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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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独行“哈哈”一笑,说道:“待我让你开开眼界。”便带楚瀚来到自己的卧室,从密室中取出一大箱珠宝,让楚瀚观看。楚瀚虽爱古董珍奇,但真正贵重的珠宝却见得不多。尹独行兴致勃勃地跟他讲解猫眼石的纹路特色,如何辨别不同地方所产的玉石,以及哪种珍珠玛瑙最少见珍贵。楚瀚听着听着,只觉从昨夜以来的疲惫倦意全都聚集在头顶上,眼皮渐重,最后再也睁不开眼,趴在桌上沉沉睡去。
尹独行见他睡着,便停口不说,轻手将他扶上自己的床,替他盖上被子。他站在床边,望着楚瀚的脸庞,轻轻叹了一口气。不知为何,自己在几年前遇见楚瀚时,便感到与他十分投缘,不时挂念他的下落。此番再见,不意楚瀚竟陷入了如此艰困棘手的处境。
尹独行心中暗暗决定,要尽己所能保护照顾这个朋友。刚才故意滔滔不绝地与楚瀚畅谈珠宝,便是想让他转移心思,暂且放下烦恼。此时眼见他睡得安稳,便悄声走出房屋,关上房门,吩咐家人不要打扰。
楚瀚这一觉直睡到次日天明。他醒来时,见到小影子正睡在自己的枕边,不禁微微一笑。他坐起身,见桌上放了一笼热馒头,一碗豆浆。他感到肚子极饿,便坐下吃了。不多时,尹独行敲门进来,微笑问道:“睡得还好吗?”楚瀚道:“睡得很好。多谢大哥。”
尹独行见他将馒头豆浆吃得干干净净,便唤仆人多送一笼烧饼油条来。他在桌旁坐下,望着楚瀚吃喝,说道:“兄弟,我将你昨夜所说想了一遍。你眼下的难处,实是无法可解。你要保护小皇子,就得除掉汪直;如今你无法除掉汪直,又必须掩藏你和汪直及纪娘娘之间的关系,不然亦将危害到小皇子。你打算如何?”
楚瀚咬着馒头,眼望前方,隔了半晌,才道:“难道由得我选吗?”
尹独行无言以对。
楚瀚又吃了一口馒头,说道:“我得回去汪直身边。”他顿了顿,又道,“不是因为他是我父亲,而是因为他很可能会伤害我娘和泓儿。我得紧紧跟在他身边,防范他当真下手。”
尹独行皱起眉头,说道:“你得万分当心。这人心神失常,不管他对你许过什么诺言,都很可能出尔反尔。”
楚瀚点了点头,说道:“不错,他确实已经疯了,因此更加危险。”
尹独行听楚瀚语气平静,如同在说一个毫无关系的人一般,心中不禁为楚瀚感到一阵悲哀。他叹了口气,说道:“兄弟,我是局外之人,说出来的话可能天真得很,你可别笑话我。我虽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商人,对京城皇宫里的诸般事情倒也略有所闻。我的心思跟你完全一般一致,认为不论花下多少代价,都一定得保住小皇子,不能让那姓万的女人得逞。这是天下是非黑白、正邪清浊之争,一步也不能退让。”
楚瀚点了点头,说道:“大哥说得再对不过。”
尹独行又道:“你我当年在城外邂逅结识,彼此投契,原是缘分,这回恰好在京城街头重遇,更是缘分。说老实话,哥哥非常担心你。你被搅在这局中,无法抽身,往后的日子想必难过得很。我不知道自己能帮上你什么忙,我手中别的没有,银子倒是不缺。你往后若需要银两周转,随时来找哥哥便是。”
楚瀚苦苦一笑,说道:“我跟着汪直,钱想来是不会少了的。”尹独行点了点头,心想:“我这兄弟即使身处此境,头脑还是清楚的。”说道:“这样吧,我每回来京,都会住在这间院子。你心中有事想倾吐,或想找人喝酒聊天,或想取几件珠宝送人,尽管来找我便是。我会吩咐下人,我不在时,你就是这院子的主人。密室里的珠宝金银,家里的奴仆壮丁,你尽管取用使唤,一点也不必顾忌,更不用问我。”
楚瀚听了,不禁打从心底感激尹独行。他明白尹独行想给予自己的,并非只是花用他的金钱的自由,而是想给自己一个家,一个随时能来躲藏歇息一会儿的地方。这院子地点隐秘,有吃有喝,有床有枕,更重要的是,这儿有一个永远相信、关怀他的知心好友。
楚瀚站起身,向尹独行拜下,说道:“大哥一番心意,兄弟衷心感激!”
尹独行连忙扶起他,说道:“快别如此!这是做哥哥的分所当为。我只怕自己能力有限,没法真正帮到你的忙。”
楚瀚低声道:“不,大哥这一番话,便是对我最大的帮助了。”他站起身,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说道,“我该去了。我一定会时时回来这里找大哥的。”当下呼唤了小影子,离开了尹独行的院子。
尹独行送他出了大门,望着他的背影渐渐远去,难掩心中担忧。楚瀚身形瘦削,脚步轻盈,但在尹独行眼中,却显得说不出的沉重。
楚瀚自未将汪直之事告知任何其他人,只默默地继续替他办事。怀恩问起时,楚瀚只说汪直极受万岁爷宠信,很难对他下手。怀恩便也没有催逼,说道:“只教他保守住小皇子的秘密,便任由他胡闹去也罢。”
又是数月过去,楚瀚为了确保娘娘和泓儿的安全,时时去探望他们。他知道泓儿往往整日躲藏在密室之中,寂寞无聊,便将小影子留在那儿陪伴他。泓儿高兴极了,抱着小影子不肯松手,没事时便以逗弄小影子为乐。楚瀚也偶尔带泓儿出宫玩耍,让他看看皇宫外面的天地。每次泓儿见到楚瀚来访,都兴奋得又跳又笑,赶不及要跟着“会飞的瀚哥哥”出去宫外呼吸自由的空气,置身热闹繁华的大街小巷,或恬美静谧的田野山林。
泓儿年纪虽小,却十分成熟懂事。那夜他目睹了汪直、母亲和楚瀚之间的争吵打斗,听见了各人的对话,自己将事情拼凑起来,知道自己的母亲就是楚瀚的母亲,也知道楚瀚是自己的亲哥哥。但是他心中虽明白,却知道这是不该说出来的事情,只对楚瀚更加亲近依恋,叫他“瀚哥哥”时不只是对一般年长男子的称呼,而是真心地呼唤自己的哥哥。
至于楚瀚,他在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后,对这个善解人意、听话懂事的同胞兄弟只有更加疼爱照顾。他见泓儿眉目间与自己幼年时颇有些相像,想起泓儿刚出生时,纪娘娘曾经说过一句“真像!”当时不懂她的意思,现在才明白她应是指他们兄弟俩的相貌相似。虽然对娘娘多年来隐瞒自己的身世颇不谅解,但她毕竟是自己的亲娘,怪责恼怒也无济于事,此后仍时常入宫,替她送去饮食衣物,照料她的生活起居。
几个月后,汪直口中虽不断叱骂楚瀚愚蠢无用,但心中却清楚他办事利落,已成了自己不可或缺的左右手。这日汪直认为时机已到,便对楚瀚道:“你整日躲在暗中行事,能做的有限,对我的用处不大。因此,我决定将你带上台面,奏请万岁爷给你个官职做做。”
楚瀚一呆,摇头道:“但是宫中京中有不少人识得我,若认出我便是往年在御用监办事的楚瀚,只怕不易解释。”
汪直挥挥手,不耐烦地道:“蠢材!那已是很多年前的事了。这几年中你从少年长成大人,身材面貌都改变了许多,只要略加装扮,别人便难以认出。你就说是我的义子,改个名字叫‘汪一贵’,谁也不会敢怀疑什么。”瑶语之中,“贵”是姓名中表示辈分的字眼,意为未婚男子;“一”表示排行,“一贵”意即第一个儿子,乃是瑶族惯常给长子所取的名字。
楚瀚知道他刚愎自负,自信权势熏天,不论弄出如何古怪无理的事情,也不会有人敢出声质疑,便也不再争辩。
于是汪直便去向皇帝请旨,给了楚瀚一个锦衣卫百户的职位,让他挂名在锦衣卫之下,却不用真去报到,此后楚瀚便以“汪锦衣百户”的名号在外办事。他知道京城中很多人见过自己带着黑猫出门,如今改名换姓,若仍带着小影子到处晃荡,未免太过招摇,便将小影子留在安乐堂给泓儿作伴,极少带它出门。小影子偶尔也会回到他砖塔胡同的住处,似乎是来探望他,待上一两日后,便又回去安乐堂陪伴泓儿了。
这日汪直召楚瀚来见,说有要事向皇帝报告,要他跟随入宫觐见。楚瀚这一年来虽也不时潜入宫中刺探消息,这却是第一次堂而皇之地入宫。他知道这表明了汪直对他的重视信任,也知道这是自己重新在京城建立起势力的契机。他心知绝不能让人认出他便是当年御用监的楚小公公,特意粘上胡须,细心改装了,才随汪直入宫。
临行前,汪直叮嘱他道:“万岁爷近日对我青睐有加,眷顾日隆。我得趁着这个机会,多替万岁爷刺探些消息,好让他更加信任我。你乖乖在一旁听着便是,不要出声。”
二人来到皇帝会见近侍的南书房,汪直让小宦官去通报。不多时,成化皇帝便在一个嫔妃的搀扶下缓步走出。汪直领着楚瀚叩头道:“奴才汪直,率贱子锦衣卫百户汪一贵,叩见万岁爷、李娘娘。”
楚瀚不用去看那嫔妃的脸,便已知道她是谁。天下间除了百里缎以外,再没有别人走路能似她这般轻盈无声。
楚瀚不禁心头大震:什么李娘娘,难道便是李选侍?想来百里这个姓太过少见,她因此改以李姓入宫;原来小麦子和小凳子口中的“李选侍”就是百里缎!百里缎竟真的成了成化皇帝的选侍!
这时百里缎也感受到楚瀚的眼神,抬起头来,两人目光相接,只一瞬间,百里缎已垂下眼睫,面无表情地在皇帝身旁缓缓坐下。即使楚瀚改了装扮,却哪里瞒得过她的眼睛?楚瀚自然知道她已认出了自己,背心流汗,不知她是否会就此说破,还好百里缎只默然依偎着成化皇帝而坐,并未开口,也没有再次抬头。
在大越一别之后,楚瀚已有数年未曾见到百里缎,虽知道她已回到京城,却绝未想到会在这种情景下见到她。皇帝对她似乎十分宠爱,接见亲信太监时也让她随侍身边,还不时转头望向她,眼神中满是关爱迷恋。
汪直行礼过后,便开始向成化皇帝禀报最近刺探到的消息。皇帝似乎很有兴趣,不断追问细节。自从上回汪直向皇帝密报万家兄弟侵占民田之事后,成化皇帝便非常信任他,认为他是自己在宫廷之外的耳目,能替他侦查真相,发奸揪弊。而另一个不能说出的理由,则是皇帝年纪渐长,对万贵妃的掌控开始生起厌恶抗拒之心。他发现汪直忠于他更胜过万贵妃,可以帮助他稍稍脱离万贵妃的掌控,因而更加倚赖汪直。
楚瀚耳中听着汪直与皇帝的对答,心中只想着一件事:她竟真成了皇帝的选侍!他知道这定是出于万贵妃的安排,但她自己可愿意吗?成化皇帝年纪并不大,不过二十七八岁,但长年沉迷酒色,外貌憔悴苍老,体力已十分不堪。她当真是心甘情愿的吗?看来她正使出浑身解数,紧紧缠着皇帝,是否打算一举得子,好被封为贵妃甚至皇后?她出身太低,想来无法封后,但若真的生了个儿子,封个贵妃应是可能的。当此情境,她绝对不能容忍泓儿的存在,必会想尽办法找出并杀死泓儿。
楚瀚想到此处,心头一凉,对百里缎的疼惜顿时转为惊恐。他知道百里缎性情残忍,手段狠毒,绝不在万贵妃之下;她原本就知道关于小皇子之事,如今更会加紧追查,非要置之于死地不可。而小皇子所藏之处并不隐秘,百里缎竟然至今尚未出手,其中原因,倒颇令人费解。
楚瀚脑中念头此起彼落,直到见到汪直跪下叩首告退,才赶紧跟着叩首,随汪直退出了南书房。他努力镇静心神,随汪直离开皇宫,来到汪府。汪直仔细分析了万岁爷刚才的指示,嘱咐他好好去办。楚瀚勉强打起精神,总算将汪直的言语听进去了,又询问了几处细节,才告退离去。
他一想起百里缎身着嫔妃的服色,坐在成化皇帝身边的情景,心情便是一阵激荡,久久无法平复。为了排遣心中焦虑,他按照汪直的吩咐,去城中走了一趟,联系眼线,搜集消息,但不知如何就是提不起劲,心神恍惚。当夜他回到自己在砖塔胡同的住处时,才一进门,便知道来了不速之客。这不速之客不是别人,正是百里缎。
楚瀚吸了一口气,感觉百里缎正坐在黑暗的角落中,一声不响。楚瀚也不点灯,反手关上了门,说道:“你来了。”
百里缎单刀直入,开口便问:“你为何替汪直办事?”
楚瀚一整日都挂念着她,此时当真见到了她,原本心中还带着几分关怀,想开口询问她的近况,但听她口气寒冷如冰,心中一凉:“她是来质问我的,更非来此叙旧。”当下轻哼一声,冷然道:“你害我险些被黎灏绞死,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百里缎也哼了一声,说道:“大越国的牢狱如何困得住你?你说,你跟汪直是什么关系?他跟你一样也是瑶人,莫非你们老早便认识?当年你未曾净身便入宫,莫非便是他做的手脚?”
楚瀚听她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心中烦乱,回道:“这不关你的事,我也不会跟你多说什么!”两人之间弥漫着浓烈的敌意,一时似乎又回到了进入靛海之前的敌对情状。
百里缎眯起眼睛,移动了一下身形,说道:“你不说,我也能查得出来。”
楚瀚冷笑道:“看来你虽做了选侍,仍旧不离本行,专事刺探消息。”
百里缎沉默一阵,才道:“不错。我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探清敌情,好除去一切的障碍和威胁。”楚瀚道:“那么你第一个要杀的人,该是你的老主子万贵妃。”
百里缎在黑暗中凝视着他,说道:“你何必顾左右而言他?你知道我要杀的,就是你一心想保护的小皇子。我在宫中,他也在宫中。我要杀他,可是易如反掌。”
楚瀚向她怒目瞪视,高声说道:“你要杀他,就得先杀了我!”
百里缎声音冰冷,说道:“他对你如此重要,甚至……比我还重要?”
楚瀚听她这一问,微微一怔,心想:“小皇子血缘上是我同母异父的弟弟,身份上是大明皇室唯一的皇储。你是我什么人,怎能比泓儿重要?”当下答道:“不错。我死也不会让你伤害他!”
百里缎又沉默一阵,说道:“你的回答若非如此,或许我还会饶过小皇子一命。如今,我是非杀他不可了。”
楚瀚听她这话暗藏玄机,忽然忆起两人在靛海和大越共处的时日,若有所悟,但又不敢确定……莫非她真对自己有情?但想到她一切作为,又明明做了皇帝的选侍,更不可能跟自己有什么瓜葛。她此时来对自己说这番话,到底有何意图?莫非是想利用两人之间的交情,软逼硬求自己助她当上皇后?
楚瀚想到此处,心头顿生一股怒意:“这女子本性险恶,逆境中或许稍显柔顺,如今得意了,那便无所节制,本性毕露了。我才不会那么容易便就范!”他压抑心中愤怒,伸手打开了门,说道:“你请吧!”
百里缎默然站起身,经过他身边时略略停顿,没有言语,接着便飘然出门而去。楚瀚在黑暗中看不清她的面容表情,却能感受到她心中强烈的哀伤。这是两人在靛海中培养出的过人默契,彼此的情绪和心思都无法隐瞒对方。但她为何会感到哀伤?
第五十九章 拨云见日
楚瀚知道百里缎说话算话,一定会立即找出小皇子的所在,下手杀害。他心中焦急,彷徨之下,耳边忽然响起了大卜仝寅跟他说过的话:“我觉知龙目水晶就快重新出世了,大约就是未来一两年间的事。”
他眼前顿时出现了一线希望,一两年间,那不就是现在吗?又想起仝寅说道:“不用怀疑,所谓明君,就是那个你一力保护一心爱惜的孩子。他不能再躲藏下去了。他得出来,成为太子。”
楚瀚想到此处,心中一阵兴奋,复又想起仝寅的吩咐:“你需每夜观望水晶,见到它呈现一片紫气时,便是它去见新主人的时机到了。你得亲自将水晶带去见它的新主人。你要对那孩子说,仔细听,仔细瞧。这水晶有话要告诉你。之后便让孩子捧着水晶,往里边瞧。等他瞧懂了,事情就成了。”
楚瀚豁然站起身,喃喃说道:“水晶!”举步便往小院的左厢房奔去。
当尹独行得知楚瀚定居于砖塔胡同的小院后,便悄悄将小院周围的几间院子都买了下来,里面的住户都是由尹独行的仆从假扮,好护卫照顾楚瀚,并让小院更加隐秘。楚瀚跟尹独行商议之下,并开始经营小院地底的密室,以备不时之需。尹独行让手下壮丁暗中动手,在小院地底下挖掘了一个密室。楚瀚运用当年在三家村学到的种种机关陷阱,将这密室掩藏得极为隐密,守卫得严谨非常;旁人不但难以探知地底有个密室,即使知晓,也绝难闯入。密室布置完成后,楚瀚便回到皇宫中恭顺夫人旧居花园角落的枯井,将当年藏在井中的紫霞龙目水晶和《蝉翼神功》秘谱都取了出来,收在密室之中。后来梁芳取了万贵妃的两件宝物交给他,他便也藏在此处。
这密室的入口便在堆满了破烂家具的左厢房中,一个破旧的四件柜左下门之后。这时楚瀚奔到左厢房,解除了几个防止外人闯入的机关,打开柜门,跨了进去,沿着阶梯往下,来到密室。他还未点灯,黑暗中便见角落放置水晶之处,闪耀着一团紫色的光芒。
他心中一震,抢步来到水晶之前,心中又是兴奋,又是自责:“我真是太糊涂了。仝老先生嘱咐我每夜观望水晶,我竟然忘得一干二净!紫气或许已出现许久了,我却直到现在才发现!”
他凝望着水晶,见到水晶当中的紫气在黑暗中流动闪耀,按捺不住心中的欣喜,暗想:“或许时候真的到了!”伸手轻轻捧起了水晶,小心地收入怀中,离开密室,夺门而出。
他怀揣着紫霞龙目水晶,飞身潜入安乐堂羊房夹道。当时纪善贞还醒着,泓儿却已入睡。楚瀚对她道:“我有紧急要事,需叫醒泓儿。”
纪善贞有些惊讶,却没有多说什么,便去密室中叫醒了泓儿,楚瀚也跟了进去。泓儿原本搂着小影子而睡,这时揉揉眼睛,坐起身来,见到楚瀚,问道:“瀚哥哥,有什么事吗?”
楚瀚对纪善贞道:“娘娘,请您出去一会儿。”纪善贞见他神情凝重,便不多问,走出密室,关上了暗门。
楚瀚从怀中取出龙目水晶,对泓儿道:“泓儿,你看着这个水晶球儿。仔细瞧,仔细听。”
泓儿有些怀疑地接过了水晶,往水晶当中望去。小影子曾在地底密室见过这水晶球许多次,并不稀奇,但仍坐在一旁,睁着金黄色的眼睛,好奇地盯着水晶球中不断变换的色彩。
泓儿凝望它许久,都未出声。楚瀚忍不住问:“你见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
泓儿微微摇头,又专注地往水晶当中望去。楚瀚见水晶的颜色由紫色转为纯净的青色,又见泓儿脸上逐渐露出笑容。他心中又是兴奋,又是着急,再次问道:“泓儿,你见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
泓儿并未抬头,仍旧专注地望着水晶,说道:“我见到了许多人,他们脸上都笑得很开心,我也听到了他们的笑声。”
楚瀚不明白,又问:“都是些什么人?”泓儿道:“我不知道。有几个农人,几个樵夫,几个小贩,还有许多孩子。”
楚瀚“嗯”了一声,仍旧不甚明白。过去数月中,他曾多次偷偷带泓儿出宫玩耍,在城外田郊中见到耕田的农人,在山林中见到砍柴的樵夫,以及其他各色各样的市井小民,因此泓儿对皇宫以外的世界并不陌生。但听泓儿又说道:“我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开心了,因为他们有的吃,有的穿,而且不用害怕什么。”
楚瀚听出泓儿语音中的向往,心中也不禁恻然。泓儿自幼在恐惧躲藏中长大,向来吃穿从简,众宫女宦官能张罗到什么便给他吃什么,衣服也是用大家省下来的碎布拼凑缝成的。他知道泓儿非常懂事,小小年纪,便能够忍受整日被关在夹壁密室中的枯燥和寂寞,懂得得时时自制,保持安静,不然随时有杀身之祸。泓儿自幼生活在困乏压抑和危险恐惧之中,因此明白有的吃,有的穿,免于恐惧,便是人生最大的幸福。楚瀚想起第一回带泓儿出宫去玩时,泓儿手中持着的一粒糖葫芦跌到了水沟里,被一个小乞丐捡去吃掉了。那时泓儿便展现出极大的仁慈心,竟然将自己身上唯一拥有的事物——一对楚瀚刚刚买给他的团圆阿福小泥人儿——送给了那个小乞丐。这种人溺己溺、人饥己饥的胸怀,不是每个人都能有的。
楚瀚想到此处,眼眶不禁湿润,陡然明白:泓儿已经准备好了,他了解民间疾苦,懂得仁慈体恤,知道一个人要如何才能活得快乐,活得有尊严。楚瀚心中激动,伸臂将泓儿拥入怀中,喜极而泣,说道:“我明白了。泓儿,你好好等着,你的生活很快就会不同了!”
他收好了水晶,更不迟疑,当夜便去见怀恩,将百里缎的来由和威胁全都说了。怀恩皱眉道:“这李选侍很不好惹,我早就怀疑她来历不寻常,原来竟是锦衣卫出身!万岁爷身边跟了这样一个女人,绝非好事。她竟知道了小皇子的事?”
楚瀚道:“正是。事不宜迟,小皇子不能再躲下去了,一定得现身露面,得到万岁爷的认可。”
怀恩点点头,说道:“我早在盘算这件事。小主子都六岁了,不能无止境地躲藏下去。但这事要如何办妥,我始终没能想到完善之策。”楚瀚道:“如今火烧睫毛,事态紧急,即使冒些险,也只得硬着头皮去干,否则小皇子的安危可虑啊!”
怀恩凝肃地点点头,说道:“你说得是。”两人便低声商议起来,拟定计策,分头执行。
这一日,楚瀚感到坐立不安,焦躁难言。多年来的等待,就在这一刻了!他这一年来小心谨慎,慢慢翦除万贵妃的羽翼,除掉了万家兄弟,并将宫中听命万贵妃的宦官宫女一一除去或收归己营,如今时候终于到来。他与怀恩商量妥当,决定于当日起事。
这日怀恩蓄意安排张敏替成化皇帝梳头。这时成化皇帝已年近三十,望见镜中自己面容衰败,已不复青春年少,忍不住喟叹道:“我都快老了,却仍然没有儿子啊!”
自从万贵妃所生的悼恭太子夭折后,他便一直未曾有子息。当然万贵妃在暗中堕掉和杀掉了不知多少胎儿婴儿,他自然全被蒙在鼓里,一概不知。
张敏听见皇帝这么说,栉发的手不禁颤抖,心中暗想:“时机到了,时机到了,天助我也!”当即放下栉子,拜伏在地,颤声道:“张敏该死!启禀万岁……万岁爷……已经有皇子了!”
成化皇帝愕然,低头望向地上的张敏,忙问:“我有皇子了?你说什么?”张敏叩首道:“奴才一说,必死无疑。但是万岁爷一定要替小皇子做主啊!”
成化皇帝听他口气真切急迫,似乎确有其事,不禁又惊又喜,连声道:“这个自然,这个自然。你快说,孩子在哪儿?”
这时大太监怀恩站了出来,叩首道:“万岁爷,张敏所言千真万确。小皇子潜养于西内,如今已有六岁了,奴才们一直隐瞒着,不敢让人知道。”
成化皇帝一时高兴得昏了头,并未去想为何众宦官将皇子藏起,又为何不敢让人知道,只连声嚷嚷:“真有此事?快带我去见他,立即便去!”
怀恩早已备好了皇舆,让人抬了皇帝经过金鳌玉蝀桥,来到西内北海之旁的玉熙宫。玉熙宫再往北去,便是羊房夹道了。但是这等低下卑贱的处所,万岁之尊自然是去不得的,只好停舆在玉熙宫的厅堂中,遣张敏去迎接皇子出来。
这一切都在楚瀚的暗中观望之下。当张敏来到纪善贞的房中时,楚瀚已早一步赶到,将事情禀报给了娘娘。纪善贞虽然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日,但临到头来,仍感到不敢置信,她拉着楚瀚的手,询问再三:“是真的吗?是真的吗?”楚瀚不断点头。纪善贞心中激动,一时悲喜交集,泪流满面。
她镇定下来,抹去眼泪,走到泓儿身边,蹲下身子,紧紧抱住了泓儿,微笑道:“孩子,好消息,你爹爹派人来接你啦。你待会儿见到穿着黄袍、留着胡须的人,那就是你爹爹。知道吗?”
泓儿眼见母亲神色激动,警觉事情严重,说道:“娘,你跟我一块儿吗?”纪善贞摇了摇头,说道:“你先去,我一会儿就来。”
泓儿望着母亲,心中明白母亲只是在安抚他,说道:“我不去成吗?”
纪善贞笑着摇头,说道:“你去见你爹爹,这可是天大的好事情。怎能不去?别担心娘,有你瀚哥哥在。”泓儿望向楚瀚,楚瀚也点了点头。泓儿对瀚哥哥万分信任,便道:“我明白了。我去。”
纪善贞替泓儿穿上一件亲手缝制的绯色小袍,让他随张敏坐上小车。她望着泓儿离去的背影,忍不住哽咽,低声对楚瀚道:“泓儿这一去,我就没得活啦。”
楚瀚握住她的手,摇头道:“娘娘莫说这等丧气的话。请放心,有我在。”
却说泓儿在张敏的护送下,火速来到玉熙宫外。张敏将他从车上抱下,放在阶梯之下。这时泓儿一头长发披散在地,他自出生以来便躲在夹壁密室之中,从未有机会剪发,因此发长及地。他抬头望见一个穿黄袍、留长须之人坐在堂上,想起娘的吩咐,便走上前去,主动投入那人的怀抱。
成化帝激动得全身颤抖,连忙伸手将孩子抱起,放在膝上,仔细观望他的脸面,不住抚摸他的头脸手脚,喜不自胜,流泪道:“这真是我的儿子!你看他多像我!”
怀恩站在一旁,听皇帝这么说,顿时放下了心头大石,赶忙上前叩首道:“皇上大喜!皇上大喜!这等大喜事,需得立即让外臣知晓才好,好让普天同庆啊。”
成化皇帝连连点头,说道:“不错,不错。你快去内阁,向阁臣详细说明此事。”
怀恩知道事情一旦公布给外臣知晓,那便是天下皆知,再也不可能被掩盖了。当即领命奔出,来到内阁。当时任职内阁的是被后世称为“纸糊三阁老”的万安、刘吉和刘珝三人,其中除了万安是万贵妃的亲信外,其余几人对于皇嗣还是极为重视的。三人听了怀恩的叙述,皆是大喜,群相庆贺。万安暗中惊惧交集,想质问皇子的真假,但在一片庆贺声中,又听见皇帝喜极而泣的情形,生怕扫了皇帝的兴,更怕触怒了皇帝,只有隐忍不言,赶紧悄悄将消息通报给万贵妃知道。
怀恩老于世故,当即借机敲钉转角,立即请群臣次日便即上表道贺,并让大臣草拟诏书,将寻得皇子之事颁诏天下。
次日,群臣果然一齐入宫祝贺。成化皇帝坐在龙椅之上,怀中抱着泓儿,读了大臣所拟关于寻得皇子的草诏,龙心大悦,不断点头,说道:“你等揣知朕意,甚好,甚好。快将这诏书颁布天下,让天下臣民同喜同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