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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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小字辈儿的徽商压根儿就没见过胡老太爷,但都知道这位老爷子脾气大,是徽商中的耆老。今日一见先就是一愕,不为别的,那五短身材很难让人相信这就是当年与各地商帮在四海争雄的徽商前辈。
胡总执事与这位老太爷沾着亲戚,是没出五服的侄儿,一见胡老太爷面沉似水,手里那长年不熄的旱烟袋竟然没点火,心里就是一惊,赶紧加着小心上来伺候。
“胡齐达,我说你小子是不是猪油蒙了心!”果不其然,胡老太爷张口就叫着总执事的名字开骂。
“老太爷您别生气,到底是谁惹了您了?来京怎么不派人递个信儿,我们大家好到高碑店去迎您。”总执事还以为是没能远迎让胡老太爷不痛快了。
“迎我?省省吧,我可没那么大的福分!”胡老太爷别看年纪大,中气可足得很,目光扫视全场,“要是问谁惹我了,你们全都有份!”
“这话是怎么说的?我们哪儿敢惹您老人家啊。”总执事陪着笑脸。
“别说不敢,你们这伙人胆子比天都大。我问你,是不是你把古平原得的‘天下第一茶’给黑了?”
“那、那是京商挑的头……”
一句话还没解释完,胡老太爷就一口啐过去:“走到河间府我就听说了,咱们徽商得了‘天下第一’的名头,还是皇太后的御笔亲封,这是多大的荣耀,又是多大的生意。可是你们这群不成器的东西,居然要帮着外人把这件事给阴干喽。好、好、好,真是一群好样的!”
侯二爷狗头狗脑地躲在胡总执事身后,胡总执事心里有气,心说当初是你撺掇我做这件事,如今倒躲了,他把身子稍稍闪开一些,把侯二爷让了出来。不看见侯二还好,胡老太爷一看见他,更是火冒三丈,用烟袋锅指着侯二的鼻子问道:“听说京商请客,要大家立字据,不与古平原做生意往来,你第一个按了手印?”
侯二爷头都不敢抬,好半天才讷讷地答应一声;“是!”
“啪”的一声,老爷子蹦起三尺高,狠狠一巴掌打在他的脸上。
“你白长了这么大个子,光知道吃饭不知道想事!你分得清里外么?知道京商的‘京’字和徽商的‘徽’字不是一个字么?”
侯二爷哪敢回嘴,二话不说当着众人的面跪下了。
他这一跪,胡老太爷反倒更好下手了,“噼啪”又是两巴掌。这几巴掌就像打着所有人脸上一样,胡总执事只觉得面上发烧,讪讪地过来劝着。
胡老太爷好不容易才消了点气,对着众人说:“我知道,当初古平原是犯了众怒,可是此一时彼一时,今日他得了‘天下第一茶’的美名,那是为我们徽商争了多大的脸面哪!就是再有不对也该原谅了。可你们倒好,硬是胳膊肘往外拐,要把他逼到破产毁业。我问三老四少一句,咱们不都有个一样的名字叫徽商么?怎么自家人反倒打起窝里炮来了。”
人们围在胡老太爷身旁静静地听着,此时脸上都不由得现出愧色。
胡老太爷长叹一声,环视一周,声音颤抖着,面上带出了疲乏的老态。
“我还记得年轻的时候,在蒙古做生意,有几家晋商联合当地的票号断了我的钱路,害得我没钱付给蒙古人,当时真急得要跳河。就在这个时候,京里的几位徽商知道了,连夜赶着大车给我运银子,银子运到正是期限的最后一天,那真是素不相识却雪中送炭,我差点没给人家跪下,可人家怎么说?他们说救的不是我胡泰来,救的是徽商在蒙古的信誉。”胡老太爷说到这儿,已是老泪纵横。
“什么叫徽商?同声共气、团结一致才是徽商,这样走在外面抬出这块招牌来,人家才看得起你。像你们现在这样做,分明是在拆自家的台,看着自家人倒霉却在一旁偷笑,等到有一天人家反过手来对付你们,后悔也晚啦!”胡老太爷说到激动处,不住地用长长的烟杆杵着地面。
这真是金石之言!徽商们听的都是悚然而惊。
胡老太爷跺了跺脚,从手上摘下一枚戒指,丢到侯二爷的面前。
“明天凭着我这枚戒指上的图章,到钱庄取银子。”
侯二爷这才抬起头:“舅舅,银子我手里还有,您莫不是有大用处?”
“买‘天下第一茶’必须要给个好价钱,别人不捧场,我们自己也要捧。我也知道你手里有银子,是故意让你到钱庄去的。你取银子的时候要说明白,这银子是用来与古平原做买卖!不是没人买‘天下第一茶’吗,我全数买下,就在泰来茶庄里卖!”
侯二爷大惊失色:“舅舅!这可使不得!”
胡老太爷把眼一瞪:“你说什么!”
侯二爷咽下一口唾沫:“听了舅舅的教训,我知道这一次的事情做错了。可是已然错了,再要更改,别人会说我们出尔反尔,按了手印却反悔,那泰来茶庄的信誉怎么办?”
“放屁!这时候你倒想起信誉二字了。泰来茶庄是你的还是我的,我没按手印就不算数!”
“您听我说。”侯二爷真的急了,“不是我不领古平原的情,这一回他实在是犯了各个商帮的忌,我们要是帮他,就等于与普天下所有的茶商作对,泰来茶庄在全国各地都有分号,万一犯了众怒,被人群起而攻之,即使是我们也承担不起这个损失,搞不好您一辈子打下的江山就要毁于一旦。一时意气用事,替古平原当这个挡箭牌,实在是划不来。”
他前面说的那些都对,胡老太爷也在认真考虑,可后面一句“意气用事”又把老爷子的火气撩拨了起来,他犯了倔劲儿,山羊胡子一翘,气道:“我胡泰来做了一辈子生意,还没怕过谁呢,他们不服气尽管冲我来!你不用说了,这事定了,明儿一早就去找古平原买茶!”
“听说那古平原已然陷入绝境,京商联合众商帮打算把他赶尽杀绝。”四喜给苏紫轩梳着长长的乌发,轻轻在她耳边说道。
苏紫轩隔了许久没言语,四喜也不意外,这位小姐自打那日从万茶大会回来就一直寡言少语,更稀罕的是,过了几日居然穿起了许久不穿的女装,今日沐浴后竟还要四喜为她对镜理妆。
“这是我从南城玲珑阁买回来的宫粉,连京西胭脂铺的上好水粉也不如它。这绛紫色的口脂是波斯的货色,小姐你用来点唇真是好看。”四喜说话间为苏紫轩挽好了髻子,髻上簪着一支从琉璃厂多宝斋买回来的珠花簪子,那上面珍珠足有指肚般大小,上面垂着嵌宝的流苏。
苏紫轩缓缓起身,四喜忙为她在小衣外披了一件银丝朱红的细云锦合欢纹长衣,小心翼翼地说,“小姐,你换了女装打算去哪儿啊?”
“哪儿也不去,只是看看罢了。”苏紫轩望着镜中的自己,怔怔地说,“我都快忘了自己是个女人了。”
四喜听得心里一酸,差点坠下泪来。
“这一手的确狠。”苏紫轩忽然开口,四喜一愣,才明白过来她说的是京商对付古平原的事儿。
“眼下正是趁热打铁之际,他们却要狠狠泼上一盆凉水,非把这火浇灭了不可。”
“那要是换了小姐你,如何应对呢?”
苏紫轩又沉默了下来,四喜正感不安想要乱以他语,苏紫轩却走到书案前,拿过一张小笺,四喜见她要写字,赶紧过来磨墨,苏紫轩只写了两个字在上面。
“明儿一早,你拿着这个去‘客来升’,把它给古平原。”
“舍得?”四喜不解地低声念着上面的字。
傍晚时分,古平原步出客栈,他思来想去,可就是找不到能把兰雪茶卖出去的法子,心情十分烦躁,不知不觉走到了前门大街上。
此时正是各行各业结束一天劳作,找地儿喝酒饮茶聊天吹牛的时辰,前门大街上热闹非凡,古平原却是心不在焉,眼睛虽然四处看着,可是心里想的还是兰雪茶的事儿。
“这是兰雪茶,是天下第一茶,掌柜的,您尝尝看,这真的是好茶。”一语入耳,古平原便是大大的一怔,侧头看去,街边一个茶店的柜台前,一个大姑娘正在捧着一包茶叶,苦苦哀求着茶店掌柜。
“姑娘,你拿走吧,我家的店不进这茶叶。”掌柜的摆了摆手。
“我把这茶放在你这里,不要钱,白给这些茶客喝还不行吗?”
“那也不行。”掌柜的有些不耐烦,“拿走,拿走!”说着连连挥手。
“掌柜的,求求您。”那女子正是常玉儿,她一张脸臊得通红,欲走还不甘心,楚楚可怜地站在柜台外面。
“唉,我跟你说实话吧,这兰雪茶要是进了店,我这茶店就要倒闭了。前几日京商会馆已经四处放出话,谁敢买卖兰雪茶,就让谁的买卖做不下去。我有几个脑袋敢惹李半城啊,姑娘,你就别为难我了。”
常玉儿咬了咬唇,刚想转身,忽然有人在一旁阴阳怪气地说:“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怎么这天下第一茶还得求人来喝,别是假的吧。”
“不假,这是真的兰雪茶,是徽州制茶大师闵老子亲手所制。”常玉儿见有人肯理会,忙不迭地对着他说。
茶店正中的桌子上,坐着几个油头粉面的纨绔少爷,其中一个正是开口说话的人,他打断了常玉儿的话,指了指桌上的茶壶:“甭说那么多,把这免费的好茶给咱爷几个沏上尝尝。”
常玉儿点点头,走过来刚要提壶,那少爷也伸出手去,正把常玉儿的手握住:“哎,你……”常玉儿一惊挣扎,壶倒在桌上,热水洒出烫了她的手,茶包也散了开来,里面的茶叶一半落在地上,一半落在桌上。
常玉儿心疼地刚要弯腰去拣,那少爷伸臂一拦,指了指自己的裤裆,放肆地一笑:“怎么这么不小心,让你沏茶,弄得我满身都是,连裤子都湿了,还不赶紧给我擦擦。”同桌的那几个人都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
常玉儿又羞又气,正想起身,从身后猛冲过来一个人,一抬脚“咣”地一声把这茶桌踹翻了,一时杯壶落地摔个粉碎,几个纨绔吓得四下一闪。
“玉儿。”那人一拉常玉儿的胳膊。
“古大哥。”常玉儿怔怔地望着他,古平原还是第一次称呼她为“玉儿”,常玉儿的心里突然涌上一股暖意。
古平原目光复杂地看着她,心中却是五味杂陈,自己好歹也是七尺男儿,却让一个弱质女流为了自己当街求人,看着常玉儿,他又是心疼又是难过。他随手给掌柜的丢下一块银子,对常玉儿说,“我们回客栈去。”
常玉儿顺从地点了点头,跟在古平原身后走了出去。
古平原房间里的灯一夜没灭,他一直坐在桌前,在苦苦思索着,怎样能破解眼前这个困局。
“我舍了自家的茶田,换得了一道好茶;老师舍了自己的性命,换得了我一条命;玉儿姑娘舍了女儿家的矜持,还不是想为我换得一线商机。难道我就如此没用,竟然连一个办法都想不出,就眼睁睁看着这来之不易的天下第一茶就此一败涂地?”古平原心浮气躁,端过早已凉透的兰雪茶一饮而下,清鲜之气顺喉而入,借着这股子凉意,他又想,“大家都能舍,难道我就不能舍,可我要舍掉什么才能让众商帮打破成见,愿意和我做生意呢?”
“难道说……”古平原的眼睛忽然亮了,灯火映在他的双目中,那火焰仿佛越来越大。
第二天一早,郝师爷、常家父子、林查理以及所有在担心这件事的伙计都聚在了“客来升”的大堂,眼睁睁地望着二楼的楼梯口。货色堆在永定货栈,一天天拖下去总不是办法,他们都知道古平原昨夜一晚未眠,巴望着他能有个什么办法,哪怕是贱价出手,也比白白耗在这儿强。
可是等了许久古平原还是不下来,后来郝师爷实在忍不住了,想上楼去叫,这时候古平原才出来,见大家都在看自己,他微微一笑。郝师爷离得最近,惊奇地发现古平原脸上是那种“劈破旁门方见月明如洗”的神色,几日来的满面愁容早已消失不见。
“老弟,你……”
郝师爷的话刚说了开头就被古平原摇摇手止住:“郝大哥,你先别忙,我要出去一趟,咱们有事回来再说。”
“去哪儿?”刘黑塔抢着问道。
“需不需要准备什么?”常四老爹也急忙问道。
古平原拍拍刘黑塔的肩膀,安慰地说:“你们都不要急,应带之物我已带了,你们随我来便是。”
众人这才发觉古平原的手里拿了一本纸册,隐隐见墨迹新鲜,大概是昨晚一夜之间写成。
郝师爷知道古平原胸有城府,既不愿多说,问也是无用,按捺下好奇之心,反将众人七嘴八舌的问话一一劝住。
古平原左右看了看,见人都齐了,便向客栈外走去。四喜正到了客栈外,见古平原带着众人走了出来,她想了一下也跟了过去。
走了一会儿,大家发现这不是直奔西琉璃厂后孙胡同嘛。
刘黑塔在后面悄悄问郝师爷。
“我妹夫这是要干什么?”
郝师爷面有忧色:“难不成他是要到各地商人会馆大闹一场?这么做可是殊为不智啊。”
“什么智不智?就许那帮乌龟王八蛋欺负人,就不许我们去出口气?妹夫要闹,我打头阵!”刘黑塔向来是不怕把事情弄大。
说话间,一行人就已经进了后孙胡同,这时各家会馆里都已有人进进出出,看见是这个“众矢之的”的古平原带着一帮人来了,全都匆忙去禀管事。
古平原也不理会一路上的指指点点,径直来到徽商会馆门口,刚要迈步上阶,却见胡老太爷带着侯二爷及一干茶商正往外走。
二人这一碰上,俱都是一愣,古平原惊喜交加,忽又想起徽商此时对自己的态度,踌躇着不敢上前打招呼。
胡老太爷却是没想那许多,他瞪大了眼睛看清是古平原之后,紧走两步上前握住古平原的手。
“贤侄,真是不容易,恭喜你了!拿到‘天下第一茶’实在是为我徽商长了脸,可喜可贺啊!”
就这一句,古平原眼泪差点掉下来,这么多天了,这还是第一次有徽州商人向自己道喜。
他按下心中的委屈辛酸,强笑道:“老太爷,多谢您了。您这是要出门?”
“我就是要去找你,不是没人买你的茶吗,我买,有多少我买多少!”
一听此言,古平原身后众人都是大喜,只有古平原脸上没有一丝笑容。
别看古平原面上不露声色,心里受的震动可比谁都大。他是光棍玲珑心,一点就透,看见侯二爷皱眉板脸,再看胡老太爷激动的样子,就知道这是老太爷一意孤行要帮自己的忙。当然自己可以装糊涂,把茶叶都卖给泰来茶庄,之后的事情都可以不管,但那样做等于将所有的问题都推给了胡老太爷,未免太不仗义了。
想到这儿,古平原刚有些活动的心思又稳住了,他把住胡老太爷的手臂,诚挚地说:“老太爷,您的意思我都懂,您容我先进院去向大家交代几句话,然后咱们再谈买卖。”
胡老太爷不住点头,有他在前面,胡总执事自然是不敢再拦古平原,一干人等走到会馆的大厅里。
这时候徽商会馆外面已经围聚了不少各地的茶商以及会馆的管事,大家都想看看这古平原要做些什么。
古平原站在厅中正中央的位置。商人尊崇的神依其主营行业各有不同,茶业敬陆羽,盐业敬蚩尤,丝织业拜的则是马头娘娘,到了会馆里则千篇一律,中堂上挂的都是财神赵公明。
古平原先拜过财神,心中默祷数遍,这才起身面向大家。
“诸位徽州的同行,今日我古平原到此,不为别的,只是想向大家赔个罪。当初我莽撞无状,害得徽商失了藏边客源,真是百死莫赎,还望各位多多见谅。”
他不追究众徽商与外人勾结,联手迫害自己,却一上来就自认“有罪”,这大出众人意料,一个个脸上都不自然,显见得是内惭于心。
但也有人认为古平原这一招是先抑后扬,搞不好接下来就要找麻烦了,且看他往下是如何说。
古平原接着又说道:“既然是赔罪,当然要有赔罪之礼,古某身无长物,最宝贵的东西莫过于此。”说着他把一直攥在手心里的那本纸册轻轻放在桌上,松手的时候他犹豫了一下,随后放开,那纸册的封面上有一个明显的湿手印,竟是紧张得手心出汗。“特将此物献上,以示心意之诚。”
这时众人的好奇心已经到了顶点,都恨不得过去将那册子翻开看看里面到底写的是什么。
“贤侄,你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可把我老头子都弄糊涂了。”胡老太爷走南闯北一辈子,什么没见过?可古平原这一手让他也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古平原一指桌上的册子:“这里面是兰雪茶种植与制作的方法,是闵老子心血所聚,他老人家已经将其传授给我,我悉数录在此册中,只要是我徽州的茶商茶农,人人可以看可以学。”
他这一句话说出来,所有人都惊得难以置信。制茶的秘方对于茶商来说那就是命根子,更何况这是“天下第一茶”,古平原这样做等于是将好不容易打下的江山拱手于人,自己到头来却是双手空空。
“平原!”、“妹夫!”、“老弟!”、“古老板!”跟着古平原来的这些人无不惊骇,纷纷失声而呼,都以为他是急痛攻心,迷了神智。
“古某种出兰雪茶虽然有一半的运气在里面,不过闵老子改良方法后,这兰雪茶只要在适宜生长之地便不难种出。如果诸位还有什么不明之处,尽可来问我。”古平原说话不紧不慢有条有理,越发显得是心智清明,而非一时糊涂。
“你这是……”胡老太爷被古平原这一招弄得是枪法大乱,看着他不知说什么好。
“老太爷,古某当年也曾读过几本书,古书中云‘独乐乐,与民乐乐,孰乐?’那自然是与民乐乐。这天赐茶王的福气并非该我古家一家独享,今日分享给徽州所有的茶业中人,才是合了天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