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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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时分。孙夫人一手抱起年方五岁的阿斗公子,登上车辇,悄悄潜出了城。随嫁而来的三十多名侍女,个个腰揣短剑,背负弓箭,趁着夜色急急地行路。

来至沙头镇码头,只见江中船上灯火在黑黑的水波间摇曳。

不多时,听得芦荻沙沙作响,一艘快船从芦荻丛中驶过来。又是“嘎吱嘎吱”一阵辘轳声起,船帆像大鸟的翅羽一般张了开来。

“停下!前面那艘船快停下来!”蓦地,岸边的黑幕之中传来一片人马杂沓声。

周善站立船头,向船夫喝道:“快!快把船撑出去!”

岸上人影幢幢,越聚越多,为首一人巍然而立,显得特别高大勇猛,他便是江陵守将常山赵子龙。

“喂!等等,停下来!”

赵云一路追着船影,驱马沿江而驰,麾下将士也众口一词嚷道:“快追啊,千万别让那艘船跑了!”

追了十里,来到一处小渔村。

赵云弃了马,纵身跃上江边一艘渔船,命令渔夫:“快朝那艘船划过去!”

东吴的船鼓足了船帆,顺水而下。赵云的小船一靠近,船上周善便手执长戈指挥兵士:“快刺他!放箭射死他!”

列于船舷两旁的东吴兵士闻令,纷纷张弓挺戟,奋力抵御,不让小渔船靠拢,而吴船则趁势加快速度,划过水面,向下游驶去。

赵云丢开枪,拔出腰间的青口宝剑,将如急雨般射来的箭矢一一斩落,就在小渔船船头将要撞上吴船船腹的瞬间,他大一声喝:“喂!你们等着!”喝罢,腾地一下飞身跃至敌船上。

吴兵见他怒目而视,形象狰狞,便不顾一切逃散开去。赵云睥睨四周,大踏步冲入船舱,瞪起似铜铃一样的双眼,大声道:“夫人这是欲往何处去?”

随着赵云响雷般的吼声,夫人怀中酣睡的阿斗突然被惊醒,哭了起来。侍女们也吓得个个蜷缩在角落里,战栗不止。

夫人则厉声斥道:“赵云休得无礼!倒是你这般气势汹汹的想做什么?!”

“夫人不向负责留守城中的军师知会一声,便擅自出城,况且登乘东吴船只下江而去,身为皇叔夫人,岂不是有失凝稳呀?”

“东吴太夫人病笃,恐朝不虑夕,我心忧母危,才无暇知会军师便登船返吴。难道我探视病笃的母亲也不可以么?”

“既是如此,何必带着小主人同往?对皇叔、对荆州来说,小主人乃无价之宝。当年当阳长坂坡一战,末将拼着性命从百万敌军中救他出来,今日请夫人将小主人交给我带回去吧!”

“住口!”夫人巧目圆睁,发怒道,“量你不过是帐下一武夫,怎敢管我刘家的家事!”

赵云回说:“夫人要走便走,末将不敢阻拦,只是小主人乃千金之躯,任谁都不能将他带往国外!”

“什么国外不国外?东吴与荆州虽有疆界,但我与皇叔已结为夫妻,还分什么彼此?”

“不管怎样,小主人就是不能让夫人带走!快还给我!”

“你说什么……”夫人又惊又怒,转身向侍女们下令,“快将这无礼之徒给我赶走!”

不想赵云上前一把将阿斗从夫人膝上抢下,抱于自己怀中,随即冲出船舱,奔至船尾,却见小渔船已经被水流冲远。

夫人及侍女哭喊着追上甲板,同时唤来一众东吴兵士,在身后紧逼不舍。

此时,快船鼓满风帆,风生水顺,在江面上疾速而行。

“谁敢靠近,我便将他劈作两半!不要命的只管上来吧!”

赵云一手挥舞青口宝剑,一手护住阿斗,与吴兵僵持着。枪戈剑弓,所有的武器一齐指着赵云,但因他英气逼人,吴兵只能远远围住他,却没有一人胆敢近前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十余艘快船从附近村落码头驶出,呈扇形散开,渐渐朝这里靠拢过来。

随着船阵越驶越近,鼓声人声清晰可闻。

“不好,今番中了东吴之计!”赵云不禁愕然,脸色也大变。

眼前除了拼力死战,直至两亡以外,要不便是怀抱阿斗纵身跳江了。

正在此时,从江面上传来一个声音:“东吴的船只请稍待!想趁我家主公不在之时将小主人带到何处去?燕人张飞在此,赶快将船停下来!”其声隆隆,仿佛龙神在怒吼。

“噢,是张飞呀!”

“赵云,我来也!”

原来张飞在江边巡哨,闻听得消息,立即率船来至江口,正撞着吴船,急忙截住。一声呼应,张飞麾下诸将士当即抛出钩绳,四面八方将吴船勾住。

张飞提着丈八长矛跃上吴船船头,周善拖刀迎上来,却如螳臂当车一般,张飞大喝一声,抬手一挑,周善的首级便自蛇矛尖飞了出去。

“还有你们这些虫豸!”

张飞瞪大了眼睛,挥矛往吴兵刺去,铜镜般的双眼指向谁谁便顿时丢了性命。东吴兵士恍如闻得脚步声的蝗虫一样,满船乱窜乱逃。

“一个也别想逃走!”杀起敌来毫不眨眼的张飞踩着血泊,在乱尸中横行往来。

最后看见孙夫人被众多侍女围护着,僵立在船尾一个角落。

“……”

“……”

孙夫人心怀必死之念盯视着张飞,张飞却双眼瞪得大大,一点儿也不回避。

对峙了一会儿,张飞开口道:“嫂嫂不以我哥哥为重,趁哥哥不在时擅离荆州归家,这是何道理?莫非东吴的妇道就是这样的么?”

“……你身为家臣,对主子说话怎敢如此放肆?敢情这便是你的为臣之道么?”

“我拼死保护主公家人,怎么便不是为臣之道?即使是嫂嫂,私自出城就是不对!快点儿回去,若是不回,莫怪张飞拖也要将你拖回荆州去!”

夫人脸色苍白,颤声说道:“出城事非得已,三弟莫怪罪。只因家母病危,料将不久于人世,所以才不顾一切返吴探视而已……倘若三弟强行阻拦,非要带我回荆州,我情愿纵身长江,宁死也不从!”

“什么?嫂嫂要投江?!”张飞也被吓了一跳,于是向赵云招招手,“赵云,你过来一下!”

“什么事?”

“如何是好?嫂嫂若当真投江而死,你我岂不是有悖为臣之道?”

“这是当然!再说她总是皇叔的夫人,即使只考虑皇叔丧妻之痛,你我也不能见死不阻呀!”

“那就只将小主人带回去,让嫂嫂独自返回东吴去探母好了。”

“也只好这样了。”

于是张飞转身对夫人说道:“嫂嫂的夫婿乃是大汉皇叔,我等自然不敢为难嫂嫂,只好谨遵臣节,在此与嫂嫂道别了。事情办完之后,还望嫂嫂早日回到哥哥身边来!”

说罢,再转身对赵云道:“赵云,我们回去吧!”

话音刚落,张飞便腾身跳上快船。赵云怀里抱着阿斗,也跳上另一艘快船。

顷刻间,十数艘快船首尾相连驶离吴船,不多时便停靠在油江口,弃船登岸,改乘马匹回到了荆州。

“太好了!这实在太好了!幼主能平安回来,全是二位的功劳,辛苦了!”孔明又将事情的详细经过写成书信,即时派人快马送往驻守在葭萌关的刘玄德处,向他报告。

三十 焰焰红日

吴侯之妹、刘玄德的夫人,终于回到了东吴都城。

二人相见,孙权立即问道:“周善怎么样?”

“归途中在江上遇到张飞和赵云阻截,周善不幸被杀!”

“为何不带阿斗一同回来?”

“阿斗也被他二人截了去!……先不说这些,母亲的病怎么样了?我想马上就看到母亲!”

“可以啊,上母亲的后宫去就行了。”

“那么……身体如何?”

“很好啊!非常康健。”

“哎……康健?”

“待母女二人见了面好好谈吧。”

虽说是兄妹,但孙权并无半点儿牵情厮缠,将妹妹赶入后宫,自己便朝议事厅走去,向聚集在那里的群臣宣布:“值刘玄德远征不在荆州之际,我妹被其家臣驱赶,业已返回东吴,由此我东吴与荆州不再有任何亲缘。故我欲即刻兴兵进攻荆州,收回荆襄,一举解决多年的悬案,望诸位进献良策。”

调兵之事商议到一半,忽从江北传来消息:“曹操起大军四十万,正在南下途中,欲来报赤壁之仇。”

会场的气氛登时紧张起来。恰好此时,内务吏又来报告:“先前辞疾回家休养的重臣张纮,于今晨病故。临终前有遗书一封上呈主公。”

“什么?张纮死了?!”

张纮是东吴建业称王以来的功臣。孙权不由得洒下两行泪,含泪打开张纮的遗书。

张纮在遗书中先是感谢君恩,随后建议,吴的都府理应迁往中央,以尽占地理之利,而遍考诸州莫如秣陵(今江苏南京附近)最合适,其地山川有帝王之气,可为万世之业。此迁都之议乃自己临死前对主公最后的酬恩。

“真乃忠良之臣啊!张子纲劝我迁居秣陵,我如何能不听从!”

孙权于是一面继续留意战机,一面命人在建业(今江苏南京)筑石头城,将居府迁往那里,都城的百姓也一同迁移。

另外,又听取吕蒙的建议在濡须(今安徽巢湖与长江之间)水口一带筑起长堤。这几桩土木大工程不分晓夜,每日耗费数万人夫工匠,东吴力之盛由此可见一斑。

自然,这也是为了防患于未然而进行的国防工事,此“患”便是曹操的南下。

至于曹操,早就想进行他盼望已久的南征以及报赤壁鏖战之仇,故而一刻也没有放松军备扩充,如今已经扩至四十万大军,并且处于随时可以征发的战时状态。

正当四十万大军预备离开许昌踏上南征之途时,长史董昭向曹操献谄进言道:“自古以来,人臣未有如丞相之功者,虽周公、吕望亦莫可及也。栉风沐雨,三十余年,扫荡群凶,为百姓除害,使汉室复存。岂可与诸臣宰同列乎?合受魏公之位,加‘九锡’以彰功德也。”

无论多么了不起的英雄豪杰,随着年龄和境遇的推移,作为一个人与生俱来的平凡的弱点总会变得越发明显——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遥想当年,曹操只是宫内一介小官僚,虽出身贫寒、地位低下,然而胸中却怀有鸿鹄大志,每遇为了飞黄腾达而巧言令色谄媚上司的同辈,便嗤之以鼻——大丈夫何至卑猥如此!而对听见部下谀辞则眉开眼笑、喜不自禁的上司,更觉得愚鄙不堪,打心底里唾弃他。

事实上,青年时代的曹操确曾是一位气吞虹霓、英气爽迈的奇男儿。

如今的曹操又如何呢?赤壁鏖战前,船上赏月之时,曹操业已切肤般痛感自己韶华老去,已不再有青年时代那般敢于面对逆境啸咏的龙骧虎啸气概,却变得喜听甘言美语,对逆耳之言则喑恶叱咤,充耳不闻。其地位与权势较之昔日鄙夷、唾弃的上司更高、更盛,可谓位极人臣,无人可比,殊不晓得不知不觉之中他对于巧言令色的谄谀的欢欣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眼下,董昭建议他“受魏公之位,加‘九锡’”,曹操不加多思便欣然接受。于是,向朝廷上表自请尊公之位、加九锡,结果自然是如愿以偿。自此,曹操被尊称为“魏公”,出入皆有九锡仪仗相护。

那九锡仪仗究竟是什么呢?

一是车马,指大辂(车辕上用来挽车的横木)、戎辂各一,即金车、兵车各一辆,以及黄马八匹,赐予有德行者;二是衣服,指衮冕之服,外加赤舄一双,赐予能安民者;三是乐则,指定音、校音器具,赐予使民和乐者;四是朱户,指红漆大门,赐予民众多者;

五是纳陛,指特制的登殿时所用陛级,赐予能进善者;六是虎贲,指守门之军虎贲卫士三百人,赐予能驱退恶者;七是斧钺,指斧、钺各一,赐予能诛有罪者;八是弓矢,指特制的红、黑色弓箭,赐予能征不义者;九是秬鬯,指供祭礼用的香酒,以珍稀黑黍和郁金草酿成,赐予孝道备者。

侍中荀彧闻之忧心忡忡。他是以冷静的眼光注视着曹操渐渐演蜕得与过去迥然不同的唯一的忠良之臣。

“丞相,您是不是真的上了年纪?”

“此话怎讲?”

“臣以为丞相似乎变愚了。”

“你是说我加九锡之礼的事?”曹操不由得勃然而怒,气得脸色都变了。

荀彧淡然地答道:“正是。臣闻功愈高者愈当谦退才是。丞相虽三十余年来尽忠于汉室,为万民所崇仰,倘若当退谦而不知退谦,则过往的一切都将被视作只是为了自身的欲望所采取的策略罢了。弱冠不惶惧生死,不迷妄富贵,百战苦斗,方才成就今日之伟业,丞相的英雄精神与节操怎可轻掷却而去换取门前的浮饰和往来的虚荣呀?这岂不是人生最大的悲剧么?”

荀彧含泪劝谏,但曹操却拂袖而起,招呼近侍:“喂,叫董昭来!”说罢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自此以后,荀彧便称病不出,闭门不纳,将自己关于家中。建安十七年冬十月,曹操即将发兵南下征讨东吴,又派人召荀彧随军同行,荀彧坚辞不从:“恕在下病沉无法参与”。

于是又有使者来到荀宅,送上一个盛食物的盒子,口称:“这是魏公的一点儿心意。”

盒子上贴着一张纸,上书“曹操亲封”几个字。荀彧打开盒子,里面却是空空如也。

“丞相之意在下心领了……呜呼!”

当夜,荀彧吞毒自尽。

南征大军分水陆两路向东吴进发。途中,许昌方面给曹操送来急报:“荀彧死了!”

“……是自戕而死的么?”曹操闭起眼睛,双眉紧锁。沉默许久,才不无苦涩地说道:“荀彧今年刚好五十岁呀。真是太遗憾了!传令厚葬荀彧,谥敬侯!”

此外便再也不说一句话,看来曹操心中颇有悔意。

经过连日行军,曹军来至东吴边境,面对濡须长堤一字儿排开,布下两百里宽的阵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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