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图腾》: 精彩题材构思，小说功力待进

　　千年的典章并没有为曾在中国历史上显赫一时的蒙古留下很多记载。“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语文书上这廖廖几笔便是遥远的蒙古在我们心中的印象了。近代知青运动开始，汉人才着实地踏足到这片大草原上。姜戎十多年的亲身体验凝成的文字把真实具体的蒙古带到了读者眼前，同时也在现代文学中开辟出一新块领地，让蒙古民族的精神传播在中华大地。惊心动魄的生存斗争故事，全方位的草原生态调查报告，《狼图腾》一书没有白看！它让读者知道，大草原的主人原来不是牛羊不是牧人，而是狼。从狼的身上，我们试图寻找几千年来支持着中华民族的精神源泉。

　　大草原就是沙质地层上薄薄的一层泥土，和一年一青黄的牧草。鼠兔牛羊马狗人狼厮杀搏斗，扬毛溅血，只为了争夺一点生存空间和活命的食粮。不求食能裹腹，只为能生存繁衍。狼群驰骋纵横，凶猛又通晓策略，草原之王当之无愧。游牧民族世代在狼的地盘里谋生，人与狼在长期战斗中共存，这强化了游牧民族的生存竞争意识；狼身上传载着亘古积累的战略战术，是历代草原战将的活兵书，因此草原民族强悍善战。而生长在中原上的汉人，世代农耕土里刨食，有富饶土地，无天敌竞争，因而性情如羊，温驯软弱。汉人怕狼，喜好狗。狗驯服、忠心，也很好地符合汉人的阶级模式。作者明确支持狼性民族，赞赏有嘉。笔名中也可见一斑：“姜姓是西戎羌族的一支，自西方游牧先入中部”，同时“戎”也是兵器，战争。书中以民族性格为着眼点，纵观由夏商周起始直到清朝中华大地上各国各朝的兴衰起落，引经据典论证民族气质强悍或懦弱在国家生存竞争中的决定性影响。最后一章《关于狼图腾的讲座与对话》是议论文形式，其与小说的关系上，之前的小说正文可以看作是为这个论述预备的铺垫。既然大部分读者对狼和蒙古民族的认识尚浅，那就先讲故事，灌输知识，准备情绪，让读者对狼和羊的认识从简单的“凶猛”与“温驯”的对比经过几十万字的教育之后得以跃升到一个全面多角度的水平，对狼性产生了深刻的体会，这样才可能使读者在最后的核心论述中产生共鸣。不过由狼性和羊性这两个极点构成的单一坐标轴，虽可以作为评价民族气质的一个方面，而作为对整个中华民族气质的概括则不够充分。若试图论述历史大局的演变成因，民族气质还须与生产力、敌国势力、文明程度、君主政制等因素一并讨论，才可避免片面或偏激。

　　尽管是否“社会的稳定取决于狼性与羊性的平衡”有待商榷，而“大自然的稳定依赖于生态平衡”却无从置疑。书中的第二大主题“草原生态论”以“保护草原”为纲，为狼群主持公道。狼是上天派遣下来的草原卫士，负责控制黄羊、老鼠、旱獭这些无节制繁殖向草原施压的品种。狼也协助牧畜的优种选拔工作。可是进驻草原外来人口不懂得草原的内涵，因为狼刁羊偷马，便动用枪炮企图灭种。而当狼没有了，大小生灵赖以生存的草原必将陷入无可挽救的混乱，覆巢之下岂有完卵？牧人的牛羊马也就无从可谈了。还有来自关内的废牧从耕、生产建设兵团的定点圈养等等“新思路”更是“外族”对大草原的无情践踏。无奈草原纯朴的主人们对这一片浩浩荡荡的大进军只得叹息而无法抗拒。就这个问题展开的人物对话、小故事插曲，反反复复不下数十次，可见作者向社会呼吁情之切切。遗憾的是在作品发表之时，二十一世纪初，作者笔下的内蒙草原早已根本地不复存在，回天乏术了。这堂生态教育大课只当放了一响闷炮。

　　生态学作为一条主线放在小说中，当然得比教科书式的叙述更有汁有味了。科学原理在《狼图腾》中与民间信仰交织并行，自然和人文一唱一和，甚是特色。族长毕格利老人是传统草原民族的文化中心，维持着一套以上天“腾格里”和狼为核心对草原万物运作的解说。草原是万物的根本，所谓的“大命”，上天对草原有本能的爱惜，派狼维护，狼便插足到草原上各种“小命”生息的各个环节当中，一切皆顺从天意的协调。而知青陈阵作为新一辈汉族新文化的代表，又以科学原理的言词来对天命作了重新阐述。作者有心作此比照，让其互相印证，呈现异曲同工的姿态。草原民族信奉“腾格里”，天是上帝；而在现代科学理论的一边，天就是大自然；都是世界的基础，掌握着万物的秩序。在某一个角度上，它们是否同出一源呢？民间信仰源于与自然长期相处的经验，既源于自然，便不与科学相悖，这使得在现代科学长足发展之前，人们的行为早已经受到指导，因循自然法则。

　　一部好的小说必须是内容和匠工的结合。内容方面，作者的内蒙草原生活经历为小说提供了当代中国文坛上独一无二的题材。更重要的是这部作品不是简单地为描绘生活经历而诞生，而是一部把立论放在“民族节气”的高度上，再揉合历史观进行论证的大论文。如此构思就更是一座奇峰。透过此书可见作者在历史、古籍方面的功底。可是要写好一部小说，作者除了在主题方面有奇知或奇才之外，还得恰恰是个摆弄文字搭砌故事的熟工才好，这却不易得。如果说长篇小说大致上是若干个中短篇小故事的组合，那么这些小故事的选取和构造就十分重要了。每个故事须各有特色，所表现的观点及角度不可雷同。而又因为所有这些故事都必须在某个高层面上围绕着同一条主线，从而保证作品的整体性，不能太过于独立，于是这个建筑就很考匠心。书中前半部分不乏精彩故事，譬如狼追死马群的一段，扣人心弦，将狼性的凶残、狡猾、顽强、和锲而不舍写到了极至。而后半部分中，为论理以设的情节失去了故事的意义。就《狼图腾》所包含的内容，即使去除虚构的人物和情节，仍然可以是一篇丰富的社科类作品；而要成为一部出色的小说，恐怕就得对结构作一番重整了。将松散细碎的笔墨集中一下，彻底去除重复的元素，再重新凝聚成观察角度及表现重心都不同的一组故事，譬如说让狼、马、羊、人、天鹅、草原轮流做主，各写一章，表现狼性、民族气质、生态、信仰，每项都深入到位而不唠叨冗言，把40万字浓缩成25万字左右，弹无虚发，那就精致很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