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
2016-06-07 阅读 : 次
夕阳像一颗半熟的咸鸭蛋,“咕咚”一声,被幽蓝的海水吞进喉咙里。
花弄影用两条胳膊支着身子,在沙滩上坐了很久。眼瞧着热热的银沙一层层漫过粉红色的脚丫子,然后猛地拔出来,脚心有一种麻簌簌的感觉。
“月圆的时候,我要向她挑战。”瞳的话又在心底响起。花弄影忍不住发出一丝幽叹。
海水还是蓝。
最近海那边很热闹呢!每一个夜晚,明月方升,水天之际就发出一片夺目的珠光。起初只是盈盈一线,后来蔓延至大半个海,再后来愈演愈烈,投射到漫漫长天,照亮人世间每一个角落。瞳说,这是一定是南海深处沉寂了五百年的无忧宫,又诞生了一个煞星。人间要有灾难了。
可是,花弄影其实喜欢看那种珠光。多美的真珠啊!一定能使自己暗得像水草一样的头发增色不少。倘若插到瞳的红发上,那简直就是……真珠是难得的东西,她熬了多少个百年,才弄成小小一粒。是什么人有这样本事,竟把珠光铺洒了整个沧海?羡慕啊……瞳呢?她觉得实际上,瞳也喜欢珠光的。要不然他为什么每天瞧着?
但瞳却说:“天道见消,魔道见长。珠光里杀气甚重,我不可再回避了。”
瞳讲的不错。花弄影也看得出,珠光里蕴着浓浓的血腥气,那是一种凄婉而摄人心魄的美,——是无忧宫的月主儿,那种不可抗拒的魔力。瞳已经整整五百年没有离开过这片列斯海岸了,却能够感知三界内发生的种种风波。有八百年道行的人,就是不一样呢!
但是,瞳就能够战胜强大的月主儿么?花弄影皱着眉头,手指不禁摸向了腰间的刀鞘。
天知道,这五百年来瞳都在干些什么!
自从幻珠死后,瞳没有再回中土,在列斯海岸的不归山下挖了一个小洞,自己蛰居起来。也不见他练剑,也不见他吐纳,每天在洞里头烧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灵芝、甘露、鸾胶、鹤顶红、祖母绿、鹓雏羽、麒麟角……三界里所有的好东西,都被他一锅熬化了。弄得洞子里一天到晚云蒸霞蔚,永远散不尽怪怪的味道。花弄影简直怀疑他在吸毒。
就算是吸毒,也不能够怪他啊!
五百年前,列斯海岸发生过有史以来的第一场恶战。花弄影是唯一活下来的见证人。当时人界武林倾其所有,派出全部精英分子,追赶两个穷途末路的年轻恋人,一直追到人迹不至的列斯海岸。剑术、拳脚、魔法,武当、少林、峨嵋……人间武林的花样很多,把红发侠客团团围住。但是那把无双的“彤”刀,受到了瞳那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漫天飞舞,出生入死,为他的主人浴血奋战,杀人如麻。
后来,那些人的血,让列斯一带的海平面上涨了半寸,那些人的尸首,积成了巍峨雄壮的不归山。
彤刀在空中顿住了,茫然四顾,发现已没有对手。于是发出“嗡嗡”一声,像是叹息似的,飞回自己的刀鞘里。
瞳却玉山倾颓,跪在沙地上。他身边的女子已然奄奄一息了。
花弄影躲在石头缝里,好奇的偷窥。幻珠长得很美很美。披头散发,血流满面,犹是美得惊心动魄。两人长久的拥抱着,亲吻着,反反复复的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幻珠的小腹微微凸起,想是要做母亲了。终于,她的身躯静止了,慢慢变成冰冷。就在这时,花弄影惊讶的发现,她的腿没了。
自脐以下,化成了一条银白色的鱼尾,用串串真珠勾勒出精致的曲线。
即使变成鱼,幻珠也是鱼类中最迷人的。
瞳也注视着鱼尾,若有所思。
过了很久,月亮从海水中升起,沧海一声一声的吟叹起来。瞳抱起幻珠的遗骸,缓缓走进海水中。
那一刻,花弄影以为他会殉情。
然而没有。幻珠的银发像海藻一样,在水面上漂浮、离合、沉没,最后什么也看不见了,只剩下泡沫翻腾。瞳走回岸上来,甩去了袖子上的水珠,然后看见了石缝里的花弄影。
一直以为,列斯海岸寸草不生,只有死亡和绝望。想不到发现了地衣一样生长着的生命。瞳原本苍凉不堪的眼睛里,霎时间掠过一缕温馨。
五百年,血染的红砂淘洗过千遍万遍,洁净如造世之初。不归山的累累白骨亦成化石,被天风海雨层层剥落,像一本翻不开的古书。花弄影会用螃蟹脚做算数。五百年,即使是幻珠,也不曾陪伴瞳,度过这么长的时间吧?可是,这样的五百年是不算数的,因为每天都一样,所以只好比过了一天。清早起来,花弄影走进瞳的山洞,把他的头发解开,细细梳理,然后再一绺一绺的分开,编起来,用丝线缠好。瞳的头发是红色的,而且是那种很纯很纯的明红,就像阳光下彤刀的光芒。花弄影喜欢,她甚至数得出头发的根数来。
这就是她的全部工作。然后,瞳就在洞里云雾芬芳,整天不再露面。白天,花弄影自己在沙滩上练功。瞳在山岩上刻下了他的神气剑术,还为花弄影打了一把“影”刀——也就是彤刀的影子。这样,花弄影只要照着一天天练下去就行了。所谓修炼,也就是打发光阴的一种形式吧?
花弄影曾经跟瞳讨论过一个严肃的问题:她应当如何称呼他。公子?造作。少爷?俗气。主人?卑贱。
“那我总得叫你什么吧?”花弄影眨眨眼。
“早知这么麻烦,”瞳淡淡的说,“还不如不教你讲话。”
于是什么也不叫,反正在列斯海岸,只有他们两个人。花弄影在想,瞳把她从石头缝里捡出来的时候,心里一定把她当成了他那个夭折在母腹中的小孩。居然还给她起了这样一个风光旖旎的名字。这不公平,那时候瞳年纪轻轻的,不过三百岁。而小蚌在列斯海岸,已经浑浑噩噩了不知多少年。
云破月来花弄影。唉!随他罢。其实她真正的生命,不正是从那一刻开始的?
到如今五百年道行,连那把影刀也炼出了灵力。花弄影在海边,吆喝着影刀飞来飞去。影刀风光的情形,比彤刀当年亦不差甚么。
花弄影慢慢的抚摸着刀鞘。
月亮升起来了。很圆,圆得不让人有半点缺憾,很大,明晃晃的占去了小半个海面,随着海浪摇啊摇的,像一张做梦的脸。
不知什么时候,瞳已经出来了,悄然立在岩石上眺望水天,让花弄影觉得,他马上要飞升似的。飞舞的红发如火焰静静燃烧。瞳,即使蛰伏了五百年,依然是天下无双的剑客。花弄影看不见他的脸,但从他的姿态之中,已经感到那种镇定、娴雅和微微的希冀。连他身边的佩刀,也感染了这种气氛。瞳啊……
她的心情,也如海水一浪高过一浪。
今天傍晚的时候,她终究还是不放心。瞳背过脸去之后,她望向了墙上的那把彤刀。这家伙五百年没有挪窝儿,不会飞不动了吧?她把刀轻轻的抽了出来。
老天!这是那个曾经灵光四射、所向披靡的彤刀么?连原来的色泽都看不见了,发霉似的裹了一层厚厚的铁锈,钝得连衣带都割不动。
就打算拿这个应战月主儿?瞳简直太粗心了。花弄影抽出自己的“影”,放进了彤的刀鞘。至少,影是年轻力壮的。
她拣了一个砗磲,撬开,把里面的油点燃。列斯海岸上冒起了阵阵白烟。这是海上通行的信号,预告两位高手之间的对阵,就要开始了。
月主儿是在漫天的珠光里降临列斯海岸的,血腥的气息使得百里内的海面都变成了红色。现在,她和瞳相对着,伫立在沙滩上。两个人都不动,也不讲一句话,慢慢的营造着厮杀的氛围。月主儿的兵器是一个巨大的冰月轮,镂着玲珑优雅的花纹,宛如一块半透明的寒冰,在她头顶缓缓的旋转。
她的皮肤如真珠光润,在五铢轻衣下影影绰绰。也是一个美女啊!
那张精致的脸微微转了转,花弄影赶快瞪大了眼睛看。
啊——
是幻珠。
“幻珠!幻珠!”也不知道是欢喜,还是紧张,花弄影一跳而起,尖叫了起来,“瞳,瞳,那是幻珠呀!”
那两个人居然都不理她。花弄影这才发现,她的声音有如石沉大海,连自己也没听见。那两人巨大的内力,把空气凝住了,声音根本传不出去。
冰月轮越转越快,越转越快,冒出的寒气几乎把潮汐都冻住了。宁静之中,瞳屹立不动,只有一头红发在飞舞。月主儿的脸,渐渐阴沉。瞳在想什么呢?他没有认出他的幻珠?
在冰月轮就要削下一绺红发的那一霎那,瞳的刀突然从刀鞘里一鸣而起,直飞向冰月轮的中心。
迅雷不及掩耳。
冰月轮微微颤了一下,发出了一道细细的吱呀声,裂开半条口子。
“好样的,影!”花弄影欢呼。瞳就是瞳,五百年前的武林天骄,宝刀一出,惟我独尊。
月主儿轻咳了一声,纤秀的嘴角扭出一个怨毒的狞笑。这个表情,居然使瞳呆住了,没有乘胜追击。
瞳怎么了?影刀没有了他的感应,顿在天空不知所措。就在这时,月主儿娇叱一声,冰月轮扭过身子,低飞过去。
就这样把瞳的头颅,生生削了下来。
“呀——”花弄影捂住了脸。
瞳的身子,依然在海风中挺立不动。那颗头颅,在地上翻滚着,扭动着,就是不肯停下来,眼睛睁得大大的,仿佛还有千言万语却讲不出来。月主儿一声冷笑,把他的身体推进了海水中,断颈里立刻冒出汩汩的鲜血。
就在那一刻,瞳的眼神变了,变得和海一样淡然,然后就闭上了眼。红头发拖在地上,构成了“心”字的一笔,然而没有写完。
“呜——”列斯海岸只剩下了花弄影的哭泣声。
冰月轮发现了小蚌,向她卷了过来。花弄影不加思索的抽出彤刀,砸向冰月轮。
真钝啊!只震出了一层铁锈粉!
忽然,月主儿那张精美而冷酷的脸,一下子变得苍茫起来,如梦似幻,失魂落魄。冰月轮也停住了,“哗”的一声坠到地上,裂成了块块冰片。
月主儿没有理会,只是悠悠晃晃,嘴张了张发出一个“同”的音。那双蓝湛湛的眼睛里,似盛不下千年万年的痛苦。花弄影更不迟疑,跳了出来,把彤刀插进了她的身体。
就像纸一样的轻薄,她倒下了。咽气的时候,眼角里滑出了一滴泪水。花弄影忘了问她,究竟是不是幻珠。
海无声,砂无语。
泪水是银色的,瞬间凝成真珠。清冷的月光下,奕奕生辉。
因为成功的诛杀了月主儿,花弄影的灵力一下子大大提升,天庭给她的修练周期打了八折。瞳已经死了,她离开列斯海岸,跟着寒流随意飘荡,一直飘到了般若海。
麻姑恰好在般若海作客,瞧见了小蚌,朝她挥了挥树皮似的鸡爪子。花弄影就把彤刀拿出来给她看。
“五百年前瞳剑士的遗物。”麻姑说。
哦,又是一个五百年,花弄影几乎忘记了时间。这五百年里,她一直都在被同一个问题困扰:瞳和月主儿,为什么会死?
彤刀不会讲话。刀柄上细细密密的缠着瞳漂亮的红发。那是花弄影从瞳的头颅上割下来的,时间长了,光泽黯然。
麻姑舀了一杯海水,往里面瞧了又瞧:“秘密就在这把刀上。”
“幻珠是鲛人,就是那种眼泪水可以变真珠的怪物。鲛人前身是阿修罗,堕落之后住在南海深处的无忧宫里。他们永远是人间的大敌。一千年前,幻珠入主无忧宫,发动了对人间的又一场进攻。那时人间武林的冀望,都落在了瞳的身上。可是他们两人之间,却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事,从而激怒了所有人,导致列斯海岸的那场血腥屠杀。
“鲛人是不死的。他们每隔五百年便在海中重生一次。所以瞳就在列斯海岸等待。然而重生,意味着把前世的所有记忆,都封存起来。所以当幻珠归来的时候,不再是他的情人,而是死敌。
“生生轮回,天道不灭。混沌初开以来,没有人敢于把前世今生搅在一起,那是没天理的。但瞳剑士不信,居然炼成了只存在于传说中的、那种可以唤回前生的怪药,并且敷在了他的彤刀上面。一定费了不少心血……
“他对你说,他要抵抗无忧宫的袭击,维护人间的利益。实际上在他的幻想里,当彤刀与月主儿的冰玉轮相接时,他的幻珠就会回来,与他重新开始……”
“但是,”花弄影叹道,“是我,把刀给换了。月主儿没被他唤醒,反而杀了他。”
“你不用自责呀!”麻姑笑道。
花弄影倒没有多少自责,毕竟,已经过了五百年。
“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其实,是你救了瞳。”麻姑正色道。
“我救了他?”
“倘若,月主儿的记忆真的被瞳唤起,会怎样?”
“他们重新成为一对恋人,幸福的在一起。”
“然后呢?”
“然后海枯石烂。”
“然后呢?”
“然后天荒地老。”
“然后……”
花弄影茫然了。
“以瞳剑士的功力,早就可以飞升了。但是他执迷不悟。直到月主儿的冰玉轮削下他的头颅,他才顿悟。现在他已经进入真如实境了。等你修行期满,也会到那里去。”
“月主儿呢?她也去那里么?”
“鲛人去不了。他们只能在沧海里一世世的轮回,永无止尽。现在五百年期已满,她又重生在无忧宫里,前世、前前世的事情忘得干干净净。”
花弄影凝望着起伏的海面,忽然痴痴道:“真如实境,那是什么?我在那里会碰见瞳么?”
麻姑皱了皱眉毛,不明白这个已经有了一千年道行的小蚌,怎么会问这样肤浅的问题。她耐心道:“所谓真如实境,就是轮回之外的涅槃,三界之外的净土。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哪里还记得这些尘世琐屑!”
她兰指轻钩,一泓海水杯中泻。
“你回去想一想,沧海为什么是永恒的?”
花弄影摇摇头,转身在水中画出一道浅浅白浪。麻姑的话让她很失望。照这么说,幻珠忘了,瞳忘了,只有她一个人,还记着做什么?可是,麻姑是最老的。沧海桑田,蓬莱水浅,她都见过三回了。花弄影只有相信她的说法。
她又回列斯海岸了。五百年漫漫白砂、澹澹海浪、丛丛山岛,找不到瞳和她留下的些些痕迹。他的山洞,他的遗骸,他的药草,统统湮没无存。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就像从未存在过,也许真的就从未存在过。
花弄影用两条胳膊支着身子,在沙滩上坐了很久。
为什么沧海是永恒的?因为它没有记忆,因为可以彼此相忘。
她又把脚插进了砂子里,缓缓的,暖洋洋的。
忽然,触到了一个什么东西!
一粒亮晶晶的东西,从浅砂中溜溜的滑出。
是真珠,是那颗泪滴形的真珠!跨过五百年风砂,在遗忘之海的边际,茕茕孑立。
月亮升起来了。水天之际,珠光流转,盈盈脉脉,无忧宫的鲛人也在苏醒。彤刀在海风中,发出悠长的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