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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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乐风云》作者:殷明

《永乐风云(套装共4册)》包括:《永乐风云(第一卷)》、《永乐风云(第二卷)》、《永乐风云(第三卷)》和《永乐风云(终卷)》。

《永乐风云(第一卷)》内容简介:王之首的燕王朱棣更成了建文帝的眼中钉、肉中刺。为求自保,朱棣忍气吞声、装疯卖傻,欲使朝廷放弃削燕。但建文却不为所动,欲置亲叔于死地而后快。眼见大祸将至,朱棣在与朝廷政治博弈的同时,也开始暗中积蓄力量,又玩弄权术左右民心舆论,最终在生死存亡之际绝地反击,起兵靖难。但面对坐拥天下的朝廷,仅有北平一隅之地的燕藩犹如茫茫大海中的一叶扁舟,在惊涛骇浪的拍打下,随……

《永乐风云(第二卷)》内容简介:夺取大宁军马后,燕藩终于有了与朝廷分庭抗礼的实力,继而接连重创南军,将战争主动权牢牢掌控在自己手里。在沙场上驰骋纵横的同时,朱棣利用所取得战略优势再施权谋,威逼利诱得朝中勋贵与建文貌合神离,并从宫中逃亡内官口中探得南军虚实。随后,燕军长驱直入,兵临金陵城下,早与燕藩暗通的王公大臣打开城门,放燕军进城,建文朝廷土崩瓦解!金陵告破,靖难功成,本是庆贺之时,可朱棣却未曾想,建文在城破之时的离奇失踪!而更让朱棣始料未及的是,其对方孝孺虽则严厉但却并不出格的惩罚,在后世竟逐渐演化成“诛十族”的旷世暴举!建文在城破之际有何动作?“诛十族”的真相又是如何?请随《永乐风云——问鼎天下》一道,来揭开笼罩在历史上空的层层迷雾……

《永乐风云(第三卷)》内容简介:称帝后,永乐审时度势,毅然摒弃休养生息的洪武旧政,转而开拓振兴。修成人类文明史上巅峰巨作《永乐大典》,光复脱离中国五百年的安南。而在一片非议中的郑和下西洋,更是寄托着永乐启动华夏文明扩张浪潮的宏大构想。经过一番励精图治,大明国势日隆,永乐更是亲率大军出塞,一举击溃鞑靼,消除了威胁中国的最大隐患,成功打造出又一个中华盛世!然而,在盛世之下,王朝内部也隐忧渐生。皇子间的帝位之争也愈演愈烈;开拓壮举大耗国力,引朝中滔天争议。成就赫赫功业的永乐大帝依然面临着巨大的挑战。

《永乐风云(终卷)》内容简介:永乐王朝的储位之争到了你死我亡的地步,因运粮失期而摇摇欲坠的东宫成功将朱瞻基推上了皇太孙的宝座而保住了地位。这逼得朱高煦不得不孤注一掷,预谋发动兵变夺取帝位。这一逆天之举败露后深深刺伤了永乐的心。而白莲教之乱、瓦刺壮大、交趾叛乱等问题一度成为朝廷大患。永乐励精图治十九年后,大明王朝正式迁都北京,定鼎了华夏盛世的巅峰。而一手缔造这一辉煌的永乐也垂垂老矣,在第五次亲征漠北之时,朱棣终于油尽灯枯、龙驭上宾……一代帝王的传奇历史画下了完美的休止符。

《永乐风云 第一部:绝地惊涛》

楔 子

大明建文四年六月十三日,金陵。

天雷滚滚,金陵上空遍布阴霾,似有一场大雨将至,但就是怎也落不下来,只把偌大的金陵城笼罩其中,显得十分阴沉。位于金陵城东部的紫禁城里,却不见平日川流不息的进出人群,一片空空荡荡,竟像座死城。紫禁城外廷的中轴线上,依次坐落着奉天、华盖、谨身三座大殿。此时,只有在奉天殿这座巍峨庄严的宫城主殿周围,还站着一些内官侍卫,稍有几分人气。但他们闪烁的眼神和惊惶的表情中,却又明显透露出阵阵不安的气息。

奉天殿内,建文头发散乱,一双眸子木然无神地望着殿外,明黄色的盘领窄袖龙袍上面溅落着几滴殷红的血迹;脚前的青砖上,横陈着一具男子的尸体。从尸体腹间汩汩流出的鲜血可知,此人应方死未久。

忽然,天空响起一声惊雷,建文闻声一震,顿从呆若木鸡中恢复过来。再打量了地上死尸一眼,建文忽然发疯似的提起右脚,对着尸体便是一顿猛踹。

“奸贼害朕!奸贼害朕!”建文一边哭骂,一边死力踹着地上尸体,脸上两行热泪潸然而下,黑色的靴子也被鲜血浸染,现出一片暗红。

“陛下!”殿内一个身穿蓝色文官袍的青年官员跪行上前,一把抱住建文的左腿,激动地哽咽道:“此贼构陷陛下,业已伏诛。然李景隆已开金川门,北兵不多时就要直犯宫阙了!事已至此,陛下切不能只顾泄一时之愤,还需速作决断啊!”

建文浑身一抖,手中利剑恍然落地。过了半晌,他方惨然一笑道:“不想朕竟会落到此等地步……”

见建文只是自怨自艾,青年官员心急如焚。思忖片刻,他一咬牙,径直爬起,转身走到跪在殿门处的一名内官身边一阵细语。内官点点头,随即做个手势,带着几名下属飞驰而去。交待完毕,青年官员转过身来,强忍着心中悲痛对建文沉重地说道:“陛下,臣已交待王鉞,将紫禁城各门紧锁。燕贼亦是先帝之子,想来不会行焚宫室之恶举。如此看来,北兵要进宫城还需一段时间。事急矣,是玉石俱焚,还是忍辱负重,需请陛下即刻定议。否则燕贼一旦进宫,陛下将难逃其辱!”

建文听罢,泪水又从眼眶中滚滚涌出。忽然,他飞一般直冲到殿门口,面朝西北呆若木鸡般站了片刻,仰天一啸,凄厉悲愤地咆哮道:“李景隆……”

一个时辰后,奉天殿燃起了熊熊烈火……

第一章 风云突变

洪武三十一年闰五月初十,明开国皇帝朱元璋崩于金陵。留遗诏曰:“朕应天命三十有一年,忧危积心,日勤不怠,务有益于民。奈起自寒微,无古人之博知,好善恶恶,不及远矣。今得万物自然之理,其奚哀念之有!皇太孙允炆仁明孝友,天下归心,宜登大位。内外文武臣僚同心辅政,以安吾民。丧祭仪物,毋用金玉。孝陵山川因其故,毋改作。天下臣民,哭临三日,皆释服,毋妨嫁娶。诸王临国中,毋至京师。诸不在令中者,推此令从事。”

讣告四出,天下缟素……

是月下旬 北平府。

此间正值北平一年之中最热的时候。眼下正是申时,北平城内大街小巷空空荡荡,人们大都窝在自家院子的树荫下打着盹儿,期盼着黑夜早些来临,让被炎日炙烤了一整天的北平城能稍微凉快一些。这时分外面烈日当空,通常不会有人走街串巷。只有等过了酉时,路面上才会有些行人。

忽然,城南丽正门外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声。正蜷缩在城门洞内打盹的小卒们被响声惊醒。就在众人尚揉眼伸懒腰时,一辆马车已在数十骑士的簇拥下穿过城门飞驰而去,只在黄土路上留下一片凌乱的马蹄印和两道平行的车轮痕迹。

“咦!刚才过去的不是王爷的辂车么?”一个小卒惊奇地叫道。

“怎么可能!王爷几日前才南下,眼下应刚到京师才是,怎会折返回来?”一名小旗服饰的军校立刻驳道。

“二狗子没瞧错,抹金铜凤头、如意滴珠板、红漆轮辐,车身还挂着白绢儿,不是王爷的辂车又是什么?”

“是王爷的辂车,错不了!”

不一会儿,其他士卒也嚷起来,一致认定方才过去的就是亲王专用的辂车。

见大家众口一词,本来信心满满的小旗顿也犯了迷糊:“真是王爷的车?可王爷不是进京奔丧了吗?怎会这快便返回北平呢?”

……

把守丽正门的兵士们没有看错,方才过去的正是燕王朱棣的辂车。朱棣当然没有注意到车外的这些门卒,此时的他,正为近日来的连番惊变忧心不已。

朱棣今年三十九岁。洪武三年,年仅十一岁的他被封为燕王,十年之后就藩北平。其时大明开国未久,故元朝廷北遁塞外,仍具有相当实力,且一直觊觎中原。北平作为元代故都,边防根本之地,地位至关重要。朱棣自打进入北平府的那一天起,便与秦、晋等其他藩边塞要的“塞王”一起,担当起了戍守边疆之责。而这位年轻的王爷也确实不负其父皇朱元璋之重托,把这个塞王当的风生水起。洪武二十三年与洪武二十八年,朱棣两次率军出塞,均大获全胜,一时声名鹊起。随着太子朱标、秦王朱樉、晋王朱棡相继薨逝,朱棣以皇四子身份位居诸王之长,亦被朱元璋视为北方柱石。就在上个月,朱元璋还下敕旨,命朱棣节制诸军出塞,备卫开平。正当朱棣整治兵马,雄心勃勃地准备再大干一场之时,京师竟传来噩耗:自己的父皇,大明开国皇帝朱元璋已于本月初十驾崩!

接到讣告,朱棣当即大哭于地,当晚便轻装简从,匆匆南下奔丧。谁知车驾行至淮安,朝廷却遣使颁来一份敕符,除告知皇太孙朱允炆登基之事外,还带来了命其不得进京的新君旨意。太孙为国之储君,先帝既崩,新君即位乃情理之中。但身为皇子,不准其进京奔丧,这却让朱棣如何忍得?不过圣旨不容置喙,且先前与讣告一同送达的遗诏中也确有“诸王临国中,勿至京师”的话语。饶是朱棣满腔疑虑、一肚子不愿,也只能中途而返。而在回北平的路上,朱棣越想越疑,总觉得此事颇为蹊跷。此时的他,急需要一个人,来替他解开这诸多迷惑。

“王爷,庆寿寺到了。”车门外飘进一阵尖细之声。朱棣一愣,方觉车驾已停。朱棣起身弯腰,打开门钻了出来,已在门外候着的燕王府副承奉内官黄俨忙上前侍候。朱棣抬头一看,已到北平城内的庆寿寺外。只见一位身着皂色常服,身披黑条浅红袈裟的枯瘦老僧,正独自站在寺门台阶下迎候自己。

朱棣急忙上前,双手合十对着老僧行了一礼道:“暑气正重,道衍师傅门内迎我便是,何必当此烈日,倒叫我着实过意不去。”

道衍含笑答道:“使长言重了,臣常年于屋内打坐修行,甚是憋闷。虽是暑日,偶尔出来却也不妨!”

明初沿用元俗,臣属有时亦称亲王为“使长”。道衍又道:“此地炎热,王爷劳顿之躯,还请移驾至我禅房叙话。”朱棣心知其意,便不再寒暄,随着道珩直至后院禅房。

道衍禅房不大,却独成一屋,周围并无其他建筑。二人进屋坐定,一个小沙弥进来,小心奉上两杯茶,便又轻声退出。朱棣的心腹爱将,燕山中护卫副千户朱能将门带上,于屋外警戒。

房内静寂下来。朱棣啜着茶,心中还在理着这诸多疑惑,一时并未开口。道衍则一手捏动着佛珠,于旁静静等候。

道衍本姓姚,苏州府辖下长洲人,前元至正十二年便出家为僧,至今已有四十六年。虽身入佛门,道衍却不是拘泥于佛家一脉之人。相反,他于元末明初之际求学名山多年,不仅通晓儒、释、道,亦对相术、兵家多有涉猎。洪武十五年,孝慈皇后马氏去世,诸王赴京奔丧,遭遇丧妻之痛的朱元璋选高僧随侍诸王,为马皇后诵经祈福。道衍受僧人司左善世宗泐之荐,侍于燕藩。

道衍初逢朱棣,观其面容,只见其鼻梁高挺,额骨中央高耸、形状如日,此正《相书》中所谓帝王之相。而尤让道衍啧啧称奇的是,朱棣天生一目双瞳!这般重瞳异相世所罕见,相传舜帝与项羽即为此状。待相完面,道衍与朱棣一经接触,更发现其文武之才兼备,言谈举止间稳健从容,尽显丈夫本色,且度量恢廓。有了这么个印象,道衍心中断定其乃不世之雄主,将来必有一番大作为。

本来,高僧侍王只为诵经。但道衍一直胸怀大志,其之所以应征,就是想趁此机会寻一雄略之主,辅佐其建下赫赫伟业,从而也使自己成就传世美名。早在入选之前,他便听闻诸王中以燕王才略最佳,故专门托宗泐将其推荐给朱棣。此番接触,见朱棣果然不负其名,道衍心中大喜,遂将腹中韬略尽数道出。

朱棣本也是有满腔抱负之人。到北平这座塞防重镇就藩后,他更是雄心勃勃,欲能有所作为。这两年来他礼贤下士,不断招揽英杰,就是希望能有良臣辅佐,以建一番功业。起初朱棣还以为道衍不过是佛法高深,孰料详谈后发现其竟身负经纬之学,他当即如获至宝,道衍一到北平,便当上庆寿寺主持。朱棣对道衍十分敬重,倚为心腹谋臣,平日遇有难事,便与他一起商议,两人明为主臣,实则师徒。如今遇此大变,朱棣岂能不找这位师傅讨教一二?

过了半晌,朱棣方开口说道:“近日之事,大师可都知晓?”

道衍徐徐道:“先帝遗诏,使长南下次日我已在世子处看过,今上敕符王爷亦先遣人告知,以老衲冷眼观之,这一诏一敕,其中大有深意。”

“愿闻其详!”朱棣顿时精神一振,忙坐直了洗耳恭听。

“以臣所见,此中疑点有三!”道衍压低声音道,“先帝于本月初十升遐,十六便入葬孝陵,先后相隔不过七日。历代帝王丧仪向来隆重,今上于先帝葬礼如此匆忙,这岂是人伦之道?此乃其一。”

“其二,遗诏之中,有命诸王毋至京师之语。但洪武十五年孝慈皇后大行,使长与诸位已就藩的亲王均有回京奔丧,当时怎么没有毋至京师的话?且父丧子归,本是天理人伦,即便是臣子,倘遇双亲亡故,尚需丁忧归乡,守孝三年,何况皇家?先帝素重孝道,又岂能出此夺情之语?其三,遗诏提到‘王国所在文武吏士,俱听朝廷节制,唯护卫官军听王’,这便是要夺了诸王节制军队之权。藩王统领诸军,本就是先帝所创,岂会毫无风声地便行废止?且即便要废,先帝在世时一纸诏书便是,诸王身为皇子,又岂敢不从?再说,上月先帝还有敕旨,命使长统领燕、辽官军出塞,这哪里又是要废藩王统兵之权的兆头?遗诏中所言,岂不离奇?”

道衍娓娓道来,朱棣细听之下大有醍醐灌顶之感。其实以上种种,朱棣这几日也有想过,但因连遇惊变,一向稳重的燕王也未免有些失了方寸,且加上连日车马劳顿,故一直未有机会理清罢了。道衍的这番话,使其缠绕心中多日的疑虑终于解开。但是,明白过来的朱棣却丝毫没有解脱之感,相反,却在炎炎夏日里感到凉意沁心。许久,朱棣才结结巴巴地说道:“依师傅所见,这份遗诏是……伪诏?”

“伪诏谈不上,历代帝王遗诏,多由继位之君或顾命辅臣所制,倒也无人指其为伪!不过若臣所断不虚,先帝遗诏十有八九非其本意!”

“那也是矫诏!”朱棣愤然道,“连本王奔丧也要拦阻,天下岂有此等道理!这必是奸人蛊惑今上,愚弄天下的伎俩!”

其实朱棣心中明白,能发此遗诏,最终还得自己的大侄儿——新任天子朱允炆亲自拍板。不过他素来谨慎,即便明知此地绝对隐秘,也不愿直接“构陷”今上,无奈之下只好拿所谓的“奸人”出气。

道衍久侍燕王,熟知他的性格,只是微微一笑,也不反驳。过了片刻,方道:“此事既已明了,不知王爷将做何打算?”

“朝廷既已下旨,我又能如何?”朱棣苦笑道,“就算遗诏是假,我无凭无据,难道还能抗旨不遵?”

“王爷错了,遗诏真伪其实并不重要,最要紧的乃是朝廷,也就是当今圣上对亲藩的态度!”道衍三角眼中精光一闪,口中蹦出这么一句话来。本还在失落中的朱棣心中一惊,忙又打起精神,静待下文。

“王爷请想,新君刚一登基,便匆忙安葬先帝,并以遗诏之命阻诸王会葬,究其原因,必是皇上年轻望浅,怕各位叔叔借机发难,迫其帝位。而收诸王统兵之权,则是对诸王已不信任,借此机会削其实力,以防藩王日后以兵相挟。王爷身为诸藩之长,又数次统军出塞,屡立功勋,恐怕朝廷最为忌惮者便是您!殿下可要小心啊!”

朱棣越听越惊。就在数月前,他还是国之重藩,北军主帅;而如今父皇一死,他却转眼间成了朝廷心腹之患。这种角色之间的巨大落差,把这位战场上驰骋纵横的王爷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一时之间,朱棣身上内衣几乎被汗湿透。过了好一阵,他方不自信地说道:“师傅神算,不过朝廷毕竟只是削了我等统兵之权,也不见得还有别的举措,且今上素来仁孝,诸王均为其亲叔,如今兵权既削,应不至于再加为难吧?”

道衍笑道:“王爷所说也有道理。贫僧所言,亦只是揣测而已,皇上心意到底如何,臣也不敢妄下断言,只能静观其变罢了,只是殿下以后需愈加谨慎,切莫落了口实与人。还有……”说到这里,道衍忽敛了笑意,压低嗓音道,“京城那边儿,王爷可暗中捎封密信过去,请他务要将皇上心思打探明白。”

朱棣一愣,继而面露犹豫之色:“值此非常之时,贸然请他相助,会不会给他带来祸患?”

“殿下多虑了。如今正逢大变,京内打探消息者不知凡几,皇上又方登基,百事芜杂,哪有功夫关注到他?”

朱棣见道衍一脸自信,又思忖片刻,方重重点了点头。

金陵乃江南第一名城。前元至正十六年,朱元璋率军渡江,一举攻下当时还叫集庆的金陵城,并改名为应天。此后,朱元璋以此城为根基,东征西讨十余载,终于一统天下,创建大明。洪武十一年,应天正式被定为大明京师。金陵本就是六朝古都,大明建都于此数十载,更使得这座城市汇集四方繁华,人文荟萃、商贾云集,逐渐成为天下第一大城。若在平时,数十万天子脚下的臣民或公门当值、或开铺经商、或走街串巷卖苦力、访亲友,把这块金粉之地烘托得热闹非凡。但眼下,这座城却略显冷清,大街之上车马匆匆,酒肆茶楼客源寥寥。前些日子,坐了三十一年龙廷的大明开国皇帝朱元璋龙驭上宾,整个京师瞬间安静下来。虽然太祖遗诏中仅让臣民服孝三日即可,但皇城外的百姓们仍不敢过于放肆。而平日里寻欢作乐的官员勋戚们,此刻更是谨慎,除了去衙门当值,便呆在家里闷头不出,唯恐因贪这一时之欢,被科道言官或官场宿敌给记在心里,将来抖搂出来,毁了自己的名声和前程。而在坐落于东城的皇宫内,大小内官和都人们,连走路都踮着脚跟,小心翼翼到了极致。

此时,在紫禁城外廷的武英殿内,大明天子朱允炆,正与自己的心腹重臣齐泰、黄子澄商议着纷杂政事。

朱允炆今年二十二岁。洪武二十五年,他的父亲懿文太子朱标英年早逝,半年后,年仅十五岁的允炆便被祖父朱元璋立为皇太孙,至今已有六年。前些天,皇祖父朱元璋驾崩于西宫,允炆大哭于地。在一众文武劝进之下,允炆于朱元璋下葬孝陵之日登基为帝,改元“建文”,并尊谥朱元璋为高皇帝,庙号“太祖”。

作为大明王朝的第二任天子,建文丝毫没有继承其祖父的杀伐果断、坚韧不拔的气质;相反,这位以诗文见长的年轻皇帝,有着与其削瘦身材相似的柔弱性格,优柔寡断、缺乏定见是他让太祖最不满意之处。不过好在建文深受儒家熏陶,学问与品性都是一流,尤其是“宽仁厚道”,“知书达礼”二节,更是为天下文人所称道,这才让一向极重“文治”的朱元璋放心将大位传继给他。不过尽管满腹经纶,且早在做皇太孙时便已学习打理政务,但一朝登基,面对扑面而来的诸多国事,建文仍显得多少有些不适应,而一向为其敬重的齐泰、黄子澄二人则成为自己不可或缺的股肱之臣。

“黄爱卿,转眼就是七月,按制当行时享之礼,尔等可有准备妥当?”所谓时享,乃明代宗庙之祭礼,一年之内,每季首月及年终共行五次。黄子澄是太常寺卿,这祭祀之事乃其职掌,故建文此时问他。

“回禀陛下,一早就开始准备了,昨日臣与礼部、光禄寺会揖,已将此事商议妥当,并拟了个条陈,伏乞陛下圣裁。”黄子澄赶紧应答,并从袖中掏出个奏本,毕恭毕敬地呈给建文。黄子澄是洪武十八年的探花,入仕后又历任太子朱标与太孙朱允炆的伴读,学问文章自是没话说的,办事也是尽心尽力,甚得建文器重。现在的黄子澄论职虽只是个正三品的小九卿衙门掌印,但要说到圣眷,其实已是满朝文武之首。

建文接过条陈,从头到尾仔细阅览了一遍,方合上微微颔首道:“朕看可以。不过此次时享乃皇祖父升遐后之首祭,务需郑重,万不可有所差池!”

“臣必仔细办理,请陛下放心。”黄子澄忙一揖作答。

建文伸手一虚扶,示意他平身,旋又将目光对向齐泰道:“齐爱卿,诸藩削除统兵之权一事可还顺利?”

齐泰是黄子澄的同年,本为兵部左侍郎。建文昔日便与齐泰相熟,知其通晓兵事,朱元璋驾崩之后,建文因担心藩王权力过重,渐成尾大不掉之势,便与齐泰、黄子澄商议,以遗诏的名义,收掉各王统兵之权,并命齐泰督办此事。建文正式登基后,便升齐泰为兵部尚书,与升任太常寺卿的黄子澄一起参预国政。齐泰感谢皇上的信任与赏识,一心为国效力,要将建文辅佐成为尧舜之君。

见皇上问话,齐泰忙躬身答道:“回陛下,一切顺利!据各省都司来报,诸王虽有不解,但因是先帝遗诏所命,俱都遵旨照办,现除各王护卫外,天下卫所已俱归朝廷所有。只是各王有的带兵久了,辖下武官多受其恩惠,恐还需调换一番,方可放心。”

“爱卿说的是燕王吧!”建文见事情办的顺利,心中一时大安,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二叔、三叔已先去世,诸塞王中,带兵久的也就只有四叔了。不过四叔是诸王之长,且此次回京奔丧,又被朕用敕符挡了回去,恐其心中会有不平。若是眼下便调换北平武官,四叔于朕误会恐怕更深,且其脸面上也下不来。依朕看,此事还是从长计议为好。”

黄子澄在一旁,见建文有松懈之意,忙奏道:“陛下所虑正是,但燕王为诸王之长,且久镇北平,实力雄厚,虽不可操之过急,但仍需严加防备。”

严防宗藩亦是建文本人定下的调子。但他想了一想,仍道:“黄爱卿所言确有道理。但燕王毕竟乃皇祖父之子,朕之亲叔,虽说昔日兵权重了些,但毕竟也是皇祖父给的。且先前遗诏一下,四叔也未有梗阻,仍将军权交了出来。依朕看,他的心还是忠于朝廷的。如今兵权已收,爱卿仍要朕严加防范,四叔知道,岂能不生忧虑?外人若知,怕会说朕不顾叔侄之情,朕不得不慎啊。”

黄子澄与齐泰二人对视一眼,心中均闪过同一个念头:这位皇上好是好,就是有时候优柔寡断了些。子澄遂再禀道:“臣非离间宗亲,只是藩王之事,于我大明江山之稳固关系重大,臣虽愚昧,不得不斗胆进此言,还望陛下以社稷为重。”

建文帝皱眉不语。黄子澄偷瞄建文一眼,见其脸上仍有几分犹豫之色,索性心一横道:“陛下可还记得昔日东角门之语?”

建文闻言浑身一震,一缕思绪不由飘回到了五年前的那个秋天……

那还是五年前的事了。洪武二十六年八月,秦、晋、燕、周、齐五位王爷来朝,朱元璋在华盖殿举行家宴,被立为皇太孙尚未满一年的允炆也出席作陪。去年夏天刚遭遇丧太子之痛的朱元璋见到五个儿子十分高兴,五位皇子自也是绞尽脑汁地专挑好话奉承父皇,席间众人欢声笑语,觥筹交错,一片其乐融融之象。

酒足饭饱后,朱元璋对诸子笑道:“朕昔日东征西讨,戎马半生,何等潇洒痛快。只是登基以来,因要治理天下,不能像以前那般骑马上阵,实是人生一大憾事!尔等久在外藩,统兵放马乃经常之事,倒叫朕这枯坐宫城的父皇羡慕的很哪!”

燕王朱棣坐在左首第二位,见父皇感慨,忙起身笑道:“父皇抚治天下,日理万机,岂是儿等封建一方可比?儿臣听说父皇在皇城中亦建有跑马之所。今臣兄弟五人难得同日进京,父皇何不带了臣等一起出去遛上几圈,也让做儿子的在陛下面前显显我天家子孙的尚武之风!”

“好!”朱元璋哈哈大笑道,“棣儿说得好,倒激起为父当年横刀立马的气概。”随即侧身对允炆说道,“尔也一起去见识下五位皇叔的骑术。尔这孩子,还是像尔父亲多过像朕,太文弱了些,今日正好激激尔之武风!”

“阿!”允炆尴尬一笑,恭敬回道。

朱元璋走出大殿,坐上大凉步辇,允炆与诸亲王分乘小辇居后,一行人穿过大内,从玄武门出了紫禁城,又沿着北安门内大街行了一阵,才来到位于皇城西北角的跑马场。御马监早已得了消息,掌印太监带着属下一众内官已于两旁跪候多时。朱元璋看也不看他们,径直走到马厩旁,抚摸着一匹浑身雪白的御马对儿子们笑道:“尔等在外带兵,所骑的必都是千里良驹。朕这些马要说好看倒是不假,不过论马力恐就比不上尔等自己的了。不过这些马体型相似,品种也都一样,随便选来差别也不会太大,正显尔等骑术本领。”

此时五王已是摩拳擦掌,都想占得鳌头,在父皇面前大大的露上一脸。皇命一下,五王便一齐上前,各自牵了匹顺眼的骑上。朱元璋早已于场边高台上坐了,允炆立于一旁。见各王已准备完毕,朱元璋一声令下,五匹骏马奔腾而出,马场上顿时扬起一阵黄沙。

五王都是带兵之人,于骑术均有造诣。一开始时,诸王尚混在一起,待过了两圈,便分出了高下。晋王朱棡此时一马当先,燕王朱棣以一个马身之差紧跟其后,在他俩后面的则是周王朱橚,不过与前面二王相比则有了数十步的差距;最后的是秦王朱樉与齐王朱欂。二人不相上下,已被其余三王远远抛在了脑后。

场上诸王奋力驰骋,场边的一众内官和侍卫也纷纷摇旗呐喊,把声势造的十足。高台上的朱元璋则紧盯着冲在最前面的晋、燕二王,似乎在判断谁能最后夺魁,一旁侍立的朱允炆则没有这份镇定。他在深宫中长大,又受其父朱标影响,好文而不尚武,于骑马射箭并不熟悉。今日难得诸皇叔比较骑技,此时场上又呈二王相争之势,允炆看的十分兴奋,若不是因朱元璋在场,且顾着自己皇太孙的身份,他真想像两旁侍从们一样大喊出来。

当跑到最后一圈时,场上形势起了变化。晋王朱棡的马似因前面发力过猛,已渐呈不支之势,任凭朱棡如何大呼小叫,连连挥鞭,速度仍是慢了下来。而燕王朱棣则一直稳健,此时又一发力,跨下御马一骑绝尘,竟把朱棡甩在二十步之外,第一个冲过了终点。本处第三位的周王朱橚也趁着三哥不支奋力赶上,以半个马身的微弱优势赢得次席,先前一直领先的朱棡只落了个第三。待三人已勒马歇下,秦王朱樉和齐王朱欂才赶到终点,分列四、五。

高下已分,朱元璋哈哈一笑,带着允炆走下台来。此时众王已至台下迎候。允炆一眼望去,五位叔叔战果不同,神色也是各异:秦王朱樉是皇二子,乃众王之长,此次赛马却落到第四,仅比七弟齐王略胜一筹,已是脸上无光。且秦王素来不得皇上欢心,曾一度被削去王爵,直到去年七月,因太子朱标去世,他为诸皇子之长,方被皇上开恩复封。常年惊惧下的这位叔叔早没了天潢贵胄的气度,此时更是一脸惊惶之色,生怕皇上一不高兴再加斥责;而晋王朱棡则是垂头丧气,本来他一直第一,最后却被超了过去,仅列第三,脸上自然不好看;六叔周王朱橚一脸兴奋,想来列居次席已让他十分满意;齐王朱欂倒是一脸的无所谓,本来五王之中他便最小,排在各位哥哥后面也是理所当然,且允炆也隐隐听过,这位七叔似乎对酒色的兴趣要比兵马之事大很多;真让允炆略感意外的是燕王朱棣。这位四叔本就神武,大前年带兵出塞一战而捷,引得皇上大加赞赏。今日在皇祖父跟前得了彩头,他应是十分高兴才对,而面前的朱棣却神色恬然,丝毫没有兴奋之色,仿佛此赛与己无关似的。这份定力与修养,不由让允炆暗暗称奇。

朱元璋心情大好,把几位皇子均夸奖了一番,又扭头对允炆笑道:“你无事之时,也可到此处练习弓马。我大明以武立国,将来你位列九五,切不能一味修文,忘了朕创业之基!”

允炆深受儒家熏陶,对“以武立国”有些不以为然,不过听得皇祖父谆谆教诲,仍恭敬答道:“孙儿谨记于心。”

朱元璋见允炆俯首受教,十分高兴,正欲再说几句勉励之词,忽然一阵大风吹过,御马身上的鬃毛随风飘起。老皇帝眼珠一转,忽然笑道:“若论武功,自有你一众叔父,但谈到文词,你向来擅长。朕有一上联,说与你来对如何?”

“孙儿敢不从命。”

朱元璋指着眼前御马说道:“就以眼前之物为对,朕上联是‘风吹马尾千条线’,昔日曹子建七步成诗,朕不求你才比子建,七步之内,对出下联即可。”

允炆来回踱了数步,回首对朱元璋躬身道:“孙儿已想出一句,正是‘雨打羊毛一片毡’。”

朱元璋默念一遍笑道:“不错,对的工整,不足七步,便已得对,炆儿才学确实不凡。”

待夸完允炆,朱元璋又对朱棣笑道:“尔马术冠于兄弟,朕已是见着,可不知近年来文词功夫可有长进?方才炆儿已对一下联,尔也对一句来。朕倒要看看尔等叔侄谁的更佳!”

朱棣欠身笑道:“太孙乃国之储君,宫里师傅也都是名儒,学问自是比儿臣这个只会带兵的强。方才父皇一出对,儿臣已在想着下联,虽比不上太孙才思敏捷,但久思之下,也有了一对,滥竽充数,权博父皇一笑。”谦逊完,朱棣咳了一身道,“今日天气晴朗,儿臣方才见日光照于宫宇黄瓦之上,便得出了个‘日照龙鳞万点金’的下联,不知父皇觉得可行?”

“日照龙鳞万点金……”朱元璋品读片刻,忽然放声大笑道,“对得好!对得好!若说工整,此句与炆儿的‘雨打羊毛一片毡’可谓各有千秋;不过论气势,还是这句更好。我天家儿孙,应有真龙气度,看来此次作对,炆儿还是逊了尔这四叔一筹啊!”

“父皇见笑了,此乃儿臣一得之愚,若论文采,太孙胜我这叔叔远了!”朱棣仍是态度谦和,微笑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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