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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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延寿听旨。”皇帝又道。
甘延寿也赶忙跑到皇帝面前,皇帝道:“朕拜你为骑都尉、谏议大夫加都护西域使者校尉,明日一早乘传车赶赴西域乌垒城,接替现任都护刀万年。有文书直接递送光禄勋,由光禄勋转呈朕。”
两个宦官又跑上来给甘延寿结上印绶。我心里兴奋得喘不过气来,看来多年的愿望今天终于要实现了。甘延寿从布衣一下子升迁为比二千石的骑都尉兼西域都护,我怎么也不会太差罢。
我的心正咚咚直跳,听到皇帝又在叫我:“陈汤听旨。”
晕晕糊糊地我跑到了皇帝跟前,刚刚跪好,就听得皇帝道:“子公君,朕决定拜你为北军中垒副校尉,协助甘延寿去西域乌垒城,监护西域三十六国,防备匈奴作乱。”他又面对陈遂,“君保举子公,认为他的才能卓越,可以靖平西域,君之眼光识人与否,朕不敢必,然有厚望焉。”
陈遂大声道:“若保举不当,臣甘愿依法坐罪。”
我们三人跪成一排,向皇帝谢恩,缓缓退出了温室殿。这时天色已经大亮,长安蔚蓝的天空上,一行大雁正在快乐地飞翔。我望着天空,又看了看自己腰间葱绿色的绶带和亮闪闪的银印,呆立良久,眼泪扑簌簌下落。
【十三】
坐在从金城令居县驰往敦煌的传车上,我没有再像上次那样悠闲的心情,而是心里充满了仇恨。传车经过敦煌县的时候,敦煌太守疏汉强出来迎接。我想起几年前见到前太守辛武贤的场景,不由得柔肠百转。不过几年功夫,那位威名赫赫的破羌将军已经死了,而我又是第二次回到故地。
疏汉强属下有几个掾吏仍是熟人,见了我惊讶道:“原来副校尉君是故人,没想到君当年突然失踪,再次出现却已经位至二千石了。”
我淡淡一笑,谦虚道:“皇帝陛下过听,授臣为北军中垒副校尉,实在心中有愧啊。当年受到辛府君的提拔,如今不过数年,府君已然成为古人,真是不胜感慨。”
一个掾吏道:“唉,当年君失踪时,辛府君非常焦躁,到处派人寻找,后来有人说看见君当天去过羌人富翁归何家,于是辛府君派吏卒系捕归何,归何坚决不肯承认,最后竟死在狱中,直到现在也不知道归何是不是说谎。另外他雇用的弛刑戌卒张松,据说也有参与,那次一并死于狱中。”
张松就是猴子的本名,我的脑中顿时闪过上一次被归义羌人归何灌了幻药卖到康居的情境,猴子是我的兄弟,他参加了这件事,恐怕也是受了归何的欺骗,并非他的本意,可惜竟为此而死。我还想起了在康居市集上见到倚苏的第一次,眼泪几乎又要流出来。她为什么要死?为什么要那么轻易地离我而去?如果她能忍辱负重,她还活着该有多么的好。我现在不就来救你了吗?我带着汉兵来了,可是你已经看不到我率领汉军进击郅支的威武模样。
我背过身去,偷偷擦擦眼泪,回头强笑道:“归何死了么,唉,其实和他无关,是我自己不辞而别……”
出了敦煌城,甘延寿显然有点察觉我的反常情绪,问我刚才到底怎么回事。我骗他说,旧地重游不免有些喜悦和伤感。他摇头道:“子公是个伤感的人,我今天才知道。我看你是读多了简书,到了西域,天天面对黄沙,恐怕你什么书也不想读了。你以前在康居流浪的时候可还有心情读书?”
我不置可否。
传车很快过了玉门关,不几日又过了延城,再走几天,远方遥遥出现了一座巨大的黑色城池的影子,那就是乌垒城了,它是用当地盛产的黑色石块垒成的。霎时间我心中的激动当真难以形容。
乌垒城外冷冷清清,城门戒备森严,等我们拿出节信和文书,对着城上大喊,吊桥方才缓缓升起。
城内的街道上也是行人稀少,透露出一股惶惶不安的气息。偶尔遇到的人,也都不是汉人的打扮。士卒把我们领到西域都护的治所,都护刀万年已经带着鼓吹,在府门口迎接。对于我们的接手,他脸上的神色透露了他的求之不得。显然,这个孤处西域的弹丸之城,谁都不认为它为理想的葬身之地。在他们的脑中,从来不会考虑乌垒城虽然是个危险的地方,但也同时是个充满机遇的地方,只要机遇能把握好,很快就会有封侯拜相的机会。在汉家做到列侯,除了军功,其实再也没其他更便捷的道路了。
本来我们一直担心乌垒城已经遭到意外,到了之后,才发现没有想像的那么糟。在接待宴会上,刀万年说:“最近有一次匈奴人离乌垒城几乎只有十几里了,我们守城的人少,所以向长安发了紧急文书,要求派兵增援。”他顿了一顿,有些忧虑,“你们带的人不多,只怕……”他的话没说完,但意思是很显然的。甘延寿笑道:“府君放心,有我甘延寿在,看匈奴人敢不敢再靠近乌垒城。”
刀万年连连点头,也强笑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翼虎』甘延寿一向是名震北疆的。”
几天之内,刀万年就快速地和我们办完了职务交接手续,他如释重负地打点行李,准备回长安了。从他对包扎行李的士卒们不停的催促声中,从他登上传车时那一刻的兴奋表情来看,他是多么急于逃离这个可怕的地方。
可是我却按着长剑,站在土坡上,想对着康居的方向长啸。我想吼道,西域,我又回来了。这次我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这次在我的身后真的有一个强大的汉朝,它散落在西域的汉朝屯田士卒都归我指挥,只要时机来到,我就可以真正淋漓尽致地发挥我的才能。该死的郅支单于,你就等死罢。
不愧是关西宿将,甘延寿视察了一番乌垒城的守备,乐观地说:“还好。攻战不足,守则有余。乌垒城在我们手上,一定可以保证安全。”
虽然他说得在理,我却有些不舒服:“君况兄,难道我们打算在这里老老实实地守候几年等待升迁吗?”
他有些惊愕:“当然也不,如果匈奴人敢跑到乌垒城附近来,我一定要他们好看。但是如果他们老老实实躲在康居,我们恐怕也没办法招惹他们。”
见我脸上颇有不悦,他又温言抚慰道:“子公兄,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你想杀到康居去为你的小情人报仇。但是,你要知道,我们汉兵在乌垒城不过一千多人,加上在车师的戊己校尉屯田士卒,也不到两千。我们怎么去对付远在数千里外的匈奴人?”
他说的确实有些道理,但我还是不服:“君况兄,我们汉兵虽然不多,但西域都护的节信可以徵发西域各国的军队,如果顺利,徵发五六万的人马不成问题。我从康居逃出来的时候,知道郅支的兵马不过两万,现在又过了一年,他连年征伐,连年获捷,只怕已经有三万有余了。再不动手,只怕我们会更加被动。”
甘延寿笑道:“子公好大的脾气。你都三十多岁了,还这么气盛。我何尝不想立即击破郅支匈奴,封侯拜相,可是发西域兵是要奏请朝廷同意的,擅自发兵是万万不行的,我老了,可不想拿项上的人头来开玩笑。”
见他一副坚决的样子,我知道再说什么也是多余,况且时机也确实很不成熟,我只好无奈的缄默不语。
【十四】
接下来一段时间,我们一直在修筑城防,前任刀万年当都护虽不能说当得不合格,但也不能说多优秀。乌垒城的城墙多有破损,只怕难以保证都护的安全。我们命令驻扎的士卒轮流劳作进行修补。由于大部分士卒还分散在乌垒城南的轮台屯田,能徵发的汉兵更加不足。甘延寿和我商量后,决定临时徵发一些龟兹、危须、尉犁、焉耆、乌孙等附近国家的民众来帮助我们。按照律令,西域都护府用节信徵发诸国民众担任徭役是允许的,徵发士卒作战则不行。
几天后,沿途邮驿反馈的消息说文书已经送到各国国王手中,他们的民众会陆续到达。大约一旬左右,按照位置的远近,这些国家的民众果然都相继来了,而且车辆、骆驼、牛马、粮食,络绎于道。有了他们的帮助,乌垒城的城墙修筑进度大大增加。我天天到城楼上巡视,有时帮他们象征性地打打下手,同时也和他们交谈,以便了解一些情况。西域诸国的话都差不多,我在康居呆了数年,多接触西域各国人,简单的交谈对我来说毫无困难。
这些西域诸国人虽然干活的手脚还不算慢,情绪却不怎么高涨。除非谈到汉朝出产物品的时候,他们会饶有兴致地问长问短,他们对丝绸很感兴趣,抱怨自己买不起那么柔滑的东西,对于丝绸的形容,他们的言辞是粗鲁的,说那柔滑得像少女的屁股。他们一辈子也买不起多少这种“少女的屁股”。他们感兴趣的东西还很多,比如铁铸工具、马具甚至铜铸弓弩机。但是我对这些不感兴趣,我所关注的是他们怎么看待匈奴和汉朝。出乎我意料的是,这些人虽然对汉朝颇加赞美,但谈到匈奴的时候,恐惧之情仍然形诸颜色。
“匈奴人的行动像闪电一样,他们的屁股和马的屁股是连成一体的,怎么颠都颠不下来。”一个龟兹人夸张地说。
另一个焉耆人连连点着他像鸟一样的头,同时呲开他斑驳陆离的脏牙齿,用手指着不远处正在交欢的两条狗说:“对,比那两条狗的屁股粘得还紧。”
另外几个人都开心地捧腹大笑,在说脏话自我取乐的习惯上,他们和汉朝普通百姓没什么两样。
又一个龟兹人对那个焉耆人道:“但是匈奴人强奸你的婆娘时,和那两条狗粘得同样紧呢?”
焉耆人倒不以为忤,笑骂道:“我看你这家伙就像上次匈奴人打进龟兹时留下的种,你看看你的脸,又扁又阔。”
西里哗啦,大家笑得更开心了。
我大声安慰他们道:“诸位请放心,有我们汉兵在,匈奴人再也不敢来了。他们的呼韩邪单于已经对我们大汉俯首称臣,上书要求保塞,现正居住在长城下当大汉的守卫呢,你们完全可以高枕无忧了。”
我的话旋即遭到了他们的纷纷反驳:“可是还有一个郅支单于,就在康居附近呢,乌孙人经常遭到他们的骚扰,苦不堪言。据说大月氏又和郅支暗通书信,准备臣服匈奴啊。”
“校尉君,你不是说还有乌孙的兄弟来和我们一起筑城吗,怎么这么久了还没见到一个?”一个尉犁人问道。
我也感到焦躁,文书送出去这么久了,乌孙人果真一个没来。我和甘延寿两人这几天都心里打鼓,难道乌孙人经不起匈奴人的进攻,又重新臣服匈奴了?前天我们刚派出了使者直接前去乌孙的首都赤谷城送信,看看情况如何。
又等了十几天,终于等到了两百个乌孙人。他们的首领走进都护府的时候,漫不经心地行了个礼,就站在旁边一言不发,看样子颇有不满。
甘延寿把首领呈上的文书看了看,摔在案几上,有点不高兴地问:“徵发文书已经送达一个月了,你们乌孙人现在才来。而且文书上说徵发五百名工匠,你们才来了不到两百,一应粮草也完全没有达到预定的数量,到底怎么回事?”
那首领直挺挺地道:“要是前两年,凭都护君要什么,我们乌孙都能送来什么。可最近两年匈奴伙同康居时时前来骚扰,不是勒索财物,就是大加杀戮,我们乌孙青年男子不知有多少死在匈奴人的刀下,财物不知有多少被他们席卷而去,就现在来的这些人和粮草,还是我们国王挨家挨户劝服搜集的呢。”
甘延寿呆了一下,脸色有些难看,大声道:“岂有此理,堂堂乌孙,是个西域大国,士卒就有十万,现在跟我说五百个人都凑不齐,还编造这么多理由。难道不知道汉朝西域都护每下一个命令,都是按照《军兴法》从事的吗?律令规定,乏军兴者斩,你有几个脑袋。来人……”
旁边的汉朝士卒齐齐答应道:“在。”就等甘延寿一声令下,就将这乌孙首领拖出去斩首。
“都护君要斩便斩,”那乌孙首领的神色不变,大声道,“总之我说的话全部千真万确。当年乌孙臣事大汉的时候,大汉皇帝曾经承诺保护乌孙不受匈奴侵扰,乌孙也立誓愿意听从汉朝西域都护的调遣,并按时供应汉朝驻屯军队的给养。现在上国没有践行它的诺言,却让臣国奉行它的义务,不亦难乎?况且,乌孙这两年的确人穷财尽了啊!”
甘延寿脸色铁青,大喊道:“来人,拖出去,斩。”
士卒跑上来,一边抓住乌孙首领的胳膊就要往外拖。我赶忙道:“且慢。”
甘延寿不安地看着我:“校尉君有何见教?”
我长跪施礼,道:“都护君,下吏看这乌孙人说得在理啊,望都护君三思,暂且饶他一命罢。”
甘延寿不悦道:“乌垒城中,万事都按军法行事,饶他一命不难,但因此让律令成为一纸空文,将来就不好节制,一旦猝然有急,而调遣不动,你我都难辞其咎。”
我坚持道:“虽然如此,可是事涉外国,一件事办得不妥将引发诸多连锁反应。不如上书长安,将事情的前后经过奏上,请皇帝陛下裁决。如果诏书仍旧指示按照军兴从事,再斩他不迟。”
那乌孙人突然挣脱士卒,紧跑两步,在甘延寿前跪下,道:“都护君,斩我一个人不要紧,但是都护君如果能出兵康居,翦灭郅支,则我虽死,犹自感谢大汉和都护君的功德。否则,虽斩我一人,都护他日徵发乌孙民众和粮草,乌孙仍然无法供应。大汉斩不胜斩,则是把乌孙硬推向匈奴。乌孙为西域大国,大汉失我乌孙,和失去整个西域三十六国无异,望都护君明察。”
甘延寿呆了,他沉默良久,叹了口气:“国家大事,岂是尔等随便说说而已的吗。来人把他拉出去打二十军棍,伤好之后再行劳作。”
【十五】
等他们出去,我心里觉得很堵,对甘延寿说:“君况兄,你怎么狠得下心肠打他。他所说的字字恳切啊。若真的逼得乌孙投降匈奴,不但我们乌垒城岌岌可危,皇帝陛下也不会轻饶我们的。”
他又叹了口气:“子公兄。我又何尝不想挥师杀往康居,可是兵力不足,奈何。要不我今晚就上书朝廷,请求皇帝陛下允许徵发西域诸国兵马,袭击康居。”
我摇摇头:“我和朝廷那帮儒生也打过不少交道,他们开口闭口就是勤修道德,不要轻惹边衅。当年孝武皇帝被儒生不着边际的大言说得大怒,按诛了数十人,才得以拜卫青、霍去病远征匈奴,最终将匈奴打垮。儒生们高坐庙堂,对边事毫无所知,只知道侃侃而谈。君况如果真要奏请,十之八九会遭到批驳,那时就算想要做事也担着公然违抗诏书的危险了。现今夏季将要来临,胡虏战马骨肉未丰,我们正好可以趁机发兵千里远袭,同时上奏朝廷,自劾以矫诏之罪。只要斩获郅支,矫诏不足罪,君况兄必能封侯。兄一生征战,军功赫赫,却未得封侯,不觉得遗憾吗?”
甘延寿的大脑袋也不停地摇晃:“矫诏发兵,虽有功不得赏,何谈封侯?元康元年,卫候冯奉世送大宛使者回国,到了西域,他与副手严昌合计,以节徵发西域南北道诸国士卒,攻莎车,斩莎车王的首级传首长安。先帝当时想封冯奉世为侯,连车骑将军和丞相都齐声赞成,只有少府萧望之坚执不从,认为冯奉世不好好做他的使者,却擅矫制违命,发诸国兵,虽有功效,不可以为后世法,最后冯奉世也就毫无封赏。这你也应当知道罢?”
看来这老竖子倒不是有勇无谋的人,我争辩道:“冯奉世虽然没有封侯,但先帝对他的功劳还是很欣赏的,很快他就升了水衡都尉,君况兄大概也会知道罢?”
甘延寿不屑一顾地说:“世易时移,情况不一样啦。先帝一向以孝武皇帝为榜样,对开疆拓土颇为热衷,因此喜欢鼙鼓之臣。但饶是这样,冯奉世的不世之功还被萧望之那个腐儒给沮坏了。而当今皇帝爱好儒术,身边都是一帮摇唇鼓舌的儒生,如果我们傚法冯奉世,只怕不要谈赏功,能保住脑袋都是万幸呢。”
我无可奈何,只有激激他了。我笑了笑,阴阳怪气地说:“我在年轻的时候就听说『翼虎』甘君况的威名,没想到今天有幸和『翼虎』供事,却发现名不副实,不过是只『病猫』罢了。”
这句话一出口,我就有些后悔了。我看见甘延寿的脸上立刻笼罩了一层乌云,他嘴唇抖抖索索地说:“久闻山阳陈汤是个轻薄无赖子,杀母背父,我一直以为传闻不实,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怪不得混迹长安数十载,却一直只能靠寄托贵家餬口维生。”
十年长安的无聊赖的生活,是我心中的伤疤,今天听他嘴里说出,我的理智也顿时被愤怒淹没了,我使劲拍了拍几案,大吼道:“甘延寿,你欺人太甚。我是寄托贵家餬口维生,但你在当上这个都护之前,还不照样是在车骑将军面前摇尾乞怜。”
话已经说到这份上,再也止不住了。好在我虽然是他的副手,但实际统辖我的却是长安的北军中垒校尉,我们的秩级也一样,都是比二千石,他不能把我怎么样。我们唇来舌往,虽然在外面,我无赖的品行远比他要闻名,但他的口才则比我远远不如,很快他就落了下风,张口结舌不知怎么好了,只能不停地重复“杀母背父”那几句。我估计他自己也觉得乏味,终于他像老虎一样扑了上来,和我扭打在一起。
我从没和这威震天下的『翼虎』有过交锋,这么扭打了几个回合,才意识到我们俩是旗鼓相当,一会儿我把他压在身下,一会儿他把我压在身下。不过我得承认,如果把我们俩的年龄做个对换,我肯定不是他的对手。等我们筋疲力尽,躺在地下大口大口喘气的时候,我们发现四周已经围上了好些个士卒,他们大概听到屋里的动静,赶忙跑进来察看,却发现我们在相互厮打,而双方都没有召唤士卒的意思,他们也正好乐得欣赏长官的狼狈模样了。
甘延寿扫了他们一眼,忸怩地说:“出去。”
士卒们捂着嘴巴偷笑着,相继出去了。
甘延寿瞪着血红的眼睛看着我,说:“陈汤,我老了,不会像你这样不顾后果。我是这里的最高长官,只要我在一天,你就不能轻举妄动。如果你再劝说我做不法之事,我就要上奏朝廷处置了。”
我的心凉了半截。我撑起酸痛的胳膊,艰难地爬起来,默默地走出了都护府的官署。
【十六】
从那之后,我和甘延寿有了芥蒂,见面也不再以兄弟相称了。虽然他没有权力处置我,但究竟是正职,一应和朝廷之间的文书往来都是他首先处理,我还真怕他会偷偷告我一状,那我的前途又泡汤了。所以,我在他面前也尽量表现出一副顺从的样子,我希望能和他达成和解。攻击康居的想法我早已抛之脑外了,虽然有时睡到半夜,倚苏的音容笑貌会在我脑中闪烁,有一天,她似乎在责怪我为什么没有随她去地府一起生活。她说:“现在我知道了,你们秦人的看法确实是对的,地府和地上并没有什么区别,我们还一样可以做夫妻。”
醒来之后我热泪盈眶,哪里真有什么地府?就算有,我也得杀了那个郅支单于再去陪你啊。
两个月后,乌垒城的修治工程结束了,各国的人马相继回国。乌垒城又恢复了我们刚来时的平静,直到有一天,长安的使者路过乌垒城,据说要前往康居,再次和郅支单于接洽。
随着使者来的还有一大批弛刑徒,都是因为犯罪被流放到乌垒城来做军中苦力的。
我们热情地接待了使者。有西域各国的按时供奉,乌垒城酒食倒不缺,我们陪着使者在一块痛饮。酒酣之际,我对使者说:“前使者谷吉已经被郅支单于杀死,但是郅支单于不肯承认,君这次去康居见他,只怕凶多吉少。”
那使者也满面愁容:“虽然如此,但是王命难违,奈何。”
甘延寿最近生了一场大病,至今还没有痊愈,这次是强自挣扎病体出来陪客。听了我的话,他不满地说:“使君这次衔王命出使,校尉君何必说这样不吉利的话。郅支单于既然不敢承认杀了谷吉,就说明他仍旧畏惧大汉,又怎敢再次胆大妄为呢?也许谷吉真不是他杀的也未可知。”
虽然感觉甘延寿的话是针对我来的,但我也意识到自己确实说错了话,于是歉疚地说:“汤胡言乱语,望使君勿怪。不过汤没有恶意,只是为使君感到担心而已。”
那使者倒是很宽厚,笑道:“校尉君不必自责,我也知道你并无恶意。”他忽然站了起来,走到窗前,望着窗外的大漠夕阳,豪迈地说:“其实就算死了也没什么,至少可以为子孙博得个封赏的机会,谷吉的儿子谷永不过三十岁,现在就已经是二千石的太中大夫了。”但是从声音中可以听出,他的豪迈听来有点勉强。
我和甘延寿相视无言,不知道用什么话可以安慰这位使者了。
第二天,使者继续西行。由于甘延寿病体不安,只有我代表他欢送,望着使者的车马逐渐远去,我也打马回城,顺便去探望一下甘延寿,顺便报告送行的情况。虽然心底不和,表面上礼仪还是需要具备的。甘延寿倚在榻上,和我漫不经心地说话,聊了一会,我看也聊不出什么,就要告辞,他忽然道:“校尉君,刚刚我在看新送来的弛刑徒名册,在其中发现了王翁季一家的名字,他好像是你的仇家罢。”
我身上打了个冷战:“什么,王翁季?他不是逢迎石显加官进爵,风头正盛吗?怎么会落到这种地步?”
甘延寿好像自言自语地说:“朝廷的事谁知道,升得快,跌得就快。车骑将军和陈府君都不喜欢他,总免不了抓到他的把柄罢。我也不知详情,你要有兴致,就去营房亲自问问。不过,你可不能公报私仇,虽然他们是弛刑徒,可也在戍卒的名册上。而且更重要的是,他们还都曾是朝廷长吏,虽然现在落难,哪天诏书一来,马上又召回长安官复原职也说不定。如果死得不明不白,我没法向上面交待。”
他这样说,也许想跟我和好罢。我也会意地说:“君况兄,上次的事,实在是小弟的不对。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千万别放在心上。”
“唉,算了,老子一生征战,何必落到跟一个山阳无赖子一般见识。”说着他闭上眼睛,似乎不再想理我。
我只好说:“君况兄你好好养病,这几天我会代你处理文书等一应杂事的。”
他百无聊赖地说:“都拜托了。”
我辞别他,跑到庭院,翻身上马,向轮台方向疾驰而去。
【十七】
到了轮台的营房,我命令把这次流放的弛刑徒全部叫来。我一眼就在人群中看见了下巴像抽屉的王君房,他的特征太明显了。按图索骥,我很快发现王翁季也抖抖索索地站在他身边。
我招招手,让部曲司马把王氏父子叫出来。
他们见了我似乎丝毫不觉得惊讶,只是有些紧张,也不等我发话,老老实实地在我面前跪下了。
我挥挥手,让部属们都出去,只留下我和他们两个人。我笑了笑:“二君别来无恙乎?”
他们低头道:“请……校尉君……恕罪。”
“你们两个谁是结巴。”我的语气冷冰冰的。
王君房赶忙说:“我,是。”
我拍了拍他硕大的脑壳:“那你先给我闭嘴,让王翁季回答我的问题。”
王翁季赶忙表态:“小人在,请校尉君吩咐。”
我想起了乐萦,虽然她在我心中的地位不及倚苏,可是她对我的好处我又怎能忘记。我呵斥道:“王翁季,你也有今天,你给我老实交待,乐萦到底怎么样了?”
“啊,乐萦,她病死已经有七八年了。唉,好可怜的孩子,我的孙子也因此早早就没了母亲,好可怜,好可怜啊。”他一副伤心的表情。
我哼了一声:“可是我听王黑狗说,乐萦是被你杀死的。我父亲也是你派人杀的。”
他身子剧烈抖了一下:“不,不是我杀的。王黑狗完全是胡说八道,胡说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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