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河洗剑
2016-06-07 阅读 : 次
在关于童年的漫长记忆中,有一条银灰色的河流。她从慕士塔格峰顶,开满红色与白色神圣花朵的雪域中流出,蜿蜒而下,击铗而歌。满川漂浮的巨大冰块,冻结了子夜和我的视觉。
子夜时时的跟我说起她的梦魇。她说我终于跨过了那条冰河,一去不返。她说冰河的那一边是长杨大道,春风扶柳,我背着空荡荡的剑囊。她拼命的呼唤沉婴沉婴,泪流满面。可惜当时雾水茫茫,我一去不返。
冰河边上,白色沙汀。二月风起的时候,子夜唱着歌儿,我在沙汀上奔跑。白色的细砂漫过我红色的脚趾,染透子夜的歌声。她唱着有关柳树的歌曲。风筝在冰河的上空飞翔,飞翔,冰块上映出鸳鸯蝴蝶的纹理。子夜破碎的笑着说,我做了一个好梦呢,沉婴。你终于会到冰河的那一边去,去寻找你的清绝。
风筝折断了翅膀,落到了河边的蒹葭丛中,寂亡。
子夜说过,冰河是我的来历。某年某月,春水初涨。冰河的上游漂下来千年不化的冰块。冰块上一朵透明的水莲花含苞待放。水莲花照着寒冰,仿若顾影自怜的幽灵。子夜把我从冰上捧起来,她说沉婴,你本来是竹篮里的沉睡的小孩,在天地间漂流,漫无目的。可是我害怕,害怕你有一天会沉沦到冰河深处,所以我把你捧了起来。
我仰起红色的脸。我管子夜叫母亲。母亲我为什么不能沉到冰河的深处?
因为冰河的尽头是沧海,沧海的尽头是遗忘。
很多年以后,当子夜早已消失在人间,我还能清晰的记忆起她当时的样子。她唱着流年的歌儿,衣襟如夜水凉,溯洄从之,道阻且长。这种时候我抱着我的清绝不能入寐,听见她一夜夜的清歌——昔年种柳,依依淮南,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子夜的秀发萧萧而下,衣襟如夜水凉。
后来。后来我果然跨过了浩浩冰河,到那片有着柳树和大道的国度里去。我曾经追问过子夜,在她的梦里,我究竟走向何方,我有没有找到清绝。子夜说她不知道,她只看见我去了去了,她看不到更远。但是她安慰我,说在冰河的那一边,终会有我停留的地方,这个世上终会有一个地方让我停留。我平视着她的脸,说难道就像你一样的停留。
那时候我年满十六岁,而子夜已经在冰河边上渡过了无尽的流年。她的白发在冰川升腾的寒气中飞扬,向决然而去的我依依惜别。冰川在河上缓缓移过,不见了如夜水凉的影像。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冰河那边是杨柳的国度。陌上青青,桃花斜阳,燕语呢喃,谢家池塘。我漫无目的漂泊在依依杨柳的隋堤边,灞桥上。春归无寻处,苦恨芳菲歇。我想子夜并不明白,这世上原没有什么地方,滞住冰河的激浪,滞住沉婴的流亡。衡阳雁去,合浦珠还,来来往往,没有什么是注定了的。我看见细雨楼头,青衫年少,倚着杯酒长剑。他从然后我遇见了清绝。
没有想到这么多年了,清绝还躺在万花山谷深处,冷寂无人的芳草地上。清绝如传说中一样光芒冷冷,护卫着那具孤傲的白骨,周围萦绕芬芳的蝴蝶。子夜的流年,就是在这些蝴蝶的舞蹈中戛然而止的么?
关于清绝的传说,有很长很长。我知道这世上还有另外一把动人的剑,名叫洗凡。清绝,洗凡,一同出生鸿蒙之初的天台山顶上。它们像传奇一样代代相传,传不尽的血与铁,离与恨。怨而不怒,哀而不伤。
万花山谷的深处,飘荡着清绝缕缕的寒光。子夜从夜色中凝视着我,凝视着寂寞的白骨。她说清绝和洗凡都是别离的剑,在人世间注定遥遥相望天各一方。五百年一聚,五百年一散。自从上一回,一个驾鹿的仙子和一个采药的少年把它们丢失在冰河深处,它们才得以长相厮守,如今又是千年的时光。那个淡薄的剪影在夜雾中缠绵,隔山隔水。
我捧起清绝,问她是不是很想念洗凡。
清绝说,我并不想念洗凡,只是时候到了,又是一番重聚与别离,又是一番轮回。
沉婴,你还记不记得冰河深处的岁月。
我仿佛不记得了。
你不会记得,因为冰河之水是忘川之水。涉过冰河的人会把河那边的一切都遗忘。
但是我记得我的母亲,子夜。
你记忆中的那个影像,并不是子夜。
那她是谁。
清绝没有回答。
于是我开始回想有关子夜的一切。子夜对我说,逝水茫茫。白骨为了一句誓言而潜入寒冷刺骨的冰河,去求取传说中关于爱情、关于离合的神剑。他得到了清绝,却把关于爱情、关于离合的誓言,流落在明月芦花的冰河岸边上,流落在子夜无尽的流年里。
风筝折断了翅膀,停滞在蒹葭白露之间。
玉户帘中,捣衣砧上,过尽千帆,水远山长。我听见子夜的夜夜清歌: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我带着清绝,漂流在杨柳的国度里。春日如年,杨花漫天,离人泪点点。我牵起杨柳的柔长的肢体,飞起来,落下去,飞起来——清绝在我的腰间,吟唱着明亮的风鸣。我飞过杏花春雨的墙头,看见淮南在高高的楼上,漫卷诗书,长歌当哭。
清绝的飞得比我快,她用柔而且长的白罗水袖,拭去了淮南面上的泪点。
在杨花满天的梦魇里淮南说,清绝不应该独自漂流在人世上。天地之间,还有一个洗凡,洗凡。
我向淮南说起驾鹿的仙子和采药的少年。在遥远的年代,他们用血染红了浩浩荡荡的千里云梦泽,才促成了洗凡和清绝的相聚。冰河之水是遗忘之水,洗凡,在遗忘之水的砂底,得到了它就是得到遗忘。清绝和洗凡的相聚,在血色清晨的云梦泽里。
淮南说洗凡是一定会回来的,你要等着它,沉婴。
我看见如水夜凉的身影,在冰河边的砂汀上飘荡。于是我微笑着说,淮南我可以等你。等你从遗忘之水的寒流中浮起,等你。
等你沉醉东风,等你浮花浪蕊,等你绝迹江湖。
我在落日的楼头,数着断鸿声声,停云春树。淮南的身影消失在长杨大道的尽头,我只看见远远的蒹葭丛中,飘浮的魂灵。
杨柳落尽,如歌的寂寥。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我躲在杨柳浓密的阴影之中。野风撩起杨柳的枝条,叶落萧萧。清绝,你是不是很想念洗凡?
我并不想念洗凡。
你怎么不会想念洗凡。
沉婴,她的声音如冰山低沉,驾鹿的仙子和采药的少年早已作灰飞,因为子夜的清歌和白骨的芳蝶早已作烟灭。这只是千年一度不可逃避的重聚,只是轮回。遗忘是相守,离别是相忆,死寂的冰河,虚幻的传奇。这种轮回毫无意义。
我把清绝捧入了深幽无底的月光里,翩翩起舞影徘徊。
那一刻我看见如水夜凉的形影,飘荡在绚烂如雪的剑光里,溯洄从之,道阻且长。嫋嫋兮秋风,她的长发如木叶般披拂。歌声在冰河的上空激扬: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杨柳的国度里,双燕归来,细雨微涟,桃花流水,儿女灯前。
酒醉酡红的淮南,没有记忆的双眼。冰河的水冻结了他的誓言。清绝从我的腰间飞起来,轻轻的刺向淮南的胸前。
淮南像鱼一样的死去,冰河里悠然无知的游鱼。他的袖中滑落一把明丽的剑,那就是洗凡,清绝的洗凡。万花山谷,白骨秋草,蝶舞翩翩。鱼一样冷寂的身体里,流出清凉的红色的血液。
沉婴,清绝哑着嗓子告诉我,请把我和洗凡带回冰河。
你已经结束了这场没有意义的轮回。而我和洗凡将永远停留在永恒的冰河之底,请你,洗去名剑身上的血迹。洗去荒唐的传说,洗去无谓的守望。
我不会拒绝清绝。我把清绝,和洗凡,紧紧的拥在怀间。淮南的鲜血将在剑身上凝结,我要在鲜血变成不化的碧血之前,回到冰河去,洗剑。
银灰色的河流。她从慕士塔格峰顶,开满红色与白色神圣花朵的雪域中流出,蜿蜒而下,击铗而歌。满川漂浮的巨大冰块,冻结了我的视觉,还有子夜。
透过茫茫的雾水,春水初涨。如水夜凉的子夜,在遥远的冰河那边,细数流年,微微浅笑。她声音模糊的说,沉婴沉婴,你终于回来了。
是的我终于回到了冰河。
我把洗凡和清绝浸入冰层下的冷水,看见淮南的血滴变成了红色的宛如相思子一样的珍宝,可爱的珍宝。然后我微笑着看它们飞散而去。清绝和洗凡,绝世的名剑,溶入冰河尽处,遗忘的沧海无涯,永世不再。我凝望着他们远远冰融的身体,记得清绝还欠我一个回答。
我记忆中的影子是谁。
消逝中的声音回答,是你。
是你——那个如水夜凉的身影飘浮在冰河的这一边,那一边,杨柳摇落,夜夜清歌。溯洄从之,宛在水中央。
这时节我看见冰河的上游,漂下来千年不化的坚冰,冰上一只小小的竹篮。那朵含苞待放的水莲花,轻怜蜜爱的笑容,不堪一击的透明。我伸出修长的手指,把竹篮的经、纬一根根掐断,让冷水漫过天真的笑靥,在坚冰下凝结成形,沉没如化石。
那一刻,透过如银的水面,如镜的冰层,依稀的,我看见冰河上方亘古的夜色。那只彩色的风筝搁浅在沙洲上,成为一个化不去的可笑符号。于是我不再看它,缓缓的品尝着冰河冷水清甜的滋味。微笑的滋味。冥冥归去,月冷千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