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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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大老爷定的规矩,咱们得照做不是。这些都是刁民,不饿上十天八天,哪里会把压箱底的钱找出来。”李典史满不在乎。

“先给他两口吃的,等会儿出来再说,即是认识,我替他以钱抵粮完税便是。”古平原这么一说,常玉儿大出意外地看了他一眼,默默地从提篮中拿出两个莜面栲栳,塞进去递给了“九爷爷”。

这还是明监,等再往里走,便是黑黢黢不见天日的暗牢。常玉儿想到爹爹就关在这种地方受罪,眼泪“啪嗒啪嗒”直往下掉。

几个人脚步不停,眼瞅着就来到最里面的一间大牢房,不用问,常四老爹必是关在这里面。

“这是关死囚重犯的牢房,按例不许探望。你们快着点,万一知县大人来巡牢,我也不好交待。”说完,李典史往里面叫了一声,“常四,有人来看你。”

他这么一叫,常四老爹在里面顿时听见了。他扑到牢门前往外看一眼,轻叫一声:“玉儿……”

“爹!”常玉儿一声痛叫,也扑了过去,隔着木栅握着爹爹的两只手,细细端详着,一看见常四老爹被折磨得憔悴不堪的样子,常玉儿泣不成声。

“爹没事,没事,这不是好好的嘛,玉儿,你一个女儿家怎么进来这种地方,黑塔也真是……古、古老弟?”常四老爹话刚说到一半,抬眼看见了站在后面也是热泪盈眶的古平原,顿时惊呆了。他原以为古平原必定也被抓了进来,却怎么好整以暇地站在外面?

古平原往前走了两步,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难过得不知说什么才好。

“老爹,是我连累你了,我真该死!”

“唉,这叫什么话!其实是我连累了你,这摆明是要夺我的家产,若没有这事儿,他也未必就举发你。何况有句话叫‘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他这么处心积虑,就是没有你这么一档子事,我也难逃一劫!”常四老爹摇了摇头。

这真是替人着想到了十二分的安慰话。古平原觉得常四老爹这个人真是忠厚到极点,越是这样他心里越不安,站起身将典史请到外面,伸手入怀,再拿出来已是捏了张五百两的银票。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李典史见他出手愈来愈阔绰,倒有些不敢接了,稍有些迟疑地问:“你倒说说看,这五百两银子是做什么用?”

古平原话说得很诚恳:“没别的意思,想高攀留个交情而已,只求典史大人多照应。”

“怎么个照应法呢?”典史斜着眼问道。

“这我不便说,说了办不到还给您添麻烦,总之老人家年纪大了,您能多体恤就是他的福气了。”

古平原说到这一句,典史脸上才露出笑容,知道这银子拿得不烫手,伸手接过银票。

“行,这话说得识窍。你放心,我一定照顾常老爷子,虽然死囚不能挪监,但我肯定让他吃饱饭,每天午后还能到院里遛遛,满意了吧。”

“是,多谢您了。”五百两银子足够小户人家十年的花用,在这里就买了个牢饭吃饱外加遛圈,但古平原知道,牢狱里面一向暗无天日,牢头接了钱肯办事已是万幸,当下拱手谢过。就在此时,就听里面一阵大乱,哭叫吵骂之声不断,古平原与李典史都是一愣,不知出了什么乱子,赶紧转身进去。

原来他们出去后,常四老爹与常玉儿把这些日子的经过彼此说了说,常家大院易主是瞒不了的,但刘黑塔不知去向的事情玉儿没敢提,老爹问起干儿子,常玉儿只说担心大哥脾气暴躁进来惹祸,老爹连连点头。常玉儿把蒙古的事情简短截说讲述一遍,常四老爹听得一会儿喜一会儿忧,听到老齐头为救众人而死落了泪,听到古平原顺利完成了这笔交易又情不自禁地露出微笑,得知古平原成了王天贵柜上的人,常四老爹皱了皱眉。他毕竟有把年纪的人了,想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

“爹,王天贵也不知打的什么主意,拿了房契却不放人,看样子一时半会儿难把你救出去。”

常四老爹点点头,拍了拍女儿的手:“我老了,死在哪儿都是个死,最担心的是连累你们。要我说你们得空就叫上古老弟赶紧逃吧,那大宅就给王天贵了,至于我,随他处置好了。”

常玉儿咬着唇摇头:“爹,总会有办法的。你、你先吃些东西吧,女儿进来得匆忙,只带了几样点心,还有一囊酒。”

说着常玉儿在地上铺上一条素布,把提篮里的东西一一拿出来摆好,酒也放在一旁。常四老爹真是饿得狠了,闻着莜面的香气就直咽唾沫,匆匆往嘴里塞了个馍,三口两口咽下去,拔起皮囊的塞子大口喝了口酒,那副狼吞虎咽的样子让玉儿看了怎么受得了,偏过头去拭着眼角不断流出的泪水。

这时候身后的十几个囚犯鼓噪起来,他们原本就把常四老爹当软柿子捏,见他大晚上还有人送饭,而且还是个如花似玉的女儿,这其中有几个是真正不冤枉的死囚、作奸犯科的恶徒。他们死到临头,见常玉儿长得漂亮有心调戏一番,碍着牢头在旁有所收敛,李典史一走,他们几个又闻着酒香,互相使了个眼色走了过来。

“老常头,住在死牢还有人大晚上送饭,吃香喝辣啊。嘿嘿,没想到你还有这么个漂亮女儿!早说啊,早说兄弟我前几夜就不难为你了,何必半夜爬起来给我顶尿壶呢。”

“就是,怎么样,我自愿矮一辈,给你当个女婿如何?”

“得了呗,就你那猴瘦样也给人家当女婿?大姑娘,要我说你还是选我,至于好处嘛,晚上你就知道了,嘿嘿嘿……”

这几个人污言秽语,把常玉儿听得面红耳赤。常四老爹知道惹不起他们,只得回身连连作揖。

“几位,你们行行好,我这女儿待上一会儿就走,可别难为她。我谢谢几位了。”

“谢?谢值几文钱一斤,爷们不稀罕,叫你女儿伸手进来,给爷们捶捶腿倒是真的。”

常四老爹没法子,回身对常玉儿急急说道:“玉儿,你快走吧,这儿不是你该来之地。别再来看爹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听天由命吧。”

常玉儿无奈,呆呆地看着几天不见越发老迈的爹爹,真是难舍难离。就在这时候,那几个囚犯见常玉儿不理睬,觉得讪讪无趣,其中一个索性扯下裤子,掏出那不雅之物向外便屙尿。

这个举动把常玉儿吓得花容失色,一遮脸偏过头去。常四老爹再老实也不容人这么欺辱女儿,俗话说“蔫人出豹子”,他愤怒地低吼一声,身子还没立起来就猛冲过去,拦腰把那囚徒掀翻在地,冲着他就是不分头脚地一顿老拳。但常四老爹在里面毕竟孤掌难鸣,没几下就被人打翻在地,几个人围着他踹飞脚,另有几个人过来把地上的食物一抢而空,争抢着喝那囊里的酒水。

常玉儿早已哭倒在地,嘶声喊着要他们住手,不要再打自己的爹爹,可哪有人听他的话。直到古平原与典史匆匆赶进来,典史指挥着狱卒站在外面用鞭子狠抽,那狱卒都是平日练就的把式,鞭子从木柱间如雨点般打落,不一会儿就把那些囚徒打得四散而逃,头冲里腚冲外,抱着脑袋蹲在墙跟底下。

常四老爹嘴角淌血,喘息着勉强站起身,想伸手摸摸女儿的脸,看看手上的血污又垂下手去。常玉儿一把抓住爹爹的手放在自己脸上,嘤嘤地哭泣着。

“爹、爹……”常玉儿再也不愿松手,常四老爹也是心如刀绞,低声说:“玉儿,听爹的话出去吧,别这样……爹心里难过。”

常玉儿是个懂事儿的女孩子,拿出身上的手帕给爹爹拭去嘴角的血迹,强忍悲痛站起身,一步三回头地走出死牢。古平原一脸不忍在旁看着,常四老爹招手把他唤了过来,压低了嗓门道:“古老弟,事情我都知道了。玉儿是个女流之辈,黑塔又莽撞爱惹事,还请你帮我照顾好他们。”

“这何须老爹说,您放心就是。”

“要是有机会……”常四老爹看了看左右,压低声音,“你就逃吧,别管我这把老骨头。”

“老爹,若是我贪生怕死,在黑水沼外就逃了。蒙古人逼得紧时也逃得,就是昨夜我又何尝不能逃?这话您老就别说了。”

“唉……”常四老爹叹了口气,抬起头道:“既是这样,我也不多说了,这里也不是讲话方便之所。我知道你屈身王天贵手下必有不得已的苦衷,听方才玉儿的语气里对你似乎不谅,那么黑塔想必更是如此,你不要往心里去。”

“是。”古平原听老爹这时还在为别人殷殷打算,心头一酸也落下泪来。他向常四老爹道了保重,辞出前又看了一眼牢里穷形恶相的一群囚徒,眉头重重地一皱。

常玉儿呆呆地等在外面,古平原走过她身侧:“常姑娘,我们先出去吧。”

常玉儿又回头看了一眼黑洞洞的死牢,这一眼就望了好久,但终于还是收回目光,随着古平原往外走。等走到明监时,古平原还记得方才的事儿,对先出一步的李典史说:“李大人,方才那个欠了粮税的囚犯,我现在就替他完税。”

“不必了。”李典史扬手一指,“方才那两个栲栳把他噎死了,那不是,正抬出来呢。”

古平原和常玉儿闻言都惊住了,果不其然,从牢里拖出一具死尸,正是“九爷爷”,他一双眼珠都凸了出来,嘴里却还咬着半个栲栳。

常玉儿看着“九爷爷”从自己面前被拖过,她半张着嘴,视线一直随着他转到牢门外,忽然一捂脸,低着头跑出了监牢大门。

“唉!”古平原在关外五年,见过冻饿而死的流犯也不知有多少,却还是第一次看见人被撑死,真觉得这是人间的一桩大惨事。听那几个狱卒说要用一领草席卷了送炼人场,古平原转过身,拿出二十两银票递给狱卒,托他们置一口薄皮棺材,无论哪个乱葬岗,让老人入土为安才是。

“你心肠倒好!”李典史踱过来,颇有些感慨地道:“这年头,心肠好遭报应啊。”

古平原勉强笑笑,忽然想起一事:“李大人,方才与常四老爹同牢的那些囚犯,姓名住所可有造册?”

“自然有,你问这个做什么?”

“能否借我抄录一下?”

“哦,可以。”衙门文书原本不能随意誊录,但古平原出手大方,囚犯名单也不是什么机密要件,典史拿人手短,想了想便答应下来。却忘了问,他要这名册有何用处。

一晃三天过去,古平原一有空就往当铺外跑,也没人问他做什么。在祝晟的无视下,自丁二朝奉以下,所有的伙计都极有默契地对古平原漠然置之。

等到了第三天头上,古平原正在站柜,抬眼发现曲管账又来到了万源当。这一会儿祝晟正在当铺里验一只造型古朴的玉钩云型佩,他拿在手上迎光一晃,嘴角立时不屑地笑了笑,将玉佩往外一推,连“当多少?”都不问一声。

“怎么?我这是汉朝皇室的东西,稀罕得很,你们当铺本钱少我可以让些,不当算是怎么回事?”当主是个华服中年人,咬着一根翡翠烟杆,发急问道。

“这么大片血沁,是倒斗挖出来的?”祝晟也不反驳。

“祖上传下来的,再往上怎么得来的不知道!”中年人样子很是神气。

“哪一辈儿传下来的?”

“这你甭问,总之我太爷爷手里就有这物件。”

古平原在旁观看,就见一众伙计虽然都在忙手头的活儿,但嘴角都有幸灾乐祸之意,像是在看一场预料中的好戏。

“是嘛,你太爷爷抓周了没有啊?还是刚办过满月酒啊?”祝晟这话问出口,伙计们就像约好了一样哄笑开了,仿佛是在给大朝奉捧场。

“你,你什么意思?”中年人放下烟杆,一脸气恼的样子。

“这分明是刚仿的物件。‘璊斑血沁’能瞒得过我祝晟的眼睛吗?你也不打听打听,我自从当了大朝奉,还没打过眼呢。你这一套只好去骗骗对面的‘祥云当’。”

“什、什么‘璊斑血沁’,你胡说八道些什么。”那中年人一听祝朝奉这话,脸上神色慌乱,只是嘴上还不服软。

祝晟把脸一板,正色道:“‘璊斑血沁’确实可以以假乱真,不过太伤天理,把烧红的玉放到活猫狗的肚子里吸血,这种事情是要妨阴功的,我劝你以后还是别做了。”

那中年当主哑口无言,含羞而走。曲管账走过来打了声招呼:“祝大朝奉真是眼力非凡,宝刀未老,可喜可贺呀。”

祝晟早看见了他,淡淡地点了点头:“是曲管账啊,大驾光临有什么事么?还是说王大掌柜又要往这儿荐个猫三狗四的。”

曲管账瞟了一眼柜台里的古平原,看出祝晟不待见他,仿佛对他的处境很满意,没和祝晟做口舌之争,径直道:“今天是王大掌柜搬家的吉日,他说知道万源当后库里有几套不错的家具摆设,让送过去。”

这么盛气凌人地颐指气使,祝晟脸色顿时变了:“对不住,库里的东西都在册上,怎么能随便往外搬?”

“这买卖整个都是王大掌柜的,怎么不行?”曲管账也沉了脸。

“这是当,不是卖!都是有主儿的物件,人家来赎怎么办?”

“那我不管,不是还有死当吗?”

“库里死当的家具,没有什么能入王大掌柜法眼的,你请回吧!”祝晟一甩袖子,下了逐客令。

“你!”曲管账知道祝晟倔,可没想到一个迎头钉子碰得这么重,顿时恼羞成怒。

眼看两个人僵住了,古平原插言道:“大朝奉,我这几日备造另册,天字库里不是有一堂鸡翅木错金镶百宝的桌椅连大柜,还有那张红木嵌螺钿理石罗汉床,当期已满并无取赎,已然成了死当,价值都在千金以上。”古平原知道说这话必定得罪祝晟,但他早就想好了,王天贵与祝晟明摆着水火不容,自己一定要适时表个态,哪怕给一边当枪使,总好过杵在地上当烧火棍。

“听见没有,就他说的这两样,一会儿送到王大掌柜的新宅来。”曲管账抓住机会斩钉截铁地留下一句话,不待祝晟回话,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祝晟猛回头死死盯着古平原,半天才冷笑道:“好好好,真不愧是王大掌柜荐来的人。”他拱了拱手,“那一会儿就麻烦四朝奉亲自跑一趟,把东西送过去吧!”当铺众人无不对古平原怒目而视,古平原神色自若,恍如不见,反倒是摆开四柜的身份,叫着几个伙计从库里抬东西。

装车之后,古平原带着个伙计押车去送,这伙计恰是前几日被他当众解围的那个学徒,名叫金虎。古平原叫他另有深意,半路上开了口。

“这王大掌柜和祝朝奉之间,好像有什么恩怨?”

“这……嗨,其实告诉你也无妨,反正全当铺,不,全太谷没有不知道这件事的。”古平原那天帮金虎的忙实在是帮大了,不然日后已赎过的当票再来赎当,一查册子是金虎经手,他的麻烦就不得了。金虎也不是知恩不图报的人,这几日一直在偷偷帮古平原整理当票册子,眼下当铺里也就是他还能和古平原说上几句话。

“说起来,祝大朝奉的爹要算是死在王大掌柜手里。”金虎把声音压低了,将这件发生在几十年前的事情的始末缘由,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原来当年,祝晟的父亲开了一家小票号,便是这泰裕丰的前身,手下有个得力的徒弟便是王天贵。王天贵对于票号买卖确有天份,祝父对王天贵信任有加,将票号的重要业务都交予他去做,反将自己的儿子送到天津学典当,言外之意便是想将票号的经营传给王天贵,让自己的儿子只当财东,不参与经营。谁知道王天贵此人颇有心机,见票号生意越做越大都是自己整日忙里忙外的结果,到头来为他人做嫁衣,心中便起了不平之意。又见祝父执掌票号身子旺健,自己不知何日才能出头,于是暗中将票号里的钱抽出来去放高利贷,又勾结了一批地痞流氓和官府胥吏,故意打着票号的名义逼死人命,又要打官司。就这样逼得祝父上了他一个恶当,将股本转到了王天贵名下,结果……

“我明白了,结果这本就是一场骗局,祝父情急之下不察徒弟的狼子野心,所托非人,泰裕丰就这么归了王天贵。”古平原一听就知道了结局。

“可不是嘛,这事儿我也是听当铺里师兄说的,事情都过去那么多年了,以讹传讹谁也说不清了。反正就是祝朝奉的爹一气之下归了西,王大掌柜点收俗称‘财神股’的股本清册时,却发现里面只有九成半的财神股,少了半成。原来当初祝朝奉去天津学徒的时候,就带走了半成的财神股归其名下。”

“半成?那有什么用?”古平原不解地问道。

“用处可大了,古朝奉你是外乡人,不知道山西票号买卖的规矩。”

原来山西的生意买卖,无论大小,到了年底都要开三天的财东大会,将各位财东从四面八方请来,一则分红,二来对着一年的盈亏损益提提意见。到时候哪怕只有一百两银子的股,也必被店里尊为上宾,说出话来,大掌柜必须毕恭毕敬地站听。三天三夜之间流水席不断,待到曲终人散,各家店铺才能继续新一年的生意,如此循环往复,年复一年。

“财东大会先分红拿银子,然后讲是非。别家买卖都是客客气气,哪怕是有话要说,必定是先恕个罪,然后语气和缓不伤和气。唯有泰裕丰不一样。”金虎一句话勾起了古平原的兴趣。

“怎么个不一样法?”他偏过头问。

“那可热闹了。泰裕丰的财东只有两个:一个是拿九成五的王天贵,另一个就是拿半成的祝朝奉。祝朝奉恨透了王大掌柜,却又拿他无可奈何,所以每年年底的财东大会,就成了他出气的最好机会。那三天他吃饱喝足了,就指着鼻子骂王大掌柜,王大掌柜还不能还嘴,被骂得狗血淋头也只能站着听。三天骂过,祝朝奉每次都是在分红的银票上吐口唾沫,然后一把丢到王大掌柜脸上,扬长而去,从来不要分红。”

“虽然是个倔老头,倒真是有骨气呢。”古平原不自觉地赞了一声。

“那是真的。”金虎连连点头,左右看看见四下无人,又道:“你别看祝朝奉一身本事,其实家无余财,一家人住的是破瓦房,就差没吃糠咽菜了。”

“那怎么会呢?”这古平原可万万想不到。

“唉,还不是让王大掌柜害的。他那么羞辱王大掌柜,人家能轻饶他?祝朝奉自己开了家当铺,就是这万源当,没几年三弄两弄就归了泰裕丰,再和人合伙做点买卖,每一次都被王天贵搅了,到头来双手空空不说,还欠了人一大笔银子。王大掌柜几次让人给他带话,要是肯把那半成的财神股交出来,不但替他还债,而且当铺也还给他,可祝朝奉每次也都一口回绝,决不考虑。王天贵大概是怕逼得太紧反倒不妙,所以仍是让他在此当大朝奉,祝朝奉却也同意了。后来我听丁二朝奉说,他是怕自己一走,原本当铺的老人儿吃亏,所以才勉强留了下来。”

“原来是这样。”古平原与祝晟同病相怜,都吃过王天贵的大亏,不由得叹息一声,“我这几日看那祝朝奉虽然脾气倔些,人倒是不错。”

金虎深有同感地点了点头,忽然往前一指:“到了,前面那不就是常家大院。”

“现如今是王家大院了。”古平原面无表情地纠正道,驱车上前准备卸货。

古平原说的不错,常家大门上钉着的“常寓”木牌已被拆下,取而代之的是大门两边高高悬挂的“王”字大红灯笼。古平原到门前,王天贵正背着手,看着这气派轩敞的大门,嘴角流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

“门上的漆旧了,明天找漆匠来刷上三遍漆。记住,要刷上好的清江漆。”

“是。”一旁的曲管账躬身答应。

曲管账见古平原押车过来,目光闪了一下,故意说了句:“王大掌柜想要的东西,最后总能得到,谁拦着也没用。”

古平原明知道他是说给自己听,并没接茬。王天贵微微一笑,一瞥眼见到本县陈知县的轿子抬了过来。他也有七品功名捐在身上,故而不慌不忙,等陈知县下轿,众人围上去参拜已毕,他才踱着步走上去,作势一拜,口称“见过知县大人”。

陈知县四十出头的年纪,白净面皮倒有几分书生样子,只是双颊凹了进去,面上无光,带了几分病容,其实是吸食大烟的缘故。他此番是特意便服来贺王天贵的乔迁之喜,见状连忙拦道:“你我一般的品阶,兄弟怎好生受王翁,还是不要多礼。”说着低声一语:“前日受惠甚多,多谢王翁。”

王天贵矜持地一笑:“大人光临蓬荜生辉,只是鄙宅尚乱得很,我也要过几日才搬来,鼓楼大街上满一楼是乔迁宴的正地方,还望大人赏光去坐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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