花瓣,揉碎,再揉碎,也没有多少汁液渗出来。干涸而枯寂的,失去了灵魂的花朵。忽然间,一滴泪水落到了花瓣上,盈盈滑落。 
  天明的时候,牧流会来向她复命。然后,他就应该上路去云梦了。 
  事不宜迟,要立刻找回武襄的灵魂。 
  曾经幻想扶苏可以帮助她,身为九嶷的大司命,扶苏总会有办法。但是扶苏居然如此急躁,而她自己,也动了脾气,本来应该好好对他说,劝他们不要向武襄报复。可能,是她对扶苏的要求太高了吧?既不曾向他说明,徒然增添误会而已。而且,倘若九嶷青兕的传说是真实的,如扶苏所言的话……那么,武襄岂非注定灭亡?那又该怎样。她不能去想。 
  还是用牧流吧!来自北方洛国的勇敢剑士。她几乎是孤注一掷的启用了牧流。至少在对待夔王武襄的问题上,牧流是应该忠于她的。 
  要救回武襄,一定要救回武襄,只要她还有片刻的气息,也不能让武襄的灵魂消散在在九嶷的荒山里。扶苏,九嶷的大司命扶苏,恐怕永远不能体会她的想法吧?然而,她的选择是正确的么?就如同当年,大兵压境,重华病重…… 
  其实所有的事情,都是在一瞬间就决定了的,并没有太多的余地让她思考和选择。 
  从来都是如此,承担了太多太多的悲哀,那有什么时间让她去犹豫去等待。只是回首相看,她也不曾后悔过。她低头看着黄金的戒指,脸上浮出一个忧伤的微笑。扶苏,他埋怨也罢,憎恨也罢,都是宿命里躲不开的。 
  但是,为什么心里总有隐隐的不安呢? 
  那口古井里面,扶苏已经消失不见了。她看见牧流的军队,行驰在草木莽莽的原野上。 
  “跟他们说,只要迎回王的魂魄,一切都可以维持原状。尽量的,不要动用刀兵。”她曾经郑重的交待过牧流。如果这个他有所谬误,她不能够原谅他。 
  滔滔孟夏,她看见云梦的水泽了。 
  那些如同宝石一般镶嵌在平原与山川之间的水泽,似乎还是碧绿而宁谧,不曾被连年的战火烧灼干涸。水面的波光映出镜面,她忽然觉得一阵辛酸,竟低了头,不敢再看下去。 
  不觉又是夜深了。武襄岿然的身躯,在罗帷中独自沉寂。 
  还是只有轻声的叹息。不想再看了,点一盏孤灯,飘然,回到独居的苍梧苑。荒台上的白芷花,寂然幽香。 
  “凡是饮过云梦之水的人,最终会回到那片浩荡绿野之中。”这是真实,抑或只是一种安慰? 
  濂宁睡着了,圆圆的脸上浮出花一样的笑容,还不时的伸出红色的小小舌头添着,仿佛在吸吮糖果一样。睡着了的孩子,看不出是呆是聪明,都一样的幸福。那一个孩子呢,他又在做什么?只怕,也不曾睡着吧?只怕人已经到了空桑岭北的大营,和忠于他的军队将领们在一起。 
  苦笑。 
  湘夫人没有猜错,那一晚公子清任的确没有睡着。可她也不曾完全猜对,清任到空桑岭北,是三天以后的事情。那天晚上,他又一次被梦魇惊醒,悄悄的披衣起床,对着月光想念关于九嶷、关于云梦的一些传奇。 
                  
  “呵呵……哈哈哈……” 
  牧流一惊,拉住了马缰,向四周张望。 
  深山寂寂,鸟鸣幽涧。除了他们一行夔人,哪里来的半个人影?只有碎碎的阳光从枝梢间露下来,在草地上摇来晃去。 
  “不要怕,往前走!”牧流沉声命令。 
  于是大家拖着长矛大戬,缓缓的继续前行“嘻嘻嘻嘻……哦哈哈哈……” 
  众人不得不又停了下来,围成一圈,刀剑向外,警惕的守候着。 
  一柱香的功夫过去了,还是没有动静。 
  “将军,”一个士兵颤声道,“江离山这个鬼地方,有很多妖精吧……” 
  “闭嘴!”牧流断然喝道。 
  他也有一点点紧张,在北方的时候,听说过九嶷的遗民,供奉各种山川水泽的神灵,具有超自然的能力,不是普通夔人可以想象的。 
  一阵隐隐约约的水响,上风处了传下来。牧流仰头望去,只见远处南方的山顶上,流下来一道如银似雪的巨大山涧。山涧上横过一只摇摇欲坠的小竹桥,竹桥上隐隐有人影,似乎是个幼小的女孩子,穿着薜荔女萝编织的衣裙,山花插了一头,绚丽非凡。 
  “过去!” 
  明明追到了山涧那边,人影却在水汽中变得越来越模糊。牧流冲上桥去,那人簌乎又不见了。 
  士兵们在山涧这边,一个也不敢过来。 
  牧流瞪着他们,正待发怒,忽然一个士兵大声道:“将军快看——” 
  山涧的上游的浪颠上,小女孩正踩着浪花嬉戏,就像是在花丛草地上蹦蹦跳跳的,一边还“格格”的大声欢笑。 
  果然是九嶷的妖孽!牧流暗道。他追过桥去,小女孩忽然哗的一声,沉到了浪底。牧流怒从心起,正待下水去寻找。忽然看见,女孩又出现在远远的山涧上游,在一块巨大的岩石上晃着两条细细的腿,脚踝上多了一串蚌壳的镯子。 
  牧流的脚步很快,不管那些没用的卫兵们被甩到后面。他看见山石的后面蹲着一个青色的人,便不假思索的拔剑刺去。 
  剑一下子穿透了,却没有看见血。松松软软的,只是一团蒲草而已。 
  天色渐渐的黑了。牧流心中由淡及浓的漫起一股恐惧和怨怒。 
  昏黄的月亮斜斜的歪在山崖边上,像是被尖利的岩石刮破了,嘶拉拉的渗着血色。轰鸣的山涧在月色中射出耀眼的银光。夜空中隐隐的似有清歌飘荡。牧流回头,发现他的随从都走失了,忿忿的哼了一声,继续朝山顶攀去。 
                  
  “乐莫乐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别离。” 
  江离山的山顶,居然是一个大湖,平川一片,荻芦成荡,青苇随着粼粼的波光,柔和的起伏舒展着。一声声的,清朗的捣衣声在湖面上回响。循声望去,一个玄色的人蹲在水边,正在浣洗一段白布,淡淡的血晕从捣衣砧上漂出来。 
  牧流正待拔剑,忽然犹豫了。想了想,大声道:“什么人!” 
  那人站起来望着牧流,形容窈窕,看起来是个年轻女郎,并非日间那个奇怪的小女孩。女郎带着长长的玄色幕(上四下幕)離(上四下離),看不见面容,只是静静的不说话。 
  牧流又道:“你是什么人,这又是什么地方?” 
  女郎的声音清淡之极:“如果不想被血咒沾染,就立刻离开!” 
  牧流听见“血咒”二字,心中一惊,顿时腾空而起,向女郎抓过去。然而他扑了个空,回头一看,玄衣女郎却站在了水面上,似乎连衣襟也没有动过一下。牧流觉得女郎面纱后面的眼光,冰冷而可怕。他一咬牙,厉声道:“你们把夔王的魂灵交出来!否则,我会血洗九嶷山。” 
  “呵呵呵呵……九嶷山已经被你们夔人血洗过一回了,再洗一遍,也没什么关系么!反正,用的是你们的血。” 
  牧流回过头,看见说话的正是日间那个穿草裙的小女孩,不知何时坐在了石砧上,把女郎浣洗的白麻布捞了起来,打成一只蝴蝶结。 
  “姗——”女郎柔声呵斥道。 
  姗嘻嘻一笑,解开结子,把白布浸到水中,绕在一棵青苇的茎上。 
  女郎朗声道:“夔王武襄,用箭伤了九嶷的神兽,三月之内,必然偿命。这是谁都不能改变的事实。”她顿了顿续道,“亦是他今生的业报。” 
  牧流不耐烦道:“什么业报!不过是你们的妖法而已。大王当年,南征北战,杀人如麻,没有人敢说半个不字。你们这些妖人,竟敢为了一只畜生害他性命!我再说一遍,如果——” 
  “不用再说。”女郎打断了他的话,“我只警告你,月亮升到紫微宫的时候,你还不走,必然大祸临头!” 
  牧流拧紧了眉头,手按剑柄,死死盯着女郎:“不相信!” 
  女郎微微的叹了一声,没有理他。姗本来乐呵呵的瞧着他们俩,这时仰头看看天空,不觉叫道:“少司命,你看月亮,已经快到了!” 
  是快了。 
  女郎的面纱微微的颤动。 
  “你还不走哇?叫你走是为你好啦。”姗诡异的笑了笑,朗朗说道,“这片湛泽的深处,是青兕的巢穴。月亮到紫微宫的时候,青兕会从水里出来看月亮。它的伤还没好,外乡人见到了它的血光会送命的。” 
  牧流看着者一大一小两个女子,冷笑道:“那么说,你们两个是在这里看护青兕的罗?” 
  “是呀——”姗晃着脑袋道,“武襄伤了我们的青兕,使青兕的血流到这片湛泽中,毒害了九嶷的命脉,我们只有天天看护着它。如果三月之内,武襄老头儿不偿命,江离山上的草木就会全部枯萎,我们九嶷人就活不下去了。” 
  牧流冷冷道:“那与我们夔人何干!” 
  少司命淡淡道:“你错了。青兕既是血咒,也是福祉,不可不护卫。如果九嶷的草木枯黄,接着就是云梦的水泽干涸。有朝一日天地萧杀,难道你们夔人就可以幸免?” 
  牧流却不为所动。 
  “我并非危言耸听。你不见郢都城外空桑岭上的神木,已经开始凋亡?” 
  牧流道:“我只知今日,不管将来。” 
  少司命道:“今日如何?” 
  牧流道:“今日我是夔后的臣子,定要完成她的使命。” 
  少司命道:“但你也没有能力找到武襄的游魂。” 
  牧流道:“我已经知道他在哪里。” 
  少司命显然有些诧异,停了一会儿,明白了:“你果然聪明。但恐怕这个秘密,还是夔后告诉你的。”她冷笑了一声,从背后抽出一柄古雅的宝剑。那是九嶷英雄代代相传的神器——抚彗。抚彗祭起,天马行空,有着遏止星辰的力量。 
  “青兕到来之前,你会死在我的剑下。而且,如果你要想试图取回夔王的魂灵,我会在你得到之前,将他一剑斩断!” 
  牧流也亮出了他的青乙铲。 
  姗轻轻的叫了一声,躲到旁边。 
  这时候,月亮悄悄的升到中天。 
  平静的湖水在月光下震颤起来。粼粼的波光一圈圈扩大,渐渐银浪滚滚,水声响彻。浪花中一座淡青色的小山丘,慢慢的升了起来,山丘上晶莹剔透的鳞片,一闪一闪恍若玉石一样。少司命和姗都愣住了,不由得屏住呼吸。九嶷的神兽终于出现了,它的眼睛是蓝色的,像透明的月亮,流淌着泉水似的冷光。 
  牧流暗暗激动起来,捏紧了手中的青乙铲。忽然青兕把头拗向这边,霎时间沉重的喘息起来,在湖面上震起层层觳纹。头顶上,被夔王武襄射伤的伤口迸裂开,淡青色的血液汩汩涌出,把湖水染成一种诡异的银色。 
  “青兕——不要——”姗忍不住大声叫。她抓过一把苇草,踏着水面冲了过去。 
  “姗回来!”少司命着急道。发怒的青兕是很危险的,姗还小,法力远远不够。 
  “你们骗我,”牧流忽然间朗声大笑起来,“并不是我会被青兕的血光伤害,而是受伤的青兕害怕被外人搅扰!哈哈哈……” 
  少司命咬紧牙不说话,心里暗暗的吃惊。牧流猜对了。青兕潜伏在江离湖水的深处修养,月亮升起的时候浮出水面,汲取月华的精髓为自己疗伤。这种时候它需要专心致志,受不得一点点惊扰。其实少司命和姗最为担心的,就是被牧流看出青兕此刻的脆弱。 
  抚彗剑一抖身子,调头飞向了青兕。少司命念起了悠扬如歌的咒语,抚彗剑在歌声中跳起了舞,如同成千上万个白衣仙子在飞快的旋转,令人眼花缭乱。湖面上千万道如雪一样的光芒交织成网,封在了青乙铲和青兕之间。 
  青乙铲见状,顿住了。忽然从半空中坠下,落入湖水里。 
  突然,青兕像是被灼了一下,发出沉重的呻吟。水边的芦苇纷纷折腰倒伏。 
  “不好啦——”姗远远的叫道。 
  “电魔!”青乙铲居然能够通过水中传导力量,伤到了远处青兕。少司命见状大惊,她发现这个北方洛族人的法术和勇力,远远超出她的预料。抚彗剑立刻停住了舞蹈,从高处急速俯冲,宛若一道眩目的流星,倏忽没入碧色沉沉的湖水里。 
  水深处,青乙铲正在凝神放电,见抚彗剑逼了过来,拔地而起,竟然急速的向青兕的方向冲过去。少司命暗道不好,指挥抚彗剑急追上。只见一明一暗两道影子,在水面下闪动,如游龙嬉水一般。青乙铲本来是河神的兵器,最宜水中作战,此时速度极快,眼看离青兕不远了。抚彗剑善作漫天花雨,入水却力不从心,被越拉越远。少司命心中焦急,忽然腾空而起,像风一样的掠过湖面,裙裾过处,卷起了满天雪雾一样的芦花。 
  她比飞剑还快,转眼已经赶到青乙铲的前面,足尖一点,踏住了那件兵刃。青乙铲哗的一声沉入水中绕开少司命。少司命跟着沉入了水底,把追赶过来的抚彗剑引回手心,就要拦截。这时青乙铲忽然顿住了,悬在水中没有半点动静,似是犹疑不决。少司命忽然大悟,从水中拔身而起,冲向岸边的芦苇荡。 
  “少司命,别过去,少司命——” 
  青兕在挣扎,姗伏在它脖子上,一手拼命的抓住犄角,一手用苇草死死按住流血的伤口。愤怒的青兕正在发了疯似的往芦苇丛中从过去。 
  少司命不由得停住了脚步,大声叫道:“快躲开——”她是冲着牧流说的。牧流看见她去追青乙铲,就趁机潜入了苇丛,东找西找,毫不理会青兕已经过来。而青兕的那种愤怒,是任何神明都挡不住的。 
  “少司命——少司命——”姗的叫声几乎是带着哭泣。少司命咬咬牙,顾不得芦苇荡里的那些事情。她在空中转了个身,飞到高处,追上青兕。 
  “抓住我的手!”她招呼姗。 
  姗松开按着伤口的一只手,去拉少司命垂下的手臂。她的手一离开,青兕的血液又哗的流了出来,把苇草冲到一边。姗惶惑的看着,神兽发出痛苦的呻吟,因为失血而猛烈的抽搐起来。 
  “别管了!”少司命厉声道。 
  此时青兕如同将崩的雪山,淡青色的血液流了一身。姗一横心,双手抱住了少司命的手臂,被她带到高空。 
  两人落到远处的水面,紧紧依偎着。青兕冲进了芦苇荡,发出地动山摇的怒吼。这时湖面上掀起了丈高的巨浪,此呼彼应,几乎把两个女孩扔到岸边的岩石上。 
  不知过了多久,风浪平息了。湖边的芦苇荡几成平地。青兕倒伏在芦苇的残骸中,奄奄一息。 
  “不好了!”少司命见状大惊,“一定是武襄跑掉了。否则青兕怎么会平静下来。” 
  两人奔了过去。牧流的尸身横在地上,不成人形。虽然明明知道青兕的可怕,他终究没有跑开,被活活的踩死。 
  少司命从芦苇荡里拣出那块白色的麻布,一声长叹。麻布看来是被牧流烧去了一角,只剩下半片,依旧挂在苇杆上。 
  “只是把符咒烧去了一角,难道武襄就可以跑掉?”姗不死心的问道。 
  少司命也有点奇怪,低头看见牧流的断臂还举着,手中擎着一截紫色的木头。 
  是返生香! 
  符咒是九嶷的司命下在白麻符布里的,用来禁锢罪人的灵魂。一般来说,这种禁锢也只有九嶷的司命自己能够用灵力解除。但还有一种魔药可以绕开司命,为符布上的魂灵放行。那就是返生香。不过,知道这个秘密的仅限于少数接触过九嶷秘法的人。而且返生香产在遥远的西方金祝国,在中土只有王室的成员,能够有机会从金祝国的礼物中找到少许。 
  “原来真是湘夫人。”少司命怔怔的想着。 
  湘夫人把返生香给了牧流。牧流拼着生命,夺回了夔王的灵魂。 
  “怎么会有这样顽固的人哪?”姗不解的问道,她觉得牧流那个样子,实在死得很难看,“武襄值得他这么死心塌地呀?” 
  “他又不是对武襄死心塌地。”少司命淡淡道。不知为什么,她觉得万分的难受,便不愿再看那尸体一眼,扭过了头去。 
  青兕倒在地上,发出痛苦不堪的声音姗拾来苇草给它擦拭鲜血。伤口的血似乎凝住了,但神兽连眨一眨眼睛的力气都没有。姗拍着它的犄角,愁眉苦脸道:“你怎么样?还能坚持么?那个坏蛋反正活不了几天了,你要撑下去啊。” 
  “我们麻烦大了,姗。”少司命叹道,“我只好到郢都去一趟了。” 
  “真的?”姗闪烁着眼睛。“那不会很危险么?再说姐姐你怎么能够离开这里。” 
  少司命低头道:“危险不危险,也就说不得了。三月期限快要到了。假如青兕的伤好不了,那怎么办呢?” 
  她捏住了自己的抚彗剑。 
  “所以,我走的时候,这里的事情就只能拜托你,姗。你也大了。” 
  姗有些忐忑,终于点了点头,忧惧的望着少司命。 
                  
  四魂归 
                  
  昏暗的密室,铺洒一地斑驳的月光。扶苏觉得窗缝里钻进来的夜风实在有点凉,于是把衣襟拉拉紧,然后继续打坐。月光亮亮的,抹在额头上,深深浅浅的皱纹。 
  扬歌到没到九嶷?离夔王武襄魂灵飞散的期限,还有几天?他默默的数着日子,不禁又为那边的女孩子担心起来。 
                  
  丹枫殿的深处,白衣翩翩的湘夫人在廊下徘徊。牧流去九嶷的这些日子里,她前所未有的陷在深切的矛盾之中,不能肯定或否定自己的想法。二十年的王后生涯,何曾如此迷惑。所以基本上没有睡着过,虽然失眠对于她来说已经是多年的习惯了,但惟其这一回犹为疲累。武襄沉重笨拙的身躯横在金纱帐中,还等着她挽救。 
  想着想着,湘夫人有些忍不住了,撇下夔王匆匆的奔回苍梧苑的那口井旁。她呆住了。荒台上,为什么一朵白芷花都没有,哪怕是最凋萎、最憔悴的一片小小花瓣都没有剩下! 
  她撕心裂肺的扑了过去,看见那些惨淡的花朵在淤泥里委顿,洁白无瑕。没有人敢于闯入王后的禁地,它们是自己死去的。命数已尽,自己死去。 
  湘夫人愣了愣,缓缓的挪到井边,几乎不敢向里面探望。 
  很奇怪,井中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张美丽女子的面容,和她自己一模一样。她凭直觉知道,那不是她。因为那种眼神很遥远,深切而哀伤。 
  湘夫人坐在井边,独自想了许久。这时一片树叶落了下来,拂过她的额头。 
  湘夫人忽然微笑了,井水里映出美丽的脸,澄静如天宇。 
                  
  金纱帐里,武襄挣开了混沌的眼睛,大声的咳嗽。看那种没有睡醒的神情,真让人难以想象这就是那个曾经。 
  “王后呢?”他哑着嗓子问。 
  宫人们听见动静,晃晃张张都赶了过来,一下子跪了一地,鸦雀无声。沉睡了三个月之久的大王终于醒了,出人意料,此时所有人心里都是七上八下忐忑不安。却也没有人说的出王后的去向。湘夫人一向是独来独往,高高在上的。 
  “哼!”武襄重重的吐了一口气。 
  他想要坐起来,觉得四肢麻木无力。一个胆大的宫女趋步上来扶起了夔王。他忽然一阵头晕目眩,挥手把宫女赶开。过了一会儿,觉得好一点了,他猛一运气站起身,踏在了堂前的织锦地毯上。 
  侍从和宫人们看见沉疴已久的王,竟一下子站了起来,一如既往,神威凛凛,不由得齐声的呼起“万岁”。 
  “去晴岚阁!”武襄厉声道。 
  湘夫人其实已经赶回来了,默默的倚在宫门边上,没有被侍从们发现。她看见夔王打起精神走出丹枫殿,那时夔王的余光也瞟到了她身上。但是武襄终于没有对她说什么。 
  湘夫人苦笑。忽然,她看见武襄大步走过的地毯上,不知何时落了一角白色的麻布。麻布上,沾满了鲜血。 
  牧流死了! 
  死在那里了。 
  湘夫人的心猛地抽搐了一下。她迅速的拾起麻布,把它扔进缓缓吐着香烟的铜鼎中焚去。大殿里寂无一人,麻布倏然化成一道青烟,卷着血红的火星子飞入空中,暗去。湘夫人沉思着,心中涌起一阵强烈的不安。 
                  
  扶苏被幽闭在他自己的密室里面,已经有十来天。他不知道外界的任何消息。牧流去了江南,没有音信,他的部下每天在他窗外巡逻,把风铃弄得“笃笃”作响。扶苏的心情反而渐渐平静。桌子上散摆着十几个筹码,每天拨来拨去。他并不很相信卜算术,往往今天的结论与昨天的结论就大相径庭。因为世事本来就是无常,算筹的变化跟不上白云苍狗。所以在很多时候,推演算筹不过是一种形式。他更信赖自己的直觉,凭着多年的修行和沉思默想所得来的直觉。 
  但是,总会有什么东西是永恒的吧? 
  他觉得永恒的时刻,快要到了。 
  月光下,古旧的算子反射出类似青铜的光芒。这一副算筹有几百年历史,在九嶷的司命之间代代相传,当年老司命临终时交付给他。每一次触摸,都似乎能感到先哲们留下的手泽。然而那种光滑沉厚的感觉却仿佛针刺一样的痛苦,令手指不住的微微颤抖。忽然,风铃的声音呼啦啦的紧了起来。 
  “你来了?”扶苏心里很有些讶异,表面上却仍是轻尘不惊的样子。 
  月光地下,黑色女郎默不作声。 
  “那么说武襄的魂灵真的被牧流救回来了。你不甘心,是不是?”扶苏叹息道。 
  “师父……”女郎扬起头,玄纱幕(上四下幕)離(上四下離)后面一双清亮的眼睛闪着坚毅的光芒,“你知道,这是我的使命。” 
  扶苏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然后轻轻的揭开了女郎的面纱。女郎认真的瞧着他的眼睛,希望他说一点鼓励的话。但是扶苏只是出神的注视着女郎的面庞,半晌方微笑道:“季荪真的长大了……那么,今晚,你自己要小心。” 
  季荪低头道:“师父,有些事情……” 
  扶苏心里一惊,问:“扬歌,我跟他说明白了。——他没有告诉你?” 
  “这样啊……”女郎释然道,“我尚未遇见他。那我——以后去问他好了。”她飞快的瞧了一眼扶苏,知道师父此刻并不愿提起。 
  扶苏却默默转过了身。难道真的不让她事前知道?即使知道了,也未必能改变一切罢,只是徒然增添悲苦而已。虽然作为少司命的季荪,并不是一个柔弱的女子,这几年的事实证明,季荪甚至比他这个做师父的还要镇定坚强得多,但是扶苏自己,却不能不对她抱愧。 
  “季荪,有一句话我一直想对你说,”扶苏苦笑道,“我身为九嶷的大司命,却违背了老司命的嘱托,躲在夔都作他们的祭司,把千斤的重任都扔给了你。那时你那么小,独自守护九嶷的祭坛,必然很孤寂。师父对……” 
  “师父——”季荪打断了扶苏的话,她本想说她跟本不孤寂,守护祭坛是她与生俱来的责任。但是却又说不出来,末了只是笑笑。 
  扶苏看看季荪的前额,那一弯淡蓝色的新月,在幽暗中散发出悦目而宁谧的光辉,心中释然。九嶷初生的最清新的白芷花,她不会失败的。 
  “外面那些卫兵都睡着了。”季荪道,“师父快离开吧?” 
  扶苏摇头。 
  季荪瞪大了眼睛:“难道师父想不回去了!” 
  扶苏笑道:“季荪,从此以后,你的使命是守护九嶷。而我,我要守在这里。” 
  “师父,你决定了?” 
  扶苏点头。 
  没有人比九嶷的司命更了解自己的命运。聚散,生死,缘起,缘灭。季荪很知道她不用再说,也就没有再说什么,一低头,翩然而去。扶苏听见风铃的声音渐渐停下,回头撇了一眼桌上的算筹,忽然大吃一惊。 
  为什么是竟是凶相环生!是他的感觉错了,还是推算不可相信?他惊惶的奔到窗前,可是季荪早已不见了。 
                  
  夔王武襄步入雾气氤氲的温泉汤池,一池清汤顿时搅得波澜荡漾。息夫人跪在一旁,默默地为他脱去了紫绸浴袍,然后选了一只紫檀木雕瓠瓢,亲自为他撩水泼肩。 
  晴岚阁后面这个温泉,是宫中最为惬意奢侈的地方。武襄闲来无事,常常和息夫人流连在这里。说起这个温泉,还是当年湘夫人为了采醴泉之水而偶然发现的。然则湘夫人命人修好了汤池,自己却从未光顾过。汤池用一色莹润光滑的纹石铺就而成,上面张着凤尾纹罗的幔帐。水池的四周,宫女们缓缓的朝水中洒着彩色的香囊和花瓣,将一池热水弄得香气扑鼻。几扇素绢屏风后面,宫廷乐师们小心翼翼的奏着舒缓宜人的乐曲。 
  武襄从白石凿就的莲花座上取下一只金杯凑到唇边,却停了下来,没有饮里面的琼浆。息夫人看见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呆呆的望着水面。水面上的波纹牵着花瓣摇荡,和水底的石纹幻化在一起,有一种游移不定的意味。夔王是在看这个么? 
  武襄的这种神情,息夫人了解得不能再了解了。在晴岚阁里歌舞升平的夜晚,醉酒欢宴的时刻,武襄看着她的眼光时常奇特无比,就好像她是一个透明人一样。二十年朝夕相伴的宠妃,她其实有点猜到了武襄心里想的是什么。但是她宁愿作哑巴。一样是背井离乡,在征服者的王朝中承欢侍奉,苟延残喘,在她看来,只有小心翼翼的谨守自己的位置,等流年慢慢消耗。别的事情,又何必再过问呢? 
  夔王的恩典不容易得来,——不管这种恩典因何而起。 
  她只是默默的舀水,让温泉从王的肩头柔顺的滑下来。 
  息夫人面无表情的看着水纹的变化。不管怎样,武襄这一回,却是显得分外疲惫。再怎么坚强勇武的人,也有衰老的一天吧?何况这一回失魂三个月,真不是普通的磨难。息夫人忽然有点感慨起来。 
  “我死了三个月,那贱人很开心是吧?”武襄冷冷道。 
  息夫人舀水的勺子停了下来。 
  武襄盯着这个美丽的女人,他早已习惯息夫人的沉默,却发现木偶一样精致的面容上,居然有点破天荒的有点花容失色的意思。他禁不住仰天大笑起来,震得池水猛烈的抖动起来。 
  “二十年了!难道二十年的时间,你的心还是停留在——” 
  息夫人忽然觉得她一定要说点什么了。她张了张嘴,却惊讶的发现自己早已失语。 
  “傻瓜!”武襄止住了狂笑,冷冷道,“没有人可以在闭嘴二十年之后,还记得话是怎样讲的。” 
                  
  湘夫人从宫女那里听来,夔王在晴岚阁洗浴。她没有说什么,却觉得有点反常。武襄是那样一个精明的帝王,不会想不到在他离开的三个月里,朝政将发生怎样的变动。她本来有心封锁夔王复苏的消息,但是武襄一出丹枫殿,一切就来不及了。 
  这样的时刻,他却把自己浸泡在香汤里面。难道说他也觉得,快要结束了? 
  她手里攥着一封密报,清任已经带着人从空桑岭背面出发了。本来她的计划中,是有所防备的,但是,牧流死在了九嶷。郢都的王公大臣中,并没有足以信赖又拥有实力的人。 
  此刻湘夫人的心情反倒十分的平静。并不是山穷水尽,也许她还可以想出别的办法来。跟在武襄身边二十年,许多危险得多的场面都对付过去了。清任毕竟只是一个孩子。 
  湘夫人只想守着她那些死去的花朵,宁静的夜色,等待。 
  在悠远的,水天一色的江南,丹枫湛湛,草绿烟寒,今夜是否有月光如许? 
  凡是饮过云梦之水的人,最终会回到那片浩荡绿野中去。古老的歌谣,不息的吟唱。 
  不过她终于还是想起了一件事情。于是找出了牧流留下的御林军的令牌,交给一个心腹宫女。 
  “告诉羽将军的手下,撤回神殿的封锁。” 
  “夫人?”宫娥不解。 
  “让扶苏大祭司速速离开郢都。” 
  那个宫娥很快就从神殿回来了。但是她却发现,她无法向王后复命,说士兵已经撤走,祭司大人却不肯走一步。那个时候丹枫殿已经陷入了重重的包围,士兵们的铁甲和刀剑,在丛丛火把的照映下,闪烁着银红色的光芒。在壮士们雄壮的欢呼声中,一个身背长弓的年轻王子,正骑在一匹纯黑的骏马上,围着宫门徘徊。 
  “王后利用九嶷族的妖术,控制了夔王的灵魂,意图篡权。” 
  很多人都在这样说。 
  深宫里面,湘夫人把最后一片花瓣埋入泥土,然后决定去找武襄。 
                  
  武襄隐隐的听见的外面的喧闹,狂乱的笑声渐渐干涸。 
  “是政变吧?终于,湘灵是不放过我的。”每个人都有他最为无奈的一面,纵然是武襄。二十年的夫妻,貌合神离。 
  “扑通——”息夫人手里的水瓢落到了水里。她张大了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是用手指着水池远远的那一头。 
  乐声不知什么时候停下来了。 
  素白的屏风上,泼洒着桃花一样的鲜血,沿着乌木框子缓缓流淌。 
  武襄静静的注视着。 
  又一片红雨洒上屏风,画出一道飘洒的弧线。 
  烛影烁烁,屏风的后面映着一个纤丽的人影。 
  “你还在恨我。”武襄的声音本来很洪亮威仪,此时回荡在空荡荡的飘满水气的浴池上面,一片空寂之中,却又渗着几许苍凉。 
  莫名的芳香,渐渐弥散开来。 
  “是白芷,”武襄道,“二十多年来,你一直不肯放弃的白芷。是我错了,我以为你总算身上流着夔人的血,时间可以改变你的感情。我以为给你足够的权利和自由,你总会感激我。原来你什么都没有忘记。” 
  屏风后面的人似乎在犹豫。武襄看见她的影子,手里的似乎是一柄明亮的兵器。 
  “你把我的魂魄找回来,是为了什么?”武襄带着一种几乎凄凉的声音说道,“就是为了亲手给他报仇么?重华,我真恨这个该死的九嶷人!” 
  屏风后的女子似乎被重重的撞了一下,猛地腾身而起,一道眩目的剑光射过来,在水面激起了三尺来高的波浪。 
  ——如此深重的仇恨,她踏着浪花冲了过来。 
  几乎是出自本能的,武襄顺手去拉身旁的莲花柱,竟然将石柱生生的扭断了。女子似乎也被他的神力震惊了一下,手中的剑顿了顿。武襄一声苦笑,把石柱掷了出去。就在这一刹那,女子的剑毫不迟疑的穿透了他的胸膛。 
  武襄没有挣扎,任凭身体缓缓的滑进水中。滚烫的血液从胸中不停的流出,把一池香汤染作殷红。 
  女子还愣在那里,她没有想到刺杀夔人中最勇武的战士,会是这样容易。武襄能够拗下石柱,但抛出手时,一点抵抗的意思都没有。他健壮的身躯缓缓下沉,眼神越来越温和而空洞:“湘灵,难道你真的她懂得了,忽然悲从中来。 
  “不是你——”武襄突然又惊又喜,哈哈哈大笑起来,“不是你啊……” 
  因为少司命掠开了额前的头发,露出那一弯淡蓝色的新月,让夔王知道她的身份。 
  “不是你。”武襄的声音渐渐的微弱过去,他的血快要流完了。这时他的眼里看见的全是自己的血,无边无际。透过这满天的血色是那张美丽绝伦的面容,清澈的山水,遥远的云梦。 
  “湘灵,你听我说……” 
  季荪就着温泉水,洗净了抚彗剑上的血。她没有理会躲在柱子后面不出声的息夫人,径直飘出了晴岚阁的温泉。 
                  
  湘夫人听见宫墙外的叫喊声越来越响了,晴岚阁却似乎一片寂静。 
  宫女侍卫们都躲了起来,在这样的时刻,愈显出夔宫的清冷与空旷。她只在游廊的拐角处和一个玄衣女子撞了一下,彼此对面一照,忽然发现对方和自己长的一模一样。湘夫人愣了愣,长叹一声,就离开了。那女子却心慌意乱,竟然没有在意,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湘夫人已经走的远了。 
  原来温泉里飘满了一种奇怪的气息,像是血腥气和白芷花的芳香混杂在一起。就像很多年前,九嶷山的残酷的战场。 
  湘夫人俯身去看武襄飘浮的尸体,水中显得宁静而虚无缥缈。她有些伤感的想到,自从他回来,彼此还没有来得及说过一言半语。不过,就这样结束也好。原来他也想到了。 
                  
  “报——已经是子时!” 
  高唐侧目望了一眼公子清任,清任取下长弓,拉作满月。 
  这时所有的眼睛,都集中在年轻的王子身上。只见一枝银色的长矢割破沉沉夜色,宛如一道流星滑过长空。星辰落处,宫门的铁索戛然而断。 
  “好呀——”将士们欢呼。 
  高唐挥起大戬,招呼道:“跟我冲进宫去——” 
  火光一卷,如龙行一般的狂流,汹涌而去。 
                  
  季荪还没有来得及离开,就看见武襄的宫殿中乱了起来,到处都是披着铠甲的武士,匆匆踏过花园草坪。她停了下来,看见为首的黑马上的年轻公子。 
  清任也看见了她,拖着银色的长剑,身上散发着寒冷的煞气。 
  “站住!”清任不由得厉声喝道。 
  季荪飘然而起,踩着空中的气流逃开,远远的飞到了高处。清任拉开长弓,一箭射落了她的幕(上四下幕)離(上四下離)。季荪惊恐的回首一望,只得更快的逸去。清任看见她的脸,一时惊呆了。 
  “不能让她走——”清任又射出了第二箭,指向她的脚踝。 
  公子清任的神箭追了上来。少司命轻盈如风的脚步竟似躲不过,不觉暗暗叫苦。 
  就在这时,忽然头顶一阵罡风刮过。她就被一双手托了起来,然后跟着风一下子飞出很远很远,把战乱的宫廷扔在下面。清任停住了手中的箭,因为他在那阵风里面,看见了久违的朋友扬歌的脸。 
  回风马展开轻灵的羽翼,在郢都上空飞翔。季荪倚在扬歌身后,一时百感交集,忽然落下泪来。 
  “等一等。”她说。 
  扬歌拉住了回风。落下的地方,已是郢都城外,荒芜而寂静的驿道。一个小小的孩子蹲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泣。 
  “濂宁?”扬歌认出了这个傻乎乎的小王子。 
  “母后叫我出来,”濂宁哭道,“找不到路。” 
  季荪伸出双臂,抱起了濂宁。 
                  
  清任和高唐闯入温泉,看见湘夫人、息夫人,还有死去的夔王,一池的血水。 
  高唐断喝道:“王后弑君,论罪当诛!” 
  湘夫人站了起来,静静的瞧着清任。 
  公子清任也紧盯着她,沉声道:“真的是夫人你,杀死了父王?” 
  湘夫人抬起头,看见远处如水的夜空,有几丝浅浅的流云漂了过去。然后,是永远的空寂。 
  “是我杀了他。” 
  士兵们冲了上来,用刀剑逼住了弑君的女子。 
  “不,不是你——”沉默多年的息夫人,忽然喊了一声。她觉得那声音不像是从自己的胸腔里发出来的,然而她毕竟喊了出来。她觉得还有话要说。武襄没有说完,湘夫人也没有说完,不能就这样算了。 
  可是,竟然没有一个人注意到,躲在廊柱后面的息夫人第一次发出了声音,甚至连同公子清任,也不曾看他的生母一眼。他只是死死的盯着湘夫人,在士兵们的簇拥下,从容的走出了晴岚阁,薄薄的白色裙裾拖在殷红的地毯上。 
                  
  天色微明的时候,公子清任从苍梧苑的后门出来,脸上还带残留着的泪痕。他想起湘夫人是那样的决绝。无论他怎样哀求,怎样哭泣,她始终一口咬定杀死夔王的凶手是她自己。其实公子清任当然知道,真正的刺客已经离开,甚至他也不关心父王的死。在湘夫人走出晴岚阁的那一刻,他忽然强烈的感到,他是那么的需要湘夫人活下去。 
  但是湘夫人很坚决,一如她二十年来在在夔国朝中参政的一贯作风。甚至当清任狠下心来,痛斥自己,湘夫人也只是微笑着抚摸他的头发,说自己的使命已然完成,并祝福他成为一个好的国君。那种慈爱的态度,一如清任小的时候,在她身边念书识字一样。 
  “如果将来你真的惦记我,就请遵守我和你父王的约定。” 
  她用这样的了局,令他终身不敢忘记。 
  公子清任立在晨风里面,努力的呼吸着,想让清凉的空气让自己平定下来。他没有注意到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人,悄然走入了苍梧苑。 
  一个时辰以后,朝阳的光辉撒满了清冷荒凉的院落,零落的花瓣上衔着几粒露水。清任踌躇一回,悄然推开紧闭的屋门。 
  悠长的白练在风中斜斜飘过。雕梁画栋的下面,她的身体也像轻盈飘逸的精灵一样,缓缓摇动。那绝美的容颜上,散发着纯净的宁谧的光辉。 
  白芷花的芳香,在晨光中渐渐飞散。 
                  
  夔历三百八十一年,王朝历史上最为杰出的征服者武襄王驾崩。鉴于武襄王的赫赫战功,庙号“东皇太一”。当时朝中流传一种说法,说武襄王是被他野心勃勃的妻子湘夫人谋害致死。然则继位的国君清任,在几年之后公开禁止了这种说法的流传。湘夫人在王死后不久即投缳殉夫,两人合葬在空桑岭下的王陵之中,遥对浩瀚的大江。 
  关于武襄王的妻子湘夫人的传说,在夔州流传了很多很多个年代。史书的记载是零散的,于是有人说在武襄王征服中土的战乱中,她是无辜的受害者,最后以生命的代价完成了复仇,也有人说她根本就是一个野心家,二十年来凭借自己的谄媚和手腕,妄图控制夔国的政治,最后被英武的东君清任击败,不得不上吊了事。这个传奇女子的面目在青史中越来越模糊和空灵。人们看见宗庙的遗留的她的画像,温婉而美丽,觉得很诧异。 
  东君清任之后,夔国由武襄王朝战争武治的时期,进入了升平的年代。空桑岭上的神木扶桑,在绚烂的阳光底下郁郁葱葱。 
                  
  扶苏终于回到了江离山。他本来以为自己一生,是注定了无所归依,客死他乡。然而那一首歌谣中吟唱的诗句,毕竟还是实现了。 
  他看见九嶷的山川碧色千里,云梦的流水清澈如旧。水流中映出风尘苍老的面容,玄色斗篷下面,鬓如霜雪。 
  “师父的头发,难道是在那天早上变白的?”季荪悄然来到他身后。 
  扶苏淡淡一笑。 
  “那一天,”季荪缓缓道,“是师父见了她最后一面吧。” 
  扶苏道:“她跟我说了很多话。原来有些事情,我一直都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季荪道,“不明白为什么当年,她会跟武襄离开九嶷,作了夔国的王后。不明白她为什么一定要救武襄的性命,——是这样么?” 
  扶苏微微讶异。 
  季荪认真的看着扶苏,道:“其实我从来就知道。” 
  她举起自己的左手腕,让扶苏看见了上面的一道印记,是用利器印下的。 
  “小时候看见这个印记,我就知道自己是谁的女儿。其实九嶷人都知道,这是父亲那个家族的表记,刻在一只代代相传的黄金戒指上。于是那时候,我就知道自己负有什么样的责任。所以师父,当你把司命的职责交给我的时候,我没有犹豫过呢。这是父亲从血液里,留给我的职责。” 
  她低下头,续道:“而我的母亲,当然只能是那个戴着戒指的夔国公主。父亲把戒指赠给了公主。而公主戴着戒指,嫁给了九嶷的敌人,一去就是二十年。” 
  扶苏道:“不是这样的,季荪。” 
  季荪微笑道:“让我来说,好么?也许我想的和师父要说的一样呢。公主这样做,是因为她决定用自己拯救族人的命运和九嶷的绿野。她和武襄约定,她用她的身份帮助武襄登上王位,而武襄在位期间,不能够伤害九嶷的遗民。所以她不能够让武襄死去,武襄是她保护九嶷的棋子。而清任继位后,也还将继续维护这个约定。” 
  扶苏点了点头。那天早晨,在苍梧苑的深处,湘灵与他,缓缓的回忆起过去。其实他本来早该懂得,却被感情遮住了眼睛。他不如他的徒弟,一直都不是一个好的司命。湘灵很平静,很恬淡。她也说起了那个失散的女儿,如今是否长大了。她记得武襄被刺杀的那天晚上,她见到一张熟悉的脸。那一刻她想到,也许这件事情原本是她自己应该去做的——她从未忘记过九嶷的仇恨,但是她终究没有那样,反而宁愿武襄活下去。毕竟她做武襄的妻子也有了二十年,二十年间他一直恪守那个约定。 
  季荪是如何猜到这一切? 
  “我听到武襄临终的只言片语。”季荪淡淡道,“这些日子我想了许久,不难体会母亲的心情。” 
  但是他扶苏却从不明白,就像武襄最终也不明白湘灵的想法。 
  “师父你,”季荪轻声道,“也是爱着母亲的吧?” 
  扶苏唯有叹息。 
  溪流边传来格格的笑声,姗带着濂宁一起嬉水,把浪花溅到老马回风的身上。老马有些不满的甩着尾巴。 
  “不过这一切都已结束,”扶苏道,“而且,你的母亲也终于回来了。” 
  季荪瞪大了眼睛。 
  扶苏从袖中抽出了一角白色麻布。“她给我最后的指令。” 
  季荪的眼中满溢泪水。她把十指合在胸前,念起了咒语。 
  符咒燃烧了起来,淡蓝色的火苗中一缕青烟升起,在两人的头顶徘徊良久,终于乘着一阵和风,飘然化去,沿着云梦的河流山水远远的去了。 
  扶苏满头的华发,在盈盈泪光中飞起。 
  开满鲜美的白芷花的山峦上,永远有悠长的歌声,绵绵不绝——凡是饮过云梦之水的人,最终会回到那片浩荡绿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