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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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此时的瞻基看似气定神闲,但内心却一点也不平静。在出京前,金忠曾找到瞻基,言道待今年万寿圣节时,周、楚、辽、谷等诸位藩王将循例进京贺寿。届时他将代表东宫请周王朱橚出面,率领诸王联名奏请皇上册立他为皇太孙。永乐的万寿圣节是两个月后,如果这段时间内疏浚运河进展顺利,对瞻基如愿当上太孙无疑是大有帮助的。可没曾想,他刚一到济宁,河工就遇到了大麻烦!
无论如何,也要保证河工顺利进行!稍一思忖,瞻基便拿定了注意。他将折扇猛的一合,对蔺芳道:“听尔所言,当下之难,一在开支,一在水源!我说的准不?”
“殿下所言正是!”
瞻基眼珠一转,心中顿有了主意,当即道:“开支的事,包在我身上。只要不是三五百万贯的超额,我还是有办法的!”
“真的?”这下不仅蔺芳,连宋礼的眼中都冒出狂喜的目光。在临行之前,永乐给他二人交过底,疏浚运河的费用最多不能超过六百万贯。可光从眼下看,就算找到合适的引汶济漕河道,开支也会逼近八百万贯。二人对此束手无策,只能想着将来上书请朝廷增拨钱饷,但又怕永乐不允,不料瞻基却轻而易举地将它揽了过去。
“殿下,如今朝廷不宽裕,要想多拿一两百万贯出来,怕也殊为不易吧?”望着瞻基略带几分稚气的脸庞,宋礼有些担心地道。他生怕这位小皇孙不知天高地厚滥打包票,到时候朝廷一个没钱,自己空欢喜一场倒也罢了,瞻基自己也因此会受到影响。
瞻基却似乎并不担心,他潇洒地一挥手道:“这是我的事,二位就不用管了!眼下最要紧的就是水源!蔺芳既言元代旧道不可用,要另寻河道,那你们准备何时去寻?”顿了一顿,他又强调道,“这事可拖不得,要尽快进行!”
听瞻基这么说,宋礼和蔺芳就是有疑虑也只得放下。宋礼遂道:“臣打算过两日便去东平瞧瞧。那里原先有一条沙河旧道,后被淤塞,若能打通,可作为运河水源之一补充!至于蔺芳,则准备微服前往开河站和寿张,看能否找到合适路径建渠,将汶河水引到会通河里来!”
“哦?”瞻基奇道,“何以要微服前往?”
宋礼苦笑道:“殿下有所不知。去岁大清河决堤后,东平、寿张、都有好些流民,现在还有一部分未有归家。东平这边是州城还好些,寿张不过是一中县,开河口离县城又远,怕是更不安全。蔺芳虽也算是钦差,但毕竟只是九品,到那边去,排场大了不合适,可要带的人少了,灾民们见着闹将起来,反而坏事,倒不如微服过去,如此也可少许多麻烦!”
“倒是这么个理!”瞻基点点头,忽然脑子一转,兴致冲冲地一拍手,对蔺芳道,“既然如此,那我也跟着你一道去!”
“什么?”宋、蔺、金三人吓了一跳,脱口而出道:“万万不可!”
“为何不可?”瞻基被他三人的态度逗得一乐,道,“此次我本就是来帮办河工之事,现前往勘察河道,正是职分所在!”
“殿下乃千金之躯,怎可亲赴险地?白龙鱼服,万一出个差池,臣万死难辞其咎!”宋礼一口驳回。
“这个无妨!我的大伴李谦,在燕藩时便是数得上的好手!有他贴身保护,必然无虞!”
蔺芳也劝道:“流民成百上千,真要闹将起来,一个李谦济什么事?而且据潘知州言,大清河决堤后,东平一带白莲教也闹得凶,愚民不晓事,多有依附其中的。此等邪教,一向反对朝廷,要让他们得知殿下行踪,定会心生歹意!”
瞻基不以为意地道:“我出京前,父亲殿下曾特地嘱咐,此次前来山东,除了随办河工外,还需多了解民间疾苦。且皇祖父赐我的《务本之训》中,也有命我多察民情风俗与田野农桑之语。既如此,我更当微服前往,借机一观民风,否则便有违皇祖父和父亲殿下之意!”
瞻基把永乐和高炽给抬出来,宋礼和蔺芳便只能哑口无言了。一旁的金纯思忖一番,抬头道:“既如此,臣便行文兖州府,从任城卫驻军中抽几个武艺好的随行护卫!”
“何须如此麻烦!”瞻基有些不耐烦了,眉头一皱道,“此次我本就是微服来鲁,除了这个济宁的潘叔正,其余地方官员都不知道。你一抽调驻军,满山东都知道我来了,那便违了皇祖父之意!”想了想,瞻基又补充道,“何况这么一来,我整天被军士和官吏围着,还能看到什么民情!”
“可是……”
“你们不用再劝!”朱瞻基矍然而起,不容置疑地道,“及早准备,明日我便与蔺芳出城!”
“是……”三位臣子互相一对眼,不约而同地咽下口唾沫,无可奈何地拱手应诺。
七
第二天一大清早,瞻基、蔺芳、李谦三人便乔装打扮,出济宁北门,沿运河北上,直奔八十里外的开河站方向而去。方走到半路,金纯便带着两个宋礼的护卫赶至,好说歹说硬要同行,瞻基说不过他,只得让他跟着。于是一行六人一路北行,到傍晚时抵达开河站。
开河站是会通河上的一个拐点,运河从南流经此处后,将折向西北,经寿张县城后与大清河汇流。众人到开河站以后,也不进镇,直接往北五里到达拐口的堤坝上。待登上堤,蔺芳再次仔细观察了水文及当地地貌,又拿出随身携带的图样细细比对,过了许久,才轻轻一叹,将图纸重新卷起收好。
“怎么样?”见蔺芳面色沉重,瞻基的心也随之一沉,但仍抱着一丝希望发问。
蔺芳摇了摇头,道:“从汶河引水至此倒是可以,但堽城坝距离太远,恐怕到时候得在汶河上重新寻址建坝。而且汶河水量不沛,还需在附近另寻水源。”
瞻基微微有些失望。昨晚在济宁,瞻基与蔺芳谈了半宿,听他详细阐释了此次疏浚运河的计划。在蔺芳看来,元代引汶济漕旧道已不敷使用,想使运河年运粮量达到二百万石,就必须重凿新引水渠,使汶河水可以大量输送到漕河南段。而这新渠的源头,最好就是这业已建成的堽城坝,如此便可省下一笔再建新坝的开销。可是现在这个设想已不可能了。
不过瞻基也未太过在意。蔺芳是个痴人,又只是个末流小官,故把永乐六百万贯的定额看得比天还要重;尽管瞻基已有承诺在先,但他还想着尽量能够省着些工钱。瞻基则不然,百八十万贯在他眼中实在算不得什么,他关心的是尽快将河工的事敲定,为自己的立储大计增加筹码。本来,他想着若果能用堽城旧坝,那也未尝不可。现在此路不通,那便另寻他法便是。想到这里,瞻基大度地对蔺芳笑道:“朝廷也不在乎多花这点子!既然堽城坝不可用,那再筑一个就是。至于水源,咱们再细细探访便是。”
听瞻基这么说,蔺芳心情方好了些,他抬头瞧了瞧天时,已是接近申正,遂躬身道:“天色已不早了,殿下与金大人累了一天,不如绕道去汶上县城歇着吧!”
“还去什么汶上!”瞻基不假思索地道,“咱们直接回开河站找个客栈歇了,明早直接沿河道北上,省得来回折腾!”
“不妥!”一旁的金纯赶紧劝阻道,“这开河站已接近梁山和安山,听说那一带最近不太平,有不少盗匪出没。而且开河站只是个小镇,没有城墙,离汶上和济宁都远,万一出点岔子,官府鞭长莫及!”
“能出什么岔子!”瞻基不以为然地道,“这开河站难道就不是我大明王土?当今太平盛世,哪会有那多强人!”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下河堤,领着李谦直接向开河站方向而去。金纯与蔺芳面面相觑,却也奈何不得,只得赶紧跟上。
一进开河站,气象便是一新。开河站本就是这附近最大的村镇,今天又正巧赶着大集,方圆二三十里的人们都涌来赶集。几人站在镇口放眼望去,这卖小吃的、杂耍的、看相的、唱大戏的是应有应有,每个摊子前都围着一大群人,硬是将整条街塞得满满当当。瞻基到底还是个孩子,平日里在宫中循规蹈矩,一朝被放出来,便有囚鸟出笼之感。先前因要办差,所以还强作正经,待看到这民间市井的繁闹景象,便再也安稳不住了。
大街的正中央是一个露天的小广场,有几家演杂耍的正在那里卖艺。瞻基寻着围观之人最多的一家,一头便钻了进去。待站定一瞧,里头正在表演耍火叉。只见一个瘦猴样儿的青年男子,将一把头部缠满浸油布条的飞叉点燃,随即往空中一抛,飞叉旋转数圈,勾画出一道道绚丽的火花,待上升的势头尽了,旋又跌落下来,眼瞅着就要砸到头顶,男子不慌不忙,往旁边小退一步,用左肩这么一耸,正巧打在飞叉头下方三寸处的的木杆上,飞叉受力,又再次腾空,如此循环往复,男子也不断变换方式,一会儿用肩、一会儿用胳膊,再又用背,最后竟是用臀,每一次的力道和着力点都恰到好处,飞叉不停地上上下下,叉头的火焰越来越大,几次都看着要烧到男子的衣衫,但最终却一点儿火星也没贱着。瞻基久处深宫,哪见过这等好玩把戏?顿时兴奋得不停拍手叫好。
耍完了火叉,瘦猴男子便就退下。随即两个戏班子做工的男人各搬了一块圆形石块到场子中央,又拿过一根看上去十分结实的竹杠,找来绳子将竹杠两端分别绑在石块上。瞻基看着,随即问身旁跟上来的李谦道:“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少爷,这是要举双石,军中力士们比武时也常做这的!”镇上人多,李谦不便再用“殿下”称呼,便改称瞻基“少爷”。
瞻基回忆起去年在宣府军中时,确实也见过类似的道具,不过那些石块每个大都只有四五十来斤,今天看这汉子的石块,怕是有七八十斤重,当即啧啧道:“看来待会儿出场的定是个大力士来着!”
正说着,一个满脸虬髯的敦实汉子走到场子中央。他虎虎有生气地向四周看客抱拳行了个礼,随即屈身握住竹竿两端,都没见着运气,直接将腿一用力,便将一百多斤重的两块大石头轻易地举了起来。汉子举着双石,绕场走了一圈,所到之处,看客莫不大声叫好,瞻基也是开心得直拍巴掌。
待将双石放下,汉子又一拱手,显是要说场面话讨钱,这时人群中几个闲汉叫道:“光举石头算个甚本事?我们要看千斤石!”
“对,看千斤石!”看客们也顺势起哄。汉子见此形势,遂憨憨一笑,便就直接仰卧到地上,将双腿伸进双石中间的竹竿下头。这时,先前耍火叉的瘦猴儿男子和另一个中年男人走上场来,他们一人一边,竟直接坐在两块石头上面。
“这他也能举起来?”瞻基见此情景,顿时不可思议地问李谦。李谦也有些吃惊,不过仍面不改色,只道:“少爷只管看便是!”
这时,场上已有了动静。汉子这次再不敢托大。只见他呼吸几次,调整好气息,随即猛一吸气,额头青筋暴起,口中发出一声怒吼,双腿猛地用力往上一抬,竹竿承载着两块七八十斤的石块连带两个大小伙子,竟被汉子仅用腿力,就往空中升了近一尺!虬髯汉子坚持了好一阵,才慢慢松力,将石块放回到地上,整个过程一气呵成,众人皆被汉子的神力所折服。瞻基看得是目瞪口呆,好一阵才缓过劲儿来,口中喃喃道:“真猛士也!真猛士也……”
表演既已结束,接下来自是讨赏钱了。虬髯汉子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又一拱手道:“各位父老乡亲,在下许三,没甚个别的本事,只靠这一身蛮力混口饭吃!今日在此献丑,还请各位看着打赏几个!”说着一个穿着一件脏兮兮的小花袄的半大姑娘拿了个铜锣出来,与汉子一起来到看客们跟前。
见开始收钱,看客们遂一哄而散,只有几个心善的掏了几个铜子。汉子围着场子走了大半圈,铜锣里仍有区区十几文,正自心中发急,忽见一身书生打扮的小瞻基仍气定神闲地站在前头,汉子心知这八成是个有钱又大方的主儿,赶紧加快步伐,走到瞻基面前,略一躬身,道:“卖艺糊口,还请这位小爷可怜见赏几个!”
瞻基身上从不带钱,听汉子这么说,遂将目光瞄向李谦。李谦会谦,遂往袖子里掏,一下便拿出好几张宝钞,但最少也是十两面值的。李谦见面额太大,正有些为难,瞻基却毫不在乎,当即随手抽出一张,直接放到小姑娘的锣中,又对汉子笑道:“壮士天生神力,流落民间岂不可惜?莫如投军报国,在沙场上厮杀几年,若能赚个功名回来,也能光宗耀祖!”
虬髯汉子见眼前少年一甩手就是十两宝钞,正惊得合不拢嘴,此时听瞻基这么说,遂先谦卑地一笑道:“谢小爷厚赏!”旋又把口风一转,道:“只是这刀枪无眼,真要当兵吃粮,没准儿功名没捞到,就先得命丧黄泉!俺祖祖辈辈都是老实百姓,做不了这脑瓜子别腰带上的营生,也没发家的命,只求能有碗饭吃,俺就知足了!”说完,他便又作了个揖,带着小姑娘继续到别人跟前讨赏去了!
瞻基本有招揽之心,见虬髯汉子不愿,便也只得作罢。这时又听着吆喝,原是旁边又有一家要耍花坛,瞻基遂把此事抛下,兴致勃勃地挤到另一堆人群中。
瞻基这一玩儿便过了小半个时辰,他精神好,在人群中钻来钻去也丝毫不累。只苦了几个臣子,既劝不住这位小爷,又怕出什么岔子,只得拼了老命跟在瞻基屁股后头一起挤。李谦和蔺芳一个终年习武,一个整天往河道上跑,故还没觉得什么,金纯却是个养尊处优的高品京官,平日里哪遭过这等罪?不一会儿就累得气喘吁吁,偏还不能停下来,实在是苦不堪言。
似乎看出金纯体力不济,瞻基终于停了下来。此时他的小脸已是通红,额头上也不住地冒着细汗,瞻基撩起袖子抹了把脸,随即对金纯嘻嘻一笑,伸手往前面不远处的一个戏台处一指,道:“咱们去那里看戏,这个是可以安坐的!”
“少爷!”金纯对瞻基道,“天色也不早了,咱们先找个客栈歇着吧!明儿还得接着赶路!”
“急什么,看一场再去住店不迟!”瞻基说着,便直接走到戏台下面,找了个座坐下来。立时,便有跑堂的过来上茶,又端上一盘瓜子,瞻基便嗑着瓜子,兴致勃勃地看起戏来。
台上演的是《李逵负荆》。开河站这块地在北宋时还是梁山泊的湖面,当年梁山好汉的侠义故事在当地广为流传,颇受百姓欢迎。这出《李逵负荆》为元人康进之所创,乃元杂剧中的名作,说的是恶棍宋刚、鲁智恩冒充梁山好汉宋江、鲁智深,掳走酒店店主王林的女儿满堂娇。李逵下山闻知此事,勃然大怒,回山砍倒杏黄旗、大闹忠义堂,指斥宋江、鲁智深玷辱梁山声名。后三人同去酒店对质,方知是歹徒冒名作恶。李逵深悔莽撞,负荆请罪,并协同鲁智深擒获歹徒,将功补过的故事。瞻基看时,正是第三折开场不久,台上演到宋江听李逵说自己抢了满堂娇做压寨夫人,便带着他与鲁智深二人一起,前去找那王林当面对质。只见那演李逵的正末对着宋江唱道:“哥也!你只说在先时,有八拜之交,原来是花木瓜儿外表好,不由咱不回头儿暗笑。待和你争甚么头角。辩甚的衷肠,惜甚的皮毛!”说完又云,“这是老王林门首。哥也,你莫言语,等我去唤门。”演宋江的冲末刚应了声“我知道!”李逵便叫门科,道:“老王,老王,开门来!”见未应,又道:“老王,开门来!我将你那女孩儿送来了也!”这时,方才还做打盹科的王林忽然惊醒,一下蹦得老高,尖叫道:“真个来了,我开开这门!”然后抱着李逵便呀呀叫道:“我那满堂娇儿也!”叫了半晌,忽然发现眼前竟是那个黑脸虬髯的壮汉李逵,王林又如被电击般蹦开,道:“呸!原来不是。”
这扮王林的老末无论表情还是姿态,都演得惟妙惟肖,尤其是发现抱错人后那一声“呸”,更是让大伙儿乐不可支。李谦站在瞻基身后,见状也是一乐,笑道:“这老王林也不是好鸟,看他这抱李逵的猴急样儿,就像是想占自己闺女的便宜,结果却抱了个黑脸汉子!”
瞻基正在喝茶,听了李谦的话,“噗”地一下将口中水喷了出来,笑骂道:“尔个狗奴才,下面儿都割没了,还想着这等事!”
“奴婢也就是瞎想!”李谦讪讪笑道,“不过奴婢还真想看看那个演满堂娇的旦角儿是个什么模样!”
瞻基见四周没外人,遂笑道:“幸亏尔是个黄门!否则不知多少个黄花闺女要被尔糟蹋!”说完,又道,“尔既想看,就安静些,后头那满堂娇自会出来!”
众人遂又接着往下看,到整个戏快收尾时,李逵和鲁智深将宋刚、鲁智恩两个奸贼捉住,这时扮满堂娇的旦儿果然跟着王林走上台来。瞻基一眼望去,顿时眼光一亮。只见这少女皓齿丹唇,眉清目秀,虽然脸上涂了妆粉,但一双大眼睛却扑哧扑哧闪个不停,煞是明媚动人。瞻基在深宫中长大,美人见的自是不少,但宫中女人,大都讲究个端庄气度,一举一动都有规矩约束,久而久之也就跟个木偶一般。这个少女论姿色虽未见得是绝佳,但看上去却颇有灵气,就这么一小会儿,就让瞻基心神一荡。瞻基伸长了脖子正想多看两眼,却只听得那王林对满堂娇言道:“我儿,不用怕,这样贼汉,有甚么好处?待我慢慢地拣一个好的嫁他便了!”说完便拉着满堂娇下台去了。
“唉……”瞻基意犹未尽地轻声一叹。接下来就是一点收尾戏,瞻基已无心再听,只是见金纯他们还看得起劲,故就暂且坐着。蔺芳本不爱听戏,此时脑子里又尽想着河工之事,故虽耳朵里听着戏词故,但心里其实并未入戏。瞻基轻声叹息,金纯和李谦都未察觉,他反而注意到了。蔺芳抬头一瞧,见瞻基仍面有惋惜之色,他当即一愣,随即想道:这位小殿下该不会是动春心了吧。正思忖着,戏台上又传来唱词:“宋公明行道替天,众英雄聚义林泉。李山儿拔刀相助,老王林父子团圆。”
这是《李逵负荆》结尾时的诗。至此,这出四折戏就全部结束。众票友叫了阵好,便作鸟兽散去。瞻基命李谦去结账,自己随即起身,蔺芳见状,赶紧收起心思,紧跟着瞻基去找客栈投宿。
开河站算是大镇,客栈很有几家,瞻基走了一阵,在一间名为“同归”的客栈门前站住,指着招牌对金纯笑道:“旅客皆是殊途,投宿同归此处,这同归二字有点意思。想不到这乡野村镇,还有人能想出这么个好名!”
这时客栈门前迎客的伙计已凑了上来,听得瞻基言语,遂嘻嘻笑道:“这位小爷真是好学问,一下子就看出了这同归二字的门道。不瞒您说,咱们这店名还很有些来头哩。燕王扫北前,咱山东布政司的铁参议曾路过开河站,晚上就在小店投宿。当时小店刚刚开张,还没来得及起名。第二天他老人家走时,咱们掌柜的就请他老人家帮起个名,他老人家便取了同归!而这意思也就和小爷您刚才说的一模一样!”
尽管永乐为自己当年的起兵冠以“奉天靖难”的响亮名头,但在民间,老百姓仍习惯用“燕王扫北”这个不偏不倚的称法来对应那场影响深远的叔侄之争。
听说是铁铉取的名,金纯的脸色顿时一变。当年铁铉在山东誓死抵抗燕军,与还是燕王的永乐结下了血海深仇。永乐登基后,将铁铉逮到京城,直到此时铁铉仍顽强不屈,当面对永乐痛骂不止。永乐大怒,毫不犹豫地将他处以极刑,并抄家夷族。作为当朝的三品侍郎,金纯对与这个“建文奸党”相关的任何物事都是避之唯恐不及。金纯凑到瞻基身边,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袖,小声道:“少爷,咱们还是换一家吧!”
“为何要换?”瞻基却丝毫不介意,反而道,“铁铉既乐意起名,想来这店子一定不错,咱们就住这哩!”
“小爷说的是哩!”听瞻基这么说,伙计顿时一双小眼笑的眯成一条线,赶紧一声招呼,叫来两个小厮将瞻基一行的马牵到后院,自己则忙不迭地将瞻基迎入店内。金纯见状,也只得摇摇头跟着一起进去。
众人进店后,李谦找到掌柜的在二楼开了几间客房,随即领着两个护卫将随身包袱放进屋。瞻基则与蔺芳、金纯在大堂内找了个靠窗户的方桌坐下,立时一个酒保满脸堆笑地跑了过来,边擦桌子,边问道:“几个客官,想吃点什么?”
“你们这里有什么好菜?”瞻基饶有兴致地问。
酒保见眼前几个都是读书人打扮,衣着虽算不上十分华贵,但放在开河站这等集镇上,也算是十分有钱的主了,遂打起精神巴结,笑着道:“客官算是选对了,本店厨子的手艺,在开河站绝对坐头把交椅,就是放到整个东平州,也是排得上号的……”
“你啰啰嗦嗦干什么?”见酒保自吹自擂,金纯不耐烦地道,“只管报菜名便是!”
“对不住!”酒保讪讪一笑,旋又滔滔不绝道,“小店拿手的菜式不少,有糖醋鲤鱼、九转大肠、汤爆双脆、含羞丸子、汤大玉……”
“汤大玉?这是什么菜?还有那个丸子,为什么要取含羞这个名呢?”瞻基有些好奇,遂打断酒保连珠炮似的发问。
不待酒保作答,一旁的蔺芳便插口道:“这含羞丸子,是峄县那边的菜式。是因此菜刚出锅时有桔子般大,装盘后便逐渐缩到只有蛋黄般大小,恰似少女含羞,故名含羞。至于汤大玉,则是以虾仁为原料,将其去线后用精盐料酒、胡椒粉、湿淀粉、鸡蛋清抓匀略腌,再入油锅炸至金黄色捞出,放入烧好的汤中便可。因着菜色洁白晶莹,口感滑润鲜嫩,故取名汤大玉!”
“都说鲁菜是天下一绝,光听这菜名,就颇有意思!”瞻基赞叹一番,又对蔺芳笑道,“你也算半个山东人,对鲁菜又这么精通,这顿饭就由你来铺排吧!”
“是!”蔺芳也不客气,旋麻利地对酒保道,“切两斤酱牛肉,半斤九转大肠,一条糖醋鲤鱼、一份含羞丸子,一碗汤大玉、一份炒鸡米、一盘糟煨冬笋。店里要有即墨老酒的话,也打两斤过来!”
酒保在心中将菜名默念一遍后,便应了个诺,旋一溜烟儿去了,一盏茶功夫,便就将酒菜奉上。瞻基他们已经饿了,此时顿一阵风卷残云。瞻基扒了两碗饭,觉得肚子差不多饱了,方放下碗,又喝了口酒,才笑道:“今天在这开河站收获不小。等忙完了正事,咱们再找个差不多的镇子看戏饮酒!”
金纯这时也放下了筷子,听得瞻基之言,遂笑道:“少爷要看戏饮酒,何必要选在这荒蛮小镇?京城不比这里好得多了?”
“这个可不一样!”瞻基大摇其头道,“都说南京是文章锦绣地、富贵温柔乡,不过在我看来,还是淫靡之气重了些。那里唱的戏酿的酒,怎么都透着一股绵柔意思,反倒不如这北方乡野的凛冽痛快!”
听瞻基这么说,金纯暗道:“都说皇长孙像当今圣上,看来果真不假,连对这戏曲小酒的看法都与陛下如出一辙。”想着,他又笑道:“酒也就罢了,不过要说这戏,乡野小调实在不值一提。就拿刚才那出来说,唱的如何且不论,仅就这里间人物,一群打家劫舍的绿林土匪,竟被说成替天行道的好汉!这简直就是颠倒黑白!这也就是在山东,谁要敢在金陵城里唱,准能定他个蛊惑人心之罪!”
金纯这番话,瞻基倒有几分同感:“不错!像梁山上这些草寇,大都是些作奸犯科之人。说是什么除暴安良,但论其手段,却是以暴制暴,不仅无仁德可言,而且罔顾法纪。只可惜愚民不懂这层道理,反将他们视作青天!”
瞻基这番话说得声音有点大,连四周的食客也能听见。他话音方落,旁边便传来一声娇哼,紧接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便气冲冲走了过来,指着瞻基的鼻子叱道:“瞧你这身打扮,就是个只会游手好闲的公子哥儿!哪知道咱穷老百姓的疾苦冤屈?你看那梁山好汉,有几个不是被官府中人逼迫陷害?他们平日里行侠仗义,又哪件不是依着天道?你说百姓们不该敬梁山好汉,难不成还让他们去敬骑在自己头上屙屎撒尿的那些王八官儿们么?”
少女的突然出现,把在桌诸人都吓了一跳。李谦和两个护卫立刻扔碗起身,瞻基本被说得有点发懵,待看向少女,忽觉有些脸熟,再一细瞧,这才发现她竟就是那个在台上扮满堂娇的少女!瞻基赶紧拦住作势欲上的李谦他们,转对少女笑道:“这位姐姐,我也就是随口一说,未想得这许多,若有言语不当,还请恕罪则个!”说着对她一拱手。
见瞻基态度亲和有礼,少女的气稍微平了一些,正欲再说,一个老人已跟过来,却正是先前在戏中扮王林的老末。他一把拉住少女,又对瞻基连连作揖,道:“小的外孙女不晓事,冒犯了小爷,还请多多见谅!”
见自己外公跟瞻基道歉,少女怒火又气,当即道:“分明就是这个纨绔子弟瞎说,外公你跟他们赔甚个罪?”
听少女左一个游手好闲,又一个纨绔子弟地称呼自己,瞻基心中也有些恼火,本对她的一丝好感也消减不少。不过他修养极好,此时也不动怒,只淡淡道:“瞎说不瞎说,也不是这位姐姐一人说了算,是非曲直自有公论!”
“你说的公论又指的是什么!难不成是官老爷一张嘴?”少女冷笑不止。
“所谓公论,自是一个理字!”瞻基不慌不忙地斟了杯即墨老酒,放到嘴边轻轻啜了一口,方道,“奸人犯事,自应视其轻重,交由王法惩治,这才是正理。像宋江等人,到处杀人放火,却说是替天行道。然其所依据之天道为何?他可说得出个一二三?即便说的出,这所谓‘天道’可有朝廷认可?可有天下百姓画押认同?都未有也!既如此,依我看来,他的天道,也不过是凭其一己之好恶来定的罢了。然他宋江又不是圣人,凭甚他认定的就是天道?这其中就没有错谬?就没夹杂着一己私心?如若世人都像他们这般,以一己准则以定人间善恶,和则引为同道,不和则掠而杀之,那偌大个天下岂不乱了套?”
“这……”少女明显没有想过这些,一时显得有些无措,不过口中仍自不肯认输:“那你说的王法又能做得数了?王法王法,不都是官老爷一张嘴!他们铁了心要欺压百姓,哪还会管那许多?”
“县官祸民,则告于知州。知州祸民,则告于知府,再往上还有按察司,还有刑部。就是官吏本身,也有吏部和都察院约束着。退一万步说,就算有司皆尸位素餐,其上还有天子。百姓大可以去紫禁城,击登闻鼓鸣冤!当今天子圣明,必能为黎民主持公道!”
瞻基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自认为足以让这少女哑口无言。哪只少女气咻咻地道:“天子圣明?他要真是圣明,我家岂会沦落到这等境地?我看他就是无道昏君!”
“胡说!”瞻基这下真的动怒了。一直以来,永乐在小瞻基心中就是个神明般的存在。在他看来,自己的爷爷文治煌煌、武功赫赫,放眼古今少有人及,却不料在这民间少女口中成了“无道昏君”!瞻基几乎立刻就要命李谦拿下这个污蔑君王的“逆贼”,但话到嘴边,才想起自己现在是微服出巡,只得强自忍住,转而咬牙冷笑一声,道:“当今陛下修撰大典、沟通四夷、北驱鞑靼、南复交趾、拓土东北、巡洋海上,功可昭日月,业可盖千秋!这样一位千古圣主,又岂会无道?”
那扮王林的老头见瞻基气度不一般,说的话又是一套一套的,再加上他们的装扮,越看越像是官宦人家出来的,心中顿时更怕,忙要少女闭嘴。少女却正在气头上,一把甩开老头的手,丝毫不惧地道:“你说的这些俺都不晓得。俺只知道,这几年咱们原先的皇粮徭役一样不少不说,还得帮着皇帝修山陵,给朝廷建北京城。朝廷要在辽东垦荒,咱们得出粮运粮;朝廷要打鞑子,俺们在山东本地运粮不说,还得征民夫跟着去塞外!皇帝打赢了,长的是他的脸面,打输了,死的却是俺们这些无辜百姓!”说到这里,少女不禁哽咽出声,“俺爹爹两年前被征作长夫,跟着丘大将军出塞,结果就死在了漠北,连个尸骨都拣不回来,兴许现在还在大漠上喂狼哩!俺可怜的爹爹呦!”少女越说越激动,终于号啕大哭。
少女一出声,老人也动了情,抹泪道:“俺那女婿一死,女儿哭了几月,也染病去了,只剩下俺这一把老骨头和这个半大妮子,根本耕不动那六亩地。可官府每年的皇粮还不能少,徭役也照样派到俺家。可怜见俺们爷俩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只得把地卖了缴税。没了地,咱们也就没了吃饭的营生,只得逃了出来。幸亏俺年轻时学过戏,找了个戏班子投了,这才没给饿死!”
瞻基一下子木在当场。他平日里跟在永乐声边,听惯了大臣们的歌功颂德。在臣子们口中,现在的大明就是千年一遇的承平盛世,海内仓廪丰盈,百姓安居乐业,却不想民间仍有这等悲苦情事!漠然半晌,他方强挤出一丝笑容,既安慰眼前这对老小,又像在安慰自己似的说道:“朝廷也有百密一疏的时候。你爹爹是为国捐躯,按理说应有抚恤,徭役赋税也该酌情减免。兴许是官府遗漏了。你们回老家,去找官府说明实情,想来他们会有安排!”
“安排个鬼!”少女不无讥讽地道,“这位小爷真是打富贵人家出来的,简直不食人间烟火!凡给朝廷抓去使唤的百姓,不管是做工、运粮还是随军出塞,谁能得到丁点儿好处?死了也就死了,又不是军户,朝廷才懒得管你哩!”随即她又向窗外一指,气呼呼地道,“你自己看看,外头有多少要饭的?不光这小小的开河站,走遍山东六府十五州八十九县,有哪个地方不是这般光景?别说咱们这种家里倒了顶梁柱的,就是没死人的人家,没完没了地做苦工缴重税,久了任谁也招架不住,除了逃出来,还能怎么办?”
听到这里,瞻基狠狠地瞪了一眼金纯。此次进入山东后,瞻基便发现沿途流民甚多,待进济宁城,大街小巷更是挤满了讨饭的乞丐。瞻基为此还问过金纯。金纯解释是因为去年大清河决堤的缘故。瞻基当时还有些奇怪:大清河决堤虽则突然,但灾情其实并不算太严重。如今已经半年过去,怎么还有这么多人流离失所?只是当时他也没多想。此刻听了少女的话,他才有些明白这里间的真实缘由!
这时,老人也接过话头,苦笑道:“现今这大明天下,怕就数俺们山东最遭罪了!老百姓都说,这是因为燕王扫北时,就算俺们山东人跟燕兵打得最凶。待到他老人家坐了龙廷,便用这法子来整治俺们,要报当年的一箭之仇!”
“一派胡言!”瞻基又出言驳斥。不过比起先前的同一句话,此时的气势已弱了许多,声音也轻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又沉吟半晌,他猛地一抬头,对着李谦蹦出两个字:“重赏!”说完头也不回,便铁青着脸起身离席,直接回房而去。李谦从袖中掏出一张一百两面值的宝钞,二话不说塞到少女手中,也不顾这老小二人惊愕的眼神,便和金纯他们一道离去。
一进客房,瞻基便“砰”地一声将门重重关上。李谦他们紧随而来,见此情景面面相觑,想跟着进去却又不敢。金纯官阶最高,脸面自也大些,此时便大着胆子轻推房门,小心翼翼地进入房内,只见瞻基正满脸阴霾地坐在椅子上。金纯走上前,陪着笑脸劝慰道:“殿下勿要太过忧心。这小姑娘没见识,乱说一气也是有可能的!”
“冷暖疾苦,百姓心里最清楚!这女子虽然言辞犀利了些,但说的话却是实在,这一点我心里有数!”
金忠拿起茶壶倒了杯茶,递到瞻基手中,道,“即便其所言是真,但也仅指山东一省。山东地接南北,又靠近北京,故徭役相对其他诸省是重一些。但要说天下皆是这般,却就言过其实了!以全天下论之,百姓的日子还是过得下去的。”
“话不能这么说!”瞻基摇摇头道,“山东也是大明之土,其地百姓受苦,同样是朝廷失职!岂能因其他地方无恙便一带掩过?何况山东自古便是绿林渊薮,若把老百姓逼得太紧,难保不出乱子。你刚刚才听了《李逵负荆》,有这梁山泊的先例,咱们能不警醒点么?”
金纯一时没有再开口。从瞻基的话中,金纯敏锐地发现,这位皇长孙似乎对此事颇为在意,并很有要干涉的意思,这让他深感不安。
金纯平日里往春和殿走的也比较勤,此次东宫策立皇太孙,金纯也多少知道些内情。此次来山东,临行前高炽特地召见金纯,言谈中希望他能辅佐瞻基,将疏浚运河之事平安顺利完成。金纯对此心领神会。此时瞻基将目光投向山东流民,金纯觉得这有可能会使自己的使命横生变数。
不过要直接劝阻也不妥。如此不仅于理无据,更重要的是瞻基的性子就和他的皇帝爷爷一样,一旦心中有了主意,就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要想说服这位皇长孙,只能从其内心入手,让他权衡利弊之后主动放弃。想到这里,金纯小心言道:“山东之事确有不当,但殿下使命却不在此!尤其此事牵一发而动全身,一旦殿下介入,很有可能招致陛下不满!”
瞻基本就是绝顶聪明之人,金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话一出口,他便明白了其中含义——山东百姓之所以贫苦,说白了和五件事有关——南粮北调、征伐漠北、营建北京、经营努尔干、修造山陵。这前四件都与朝廷开拓振兴国策紧密相连。一旦要将山东之困摊到台面上讲,那这些朝廷大政就不可避免的要受到攻击,接下来的执行也会受到影响,这实际上就是在和皇祖父的开拓大业唱对台戏!而最后一个修造山陵更是不得了。天寿山山陵里的下匠,有近四成都来自山东,一旦免了他们的的徭役,那山陵工期就会不可避免的推迟。现在皇祖母的梓宫还停放在紫禁城的大善殿内,就等着山陵建好后入土为安。这事要是受影响,自己岂不成了“不孝之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