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缕曲

2016-06-07 作者 : 沈璎璎作品全集 阅读 :

《忘川》小说在线阅读   沧月作品集

 一 灯下琴 

  旧历十三的月色是潮湿的,并不清冷,却也不够明朗,细细添着北京南城的千千万万的胡同巷陌。黑黑白白的剪影之间,偶然露出一角狰狞的兽头,或者一树幽艳的红石榴花,仿佛万籁俱寂中潜藏无数活物,在蠢蠢欲动。于是侧耳倾听,死寂的青瓦山墙下面,那些五色的潜流涌动起来了,那些熏醉的气息翻扰起来了,血红的灯,碧绿的酒,钗头的玉凤,足下的金莲,云篦击节碎,舞罢彩云归。说不尽的繁华温柔,原来都藏在这暧昧不明的月色底下。 
  渐渐的,歌声远了,色彩淡了,南城的深处,纠结着的不过是一些巷陌,零落的灯影。月光穿过逼仄的巷陌,青石板路的缝隙间沤着积水,发出烂菜叶的酸腐气息。转过几个弯,胡同里最深处,横着一道半是倾倒的木栅门。透过木栅门,里面原是一间年久失修的祠堂。因为早已断了香火,无人看管。祠堂里的桃梗土偶都褪去了油彩,缺胳膊断腿的竟看不出是何方神圣。门板仄仄的掩着,似乎除了泥地上洒落的几缕月光,百年来再无人造访。 
  那个幽居古庙的失却了双腿的残废人,枯坐院中瞪着一双黑洞洞的眼睛,仍是夜不能寐。 
  后半夜,本来就暗淡的月,一发没有了光。浓重的黑夜里,风乍起,簌忽阴云满空。阁楼上的窗扇被拍得啪啪作响,一点残灯如豆,在冷风里挣扎。 
  “要下雨了。”院子里,残废人喃喃道。 
  这原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夜晚,南城的每一条胡同里透着微熏的醉意。快活坊的肖老三在这种微微的熏醉中,渐渐觉得眼花起来。花眼之中,那人倒是赢了几局了。肖老三数不清,也不用数。快活坊是南城黑市上有名的大赌局,每个晚上多少声音吆来喝去,多少黄白物进进出出,多少人欣喜发狂,多少人寻死觅活。肖老三做了二十年的守门人,看得多了。那人连着赢了三个晚上,混在一帮汗腾腾的赌棍中扯了嗓子吆喝。青白脸孔,看起来还年轻,却鹑衣百结,眼睛发红,也是要钱不要命的。老三百无聊赖的瞧着,此人赢钱纯粹靠的是过人的眼力耳力。有这等身手,却在赌场中混钱,可见是个衰到家的主儿。 
  夜深了,一阵雨声惊醒了老三。他揉了揉迷糊的老眼,看见那青白脸孔的人摇摇晃晃的挤出人群,两手颤抖着捉住胸前的衣襟,里面满满的全是铜钿。 
  “下雨了,得快回去。”那人自言自语道。 
  他一消失在门外雨中,立刻有三四个人跟了出去。 
  肖老三冷笑。 
  雨下的大了,雨声中有人在叫骂厮打,街角处几条黑影扭在一起。那人已经被几个小混混推倒,毫无还手的余地,抱了头在泥水里乱滚着,一边护着怀里的铜钿子。 
  没有人注意到,一架青布小车不知何时停在路边。老车夫跳了下来,灯笼上写着一个大大的“李”字,朝这边走来。“快跑,有人——”一个小混混眼尖,呼哨一声,一群人顿时跑的干干净净。 
  青面人在地上挣了几下,爬不起来。老车夫皱了皱眉头,弯腰去拉扯他。他顺势攀着老车夫的手臂坐起,仍是满地乱摸,一边骂着:“这帮该死的,一个大子儿也没给我剩下。”忽然头上的雨停了,只听有人微微叹了一声。青面人一仰头,一个宝蓝色衫子的丽人,俨然立在面前,手中擎了一柄素白色的雨伞。青面人不由得鼻中喷出一道冷气。 
  “大剑侠,在这里受小流氓的欺负么?”丽人讽道。 
  青面人猛地爬起来:“说什么大剑侠呢,你认错人了吧?”他扭过身,头也不回的竟自走进了雨里。 
  丽人闻言,手一抖,素白的雨伞落在地上,被风吹了几个翻滚,跌在泥泞的积水里。 
  她张张嘴,却说不出什么来。 
  那人已经消失在茫茫白雨的巷陌深处。 
  “玉师傅,雨大,快请回吧。”老车夫低声道。 
  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 
  飘灯阁空有如此轻灵出尘的名头。可南城的人没有不知道,这家戏园子从来就是个说不清道不明的地方。早几年间只是唱昆曲儿,清汤寡水的穷戏班子,多两个跑堂的都雇不起。后来被一个叫人称曹媚娘的女人盘了下来。那曹媚娘,据说原是个卖解女子,年轻时在江湖上也颇有些风头。不知她何以本领通天,竟得了皇上身边的大红人儿成令海成公公的扶持,从此飘灯阁里,无论唱什么都有人卯着劲儿捧场,名气越来越大,气焰越来越烈,做的生意也就越来越大。目下南城里风头最盛的“明月照流黄”,说的就是飘灯阁的两大顶梁柱——台前的青衣谭小蕙和幕后的琴师玉流苏。谭小蕙身为女子而入梨园行,倒不比那些成角儿的男伶们更见多少功力,只是那水秀的扮相,玲珑的身段,却是男伶们望尘莫及的。听戏的人一样是长着眼睛的。飘灯阁青衣美人儿谭小蕙,捧的人一多,想不红也难。而藏身幕布之后的琴师玉流苏,则全凭十根手指的修为,赚得满城的盛名。玉流苏的一手胡琴拉得出神入化,这也还罢了。难得是她会七弦古琴。不止是会,简直伯牙再世,中散复生。老票友来飘灯阁听戏,必点的一出是《琴挑》,为的就是听玉流苏弹琴。一般的戏班子之中,哪里玩儿得起这些花样。猜不出这玉流苏一个风尘女子,是何处学来的琴。不过,一样是梨园子弟,玉流苏倒倨傲得很,即使是天天泡飘灯阁的老票,亦很少有见过她庐山真面的。喝彩的声音大不过了,谢台时,宝蓝的衫子在戏台角上一闪,便是露了脸了。传说玉流苏这女琴师,相貌不在青衣谭小蕙之下,如此影影绰绰,倒更惹得人们议论纷纷。这一议论,更是抬高了女琴师的身价。有这么一个摇钱树子,曹媚娘决不含糊。放出价儿来,有玉师傅操琴的戏码,一出要贵上三分。单点玉流苏一个琴曲,竟要五十两纹银缠头。这风月场中,从来不乏自命风雅之辈。玉师傅纵一曲千金,也还每每应接不暇。银钱之外,珍珠宝贝收了个满盆满钵。几年下来,人都说这玉流苏两只纤纤素手,也能挣回十个飘灯阁了,当是梨园行里数得出的“阔人”。 
  然则这都是面上的事儿,白天戏园子的闲人们眼睛能看得见的。飘灯阁的夜晚,潜流着什么,那就没人说得清了。 
  这一晚雨大,戏早早散了,还留着一道小角门,曹媚娘坐在小脚凳上磕着烟袋。 
  “哎哟玉师傅回来了。”曹媚娘笑眯眯的迎了上去,为玉流苏撑起油伞,“我还道这么大的雨,李府必是要留客的。”说着眨眨眼睛。 
  老车夫一面套马起驾,一面冷然道:“我们李老御史何时留过堂子里的人!” 
  玉流苏不以为忤,扭头问曹媚娘:“又冷又饿的,厨下可有粥?” 
  “我叫谭妈给你温着呢。”曹媚娘一面殷勤,一面接过玉流苏怀里的琴,“这宝贝,竟然弄湿了?玉师傅你也淋了雨不成?” 
  玉流苏忙道:“这琴——我自己拾掇便是,不敢劳妈妈费心。” 
  白粥里搁了一勺蜜,温暖清甜。灯光幽暗,玉流苏坐在厨娘谭妈的小凳上,一边嘬着粥,一边瞟着地下一滩殷红。谭妈撞见了女琴师清亮的眼光,慌忙抛出一块抹布,掩住了那摊红色。 
  玉流苏放下粥碗,站了起来。 
  谭妈吓得双膝颤抖,一下子跪在琴师面前:“玉师傅,玉师傅……” 
  抖了半天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玉流苏心生疑窦。待要追问,却又不忍吓坏了这个老下人,怎么说也是谭小蕙的亲娘。末了只得道:“谭妈,你益发老得糊涂了。杀了鸡,也不把地上的血擦干净,叫班主看见怎么说。” 
  玉流苏有晕血的毛病,她瞥了一眼那血迹,一阵恶心,匆匆拂袖而去。谭妈摊倒在地上。 
  铜盆里的水散发的茉莉香的氤氲,玉流苏捧一掬水,泼在脸上,让薄薄的温热,浸透冷雨冰凉的面庞。雾气散去,水中映出一张精致的鹅蛋脸儿,眉目清朗如同墨笔勾画一般。卸妆后的玉流苏,肤色是白腻的,却并非那种剔透的白,带一点浊重的什么,凝滞的什么,仿佛水中沉淀一年年的白沙。 
  琴名“喑哑”,静静的枕在案上。墨绿的丝绒缓缓滑过古旧的纹理,流光的冰丝。松香抹在琴弦上,发出嗡嗡的低鸣,如诉如泣。玉流苏凝了凝神,手指一挑,铮铮的拨了起来。 
  “绿叶听鹈诀,更那堪、鹧鸪声住,杜鹃声切。啼到春归无寻处,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间离别。马上琵琶关塞黑,更长门、翠辇辞金阕。看燕燕,送归妾。” 
  “好一阕《金缕曲》。” 
  帘外飘来幽幽的轻叹。谭小蕙也已卸了妆容,松松的挽了个髻儿,斜披了一件松花色的褂子,面上隐隐泛着桃色。 
  “大好良宵,竟然有空来我这里?”玉流苏见是她,停了弦,嘲笑着。 
  谭小蕙涩涩一笑:“姐姐,今晚我睡在你这里,好不好?” 
  “随你。”玉流苏淡淡道,“这雨夜……怕是冷得很呢!” 
  玉流苏回来的晚了,未听见曹媚娘和谭小蕙的纠葛,可看光景也就猜出了几分。小蕙今晚不肯出去唱堂会,喝酒陪客,得罪了一个安徽来的大富商。这一来,少不得又和曹媚娘大闹一番。为这个事情,也不是第一回了。玉流苏看在眼里,自有她的想法。在人前她从来也就不说什么,私下里劝劝小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但是今晚,玉流苏有些心神不宁,待谭小蕙也是冷冷的。谭小蕙坐在玉流苏妆台前出神,一边看着镜中琴师的身影,一边犹豫着。她本来应该留在自己房里。那人分明已经精疲力竭,还是逃到自己这里来。她还要什么,她还有什么不足的。他说了好多好多话,一件一件的秘密,都是让她惊心动魄的,可是她不能害怕。最后他累了,睡熟了,握着她的手。她不忍再看,放下鸳帐,把血污的衣衫卷成一团,悄悄转到厨房,让谭妈烧了。却听见谭妈说玉师傅看见了什么。她心有所动,望着楼上一盏孤灯,就上来了。 
  玉流苏不问什么,她说还是不说。镜中琴师那张平静漠然的脸,令她望而却步。她想起她的《金缕曲》,慷慨激昂,非人间声调,却从不在堂会上拿出来,只在夜深人静时弹给她自己听。这是怎样一个心思深沉的女子,又有着怎样辛酸苦楚的过去。小蕙一忽儿觉得她如此陌生,一忽儿又发现其实都是彼此明白的。 
  “还不睡,出什么神?”玉流苏道。 
  谭小蕙苦笑。 
  谭小蕙翻了个身,露出一角衣襟,淡淡一丝血痕。玉流苏微微皱眉,只作未见。 
  “听说李府的厨娘,做得一手好杏仁茶。”小蕙闲扯道。 
  玉流苏道:“是啊。” 
  “李老御史,是正派人,听琴便只是听琴,看戏便只是看戏。”小蕙叹道,“不比外头那些老爷们,只把这飘灯阁当堂子!” 
  “你怨了?”玉流苏含笑道。 
  “别这样,”小蕙一把抓住玉流苏的手指,“姐姐若不怨,这些年洁身自好又是为的什么?” 
  玉流苏默然,过了半晌方道:“其实这飘灯阁……原本就是堂子!我们也不过是他们买来伺候人的姑娘。” 
  小蕙一笑,幽幽道:“其实我真的很羡慕姐姐你。一样火坑里的,姐姐便是咬死了不向班主低头,卖艺不卖身。我就挺不住,一朝失了足,什么也完了。” 
  玉流苏抚了抚她的秀发。 
  “可是,”小蕙仰面道,“姐姐让人看不透。如我沦落风尘,心心念念的,无非望着将来,遇见那一个命中的人,带我苦海超生,再不做这人前抛头露面,人后卖笑陪欢的龌龊营生。从此泛舟江湖,夫唱妇随,白头终老。有时我看着姐姐清高冷傲,从不把人放在眼里。我一面是艳羡,一面却猜不透姐姐究竟怎样想的。流苏姐,天下男人都不在你眼中,异日又当如何了结呢?” 
  玉流苏心里一沉,却转笑道:“原来小蕙已有意中人了。” 
  小蕙面上一红,笑道:“可惜不能长久。” 
  玉流苏闻言,一颗心止不住往下坠。 
  “虽不能长久,亦可谓无憾。” 
  “他那里思不穷,我这里意已通,娇鸾雏凤失雌雄;他曲未终,我意转浓,争奈伯劳飞燕各西东,尽在不言中……”她倚在玉流苏的肩上,漫然的唱着。 
  “姐姐,几时,我们再合一遍《琴挑》,好不好?”小蕙朦胧道。 
  玉流苏瞪着天青色的帐顶,迟迟合不上眼睛。过了不知多久,那天青色渐渐幻作一张瘦骨嶙峋的人脸。“你认错人了罢!”他漠然道。 
  “张化冰!你就是死了烧成灰,我也认得你!”玉流苏尖叫。 
  那人哈哈狂笑:“你不就是想我去死吗?好,我这便死给你看!”说罢真的拔出一把剑,残破的剑,雪亮刺眼。 
  转眼人和剑都不见了,只剩下血,满地的鲜血。“不——”玉流苏哇的一声哭了。 
  猛地坐起,一身都被冷汗湿透了。原来是梦,犹自惊得气喘吁吁。 
  雨声渐小,巷陌深处传来更鼓的敲响,一声,一声。身边的小蕙已经睡熟了。 
  玉流苏是被曹媚娘的哭骂声吵醒的。谭小蕙早不见了。其时曹媚娘正在楼下摔盆子砸碗寻死觅活:“我把这忘恩负义的小粉头……啊,我辛辛苦苦养她这么大,教她唱曲儿,捧她成角儿,花儿朵儿一般……她把狼往家里招啊。天啊,我们家清清白白的地方,她就这么给我毁了。这一门里老的老,小的小,以后可怎么活啊。” 
  一夜之间,歌舞升平的飘灯阁就翻了天。红漆大门贴上了十字大封条。台上的幕布被大刀劈成了碎片,一条条好似招魂幡,桌椅家什摊了一地。门口站了一队带刀的人,个个绷着脸,据说竟是成公公派来的。下人们惊得躲在楼梯下面,动也不敢动。曹媚娘的哭叫一半是自己发泄,一半是唱给门里门外的看官们瞧的。照老例来听戏的人都被吓得远远的,却不肯走开,想看热闹,猜不透这飘灯阁后台如此的硬朗,怎么也能一下子弄成这样鸡飞狗跳的。 
  “妈妈别哭了,天无绝人之路嘛。”当玉流苏清淡的声音响起来,曹媚娘止住了叫骂,一双眼睛落在宝蓝色的衣襟上,若有所思。 
  玉流苏被她看得有些别扭。忽然曹媚娘一把抓住了流苏的手:“儿啊,如今妈妈可就只能望着你啦!” 
  玉流苏心里一缩,却镇定道:“究竟是为的什么?” 
  曹媚娘扯着玉流苏进了内室,压低声音道:“谭小蕙窝藏刺客,昨天晚上。我还蒙在鼓里呢,居然一早就抓人来了。从她被窝里把那个浑身是血的男人拖了出来。她自己也被一条大链子铐走了。” 
  “刺客,刺谁?”玉流苏睁大眼睛。 
  曹媚娘撇撇嘴:“还不是冲着那那位爷?这一年里头,来来往往,都好几回了。” 
  飘灯阁的人提及成公公,无不恭恭敬敬,以“爷”相唤。“但是这一回竟着落在咱们这里,他老人家岂不动怒?”玉流苏小心道。 
  “可不是么!”曹媚娘道,“登时就翻了脸。你看看这飘灯阁,多少也是爷自己的恩典,竟然说封就封了。这几年我们跟着爷,鞍前马后的伺候着,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爷可是一点情面不留,一点活路不给。” 
  “妈妈千万别怨。依我看此事,只怕尚有斡旋余地。”玉流苏劝道,“你想,依爷的手段脾气,这事儿落在谁家,不是立马的满门抄斩?爷只是叫人带走了刺客和小蕙,还没有追究旁人,已经是天大的恩典了。可见爷心里,还是挂念着妈妈您的好处的。” 
  曹媚娘眨眨眼。 
  玉流苏道:“赶明儿爷平下气来,自然知道原只是小蕙儿这蹄子一人发昏,赖不得我们大家,好在小蕙从来也就不是爷心里的红人儿,爷犯不上跟她计较。该杀的杀该剐的剐,飘灯阁还是爷的飘灯阁。爷跟谁怄气也不能跟妈妈怄气,至多罚妈妈一个律下不严,也就过去了。妈妈怎能说什么没了活路这种话呢!” 
  曹媚娘不以为然道:“那有这么简单啊,真是小姑娘心思。” 
  玉流苏道:“反正,总得等爷先消消气再说。”她嫣然一笑,又道,“其实爷那一边的事儿,还不全看妈妈您的本领?少不得去趟北极阁胡同,给他老人家多请几回安罗?” 
  “死妮子!”曹媚娘嗔道,然则面上一滞,却红着眼叹道,“他有些日子不肯见我了。” 
  那些乱糟糟的哭骂声,把玉流苏的心一道道的豁开口子,淌着血。她一把抓过状台角上一只弃置的煤玉胭脂盒子,翻过来。盒子底密密麻麻的划着道道。玉流苏拔下簪子,在盒底划下深深的一痕,两痕。 
  每一道划痕中,深深嵌着紫黑色的胭脂,和了灰尘泥垢。 
  玉流苏忽然想起了什么,噔噔噔的跑到后院。柴房的门半掩着,里面黑咕隆咚看不清。玉流苏想了想,一脚踢开柴门,一件巨大的东西忽的飘晃过来。玉流苏一惊,待那人死白浮肿的脸转过来,嘴角挂了一丝红。玉流苏见血,忍不住要呕。 
  是谭妈,自己吊死了。 
 
 
二 夜半歌 
  “一壶上好的明前。——再来一盏杏仁茶。” 
  伙计飞快的抹了一把桌子,把手巾望肩上一搭:“好嘞——明前一壶,杏仁茶一盏——” 
  同庆楼是南城里最大的茶馆,三教九流杂聚的地方。这一日风晴日丽的。竹帘割开了明晃晃的阳光,茶馆里已是人声鼎沸,人头攒动。喝杏仁茶的客人原是个清俊的公子哥儿,雪白的长衫一尘不染的。他独自挑了间僻静的阁子,静静侯着,一面注意的听着外面的动静。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门帘儿一挑,进来一个穿团花锦马褂戴瓜皮帽的中年商人,一撩下摆,坐在青年对面。 
  “徐老板——”青年笑容可掬的为来人斟上茶。 
  那姓唐的瞪着雪白的瓷杯中,沉沉浮浮的青绿叶片,半晌方道:“王骞是我们手里最出色的杀手。” 
  青年的脸白了白,沉声道:“我知道青龙堂是京城乃至北方势力最盛的杀手组织,我也知道这一回你们派出了最好的杀手王骞。可是他还是失手了。我为他付出了天价,却没有收到任何成果,弄不好还把自己给暴露了。更加失望的应该是我吧?” 
  “可是王骞死得不明不白!” 
  青年茫然的摇摇头。 
  徐老板续道:“不是我徐剑夸口,我们青龙会揽下的生意,不敢说算无遗策,但绝对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自从我接下你这笔生意,一共——动手了四回了,对吧?” 
  青年点头:“回回铩羽而归。” 
  徐老板道:“刺杀那人,恐怕是天底下最艰险的任务。第一次你拿出了价值三万两的一只翠玉鼻烟壶,我们派出了绿刀娘子李竹花,算是投石问路。李竹花扮作江湖卖解女子,元宵节献灯,被立斩于灯市口。第二回你拿出了两颗价值二万两的夜明珠,我们派出了桑旧亭,手段更高些的,还是被他的侍卫生擒,桑老兄不愿受他毒刑拷问,自己服毒死了。我们自此怀疑他身边伏有高手。第三回,你直接给了一箱金条子,我们的‘绝杀’夏溟出马了。那一次,你也知道,真是计划周详,步步为营。没想到还是落了他们的套,夏溟惨死在他们一个人的剑下。说事不过三,这一回一回的失手,若说都因为老贼的保镖们太厉害,也不完全像。看起来老贼那边,每回都是早有准备。堂中的弟兄们都说,别不是出了内贼。我们青龙堂自己关起门来悄悄清理一遍,却也没发现是哪里出了问题。想来堂中弟兄各个义胆忠肝,料也不会做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只是再折损不起。可是苏公子你不肯罢休,定要请出堂中第一的王骞,零零总总,一共给我们出了十万银子。我说那就一定小心再小心。王骞这一回,绝密到了极致,只有你我还有一两个元老知晓。行刺的一切步骤,全由他自己计划,不曾跟堂中任何弟兄提起。连我都不知道他是昨晚动手。当然,他还是会通知你的。” 
  青年眉毛一挑:“原来你们怀疑我?” 
  徐老板笑道:“这可不是我说的啊。”旋即凝然道,“堂中是出了些议论。——不过苏公子,我是知道你的。只是这其中,你那一边,是否真的有些纰漏?” 
  青年叹了一声:“我也想到,恐怕正是有内奸。我要去走动走动,徐老板——你也留意。我所不明白的是,王骞身受重伤,为什么会逃去飘灯阁。他不知道那里原就是老贼的地方吗?” 
  徐老板不以为然道:“他有个相好的在那里,走投无路时,只得求她救一命。我们的人有规矩,但凡失了手,宁可曝尸街头,也决不回去连累弟兄的。” 
  青年皱了皱眉:“当真只是为此?” 
  徐老板摇摇头,表示说不清。过了一会儿又道:“那个女戏子,也算有情有义。明知道是必死的罪名,还是把王骞藏在了自己床上。天还没亮,刑部就把王骞锁走,她自己就站出来跟着去了。都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不道风月场中,还有这样女子。” 
  青年闻言,眼中亮光一闪,旋即又低下头喝他的杏仁茶。 
  徐老板沉吟一回,试探道:“王骞已死,堂中年轻一辈更无高手。但是,如定要青龙堂拔除那人,尚可作最后一击。我们堂中风雷电三长老……当年击杀大佞臣李乃适,一度名动江湖。后来隐退了,也有十多年没出山了。” 
  青年道:“徐老板是说,如贵帮的三长老出山,就能奈何得了那人么?” 
  “虽然那人身边伏有高手,以三长老的功夫,获胜把握还是很大的。”徐老板道,“只要你肯出价钱。” 
  “你以为我是什么人?贩珠宝的波斯胡?”青年疲惫的笑着,“你早该知道,请动王骞的时候,我已然倾尽所有。如今我没钱了。再请不起了你们的人了。我挣钱全凭两只手,很不容易的啊,徐老板。” 
  徐老板苦笑道:“苏公子,你别这么说。你知道,我们青龙堂虽然名为杀手组织,并非黑道上那种唯利是图的帮派。几代老堂主的训诫,都是扬善除恶,劫富济贫。——只是这年头,奸臣当道,唉……其实我们也想帮你,不过你知道,规矩就是规矩。何况,为杀那老贼,一连折了这些好手,我们也是禁不起了。” 
  青年点点头。 
  徐老板忽然压低声音,道:“苏公子,我们青龙堂的杀手看来是功夫有限。你为何不找风尘三侠襄助?” 
  “风尘三侠。” 
  徐老板道:“二十年前邙山剑会天下第一的河洛剑师程朱,座下两个徒弟,马水清和张化冰,还有他的独生女儿程凌波。三人都是皎皎不凡的年轻剑客,一同行侠仗义,一时天下闻名,被人比作当年的风尘三侠,其中又以老二张化冰的剑法最为神奇。老实讲,就算拿我们的王骞跟他对阵,大约也就接个四五十招而已。你难道不知道他们?” 
  青年不言。 
  “我记得从前你家和风尘三侠还颇有交情哪,你应该知道的。”徐老板道,“七年前,三侠忽然在江湖上销声匿迹。人只说他们死了。不过……最近我们有兄弟在南城看见了一个人,很像三侠中的老二张化冰——你可以试着找找他。风尘三侠最是正直慷慨,义薄云天。这等惩奸锄恶之事,一定肯帮你的。” 
  “我找过他很多次,”青年淡淡道,“他不肯。” 
  徐老板哑然。半晌方道:“那——你也不会就这样算了吧?已经赔了这些人命,我们青龙堂可也不打算放弃。” 
  青年一脸木然。 
  “如果你一时手紧,还可以慢慢合计。”徐老板很努力的劝着,“我回去也可以跟几个长老再商量商量。其实……” 
  青年摆摆手,阻住了他:“容我再想想。” 
  徐老板叹了一声:“等你想清楚了,再来找我。老法子联络。”他一口喝完了杯子里的凉茶,起身匆匆而去。 
  青年没有送他,自己出着神。过了很久,他慢慢的喝完了杏仁茶,负着手踱出同庆楼。时辰尚早,此时他有些茫然,在大街上晃来晃去,却不知道应该朝哪里走。街边有人在卖一种蓝鸟儿,用红绳系了一条腿子,面前放些鸟食。蓝鸟儿单腿蹦着去够那小小一撮鸟食。无奈红绳已崩成一线,依然够不到,只差那么一点点。青年看那蓝鸟儿已经精疲力竭,卖鸟的人不住的炫耀着,仿佛这是天底下最大的乐子。 
  也不知走到哪一个僻静的胡同里,猛可里看见一个“回春堂”的匾额。门面很小,里头黑黢黢的,一排排抽屉的黄铜把儿闪着幽幽的光。青年不由自主踱了进去。店里正没什么生意。伙计一声不响的切着药材。门角有一个胡子拉扎的坐堂郎中,眯着眼在打盹。青年凑了过去:“请问先生,人有晕血的毛病,应当怎么办?” 
  郎中半睁开眼,瞧了瞧客人,笑道:“晕血。晕血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人见不得生杀,原是福分。难道一辈子纠缠在血光之灾里,是什么好事?你说对不对,姑娘?” 
  是玉流苏。她闻言一惊,待要再问,那郎中却又眯起了眼睛打盹,不再搭理她了。 
  她茫然的望望店铺里的伙计。不知何时来了一个客人,坐在轮椅上,背影黑瘦而崎岖。伙计把包好的一捆药剂放在他的膝上,依然是一声不响的。 
  玉流苏呆呆的望着。那人扶着轮椅走向门外,忽然回头看了她一眼。 
  那张黑瘦得几乎失却人形的面孔上有一道横贯的刀伤,刀伤下面一对小而亮的眼睛,发出野兽一般犀利的满是敌意的光芒。玉流苏又是一惊,抬足欲追。那人猛地推起了轮椅,倏忽消失在门外。 
  玉流苏揉了揉眼睛,只看见胡同口,一片白花花的阳光。 
  夜色是这样的冷,寒云满空,不见一点月光。远巷里贪婪的野狗们在争夺撕扯着白日里的死尸,一声声狂吠溅开夜的死寂荒凉。过了一会儿,犬吠声远了,幽幽的飘来一缕琴声,明晦不定。如同死水中的沉石,微现一缕灵光,奋力的穿透粘稠混沌的黑,发出那不绝的吟叹。 
  “……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 
  分明是光风霁月的唱段,此情此景,竟如山鬼愁啼。琴师冷硬的手指,绷紧了丝弦,发出震人心魄的风鸣。 
  不远处,地面上传来一声叹息。一个黑黝黝的影子蠕动了一下。 
  “是你?”玉流苏讶然。饶是她镇静小心,也未能掩去面上惊魂不定之色。 
  那人摇晃着过来,抖了抖手中的钱袋,几个铜板撞击着发出叮当声。 
  “又赢了钱了?好厉害啊。”玉流苏不由得讽道。 
  “赢钱难道不是天底下最大的好事,又有什么可笑的?”那人转过一张青白沉郁的脸,冷笑道。 
  玉流苏说不出话。 
  “倒是你,玉师傅,居然会在这里弹琴。怎么,如此良辰,没有堂会吗?” 
  “飘灯阁早被封了。” 
  “呵呵。” 
  玉流苏忍不住道:“谭小蕙临去那一晚,只听了半阙《金缕曲》。她蒙了难,我悄悄来送一程,亦不枉她和我姐妹一场。” 
  那人收起了脸上的讥讽,幽幽道:“又是无月无星,九月二十九的夜晚。和七年前,选了一样的行刑日子,是巧合还是故意?你要当心,是不是被那人识破了。” 
  玉流苏认真的点了点头。其实她自己早已想到这一点,但此话由他特特的提醒,自是不同。一时两人都无语,是他又想到了七年前,那惨绝人寰的一幕,从那时起他们的人生就彻底改变了,到如今谁都不肯重提。玉流苏低了头。她心里的惨痛是不输于他的,可她更愿意收在心里,慢慢的酝酿。此时她只要静静的坐在故人的身边,无边的夜色里,体会片刻重逢的凄怆与婉转,回头已是千山路。那么此时在他心里盘绕着的,又是什么? 
  “绿叶听鹈诀,更那堪、鹧鸪声住,杜鹃声切。啼到春归无寻处,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间离别。马上琵琶关塞黑,更长门、翠辇辞金阕。看燕燕,送归妾。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 
  自小教她念稼轩这《金缕曲》的人,魂魄在九泉之下,尚未安息。玉流苏甚至有些羡慕他,飘然撒手,留下身后万世清名。 
  中庭的一树腊梅花,开了满满一树,雪压霜欺下,掩不住憔悴之色。他负了手看花,灰色的旧布袍随着寒风微微的流动。在廊下探出两只伶俐的丫角是,她抱了擦拭干净的五弦琴,离他三步之遥。不敢走近,也不敢离去,就这样静静的候着。过了很久,似乎听见从他瘦骨嶙峋的胸膛中发出一声呜咽似的叹息。不知为何,她竟也跟着一声长叹。被他听见了,转过身,微笑着招手唤她过去,不知何时手里竟多了一枝馨香的腊梅,插在乌亮的丫角上。 
  玉流苏知道自己的羡慕没来由。从她记事起,他浓重的剑眉间从来没有驱散过郁郁云翳、瘦削的肩膀上从来没有卸下过千斤重担。如果说有,那也只是把年幼的她抱在膝上,教她识字听琴,那些片刻的天伦之乐。她并不是他的亲生女儿。在皇城边角这一间简陋的院落里,除了三两个仆役,一树老梅,就只有他和她相依为命了。他是个狷介的人,连妻子亲眷都不敢留在他身边。可他总说浩浩苍天,自己并不是没有同道。 
  “太祖皇帝早有遗训,宦官不得参政。然则眼下那个姓成的宦官竟然纂居要职,蒙蔽圣上,欺压清言,鱼肉百姓。每年国库里一半的银子,都悄悄的到了北极阁胡同。我有罪证,早晚扳倒这个巨蠹。目下朝政大权被他把持,百官敢怒不敢言,倒在他门下的作了鹰犬的也不在少数。然而公道自在人心,我就不相信,没有青天白日的那一天!总要有人站出来去碰这个硬,为黎民百姓的疾苦说话。你们说以卵击石也好,说螳臂挡车也罢。我身为御史,食君之禄,自当忠君之事,这样的事情我不做,谁做?那些圣贤书又怎能是白读的?说什么明哲保身,随波逐流。我苏靖梅做不到。你们也不必受我连累,愿去的就去吧。” 
  是厨房的女佣人把她从门外拣回的,身上没有表记。那年天灾人祸,民不聊生,也许是哪个逃荒的外乡人扔下的。他道了一声“可怜苍生”,让女婴随了自己的姓,读书学琴。如此过了很多年。可是随着她渐渐长大,由乘肩小女变成了窈窕千金,他则一年年更见憔悴孤愤,积了两鬓霜华。甚至连她日渐精湛的五弦琴,也不能安慰他了。而另一方面,在她自己,躲不掉的,世事的阴云也悄悄掩盖在她原本年轻灵动的生活里。她渐渐晓事,他和那个奸臣的斗争也愈演愈烈。这陋巷蜗居,卷在政治漩涡的惊涛骇浪里,危如累卵。她一度担忧,害怕,欲说还休。只是看着他,依然伫立中庭,老梅铁骨铮铮。再后来,她亦无所畏惧。只要看见他的白发和削肩,一切都有了答案。 
  “……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金缕曲》亦是她的回应。他击节浩叹,长歌当哭,留给她一个赞许的眼神——不愧是他的女儿,他的弟子。有那样一天,寂静的院落中,忽然出现了几个皎皎的身影,她惊得不行。父亲说,那是些正直的江湖义士。中有一人,白衣出尘。她低声问父亲:“那是不是,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父亲微笑。 
  她坐在腊梅花后面,弹奏她的《金缕曲》。一时座中沉寂,都为这大漠孤烟,铁骨铮铮的声音所中伤。腊梅花落了下来,她心里一动,有意无意,手指撩到了另一根弦上,发出错误的琴音。那人回头看过来,正撞见她探询的眼光。她一慌,低头就跑了,也不知道自己怕的是什么。 
  不要回想,不要回想。那都是少年时轻丽透明的梦境,狂风吹尽深红色,回首相看,满目疮痍。 
  那一晚父亲来到她房里,捧着一架古雅的七弦琴,说是风尘三侠临走前留赠的。“走了?”喑哑琴,是经东海风篁岛收藏三百年的宝物。宝剑赠壮士,红粉赠佳人。此琴就留给苏小姐,弹奏她那《金缕曲》。 
  “我还是放心不下。原想——原想托他们关照你,不过……”苏靖梅欲言又止,忽然道,“此琴曾经三侠的师父程朱程大侠亲手修理,据说,不仅音色高亢凛冽,而且尚有防身的机关,藏在琴箱之内……将来大变之日,或者能护得我儿性命,也未可知。” 
  她轻轻的抚摸着琴面的纹理,那些话恍若未闻,半晌方道:“父亲说笑了。就算大祸临头,孩儿也不需要外人关照的……” 
  父亲又是一声长叹,背过身去。窗外梅花如雪。 
  玉流苏的眼光朦胧了。她不敢再看那眼神、那背影。妖冶的夜色吞噬了回忆的清淡。幻出父亲的眼睛,布满血丝,訾目欲裂,灰袍片片撕碎,露出密密麻麻仙谋奚恕? 
  父亲终于出事了。他甚至不是被暗杀掉,而是被名正言顺的带到这个十字路口。秋日萧索,浮云无光。她是拼了一死才偷偷跑出来的,却藏在围观行刑的人群中,不忍让他看见。他虚脱的靠在牢笼里,粗重的铁链子下皮肉溃烂,露出白骨。只剩下一对瞪大的眼睛,不屈不挠的宣告自己的愤怒。 
  她掩住了眼睛。 
  就在那一刻,人丛中忽然爆出了一片尖叫声,接着潮水般迅速退开。似乎有千军万马从天而降,雷霆般有人喝道:“苏御史无罪!” 
  是漫天光华,把阴霾如夜,死寂如铁的皇城,齐刷刷劈成两半。从天而降,三只羽翼矫健的大鹏,落到囚车四周。刀剑削铁如泥,风扫落叶,把父亲的禁锢一一劈开。 
  玉流苏不敢相信,她在传奇里读到过这样的故事。是谁是谁?她心里的弦绷到了极致。 
  那个冲在最前面的白衣人掠过她的身边时,她一眼就看见了他的眼睛,认得的,顿时恍然大悟,激动的颤抖起来。还有那个沉稳如磐石的青年,那个轻灵如紫燕的少女。区区几队官兵,被他们轻轻掠倒。那功夫,几乎不是人所想象的。父亲得救了,得救了? 
  人群在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中四散逃窜,她听见一些声音切切私议:“风尘三侠,风尘三侠出手了——” 
  只见白衣人凌空而起。她只觉一道如雪的剑光,笼罩了整个天宇,那种明亮毕生不忘。 
  囚笼变成了千千万万碎屑。父亲木然倒了下来。 
  忽然,他们三人全都停住了手,眼神是不信,又是愤怒。“谁杀了苏御史——是谁!” 
  父亲——苏靖梅已经死了? 
  玉流苏一怔。 
  情势转眼起了变化。原来那奸臣留有这样一手。玉流苏只觉头晕目眩。他们好狠,好狠。暗暗的折磨死了父亲,还要拖到这菜市口来对尸身行刑,掩人耳目。 
  “不要放过了贼寇——”大队大队的人马赶过来了,如洪流浩卷,一时血流成河。玉流苏惊魂未定,再看是只剩下了那白衣人,右手中的剑已经落下了,袖子里不住的流着血。她看见血,头晕目眩,可是她要追过去。这时官兵的队伍中,一把长枪暗地里从背后递了过来,冷冷的。只觉喉中一阵腥气上涌,她厉声的唤着他的名字。忽然,那个紫燕一样的少女扑了上去。她看见长枪一抖在少女胸前,绽开一朵血色的鲜花。燕子落了下来,淹没在人群里。 
  他猛然转过身,凌乱的掌法为自己劈开一条血路。她听见他叫着那个少女的名字,声嘶力竭,那个少女被官兵拖走了。而另外那个青年,在十字路口的另一端,被一群官兵团团圈住,越围越紧。玉流苏挣扎着,不知如何是好,她想看见他们,想看见那个白衣的背影。可是人群疯乱的涌了过来,隔开了,冲散了,她看不见他,一边呼唤着,一边被人潮越推越远…… 
  最后一切都结束了。结局不曾被改变。 
  昏昏沉沉中,她被几个人拖回了那个叫做夺翠楼的龌龊地方,打了一顿,关在地下的黑屋子里,伤病中挣扎了一个月,没有人搭理这个半死的少女。以后的风尘岁月里,每次忆起这鬼门关前的一段日子,她就自嘲的想,这场大病还真是救了她的性命。不然,当时她一定是宁愿自尽,也不要做妓女受人侮辱。其实,在苏御史被判死罪的同时,她就和那个破旧的院落被一同发卖了。人牙子牵她走时,她只来得及抱住那架喑哑琴。她和父亲一样硬气,怎样的折磨引诱,都不能让她就范。鸨母气不过,怕人死了赔本,唤了人牙子又把她卖出门。如此转了好几家,身上伤痕累累。她不在乎挨多少打,比起父亲受的磨难,怕不算什么。之所以不立刻赴死,她是要送父亲最后一程,然后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就算将来没有人知道她原本姓苏,她的心底,也不要御史苏靖梅这个堂堂的名字,因为她的沉沦而蒙上半点耻辱的污痕。当初她就是这样决定的。 
  夺翠楼的那一间黑屋子,噩梦一样的时光。她整天昏迷,不停的做梦。梦见年少无知的岁月,过往的宁静生活,渐渐的魂魄已经从躯体中化散。可是每当她觉得就要解脱的时候, 
  梦忽然变了,变得狰狞。她就只看见那张惨白失血的脸,白骨嶙嶙。她拼命的叫唤,没有人答应。忽然,雪白的剑光从头顶倾泻,劈开了她的梦境,于是她又活着了,活在铁一样的现实里。 
  惊醒,头疼欲裂。用虚弱的手指抹去面上的泪水。 
  死不了。这个世界还牵绊着她的悲哀和愤怒。她死不了,也就不死了。 
  知道从今往后,这一生要为噩梦纠缠,没有醒来的时候。可是,她决定要活下去。 
  “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 
  她要复仇,她要的不止是复仇! 
  当那漫天的剑光在她头顶的天空中明亮起来,她就明白了自己一生的决定。 
  “那天,我看见你的大师兄马水清了,——他坐了轮椅。”玉流苏忽道。 
  “嗯。”张化冰点了点头。 
  玉流苏悠悠道:“记得当年,他伤得最重。大家散了以后,我以为他和程凌波程女侠,都死了,原来他还活着。” 
  “你跟他说什么没有。”张化冰问。 
  “没有。他怎肯理我。”玉流苏道。 
  “凌波师妹,也还活着。”张化冰道。 
  玉流苏微微一怔,悄悄的望了一眼。张化冰的脸依然是凝然不动的,眼角有着银脆的微光。玉流苏道:“凌波她,现在可好?” 
  张化冰不言。 
  玉流苏等了一回,又道:“我猜,你现下和他们住在一起的,是吧?” 
  张化冰点点头。 
  玉流苏一字一句道:“那么,从今往后,我决不会再来麻烦你。——你尽可放心。” 
  张化冰看了看玉流苏,依然是不说什么。 
  玉流苏低了头,轻轻的抚摸着喑哑琴,知道他悄然走开了。 
  而他的漫然的吟唱也渐渐远去。 
  “此生颇自许。阅世间,古菊危兰,寥寥可数。也是零落栖迟苦,每想一番酣饮,恸月色华颜皆素。夜半揭痂谁共语,有前生今世真痛楚。莽年华,惊风雨……” 
  歌声是嘶哑的,零零落落几不成调。玉流苏听出来,这又是半阙《金缕曲》。 
 
 
三 悲中吟 
  飘灯阁被查封,至今已有一个月了。在班主曹媚娘看来,这一个月过得无比的漫长。她派人望成府里送帖子,如泥牛入海。她每天在空荡荡的戏台上踱来踱去,渐渐烦躁不安。终于有一天她冲到后台去,挑了一身颜色衣裳,又涂脂抹粉梳了个时新的髻子。唤小厮驾了车自己上成府去了。去了一天,回来把自己关在房门里,红着眼谁也不理。过了几天,好点了,又去。来来往往几趟,依然没见飘灯阁有解禁的风声。曹媚娘对人只说,事体太大,慢慢来。话虽如此,班子里已经有人渐渐的离去了。曹媚娘气得直骂,有日飘灯阁再红火起来,他们想回来递手巾把子都没门儿! 
  玉流苏只作不见,自家也没有半点想挪窝的样子。这一点让班里旁的人看了踏实,曹媚娘多少有点感激,对她益发的和气恭敬。 
  玉流苏笑道:“妈妈不必如此。当初若不是妈妈您抬举,流苏哪有今日风光。” 
  曹媚娘叹道:“人都似你着般念旧,我也不必伤心了。” 
  玉流苏闻言心动。玉流苏不是瞎子,飘灯阁是什么地方。以她的技艺声名,找一个正经的戏班子跳槽是再容易不过。可是她这些年也就混了下来。一来固然是为了接近仇人,二来也是因为曹媚娘于她有恩。当初卖在夺翠楼,她大病初愈,终于咬牙应承,梳妆了出来见客,那天晚上在一堆烂醉的伧父大佬中间,心如死灰的弹着喑哑琴。忽然进来一个中年美妇,不由分说拉了她就走,当场给夺翠楼老鸨付了三倍的身价,带走了。这曹媚娘也是京城风月场中大有脸面的主儿,摸爬滚打多少年,手段气魄,十个男人也赶不上。南城这些鸨儿妈妈,无人敢对她说个“不”字。玉流苏大惑不解时,曹媚娘就说,喜欢你弹得一手好琴,我新招了个戏班子,若有你这么一位琴师,必然不同凡响。进戏班子,哪怕是飘灯阁这样的,也远远好过卖身为妓。玉流苏几有超生之感。为着这个,怎么也不好意思装作忘记了曹媚娘的襄助。 
  再说,玉流苏自己的事情还忙不过来。这一个月里她马不停蹄的跑了不少地方。何况有些听琴的老主顾那里,还要去应酬,比如说有上好杏仁茶奉客的李老御史府上。 
  这天晚上,玉流苏从李府回来,时候尚早。她洗了脸把自己关在屋里,慢慢盘算。 
  只要能够拿到罪证,李老御史愿拼将一把老骨头,在朝堂上扳倒他。玉流苏说了她的打算,既然雇杀手不成,只有自己冒险深入虎穴了。老御史皱了眉,说我这里尚有积蓄,不妨请青龙帮三位长老出山,再试一回。玉流苏断然拒绝。她是不忍,不忍让青龙帮再受重创是一着;更不忍的是,老御史府中的清寒与当初苏家不相上下,为了行刺,这些年已经零零碎碎帮了她不少,所谓尚有积蓄,指的怕是他的棺材钱了。 
  李老御史摇摇头,又说苏小姐,你又有什么机会能够接近成令海。玉流苏道,凭我的琴。 
  李老御史叹道,凭你的琴只怕近不了他的。从前飘灯阁的戏班子有机会到他府里去唱戏,你也只能在后台拉拉胡琴,近身不得。何况现在你们不唱戏了。成令海又不是什么风雅之人,不可能单独请一个琴师上府里去弹什么高山流水,什么金缕曲。他没有再往下说,不忍心。 
  那个老车夫却毫不顾忌的开口了,成令海老太监,却是色中饿鬼一个。苏小姐若舍得牺牲色相,机会到是有的。 
  老车夫名叫孙尹,不是常人。实为李老御史几十年的心腹手下,据说武功谋略佼佼不凡。 
  李老御史有些痛心疾首。其实他和死去的苏靖梅并无多少交情。同朝为官多年,人品彼此仰慕,只是君子之交淡如水。苏靖梅冒死弹劾大太监成令海的时候,李泽坚没有站出来。人都有懦弱的一面,他想他已经老了,早不复年轻人的耿耿气概。苏靖梅血染菜市口之后半年,李泽坚心里是悲愤,却也是懊恼。李泽坚就辞了官。不愿意忍受是非颠倒的世界,躲起来总是可以的。每当他想起苏靖梅的惨死,直到这个弹琴的女子找上门来,他被她复仇的决心所震撼,宁愿倾尽余生心力,也要襄助。 
  他想,有女如此,苏靖梅泉下亦可无憾。难道他竟要劝她失身于那个禽兽不如的老贼? 
  “不可,绝不可。”老御史摆着手。 
  玉流苏便告辞了,心里渐渐拿定了主意。 
  李老御史一发的不安:“苏小姐,你定要答应我,再有动作之前,一定要告知老夫。” 
  回来的路上,照例是孙尹送她。路过快活坊赌局的时候,玉流苏请孙尹停了一回,犹豫着望里面瞧了瞧。张化冰似乎不在。玉流苏暗暗苦笑。都说过了再不敢麻烦他,还有什么好看的。 
  孙尹底着头,忽然低声道:“玉师傅,你雇佣青龙的人,已经失手三次,难道你没有想过,有人在出卖你?” 
  玉流苏道:“青龙那一边,应该是很可靠的。其余……我实在想不出是谁。” 
  “真的么?”孙尹一双鹰隼一样的眼睛,在暗中一闪。 
  玉流苏被他看得浑身不舒服。 
  这种不舒服一直带到了飘灯阁她自己的房间里。玉流苏一边自己拨着灯芯儿,一边揣摩着孙尹的意思。此人说得不错。再要下手之前,必定要找出消息泄露的源头。可是,究竟是哪里呢? 
  “玉师傅啊——这么晚了还不睡?吃点宵夜罢。”曹媚娘蹬着门槛儿,手里托了一碟儿桂花糕。 
  玉流苏笑着接了:“妈妈这样费心。” 
  “尝尝!” 
  玉流苏两根指头拈起一片桂花糕,抿了一下,绵软清甜。 
  “不错是吧?”曹媚娘问。 
  “不错,倒象是含了一口鲜桂花似的。不是宜和斋做的吧?”玉流苏道。 
  曹媚娘抿嘴儿笑道:“这可是宫里的东西。” 
  玉流苏一滞,桂花糕忽然变成了一张棉纸,涩涩的糊在嘴里。 
  “是我们的爷成公公,特意赏给你的。” 
  来得这么快。 
  “我今儿跑了一趟北极阁的成府,见着了成公公。说起咱们戏班子的事情,他老人家也风闻你的名声,说有这样出色的琴师,戏班子倒不开张,怪是可惜,不如明天重新唱起来罢。成公公夸你端庄老成,特特赏了点心。流苏,过几日是他老人家的寿辰,去成府里磕头谢恩吧。” 
  “不去。”很本能的,玉流苏反驳道。 
  “不去?”曹媚娘的脸顿时撂了下来。 
  玉流苏不是没有心理准备。但是真的事到临头,却无论如何不能够。她不再说话,尖尖的指甲掐到了手心的肉里面。 
  “我倒要看看,你能硬到几时!”曹媚娘甩门出去。 
  桂花糕被风吹了一夜,干成了硬硬的纸片儿。 
  曹媚娘在楼下摔门跺脚,指桑骂槐。 
  玉流苏只作未听见。她坐在妆台前,慢慢勾着长眉。她的眉生得不好,淡而且细,却高高的挑到两个太阳下面。螺子钿用完了,玉流苏拉开抽屉,看看还有没有剩的。抽屉有点深,一只不用的粉盒跌了出来,里面竟然有一张字条。玉流苏一惊。 
  字是用画眉的螺子钿写的,歪歪斜斜,文理不通,可是玉流苏看懂了。 
  “小蕙,小蕙……” 
  她紧紧捏着那张纸,长指甲。写字的人已成了荒郊野外乱葬岗子里的腐骨,她甚至不曾去为她收过尸首。小蕙原来已经从王骞那里知道,她是什么人。这是王骞和谭小蕙临终前,给她的最后警告。如此重要的警告,她却发现得太迟。 
  她再细细读一遍那些字句,惊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娇鸾雏凤失雌雄;他曲未终,我意转浓,争奈伯劳飞燕各西东,尽在不言中……”小蕙那一晚的歌声宛然还在耳边,玉流苏有些头晕,走到窗边,让清晨的冷风吹着发烫的额头。 
  怎么会是这样。 
  喑哑琴悄无声息。据说程朱大侠在其中留有机关,可以用来防身。这么多年,她也没找到机关在哪里,也不想找了,未必真有。总不至于把琴拆了看看,她舍不得。 
  想起了小蕙死的那一晚,听见张化冰的《金缕曲》,还一字一句的记着: 
  “此生颇自许。阅世间,古菊危兰,寥寥可数。也是零落栖迟苦,每想一番酣饮,恸月色华颜皆素。夜半揭痂谁共语,有前生今世真痛楚。莽年华,惊风雨……” 
  不知道后面半阙是什么,玉流苏缓缓的思想着。有前生今世真痛楚……莽年华,惊风雨,惊风雨……都是这样,有始无终。 
  还是南城那个肮脏破落的旮旯。中午的回春堂,依然没有什么生意。房檐的影子刚刚落到门槛儿上,一只轮椅悄无声息,滑到油黑的柜台前。伙计照例拎出一捆包好的药材,放在残废人的膝上。轮椅又慢慢的滑出门去。 
  忽然斜剌里横过来一个宝蓝衫子的人影,一只玉白的手死死扣在他的肩上。残废人眯着眼抬起头,在强烈的日光里,他看见一双清亮的眼睛。 
  玉流苏终于来到了风尘三侠所隐居的那间破旧祠堂。马水清把各种各样的药倒入了黝黑的吊子,添上一根柴。一忽儿,狭小幽暗的屋子里就充斥了一种奇异的药香。 
  “平常药,天天吃,也是不小的花销。” 
  “是你的药?” 
  马水清轻轻的哼了一声:“腿都断了,吃药难道还能再长上?” 
  玉流苏低了头,接过他手里的筷子,在吊子里搅了搅。 
  马水清缓缓道:“是凌波师妹。” 
  玉流苏怔了怔。顺着马水清混浊的眼光,她看见一道逼仄的楼梯上面,阁楼黑洞洞的,一盏昏灯似明似灭。玉流苏于是道:“我一直很想来看望程凌波姑娘,一直很想。”犹豫了一回,接着道:“早就听说是程朱的千金程女侠,不仅武功超群,性情温良,而且,而且人也生得十分美丽……” 
  “你不用见她了!”马水清打断了她的话,“她如今连一个畜生都不如!” 
  筷子掉到了地上。 
  玉流苏慌忙拾起来。 
  “那一年劫法场救苏靖梅的时候,她为保护老二,受了重伤,落在官兵手里。等我们把她抢回来,她已经变成了傻子。这些药是让她吃了睡觉的,不然她就会发疯,发起疯来,她就会死。” 
  玉流苏无言。 
  “这些年,我每天唯一的事情,就是到回春堂拿药回来煎了,给她灌下,让她睡着活下去,就这样无知无觉的活下去,直到我也死了的那一天。” 
  玉流苏忽道:“马水清,你是不是恨我们苏家?” 
  马水清点了点头。 
  玉流苏怆然:“我知道。当初不是为了救我父亲。你不会残废,程凌波不会沉疴,还有张化冰……你们三个,风尘三侠,是铁骨铮铮的侠客义士。——可是,不正是因为你们侠义,才会救我的父亲,才会不容许成令海这样的奸贼在这世上横行无忌……” 
  “哈!”马水清大笑,“说得好!” 
  玉流苏涨红了脸,颇为激动:“这些年,我自己也是这样想的。” 
  马水清瞧着琴师的脸,默然片刻,旋即又冷笑起来:“当初劫法场营救苏御史,是老二一力主张的。其实我并不是很赞成,和成令海这样的老奸巨猾去硬碰硬,胜算太小了。可是,既然是老二提出来的,凌波师妹当然极力支持。他两个年轻气盛,说总要有人出来碰这个硬石头。” 
  玉流苏默默道:“总要有人出来碰这硬石头。可是如今呢?” 
  马水清瞥了她一眼,继续道:“而且老二说,苏御史于他,有知遇之恩,他本来就无以为报。” 
  玉流苏的脸白了白。 
  马水清缓缓道:“无以为报——这一点,苏小姐你可能知道。我和老二都是我们的师父——也就是凌波师妹的父亲一手带大的。我比他们两个大了六七岁。凌波和老二,从小一起玩耍,一起学武功,长大以后又同时出师,一起在江湖上行侠仗义。师父临去的时候交待我,要好好照顾他们两个小的。那意思虽然没有明说,难道我还不明白?凌波,是在春天出生的,那时我们在天目山,粉色的樱花开满了山谷。等到凌波长大,满山的樱花也比不过她的可爱……” 
  “不要说了!”玉流苏厉声叫道,“谁要他报什么知遇之恩!张化冰——他也配么!他——他——他只管去报成令海的知遇之恩好了!” 
  这一下,轮到马水清脸色煞白了。 
  玉流苏冷冷道:“接连杀死‘青龙’的三名好手,不留一个活口出来。连王骞,王骞也不曾敌得过。这等功夫,天下有几人呢!风尘三侠,好厉害啊!”她退后一步,死死盯着马水清的脸,“我要去告诉青龙的人,如果他们知道张化冰竟然做了大太监成令海的秘密保镖,他们可决不会放过他。哪怕他张化冰再厉害,善恶到头,终有个了局。侠义道的人,哪怕死到最后一个,也要除掉,除掉这等叛逆!” 
  马水清叹道:“苏小姐,你就这样恨老二?” 
  玉流苏咬紧了嘴唇。她恨。自从看见谭小蕙留下的字条,她的心每天被滔天的恨意所噬咬着。王骞虽败,终于挑掉了成令海身边那个神秘保镖的面纱。他冒死逃到飘灯阁,还是为了告诉苏小姐,潜伏在暗处的毒蛇究竟是谁。可怜他和小蕙死的惨。玉流苏自己,竟还一直在期待这毒蛇有朝一日,会重拾故剑帮助自己复仇,这么多年,统统看错了,统统想错了。她怎能不恨。 
  “你真的恨他?”马水清道。 
  吊子中赤褐色的液体在翻滚着,仿佛千万条小蛇在拼命的纠结蠕动。 
  “你不要恨他。”马水清道,“你要恨就恨我好了。是我硬逼着老二这样做的。你父亲死后,凌波师妹落到了他们手里,受尽折磨。我当时双腿已断,疯了似的要老二救凌波出来。成令海的条件是老二从此要为他效力,老二不肯。我就在一旁骂他,说凌波是你的未婚妻,你都不管她,何以有颜面去见地下的师父。老二这样还是不肯,说以身事贼,更是师父和凌波都不能答应的。最后我拔出剑来,以死相逼,为救凌波,我情愿在你张化冰面前自刎。原来你爱她,还不及我!他听了这话,这才终于点了头。苏小姐,你不要责怪他。老二也是很苦的。自从进了成府,他的心就已经死去了。他成日喝酒赌博,赢了钱就拿回来给凌波抓药。他一直留在成令海不能脱身,因为凌波被他们暗中下了药,解药在回春堂,你大概知道,那里也是成令海手下的地方。就算他杀过青龙堂那些杀手,李竹花啊,桑旧亭啊,夏溟啊,王骞啊,他可从来没有出卖过你。成令海至今不知道,苏御史还有你这么一个义女留在人间,也不知道那些杀手是你派来的。早年间他还提过,要设法把你从夺翠楼赎出来,我便骂他三心二意。当然后来你成了名,又不同了……” 
  玉流苏再也听不下去了,她扔下了筷子,夺门而出。 
  马水清俯身去摸筷子,犹自喃喃道:“那时候老二不肯屈就于成令海,还说也许凌波自己情愿去死,也不愿意我们大家像这样,苟且偷生。我骂他没有人性……” 
  他顿住了,分明看见地上投下一个瘦长的人影子,不知何时出现。 
  “那个女人是谁?”门口的人问。 
  马水清听出来,是回春堂那个切药的伙计。 
  “你们说了些什么?”那人语调冷冷的。 
  马水清叹了一口气,把筷子往地上一掷。 
  那枝细细的竹筷忽然反弹起来,直戳入门口那人的眉心。那人猝不及防,一声不响的倒在了地上。 
  马水清忽然清醒过来,慌忙过去试探。回春堂的伙计断了气了。 
  他茫然的抬起头,望着黑沉沉的阁楼,愣了很长一段时间。 
  “……我们在苟且偷生。老二说的,也许是对的。” 
  玉流苏喝得大醉。玉楼春这样僻静的馆子,不会有人知道矜持的女琴师躲在这里,除了一斤黄酒,什么也不要。她开始头晕,扶着桌子不敢站起来,顺手又给自己灌下一杯。原不胜酒力,只觉得腹中翻滚的厉害,忽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店小二从门外探了一下头,看见不过是客人发酒疯,也懒得答理。 
  玉流苏发泄一阵,嗓子就哑了,眼中的泪水却再也收不住,伏在桌上,哽哽咽咽,一声高,一声低。她想起小的时候在义父身边无忧无虑的岁月,那个早已不复存在的院落还有童年。她原是无根无本的孤儿,耿直清高的父亲,是她生活的天空,她终生所信仰的一切。什么是善恶,什么是正邪,那些山穷水尽也不能够妥协半分的东西。可是这样的生存注定是孤立无援的。那间狭小的院落终年笼罩着血腥愁云。只有琴声与腊梅花,一年年清冷的慰藉。 
  后来出现了关于侠义的梦想。曾经以为那人,那剑,也会成为命中的支持——如同撒手的父亲一般。然而很快的,这一切都已经结束,都已经被改变。回头万里,故人长绝。就如同海上的浮冰,偶然相遇了,碰撞了,彼此留下痕迹。怎奈沧海横流,身不由己,相望之时已然相忘,不能够改变的,唯有孤独。谁共我,醉明月! 
  玉流苏哀哀的哭泣,像是要把一生的苦楚与哀怨都倾泻出来。 
  后来就什么也不知道了。醒来的时候,躺在飘灯阁自己的帐子里,面前晃过曹媚娘银盆似的圆脸儿。“玉师傅,可是醒了。” 
  玉流苏挣扎着起来,依然头晕目眩,脸上还敷着一块冰凉的帕子。待要拂去,曹媚娘慌忙替她罩上:“别别——你看你这脸,肿得不能见人了。流苏,你怎的哭成这样,莫不是有心事?” 
  “哪有。”玉流苏笑道,“我醉得难受,又呕不出来,就哭了。” 
  曹媚娘似信非信的笑笑:“你在外头醉了不要紧,你不知道,你这一天不回来,可把我们给吓死了。今儿一大早,成府里的总管就来了,交待我们明儿进府里去,给成公公做寿。她老人家还特特单点了你的曲子。我还担心,若是你从此不回这飘灯阁……” 
  玉流苏揽过镜子,果然两只眼睛肿得桃儿似的,忙扑了扑粉:“或者掩饰一下。但愿明儿不要叫成公公看出来。” 
  曹媚娘听见这话,知道她已是应允,满意的笑笑。背过身去,变戏法似的托出一套衣裳: 
  “流苏啊,这一身如何?你到成府里面去献艺,可不能再穿你那大蓝褂子,一口钟似的。” 
  玉流苏依言穿戴,件件合体,霎时变了一个人儿。如原来冷冷的清水里,忽然开出一朵粉色的睡莲,说不出的千娇百媚。 
  曹媚娘忽然沉默了,她背过身去,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灌下去。又一杯。玉流苏此时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面,没有注意到曹媚娘的脸。那张脸已然显出老态,每日的精雕细做盖不去唇角的细纹,两个青色的眼袋似是蓄满了泪水,此时有一滴悄然漫了出来。 
  过了一会儿,曹媚娘转身笑道:“玉师傅大喜,不跟我喝一杯?” 
  玉流苏娇嗔着:“好妈妈,流苏这辈子,可再也不敢碰酒了。” 
  “真不喝?”曹媚娘似是调弄着女琴师,一边转着手里一个精巧的银酒壶,壶上刻着一串串曼陀罗花,似是藏人的工艺。“你不知道,这酒名唤洗尘缘,喝了它,什么烦恼都忘记了。这人世间的烦恼,未免也太多了。” 
  玉流苏没在意,笑笑摇头。曹媚娘脸一沉,不再说什么。一时间两人又沉默下来,似都有想不完的心事。玉流苏望着镜中的自己出神。 
  她就这样答应了曹媚娘。她要自己去刺杀成令海。而成令海的身边,是她惦记了多少年的那个人。即使拔剑四顾时,周遭所有的支持与慰藉都弃她而去,即使脉脉深心里,温暖的记忆和期待都化作飞烟,即使绝壁深渊,即使心如枯槁,她也不能放弃。生命本是一场漫长朝觐,其间充满了孤独与艰辛,朝避猛虎,夕避长蛇。玉流苏已然独自跋涉多年,如今她情愿做那曝尸荒野的白骨根根。只要最后倒下时,依然朝着原先的方向,她就可以在死亡之中,放出生命最盛大隆重的光华。而这种光华,在这漆黑如铁的漫漫长途,照亮一个短暂的片刻。她要的,也就是那样一个片刻。 
  这样她便无憾。 
  何况,到时他必然会出场。她根本不会武功。他杀死她,应该只是一霎那的事情。不过,她总可以再次看见,那满天的剑光从天而降。那时她的灵魂会挣出这伤痕累累的躯壳,腾空而起。可是,如果他不再留意她一眼,她还有没有机会,问他最后一句话: 
  莽年华,惊风雨。那支《金缕曲》,后面一半是什么? 
  残阳如血。张化冰拖着疲惫的脚步返回南城,惊讶的发现那座破旧的祠堂已不复存在,只剩下满地的断砖残瓦,倒下的房梁中间,还隐隐冒出一股股黑烟。 
  “大哥,大哥……”他惊惶失措。 
  没有人回答。 
  那黑烟冒得奇怪。他跳了过去,搬开那道枯朽的房梁。下面乌黑一团,隐约是两个蜷曲的人形。一个没有腿,却抱紧了另一个身躯。 
  张化冰几乎晕了过去。 
  “可不要怪我们见死不就啊!”旁边一个地皮懒懒道。 
  “是啊是啊,”另一个随声附和,“我们连水都打来了,那个残废却横在门口,说火是他放的,谁要敢救打死谁。看不出这病歪歪的小老儿,真还有俩下子。我们可不敢跟他较劲儿。过一会儿火更大了,可更没法子了。” 
  如醍醐灌顶,他忽然清醒了,大叫一声,跌跌撞撞的冲了出去。 
  “这几个人,都是疯子罢?”有人小声道。 
 
 
四 金缕裂 
  十月十九这一天,京城东边的北极阁胡同被往来的车马挤得水泄不通。成府的后花园里搭起了戏台子,从早唱到晚。曹媚娘像穿花蝴蝶似的进进出出。成令海一个白天都没有露面,几个干儿子在大厅里招呼客人,指挥小太监们把一担一担的礼物挑到里面去。 
  外面鼓乐喧天。成令海靠在书房一角的藤躺椅上,微微闭着眼,重重帘幕遮住了他的半边身子,传出一阵阵沉稳节律的呼吸。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睡着了。成令海已经四十岁了,因为面白无须,看起来不过四十出头的年纪。当今皇帝宠爱这个宦官,一则是为他办事利落,说话得体,——这是不必说的;二则成令海生得眉清目秀,欺霜赛雪,兼之驻颜有术,不知底里的人还道他只是个年轻童子。宫里隐隐有传,皇上对成公公别有所好,百依百顺,竟然是六宫粉黛无颜色。 
  屋子里熏着伽南香,一尊白玉如来在淡紫色的烟雾中若隐若现。窗外忽的闪过一道金光,却是女人头上烁烁的凤钗。成令海一动也不动。那女人微微叹了一声,忽然脖子上一冰,却是一个青面的侍卫,不声不响的用一只小匕首扣住了她。 
  “是我,怎么?”曹媚娘转过脸,鼻中喷出一道冷气,轻蔑无比。 
  那侍卫一溜烟的消失了,快的像掠过水面的一道阳光。 
  玉流苏是在傍晚时分来到成府的。轿子落在院中,一个披着大红猩猩毡的美人儿挑帘出来,一时间喧闹的后花园渐渐安静下来。看她盈盈的登上戏台子,微微一屈身,算是跟观众行了个礼,然后便坐到幕布一旁的圆凳儿上,一双烟水晶似的眼睛飘忽着,再不肯往下看人。旁边立刻有人奔上来,捧上胡琴一把。底下有人猜出了端底,这便是飘灯阁那个从不露面的女琴师,竟然在成府的堂会上亮相,一时议论纷纷。 
  一忽儿关公出场了,唱的是《单刀会》。 
  “大江东去浪千叠,引着这数十人家这小舟一叶。不比九重龙凤阙,这里是千丈狼虎穴。大丈夫心别,来,来,来。我觑的这单刀会似村会社。……” 
  扮关公的是一个刚出师的老生,一身半旧的银甲绿袍,声气如虹。可是满园子的眼睛耳朵,全都着落在台边那一杆胡琴上。那胡琴拖,随,领,带,清音朗朗,壮怀激烈。真真的让下头的观众如痴如醉。谁都没看见,这时一个暗暗的人影滑了出来,悄然落座在不远处的一张圆桌旁,自斟了一盏八宝茶,一边抿着,一边把眼珠子望台上瞟。 
  “水涌山叠,年少周郎何处也。不觉灰飞烟灭。可怜黄盖转伤嗟。破曹的樯橹当时绝,鏖兵的江水犹然热。好叫我心惨切。这也不是江水。二十年流不尽英雄血。” 
  玉流苏是看见了,她立刻猜出,那就是成令海。二十年流不尽英雄血。玉流苏手指一抖,袖中有一件的物事贴在了小臂上,冰凉生硬的。 
  “则为你三寸不烂舌,恼犯这三尺无情铁。这剑,饥餐上将头,渴饮仇人血。” 
  曲罢掌声雷动。玉流苏方站起来,依然是冷冷的,却似不经意把眼睛往那人身上一落,无限婉转似的。成令海也似微微的点了点头。 
  “琴挑——琴挑——” 
  底下已经有人呼喝起来。 
  曹媚娘早就备下了这一出。此时她看见成令海也出来了,便唤了莺莺、红娘和张生快快上场。《琴挑》一出,是《西厢记》的名段,唱的是张生思念崔莺莺,在西厢弹琴抒怀,被崔莺莺听见,两下里心意沟通,却是无缘得见。玉流苏端出喑哑琴,只听那青衣唱道:“云敛晴空,冰轮乍涌,风扫残红……”一时四座皆惊。原先飘灯阁的这一出,一向是谭小蕙扮莺莺。如今谭小蕙死了,却不知何人顶缸。原来那女伶是谭小蕙的师妹,名唤徐意瑶,也是刚刚登台。端的是宽阔婉转,深沉凝重,一时众人的心思又都落在那青衣身上。 
  琴师默默地调着弦,小生接道:“则落得心儿里念想,口儿里闲题,则索向梦儿里相逢。……可教我翠袖殷勤捧玉钟,却不道主人情重?则为那兄妹排连,因此上鱼水难同。”下面却是莺莺的一段《小桃红》,咿咿呀呀,早被如潮如海的叫好声淹没。“人间看波,玉容深锁秀帏中,怕有人搬弄。想嫦娥,西没东升有谁共?怨天公,裴航不作游仙梦。这云似我罗帏数重,只恐怕嫦娥心动,因此上围住广寒宫。” 
  莺莺唱罢,红娘咳嗽了一声,念道:“来了。” 
  来了,遍地喝彩声忽的静了下来,都知道下面要听张生的琴,一声大气也不敢出。玉流苏开始拂弦,开始只是若隐若现的,不甚明了,却哀哀绵绵,一丝一丝勾了人的魂魄去。后来渐渐响亮,如子规啼夜,山鬼长吟。 
  来了。青衣漫漫的唱着:“莫不是樊王宫,夜撞钟?莫不是疏竹潇潇曲槛中?……” 
  来了。就在所有的人都被琴声所吸引的时候。斜剌里有人出手了。那是一个不起眼的老头儿,穿了杂役的衣裳,朝成令海飞过来一个手巾把子。飞手巾把子,原是戏园子里堂倌儿们的绝活,求的是方向不偏不倚,力道不轻不重,勘勘的落在客人手里,否则是要闹笑话的。这个杂役想是飘灯阁的老人,手上功夫颇为了得。白乎乎的手巾,携着一团温热,如一道闪电般迅捷。成令海专心喝着八宝茶,却似无意的用手肘子撞了一下手巾把子,于是那白乎乎一团又飞了回去,势头之快,竟然三倍超过原来的速度。那杂役一击之后,回身便闪,不道手巾打了转,尾随而至,直扑后脑。他把头一偏,手巾从耳边掠过,落在近处一张桌子上。他猛然回头,狠狠的瞪着成令海。成令海正把茶杯搁下,轻轻一顿。那杂役哼了一声,倒在地上。手巾把子里飞出的短刀,斜插在颈下。 
  座中早痴了,莺莺在幽幽的唱:“……莫不是牙尺剪刀声相送?莫不是漏声长滴响壶铜?”竟没人注意到,倒了一个杂役,脸上蒙了白手巾,手巾下面露出粘粘的一丝红。 
  琴声抵死缠绵。成令海目不转睛的瞪着台上。他心里在踌躇。刺客动手了,却有些出乎意外。他没有听见手下人匆匆赶来的脚步声。有人轻快的掠过杂役身边,拾起白手巾。 
  “他那里思不穷,我这里意已通,娇鸾雏凤失雌雄;他曲未终,我意转浓,争奈伯劳飞燕各西东,尽在不言中……” 
  “好辞!”成令海忽道。 
  白手巾呈到成令海面前,那人低头跪着。成令海皱了眉头,把茶碗一搁,道:“放肆!不拿一块干净的来!” 
  “爷恕罪,小的这就换去。” 
  那人忙忙的爬起来,做势欲退。成令海眯着眼看台上,并不理会。忽然,那人扑了过来。势如雷霆,一只手勾成利爪,勘勘挖向成令海胸口。成令海似是吓住了,呆在那里一动不动。那人心中一喜,爪上十分力道。忽然一沾成令海的衣襟,那力道竟如泥牛入海,那人一惊,成令海微微冷笑,胸口呼的缩进去,死死的吸住了那只利爪,一面一只铁掌,就朝那人手腕劈下。那人哼了一声,手腕生生折断,另一只手却立刻去拂成令海的口鼻。成令海不免气息一滞,胸前便松了。那人一狠劲儿,趁机拔出。成令海立刻双掌缠上,定要留下那人性命。那人只剩单爪,不顾命的扑杀上来。歌未有几句,两人已是默默的拆了几十招。成令海稳坐如石,铁掌还技高一筹,那人一个脱空,被他一掌拍在胸骨上,砰的一声,骨头碎在了里面。 
  “奸臣!你会武功!”那人闷声哼了一句,倒在了地上。 
  “呀——”此时,听众中有人发现了死了人,尖叫起来。成令海皱了皱眉头。今天有些奇怪,他本来有保镖四位,各领侍卫百人,家丁护院无数。居然一个都不来,逼得他不得不露出真功夫。他头一次隐隐感到有些不妙,只是此刻决不能乱了方寸。他毫不言语,抖了抖袖子,继续喝他的八宝茶。众人见状,皆变了脸色,又不敢喧闹逃跑,一时惶惶。 
  台上,张生装模作样的弄起了丝弦,歌曰:“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飞兮,四海求凰。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好身手!我来会会!” 
  背后有人断喝,铁塔一样的立着,大刀横在胸前。 
  “刺客呀——”那些文武官员,闲杂散客可是再也端不住了。这一个刺客颇有些年纪了,白须飘飘,黑脸膛儿上风霜凛冽,一见便是那硬朗了得的角色。一场厮杀再也免不了,刀剑不长眼,谁也不想当屈死的冤大头,争先恐后的往外面撤退。 
  成令海悠然的欣赏着青衣的水袖舞,一面把手伸到背后,抽出一根乌黑的针,指着面前的尸首:“刚才你便已使用这暗器伤我。那时我尚在分心与他斗,你都不曾奈何了我。我猜你功力尚不如他。怎么,现下来送死?京师青龙堂,声振江湖的杀手帮派,竟然一下子送上风雷电三长老的人头。这份贺寿大礼,未免也太大了点。我可还不起啊!” 
  老刺客厉声道:“成令海,你休要得意!大不了我把这老命送在这里,又怎容你这样的奸佞逍遥世上!” 
  成令海抖抖站起来,转身拱手,朝那刺客深鞠一躬:“惭愧惭愧啊……”话音未落,一掌已然凌空劈到,直击刺客的腰穴,手法狠辣迅捷,锐不可当。那老人早有所料,滑开一步让过了掌风,就势大刀一抡,刷刷刷几下,周身舞的密不透风。成令海也不得不退了退,摆出一个架势。 
  一时两人对峙着,周围的看客早一走了个干净。成令海舒了一口气,猱身而上,变掌为爪,只向老人的天灵盖罩下,立时要取他性命。老人大刀在头顶一抡,削向成令海的手腕。同时一翻身,右脚飞起,去踢他的脸颊。成令海急忙回手抓他的脚踝。不料这老人的功夫,看似刚猛一路,轻功竟也甚是了得。这正是三长老之中的“风”,轻身功夫绝佳。他顺势腾起,踏着成令海的肩膀飞过去,人未落地,回手就是一刀。成令海躲闪不及,镶金绣玉的官袍,嘶啦成了两半。成令海恼羞成怒,他转过身去,两只手掌朝着老人冰雹般的砸下。成令海从不在人前动武,外人根本不知他深浅。他暗地里修习的铁掌工夫,果敢狠辣,已臻于完美。风长老的一柄金风刀勘勘与他打个平手,半天没有胜负。忽然,风长老捂住了右肩,原来被成令海抓中了一掌。 
  成令海狞笑着,右掌就要拍向风长老的头顶。风长老大刀点地,一跃而起。他在空中翻了个身,整个躯体就飘向了成令海。成令海倒转掌法抓向他胸口,忽见他手中刀光一闪,向自己的双臂缠过来。这刀法中的“缠”字,是从剑术中化生出来,端的是厉害,成令海忙松下攻势,双掌百错,舞成了一团花。忽然呀的一声,成令海惨叫,向后跃开,跌倒在地,原来右腕已被风长老砍了一刀,鲜血淋漓。风长老乘胜追去,大刀劈下。 
  ——他忽然呆住了。 
  只听得青衣还在如痴如醉的唱着:“这的是令他人耳聪,诉自己情衷。知音者芳心自懂,感怀者断肠悲痛。” 
  “成令海,你使奸计!”一只黑针插在了风长老小腹上,丹田位置,不偏不倚。原是风长老的暗器,不知何时,被成令海敷了剧毒,佯作受伤,趁其不备,暗中要害。 
  “哪里,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耳……”成令海一跃而起,卷起袖子,右臂上的伤其实很浅。 
  “恨我不能手刃你这……”风长老的大刀砸在地上,哐啷一声,余音不绝。 
  戏台上犹然唱着:“一字字更长漏永,一声声衣带宽松。别恨离愁变作一弄……” 
  四顾无人。成令海缓缓的踱到风长老身边,俯下身:“这一回,是谁叫你们来的?” 
  风长老面色铁黑:“你逃不了!”一口鲜血夹着碎了的舌头肉,红红的喷在了成令海面上。成令海大怒,一掌劈在风长老头顶。登时脑浆迸裂。就在这时,他腿上一麻,几乎瘫倒。 
  那第二个刺客,身骨俱碎的,滚了过来,十个指甲深深的掐入了他的小腿肚子。成令海又惊又惧,他想不到被他置于死地的人,还敢于挣扎。这是执拗的雷长老,断气之前,雷霆的双爪定格在仇人的骨头上。他用力的蹬踢,正挪腾不得,斜拉里飞过来一个巨物。 
  是那个死了的杂役!直到此时,成令海才发现这一趟刺杀非同小可。 
  第一个出手的电长老,那个被白手巾里的暗力封住了穴道的。他整个人化作一柄出鞘利剑,直挺挺的刺向成令海面前。成令海见他空门大开,猜不出是何怪招。忽然隐隐听见“咝咝咝”,他似乎看见电长老的衣襟冒着青烟。再不多想,他捉起地上风长老的尸体,向电长老砸过去。两具身体一起“通”的坠下。 
  电长老身上的烟越来越盛,他动弹不得,滚着“咝咝咝咝”的身体奔成令海而来。 
  成令海慌了,他顾不得疼痛,又一把抄起雷长老的尸身,扑在电长老身上。 
  “轰——”终于炸了。三长老灰飞烟灭。 
  成令海扑倒在桌子下面。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爬起来,看见一地的血肉模糊,分不清刺客们谁是谁。只是他用力太大,雷长老的一对利爪被他生生扯断,十个手指还深深的镶在他的骨头里,支棱着。 
  他擦擦血迹,忽然一笑。坐下,依然听戏。 
  “……张生呵!越教人知重……”青衣愣在那里,水袖儿飘飘荡荡。她已然唱到忘情处,蓦然回首,红娘和张生都不见了。只看见座下空空,一些血淋淋的断胳膊短腿,在地下横七竖八。她干干的念了一句:“你差怨了我——呀——”转身逃了出去。 
  只剩下琴师岿然不动,把手指按在弦上息了音。 
  暮色巍巍,成府的后花园却没有上灯,笼在一片黯然阴郁之中。风有些冷,此外寂然无声。 
  过了很久,成令海放下茶杯,缓缓道:“玉师傅好气度。” 
  玉流苏微笑:“是爷好气度。爷既然还坐在这里听琴,流苏又怎敢退却。” 
  “呵呵!”成令海笑了一声。“说得好——不敢退却,说得好啊!你看这伏尸三人,流血五步,众人吓得跑了,只有你,犹自说不退却。当年苏靖梅被我关在大牢里,打得只剩了一口气,亦是这等说。苏小姐,你倒真有乃父之风。” 
  他说什么?乃父之风,玉流苏心里一凉,手底的琴也不觉停了。原来他早就知道。头脑里卡拉一声,忽然明白了,当初曹媚娘为什么费尽周折把她弄进飘灯阁,曹媚娘本来就是他的人。 
  “我怎会不知道苏靖梅收养了一个才貌双全的义女,他是当年我最可怕的死对头。我若连自己敌人的底细都不摸清楚,我成令海算什么‘爷’?”他眯上了眼睛,细细的打量着女琴师,“我本来打算把你卖到南城最脏的堂子里,还要让全天下人都知道你是谁,是以好好折辱一下苏靖梅。他平生所倨傲的,不过是他的清名令誉。我就要让他不仅死得难看,而且身后声名扫地。不过没想到,苏家小姐真是一个硬骨头。我看你不肯屈就,倒也有几分好奇。就让媚娘收了你。一来,呵呵,成某虽然心狠手辣惯了,也并非不懂得怜香惜玉;二来,哼!” 
  他瞳孔一缩,在夜色中发出烁烁的光:“我也知道苏靖梅这个人不简单,他不仅在朝中有声望,更结交了一帮江湖义士。有道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苏靖梅虽死,难保没有人要为他报仇。我在明处,人在暗处,防不胜防。留了你这个引子,也许一牵就能牵出一大串来。事实证明我没有猜错,有苏小姐在,像风尘三侠,像青龙堂,像李泽坚,这些人不是一个一个都现了原形出来?” 
  玉流苏听得明白,这原来就是一个局。一个早就设下了,等着她往里钻的局。这些年来她一举一动,都没有逃过曹媚娘和成令海的眼睛。 
  “也难为了你,为刺杀我费尽心力。听说玉流苏一曲千金,那些金银财宝,大概都拿去收买杀手了。可是苏小姐,你不如我会算计。你用了毕生的经营积蓄,不过买到一些二三流的剑客,空有一腔热血,却是技逊一筹。而我,呵呵,只用了一副药,就买到了当年天下第一的剑客,打败了你的所有杀手。‘风尘三侠,’呵呵,说起来当年还是苏靖梅的人。苏小姐,就凭这一出,你已然败给了我,还有什么好说?什么李竹花啊,桑旧亭啊,夏溟啊,王骞啊,也还算身手不错,不过既然我早有防备,他们还不是白白送死?呵呵,我还忘了那个痴情种子谭小蕙。还有地上这三个,青龙堂的长老,本来早就归隐林下,偏要出来搅混水。他们死的不值,其实都是被你自己出卖了。苏小姐,你不抱愧么?” 
  玉流苏无言,望望地上的青龙堂三长老的遗骸,有些奇怪。她并没有再去跟青龙堂的老板徐剑联系,何以青龙堂的人会还要再来行刺,而且竟然是堂中元老亲自出动。刚才他们刺杀成令海,她一一看在眼里,心下又惊又急。玉流苏微微叹了一声。青龙堂的火药味还在空气中浓烈着。可是不过是一段琴曲的功夫,她的所有愿望都已经幻灭。此来成府,不过为了作困兽之斗。以为未必没有机会和老贼挣个鱼死网破。她可没有想到成令海竟然还会武功。这个位极人臣权倾朝野的巨蠹,竟然还有一手连青龙堂三长老都奈何不了的本事。更没有料到的是,他对己早有防备。这样一来,她是根本没有机会杀死成令海了,她只是落在他的股掌之中等死。 
  她知道成令海说那些话是什么意思。他在揭露她的失败,闲散的话语一层层剥离出真相,那是彻头彻尾的失败。那精致的光嫩的唇角微微翘着,像是很为自己这番说辞得意。他不用动手,只是简简单单一席话,就把敌人逼入了最深重的失落和绝望中,而自己高高的欣赏着。弥漫成府后花园里淡淡的杀气,一下子烟消云散。那个女子垂着头,十根尖尖的手指耷拉在古琴上,再也发不出声响。 
  玉流苏绝望了吗? 
  是绝望了。但奇怪的是,这样的绝望让她觉得无比平静。本来她还在为行刺成败与否而忐忑不安,如今心静如止水。 
  “我不想杀你。”成令海眯着眼睛道。 
  玉流苏恍若未闻。只有绝望到底的人才能达到这种无悲无喜,大悲大喜的境界。她缓缓的站起来,解开颏下的结子,大红猩猩毡如一滩碧血落在脚下,亮出里面素白如银的长袍,在幽暗的夜色中,如不肯熄灭的磷火一般,猎猎生辉。 
  成令海却似未见,悠然道:“虽然你恨不得食我肉,寝我皮,我却还不想杀你。你的琴弹得真好,人也长得不错。念在你这些年不容易,我便给一你个机会。在我这盏茶喝完之前,我不叫任何人过来。” 
  说罢为自己续上一盏八宝茶。 
  玉流苏的白衣底下掖着一把匕首。她本来准备在接近成令海时,将这把匕首刺入他的身体。这一招没有名字,也不需要武功,只要靠的足够近而对方不曾防备。不过现在看来,是没什么用了。成令海又端起了茶杯,吹了吹,放下。“玉师傅,我倒是真的很喜欢你的《琴挑》。” 
  夜色中,玉流苏粲然一笑,忽的捧起了喑哑琴。成令海不由得微微一愣。冰弦闪了闪,忽忽然。“绿叶听鹈诀,更那堪、鹧鸪声住,杜鹃声切。啼到春归无寻处,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间离别。”成令海变了色,这不是风光旖旎的《琴挑》,是《金缕曲》,忠臣烈士的《金缕曲》! 
  在这盏茶喝完之前,她必须发出这一招,自己也必须死去。然而不会等到他来。即使是这样明确的死亡,亦不免留下一段遗憾。她再也见不到他,再也不会知道,他的《金缕曲》,有没有下文。但悲歌未彻,毕竟是要唱下去的。“——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 
  玉流苏的手指在颤抖,一种炽热似从足底涌出,渐渐上延,回肠荡气,搅得满腹满腔汹涌着,是不能平息的怒气,杀气,还有不能绝灭的浩然正气! 
  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 
  “不要弹了!”成令海大怒,顺手将茶杯拂到地上。 
  那八宝茶落地,忽然“呲——”的一声,化作一缕淡紫色的烟。 
  成令海低头看那茶,竟然愣在那里。玉流苏毫不迟疑,端起喑哑琴,朝成令海头上狠狠的砸去。 
  成令海挥臂一格。“嗡——”琴在空中发出巨大的风鸣,袅袅不绝。一时间天上地下,全都震荡起来。 
  玉流苏扬起脸,看见那冰一样的琴弦缓缓的摆动着,摆动着。最后挣断了。接着那千年的蜀桐裂开一道缝隙。 
  “呀——” 
  成令海捂住了眼睛。 
  是琴箱裂处,放出无数牛毛一样的细针。成令海万万没有想到,甚至玉流苏也不曾料到,所谓喑哑琴中暗藏的玄机,是在它粉身碎骨毁于一旦之时,发出同归于尽的致命一击。鲜红的血,从成令海惨白的手指缝中缓缓的渗出来,勾成细线。他瞎了么?一声一声的,他不住的嚎叫,踉踉跄跄扑向那些细针来的方向。满天的银针,细密入微的,割裂了他的视觉。 
  事出突然。玉流苏盯着那两道触目的红,一点一点逼近过来。她看见了血,一阵恶心,在腹中翻江倒海。她有晕血的毛病,但这是命中的刀光剑影,她没有动,没有躲。只是十个青白冷硬的手指,在剧烈颤抖。 
  “父亲,父亲——你在天之灵,可曾看见?” 
  扑——她翻起手腕,尖利的匕首,直插向成令海的胸膛。成令海反应极快,虽目不能视,一只厚重的铁掌猛地扣向玉流苏胸前。 
  玉流苏一滞,旋即匕首上压上全身之力。然后她整个身子向后飞去,落在远处地上。那一掌把她身体里的所有东西都震成了碎片。她不能呼吸,干呕了一声,于是那些淋漓的血肉从胸中喷射出来。 
  成令海狰狞的狂笑着。玉流苏几乎晕死,她微微的仰起头,看见自己的匕首,贯穿了成令海的那只铁掌,不由得叹息。老贼似乎不知道痛,也不去拔匕首,只是狂笑着,狂笑着。冷月如霜,花园深处,只有老鸹一声一声的哀鸣。 
  “你出来,你给我出来!” 
  成令海抖动着鲜血淋漓的衣袖,大声的叫嚷着。玉流苏心想,他在叫谁出来。过了一会儿,一个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柔情似水,仿佛能化解夜色的凝重:“阿海,你不要这样,虽然眼睛看不见了,可是你还有我,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是曹媚娘,玉流苏心想。 
  曹媚娘慢慢的靠了过去,扶着成令海的臂膀。成令海触到曹媚娘柔软的肩膀,渐渐平息了暴怒,跟着她缓缓的挪动,然后坐回椅子里。曹媚娘道:“阿海,你休要怕。那小妮子已经被你打死,这世上再无人敢伤害你了。”说着蹲下身子,扯下一角衣襟,准备为成令海拔出匕首。 
  忽然成令海手腕一翻,死死的卡住了曹媚娘的脖子。 
  “阿海——阿海——” 
  “贱人!”成令海瞪着空洞的眼睛,白玉一样的脸上,纵横交错着殷红的血,十分可怖,“那茶里面,难道不是你下了毒!” 
  曹媚娘不否认。 
  “若非如此,我怎会分了心思,遭那个小妮子暗算!你跟她原来是一伙的!——你竟然敢背叛我,我岂能饶你!” 
  “我没有背叛你!”曹媚娘尖叫道,“我不是背叛你。那不是毒,不是毒——” 
  成令海紧紧的捏着她的脖子,曹媚娘用一缕游丝般的声音说道:“那叫做洗尘缘,是洗去记忆的药。我不过是想让你忘了,那些荣华富贵的虚名……”成令海闻言,心里一空,手上便软了下来。 
  曹媚娘嗓音沙哑:“阿海,对不起。求你不要恨我,我只是想你陪我度过余生……” 
  “余生?”成令海喃喃道。 
  “阿海,从前我们两个住在洛阳城外七家村,你教书,我织布。虽然贫寒些,总是丰衣足食,从来不知道什么是愁。我多想过回那时候的好日子啊。自从那一年邙山剑会,你败给了那个什么程朱,你就从来没有服气过。武功不成,你就要做权位的天下第一。科场功名,你又嫌它来得太慢,竟然抛下我一人,自己进宫做了太监。”曹媚娘眼中,渐渐滴下泪来,“阿海,这些年我一直在想,你整天在这见不得人的皇宫里,争权夺位,勾心斗角,又没有我在你身边,你真的快乐吗?我想要你回来,每天都在想。可却只能看着你越走越远……现下你眼睛瞎了,你那些名利呀,富贵呀,是没有指望了。可是没关系的阿海,我决不离开你,决不。我们两个一起走,走得远远的。京城里这些,都不要了。我们还回到七家村去,我服侍你一辈子,好不好?” 
  成令海木然的点了点头。 
  曹媚娘破涕为笑,站起来为成令海擦拭脸上的血痕。就在这时她耳边听见扑的一声,自己的胸膛被一个什么东西穿透了,冰凉而锋利。成令海看着曹媚娘萎顿的身体缓缓滑到,眼中似是依然不信。他喃喃道:“傻女人,谁都回不去的。” 
  万籁俱寂。 
  玉流苏倒在地上,如日光下的一滩融化着的冰雪。血液不断的涌出,她感觉到自己的灵魂也在渐渐离开身体。她似是听见了那边发生的一切,又似是没听见。她知道曹媚娘死了,死得无声无息。这女人成全过她,可也毁了她。可是那个仇人还在,他的袖子还在淌着血。玉流苏想挣扎着起来,可是她的身体已经不听使唤了。她好恨。 
  “你来了?”成令海冷冷道。 
  那人悄然站在他背后,在夜色中,隐然如鬼魅。 
  “来了。” 
  “可惜你来晚了。青龙堂三长老已死,那个弹琴的女子也死了。你身为成府第一保镖,怎不早点来?” 
  “你说那弹琴的姑娘已经死了,真的?” 
  “她活不了了。你既然在意她,早做什么去了。哼,如果你跟那三个老家伙联手,我打发起你们来,也许还要多费一点力气。我听见说,南城的祠堂失火了,就知道是你小子会有古怪。如果不是那三个老家伙缠住我,我早就去料理你了。你既然跟青龙堂约好联手,为什么不来帮他们一把,嗯?” 
  “他们的任务是拖住你,把你打伤。我另有任务。” 
  “什么任务?” 
  “李老御史亲自出面,请得青龙堂的人再次出手。而我则答应徐剑。在你和三长老缠斗之时,我已经拿到了你这些年谋逆的罪证,交给了孙尹孙老前辈。那些作假的账目,那些篡改的圣旨,你不是全都收在书房里?当年苏靖梅苏御史几乎已经扳倒了你,可惜功败垂成,却被你反咬一口,屈死在菜市口。这一回,你难逃罪责。苏御史泉下,亦可瞑目了。” 
  “瞑目?——哼!”成令海仰天大笑,“你看我眼睛瞎了,就那么有把握杀死我?枉你在我身边这几年,还是小看我了。告诉你,威名赫赫的青龙堂三长老,半点也没有伤到我。……倒是那个弹琴的女子……”成令海沉吟着,忽然道,“小子!你们的人都快要死绝了,没死的也不会放过你这个叛徒。你现在倒戈,有什么好处?我成令海虽然瞎了眼睛,照样能做皇帝身边的红人,照样有文武百官为着我团团转,照样收尽天下的金银财宝享尽天下的荣华富贵。这皇城是我的,这天下也是我的。我只要叫一声,任你天下第一剑客,江湖第一高手,谁能逃出我的掌心!” 
  张化冰冷冷道:“外面的人已经被我们打法掉了。我放进来的人除了三长老,还有徐剑和孙尹,带着青龙堂剩下的所有弟兄。——现在,我要替苏家父女报仇,拿出兵刃来吧!” 
  成令海徐徐的站起身来,空洞洞的眼睛里不停的淌着血。他努力想看见什么,可是周遭一片黑暗,努力想听见什么,可是所有的声音都没有回响。然后似远似近的,一缕风声破空而来。成令海本能的拂袖去挡,然而他没有挡住什么。那是一声清吟,由远及近。他看不见张化冰拔剑,可是他能感觉到那一时间,凄风冷雨,席卷天地,随着《金缕曲》的歌声,盖顶而来—— 
  ——“愁来天地悲无数……” 
  远处,玉流苏本已昏死过去。这一声长吟如罡风过顶,呼地把她震醒—— 
  成令海倒退几步,他暗蓄气力,远远的推出一掌,要拼出命来。积聚多年腥风血雨的旧账,他要挡住这灭顶之灾。 
  一击成功,那歌声忽又远了。“……倚修眉,雪颔冰颊、神仙眷属……”张化冰手中,挽起无数的剑华,挽起流年如水,逝者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