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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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咪縍哼了一声,说道:“交换便交换。要换什么?快说!”

  楚瀚手臂上的嘴唇张得极大,发出尖锐的笑声,说道:“当然要用命来换命!”

  咪縍伸出冰凉的手指,点着楚瀚的手臂,说道:“既然如此,这人愿意将自己剩下的命全都交付,交换那孩子的命。快快收下,莫再迟疑推脱!”

  那对嘴唇抿在一起,似乎在考虑巫王提出的条件,最后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说道:“好。二十年,这人还有二十年的性命。我取走了!”说完又笑了起来,笑声尖锐刺耳。

  忽地笑声戛然而止,在一片震耳欲聋的寂静之中,楚瀚再定睛看去,只见鲜血从自己手臂上的两道弧形血痕中渗出,划过他的手臂,一滴滴跌落到地上,血痕仍是血痕,不复是一对嘴唇了。

  楚瀚忽然感到全身无力,坐倒在地,仰天倒下。大祭师赶紧在后伸手扶住了他,丑脸正对着他,满面关切焦急,叫道:“撑着点,喂!楚瀚,你撑着点!”

  楚瀚感到生命正一点一滴远去,忽觉一只冰冷的手按上自己的额头,咪縍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还不会就死。喋瀚,我刚才亲吻你时,已经给你下了‘吊命蛊’,让你留下一口气。”

  楚瀚勉强睁开眼睛,望着面前咪縍变形恐怖的脸,和一旁大祭师那张丑怪的脸,忽然感到这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两张脸庞。

  他抬起头,问咪縍道:“我……我还有多少时间?”

  咪縍神色哀伤,低声道:“凭我的力量,也只能让你多活三天。”

  楚瀚点点头,说道:“三天。足够了。”挣扎着站起身。大祭师惊诧地问道:“你打算做什么?”

  楚瀚低头望向太子,见到他的面色已恢复红润,不再是方才奄奄一息的模样,心中又喜又悲,知道咪縍所说果非虚言,蛊已接受用自己的命延长太子的命。他说道:“我要好好保住他这二十年的性命。”

  大祭师若有所悟,说道:“你要去刺杀那万贵妃!”

  楚瀚点点头,说道:“正是。请你们帮我照看着太子,我会派人来将他接回宫去。”又道,“大恩不言谢,楚瀚无以为报,这两件事物,请你们收下吧。”从怀中掏出那段从东裕库地窖中取出的瑶族血翠杉,和胡家家传《蝉翼神功》秘谱,分别给了巫王和大祭师。

  巫王接过了血翠杉,握在手中,眼睛却没有离开过楚瀚的脸庞,眼中泪水盈然。大祭师双手抓着那本《蝉翼神功》,激动得微微颤抖,大口微张,却没有发出声音来。

  楚瀚微微一笑,转过身,一跛一拐地走了出去。

  巫王咪縍和大祭师站在厅中,望着楚瀚的背影在深深的夜色中渐行渐远。夜晚静得如能令人窒息,他们默默地望着他的背影,都没有出声。

  楚瀚走在清寒的京城街道之上,感到未来的一切似乎都变得异常地清晰明白。他的生命只剩下三天,而这三天他得作什么,他看得再清楚不过——他得杀死万贵妃,这个对太子性命最大的威胁!这女人狠毒如此,竟对太子施动这天下最毒的万虫啮心蛊,他绝对不能放过她!往年他执着于三家村的规条,从不曾动过杀人伤人的念头,因此从未想过要出手除去万贵妃。然而他眼见太子身受蛊毒,前日他又亲手杀死了胡月夜,杀戒已开,这时他要杀死万贵妃的心意坚定如山,再也不能动摇。

  他回到砖塔胡同,见到住处被柳子俊等人翻得乱七八糟,进入地底密室的门也已被打开。他点起油灯,坐倒在炕上,奋力脱下满是鲜血的衣衫,走到屋后的水缸旁,沾湿了布,开始洗净背后和腿上伤口的血迹。这时天色还未亮起,他就着油灯,往水缸中一望,不由得一呆,但见自己的头发竟已全数转为白色,脸上的肌肤也多出不少皱纹。

  他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伸手抚摸脸颊,触手果然都是皱纹,又拔下了两根头发拿在手上观看,发丝银白如雪,知道万虫啮心蛊已取走了自己大部分的生命精气,不过几刻之间,他的外貌便已衰老如此。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不再去看,只顾洗净伤口。胡月夜在他左腿那一棍打得甚重,骨头裂开,幸而没有全断。他用木板固定了左腿小腿,用布条包紧。伤处虽疼痛,但仍能勉强行走。背后的鞭伤也十分疼痛,但只是外伤,他稍稍清洗过后,便用布条包上。

  包扎完伤口后,他又梳头洗面,将自己打理整齐。他想了想,知道自己此时一腿不管用,飞技使不上五成,光天化日下要潜入皇宫只怕不易,便找出往年的宦官服色换上。

  他来到隔壁院子的主房,叫醒了碧心。碧心见到他外貌陡然转变,惊得呆了,一时说不出话来。楚越此时已有五岁,听到声响,清醒过来,坐起身,昏暗中也没注意到父亲老了许多,揉着眼睛,说道:“爹爹,你回来了!你好久没有回家啦。”

  楚瀚抱起了他,对碧心道:“快收拾一下,带楚越到城外去躲一阵子。”碧心猜知事情严重,也不多问,便去匆匆收拾东西。

  楚越问道:“爹爹,我们要去哪儿?”楚瀚道:“我让碧心带你去城外尹伯伯家住几天。”楚越问道:“你跟我们一起去吗?”楚瀚摇摇头,说道:“不,我要去别的地方。”楚越又问:“你要去哪儿?”

  楚瀚摇头不答,低头亲了亲他的小脸,醒悟这是自己最后一次跟儿子说话,也是最后一次亲他了,心中顿觉一阵揪痛。他知道自己这辈子给这孩子的实在太少,太少了。

  这时碧心已整理好包袱,从楚瀚手中接过孩子。楚瀚叫醒睡在门房的老仆人,让他打起灯笼,送二人到城门口,等天亮城门一开,便赶紧出城去。他望着三人的身影在黑暗中渐渐远去,暗暗松了一口气,压抑心中的悲哀伤痛,开始计划自己的最后一步。

  胡家的《蝉翼神功》由楚瀚送给蛇族大祭师,传入了贵州蛇族,但因语言隔阂,数十年中都未有人能练成。之后这部秘笈辗转被天风老人取得,他凭着精湛的武学修为,略加增减改进,使练者不必再在幼年时于膝盖中嵌入楔子,“蝉翼神功”遂成为天风堡的镇堡武功之一,令天风堡在轻功一门上独领风骚数十年,无人能及。但后人皆不知这独步武林的轻功,乃传自成化年间三家村偷盗家族胡家传下的“飞技”,此是后话。

  

  第七十八章 无言之逝

  

  楚瀚知道要杀万贵妃,李孜省是关键人物。京城之中,唯一可能操控万虫啮心蛊的,便是此人。他趁着天还未亮,赶紧出门而去,来到李孜省御赐的大宅。他已来过这里几次,上回大祭师入京,便是住在李孜省的宅第之中。他很快便寻到了李孜省的卧房,用小刀撬开了窗棂,跳入房中。他左腿伤重,手脚笨拙了许多,但是练成蝉翼轻功多年,他体内积蓄了一股清气,身形仍旧十分轻盈,落地时竟未发出任何声响。

  他来到李孜省的床前,伸手点上眼前人胸口的膻中穴。李孜省气息受阻,登时全身动弹不得,一睁眼,见到一个白发老人站在自己身前,吓得惊叫出声。

  楚瀚早已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将小刀抵在他的喉头,说道:“不准出声!告诉我,你们是如何用蛊毒害太子的。说实话,我便饶了你性命!”

  李孜省感到那柄刀的刀锋直抵在自己喉头,赶紧定下神,吞吞吐吐地道:“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楚瀚手上用力,刀锋切破他的咽喉肌肤,流出血来。

  李孜省呜咽了两声,吞了一口口水,这才道:“是,是!万贵妃知道这蛊很厉害,很早便派亲信宦官将那木盒子交给了我,但是我并不会施用这蛊,只将盒子牢牢锁在柜子里。我知道这蛊危险非常,但是……但是对宦官好似没有作用,可能因为他们已不是……不是正常人了吧?”

  楚瀚一呆,他从来没想到这一层,喝道:“说下去!”

  李孜省道:“后来……我就想了一个主意,将一本《资治通鉴》的第一卷中间挖空了,吩咐一个小宦官将木盒从柜子里取出,藏在书里,并让他拿去太子的书房,跟原来的第一卷调换了。”

  楚瀚听他所说,和自己猜想十分相近,心中大为后悔:“我怎么没有想到他们会使出这一招?实在太过大意!”喝道:“后来呢?”

  李孜省一惊,又忙接下去道:“但是过了一个月,太子始终未曾受到诱惑,我们都很觉奇怪。我之前从大祭师口中得知,血翠杉可以保护人不受这蛊的诱惑,便怀疑太子身上佩戴着血翠杉,于是决定让柳子俊出手,偷走太子身上的血翠杉。”

  楚瀚听到这里,心中痛悔已极:“原来如此!如果我早点发现他们的奸计,就不会陷太子于危了。”但是他也清楚,自己孤身一人,又没有千手千眼,原本难以对抗他们这许多人合力设计陷害太子。他不再去想已经过去的事,问道:“那么,那蛊应该还在那卷书中了?”

  李孜省摇了摇头,但发现小刀仍抵在自己颈中,又赶紧停下,不敢摇头,说道:“我……我不知道。应该还在吧?”

  楚瀚又问:“万贵妃为什么急着要取得血翠杉?”李孜省茫然道:“我也不知道。可能她也怕人害她,怕了万虫啮心蛊,想要怀藏血翠杉自保吧?”

  楚瀚伸指点上李孜省头顶的百会穴,让他昏厥过去,闪身离开,往皇宫赶去。

  他潜入太子的宫中,这时已然天明,宦官宫女听见昨夜的骚动,但又不敢闯入太子宫中探视,都是惶惶不安。麦秀站在太子宫门口外,神色严肃,对一众宦官宫女低喝道:“大家稍安勿躁,各作各事。太子没事,谁敢散播谣言,严惩不贷!”

  楚瀚在屋内等候,麦秀训完了话,回身走入太子宫中,他见到楚瀚,一个箭步跳上前,握住了他的手,急道:“楚大人!太子呢?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待看清了他的容颜,睁大眼睛,惊道:“你……你的头发怎么了?”

  楚瀚道:“太子无事,不必担心。你跟他们说太子病了,需闭门休养,谁都不见。”

  这时邓原也来了,他见到楚瀚形貌剧变,也是一呆。楚瀚无暇解释,只道:“太子平安无事,他在城东的一间大屋里。小凳子,你赶紧带人抬了轿子去,悄悄地将太子接回宫来。”当下告知蛇族大祭师住处的方位。麦秀和邓原见到他陡然衰老的模样,难掩惊诧,但听事情紧急,关乎太子的安危,也不多问,立即去办,麦秀出去宣布太子身子不适,闭门不见人,邓原则带了几个亲信手下,出宫而去。

  楚瀚来到太子的书房,见到一团黑色的身影蜷曲在地上,正是小影子。他一惊,蹲下身去,但见小影子四肢不断抽动,口中发出低沉而凄厉的吼声,不时全身痉挛,张开口想要吸气,却好似无法吸入。

  楚瀚知道它就快要死去了,不禁泪如雨下,轻轻抱起它瘦骨嶙峋的身子,靠在自己脸上摩娑着,哭道:“小影子,小影子!我们尽心尽力保护太子,现在我们都已经老了,都快要死啦。你放心,太子没事,他能活下去。小影子,你安心地去,我很快就来陪你了!”

  小影子见到他,似乎放下了心,松了一口气,手脚又抽动了几次,心脏便停止跳动了,瞳孔放大,就此死去。

  楚瀚泪流不止,不断亲吻小影子的脸面手脚,良久才狠下心,将它轻轻放在暖炉旁的坐垫上,它生前最喜欢蜷成一团呼呼大睡的地方。

  楚瀚忍住心头悲痛,来到太子的书桌之前,见到一卷书放在书桌之上,摊开在第一页。他走上前去,果然见到书的中间被挖空了,里面端端正正地躺着一颗血红色的小鸟心脏,正稳定地跳动着。

  楚瀚已然中蛊,便也无惧于这万虫啮心蛊,低头直视,冷然道:“蛊啊蛊,你当真害人不浅!”

  那小鸟心脏突然扭曲起来,开始幻化,变成曾经出现在他手臂上的那对嘴唇,叽叽笑了起来,开口说道:“是你!”

  楚瀚道:“不错,是我。”

  那嘴唇尖声而笑,说道:“你已是我的囊中之物,需得听我指令。快带我回去我主人巫王那儿!”

  楚瀚哼了一声,说道:“我反正快死了,何须听你的指令?我要毁掉你!”

  那嘴唇抿成一个诡异的微笑,说道:“你毁不掉我的。你一毁掉我,自己就没命了!”

  楚瀚哼了一声,他知道自己还不能就死,需得运用短暂的余命刺杀万贵妃,以保障太子的安全,寻思:“我腿已受伤,行刺不易。不如我这便将蛊送入昭德宫去,让万贵妃也中蛊而亡。”

  想到此处,当即伸手将书阖上,揣入怀中。岂知这蛊的魔力极强,一入他手,便在他脑中尖声呼叫,唆使他立即离开皇宫,去寻巫王。他感到头痛欲裂,更管不住自己的身子,如同喝醉酒一般,跌跌撞撞地往宫外走去。他心中焦急,拼命想扔下这蛊,返回昭德宫,但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将那本书从怀中掏出。幸而他穿着宦官服色,其他宫女宦官见到一个白头宦官捧着一本书,一跛一拐地在宫中行走,虽感到奇怪,却也并未怀疑他是宫外之人。

  楚瀚一路与万虫啮心蛊对抗挣扎,经过司礼监南司房时,忽然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匆匆从南司房出来,却是大太监梁芳。外边有个人在等候着,但见他脸上包扎着纱布,手中慎重地端着一只精致的圆形翡翠盒子。

  楚瀚心中一凛,强大的好奇心占了上风,勉力压抑住蛊对自己的钳制,一跃上树,隐身在枝叶间,低头望去,但见那头包纱布的人正是柳子俊。他伸手打开翡翠圆盒的盒盖,给梁芳看,里面盛着的正是柳子俊从太子那儿取得的血翠杉。赭红色的血翠杉在碧绿的翡翠衬托之下,显得更加抢眼夺目。

  梁芳见到血翠杉,又惊又喜,说道:“真是这事物!主子问了很多次了,这事物可终究被你取到了!快,快让我呈上去给主子!”

  柳子俊却拉住了他,问道:“主子答应让我担任吏部侍郎,可不会反悔吧?”

  梁芳道:“这个自然!不用担心,你在这儿等我的好消息便是。”说着接过那只翡翠盒子,关上盒盖,让小宦官捧着,快步往昭德宫走去。

  楚瀚怎能放过这个机会,一咬牙,奋力抗拒蛊的嘶喊催促,悄然落地,跟在梁芳和那小宦官身后。他耳中听见那蛊不断尖声质问:“你想干什么?你想干什么?”

  楚瀚置之不理,只顾跟着梁芳和小宦官往昭德宫走去。他从怀中掏出那卷书,打开了,取出藏在书页中的小鸟心脏,捏在右手掌心,用袖子遮住,另一只手捧着那本书,装作匆匆忙忙要送书去什么地方一般,快步往梁芳追去。

  蛊在他耳中尖声大叫,叫声撕心裂肺,竭力阻止他的行动。楚瀚咬牙忍耐,置若罔闻,快步来到小宦官身边,装作脚下一踬,摔倒在地,手中的书也跌了出去。那小宦官停下脚步,问道:“没事吧?”

  楚瀚狼狈万状地爬起身,口齿不清地道:“没事,没事。”伸左手在小宦官的手臂上扶了一把,小宦官怕他再次跌倒,伸手相扶。就在那一瞬间,楚瀚施展一生苦练的飞竹取技,右手一闪一落,盒盖开而复闭,已将小宦官所持翡翠盒中的事物调换过来。

  梁芳和小宦官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这踉跄狼狈的白头老宦官身上,浑然不觉。楚瀚放开小宦官的手臂,上前弯腰捡起跌落在地上的书,又低头道:“对不住!对不住!”弯腰低头,捧着书匆匆去了。

  梁芳见他一头白发,更不曾怀疑他就是楚瀚,低声骂了句:“老悖悔的,走路不带眼睛!”他领着小宦官,快步来到昭德宫外,对宫女道,“快去禀报贵妃娘娘,柳子俊取得了宝物,特来进献给主子。”

  不多久,宫女便传梁芳入内觐见。楚瀚这时已悄然来到昭德宫外,从窗外偷偷往内张望。

  但见万贵妃肥胖的身躯端坐在堂上,一见到梁芳,便挥手让身边的宫女全都出去,压低了声音,焦急地问道:“事情可办成了吗?”

  梁芳也压低声音,说道:“奴才听太子宫中的人说,昨夜太子忽然病倒,拒不见人。事情想必是成了。”

  万贵妃大喜,说道:“好极,好极!我派柳子俊去偷走那血翠杉,果然有效!东西在哪儿,快拿来给我看看!”

  梁芳招了招手,小宦官走上前,将翡翠盒子呈上给万贵妃。

  万贵妃得意已极,伸手接过翡翠盒子,一手打开了,一手便去取里面的事物,说道:“这件闻名已久的天下神物,可终于落入我的手中了!”

  便在那一瞬间,万贵妃的手僵在半空,脸色大变。她看清了翡翠盒之中的事物,竟然不是神木血翠杉,却是一颗不断跳动的小鸟心脏;再一定神,那心脏已幻化为一张血红的嘴唇!

  楚瀚在宫外见到此情此景,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声悲怆已极,说道:“自作孽,不可活!”

  万贵妃脸色青白,双眼直盯着那张不断开阖的鲜红嘴唇,霎时想明,这翡翠盒中盛放的,竟然便是中者必死的万虫啮心蛊!她一时不知是愤怒多些,还是恐惧多些,还是绝望多些。她用这蛊害了太子,岂知这蛊也害了自己!

  梁芳和小宦官看清了翡翠盒中的事物,都惊得呆若木鸡,不知所措。他们方才明明见到盒里放着一段神木,怎会无端变成了一颗小鸟心脏?这是妖术吗?

  昭德宫外的宦官宫女听见宫中骚动,纷纷奔到门口,却见一个白头宦官当门而立,举起双手,厉声喝道:“不可进去!”

  众人探头见到门内的万贵妃定在当地,一手持着一只翡翠盒子,脸色苍白如鬼,一时都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便在此时,一个面目丑怪如鬼、身形婀娜的女子翩然向着昭德宫走来。门外的宦官宫女见到她的脸容,都吓得尖叫起来,纷纷退开。那女子一径来到昭德宫门外,更不停步,从楚瀚身畔走入宫中,来到万贵妃之前。只见她素手一伸,便收回了翡翠盒中那对血红的嘴唇,拢入一节竹管之中,这女子正是巫王咪縍。

  咪縍转头望向楚瀚,目光掠过他的一头白发和满面皱纹,脸上神情爱怜横溢,柔声道:“喋瀚,你终究拉了你的大仇人陪你一起死,可遂了你的心愿啦。这就好好地去吧。”说完便转身离去,如一阵风般消失在宫外,竟没有人敢上前阻止或追赶。

  梁芳这时才定下神来,他眼见万贵妃被人下了蛊,而这翡翠盒子乃是自己领着小宦官送来,里面原本放着血翠杉,怎会突然变成了邪蛊?他一时想不明白,只知道自己若脱不了干系,那可是杀头的大罪,立即伸手指着那白头宦官,大嚷起来:“捉刺客!快捉住刺客!”众宦官宫女七手八脚,将楚瀚捉住绑起,立即去禀告皇帝。

  成化皇帝听说竟有人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意图行刺万贵妃,怒不可遏,立即将此人下入厂狱审问。东厂锦衣卫听梁芳等人言辞凿凿,而此人又在昭德宫中当场被捕,罪行昭然,当即判了个满门抄斩。但楚瀚并无家人,妻子早已离异,儿子也不知下落,要斩也只能斩他一人,后来在邓原和麦秀的暗中求情之下,才改为绞刑。

  看守楚瀚的狱卒正是他的老友何美。何美知道此番楚瀚是死定了,悲凄不已,在狱中一边掉泪,一边悄声问他道:“兄弟,有没有什么事情我可以替你去办?有没有什么话要我替你转传?”

  楚瀚感到有千言万语想对泓儿说,但在此时此刻,只觉一切都已释然,都已无关紧要。他缓缓摇了摇头,说道:“我没有话要说。只有这件事物,是我从太子宫中取出的,请你帮我交给麦秀麦公公,请他归还给太子。”说着取出那段自己在广西靛海中找到的血翠杉,交给了何美。何美垂泪道:“我一定替你办到。”

  次日清晨,锦衣卫将楚瀚押到刑场之上,准备行刑。楚瀚忽觉左胸剧痛,知道蛊毒入心,三日之期已至,蛊就将取走他的性命。他一生中对他最重要的人物倏忽在眼前闪过:恩人胡星夜,母亲纪娘娘,父亲汪直,红粉知己红倌,好友尹独行,“影子”百里缎,前妻胡莺,儿子楚越……还有亲爱的幼弟——泓儿。

  想起泓儿,楚瀚的嘴角不禁露出微笑,知道自己这一生是为何而活,为何而死:他为了报恩而活,为了保住泓儿而死。他报完了恩,也保住了泓儿,是该死的时候了。他忽见面前出现了几个人影,抬头望去,却见母亲、红倌和百里缎三人站在不远处,彼此正谈笑着,形容欢畅,红倌的手中赫然抱着一只黑猫,正是小影子。

  楚瀚也笑了,这三个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子都来了,都回到了他的身边,他夫复何求?他随即想起,她们都已去了另一个世界,包括小影子也早他一步去了。如果那个世界中有她们和小影子,那自己怎能不去呢?

  他面带笑意,从容坐下,闭上眼睛,低声道:“我来了!”便吐出了最后一口气。

  同来行刑的锦衣卫慑于他的威势,不敢侵毁他的尸身,只送到城外草草埋葬了,回去禀报交差。

  胡莺得讯后,神色木然,更未前来替他收尸,只当世上根本便不曾有过这个人。

  而尹独行闻讯后,则痛哭失声,悄悄买通东厂锦衣卫,到京城外的荒地中找到楚瀚埋身之处,替他收殓了尸身。他收养了楚瀚的独子楚越,将他和碧心一起接回浙江老家住下。

  他清楚地知道楚瀚和百里缎一心想携手回归大越的梦想,决心完成好友的遗愿。他火化了两人的遗体,嘱咐家人照顾独子尹思瀚和楚越,自己乔装改扮成个邋遢和尚,带着两个骨灰坛,毅然独行千里,穿越靛海,来到大越国境内。

  他在大越国南北游访半载,选了块山明水秀的高地,将两个骨灰坛埋葬了,立了一个墓碑,上书“瑶人楚瀚及爱侣百里缎之墓”。他向坟地跪拜三次,放眼望向铺展在面前蜿蜒清澈的洮江,翠绿沃饶的水田,薄雾环绕的山峦,想起挚友楚瀚一生,心中悲恸,不禁怆然泪下。

  两年之后,万贵妃毒发暴薨。成化皇帝顿失依恃,伤恸欲绝,终日痛哭哀号,形销骨立,数月之后,便也驾崩了。

  十八岁的太子朱佑樘登基,年号弘治。他登基后的第六天,便罢黜一众得势的小人,将李孜省下了诏狱,以结交近侍罪处斩,其妻流放二千里;后来李孜省恩诏免死,流放边疆充军,却因往年作恶太多,在边疆被官民揍打不绝,终至瘐死。

  弘治皇帝将梁芳贬去南京,不久他便下狱审问,死在狱中。皇帝并从凤阳召回受贬的怀恩,命他重掌司礼监。怀恩力劝皇帝逐退万安等佞臣,任用正直的大臣王恕,皇帝采纳,同时重用贤臣刘健、谢迁、李东阳等人,于是正直之士纷纷进用,朝政于一夕之间转为清明。皇帝并派遣邓原出镇福建,麦秀出镇浙江,其他派出去的镇守太监率都守法勤恳,廉洁爱民。弘治皇帝励精图治,掌政期间政治醇美,君德清明,端本正始,号称“弘治中兴”。

  一夜,弘治皇帝亲自批阅前朝宫廷实录,读到西厂一段,历数汪直和楚瀚掌控西厂时的倒行逆施,大兴冤狱,害人无数;二害最终恶贯满盈,一遭流放,一遭处死。

  弘治读到此处,想起楚瀚死前的种种情事,不禁痛心落泪,亲笔写了《楚瀚实录》:楚瀚,大藤瑶人也。父汪直,母纪氏,即朕母孝穆皇太后也。瀚生于颠沛,长于患难,死于罪刑。然天下无楚瀚,即无朕也。朕初生时,瀚护朕于襁褓之中;及长入居东宫,则日夕护卫,经年不辍。瀚之入西厂,助直为恶,非出己意,咸为保朕太子之位也。及后朕中邪蛊,瀚舍命相救,毒入己身,终致折寿。瀚相护之义高于天,兄弟之情深于海。然其恶名之入史,朕心岂能安耶?

  但弘治毕竟是一代贤君,知道这段文字不能流传下去,擦干眼泪后,便将这亲笔写下的实录就着灯火烧毁了,却仍旧于心不忍,又提笔将楚瀚的名字自宫廷实录中删去,只留下了汪直。他相信如果让楚瀚自己选择,与其恶名流传千古,他宁可寂寂无名,被岁月所湮没。

  想当年楚瀚一个被父母遗弃的孤儿,孑然一身,跛着腿在京城街头以乞讨和偷窃维生;其后竟高居锦衣卫五千户、正留守指挥,掌控西厂,呼风唤雨,炙手可热。然而一切都如梦幻云烟,转眼即逝。楚瀚这名字果真并未流传下来,他出神入化的绝世飞技,惊人传奇的身世沉浮,那一段段痛彻心扉的赤诚真情,转眼全归于寂灭。

  古语云:“小贼窃锱铢,大贼窃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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