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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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春天的下午,张侯终于给我带来了好消息。当初我在井陉的井研亭救他的时候,万万没想到他就是赫赫有名的富平侯张勃。
我的勇敢无疑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然而关于接下来的一些事,对我都像噩梦一样,没什么好提的。我被张侯举荐为秀才,接着又因为舍不得放弃官位回家乡奔丧,被劾告为不孝,褫夺了职位。我并不是不想回去,只是不想卑微地回去而已。在父亲临死前,没有见到父亲一面,更没有让父亲看见我拖金纡紫的样子,我心中的痛苦难道是那些指责我不孝的人所能理解的?
虽然我最终被陈遂救下来了,可是日复一日地躲在他家里当门客,还不是照样虚度光阴。
空闲的时候,我会对着母亲给我留下的遗物发呆,那是一个精致的漆盒,上面黑红相间的花纹仍像母亲在世的时候一样光可鉴眉,当年它曾经照下过多少母亲的面容啊!有时我也会打开漆盒,取出里面的那封帛书看看。那是母亲亲笔书写的字,给我的遗言。墨迹黯淡,每一条笔画都充满着人生的愁苦:
汤儿:生为母子,终有别时,今将远离,恨何如也。日月可爱,而人不能久有。吾适陈氏以来,所有寄托,咸在汝身。汝父虽贫贱,而爱汝滋甚,不可忽也。吾自小教汝读书,望汝成人,至今日而未知宜乎不宜也。顾事既如此,安得悔咎。汝必欲扬翮高举,才智足矣,所乏惟时。长安帝都,可以一就。即大志成,慎勿忘塚前杯酒告吾。母欲令子善,可以杀身,无须悲痛。甘露元年九月辛丑。
有一天,我擦擦眼泪,把帛书叠好,关上漆盒。我下决心辞别陈遂,去西域寻找新的机会。
【三】
敦煌太守辛武贤六十岁左右,下颔一部斑驳的胡须,身材高大威武。张侯生前,我也曾跟他提过实在不行想去西域寻求机会的话,张侯不置可否,但还是给我写过一封书信给辛武贤。虽然我直到现在才来到西域,但辛武贤却对张侯的书信记忆犹新,对我非常亲热。我由此相信了外界的传言,都说辛武贤和前将军赵充国有嫌隙,赵充国质直,虽然功高而受薄赏。而功劳远不如赵充国的辛武贤却青云直上,子弟都得到保举做了大官。辛武贤能做到这点,跟他为人圆滑显然是有极大关系的。他对逝去的张侯过去的一个嘱托都能这么记忆犹新,足以窥见他为人的方式了。
“犬子辛庆忌现在为金城长史。”他把书信啪的一声轻轻放在案几上,对我说,“那里离边境远一些,相对安全,子公如果想在军中求得立身的机会,老夫可以把你介绍给金城太守何快。犬子在金城,和子公年龄相仿,有事也可以互相照顾。”
我婉言辞谢:“将军年老,犹居塞上为国守边,下走年纪轻轻,并不想来边疆享福。另外,请恕下走直言,凡人想做官,谁不想得到尽快的升迁。而下走自从二十二岁从家乡瑕丘县到长安求官以来,一直蹉跎不遇,穷愁潦倒,所以下走并不讳言自己欲得到尽快升迁的想法。下走曾读《商君书》,当年秦朝的父老一听到打仗,家家都饮酒相庆,认为立功拜爵的机会来了。下走投奔将军,也希望能有机会搏伐胡虏,上则为天子效忠,下则封侯拜爵,泽流后嗣。”
辛武贤捋须仰天哈哈大笑:“没想到子公有这样的雄心。老夫是狄道人,自幼就和弓马打交道,对你这样的年轻人很是喜欢。不过,现在边境暂时无事,恐怕子公不免要失望了。”
我也笑了笑,道:“将军,据说匈奴郅支单于仍在右地,前不久击破了乌孙的八千骑兵,威名大盛,非常骄横。按照他的性格,只怕对我大汉扶助呼韩邪稽侯狦会大为不满,郅支单于的使者有可能联络西羌,攻击敦煌、张掖啊!”
“不然。”辛武贤摇摇头,“郅支单于的太子驹于利受如今还在未央宫侍奉皇帝,他怎么敢进攻敦煌、张掖?”
看他那么自信的样子,我不敢再说了,只是怯怯地说:“将军真是虎胆,熟习戎事。不过匈奴一向是禽兽之心,极为贪婪,虽然爱子入侍长安,在他们眼中却不如抢掠财物重要。”
辛武贤道:“虽然如此,他再骄横,怎奈匈奴已经今非昔比了,就凭他手下区区四五万老弱民众,哪里敢入塞抢掠。子公,据当年张侯的信中说,你博通经史,连长安的博士们也对你颇为佩服。你既来了我这里,就干脆做我的决曹史,帮我断断狱事。现今天下郡国都时兴春秋决狱,独有我河西人才缺乏,你来到这里,真可谓大旱逢雨,不胜爽快。”
我哭笑不得,当个决曹史,比我当年在未央宫中当太官尚食丞的秩级还要低得多,更不要提我还当过执戟郎中了。我千里迢迢来到敦煌,为的就是打仗立功,谁耐烦断什么狱事?不过我初来乍到就拒绝太守的要求,他嘴上不说,心里也会恼恨。辛武贤睚眦必报的名声在外,当年赵充国的儿子右曹中郎将赵卬也被他陷害得下狱自杀,我何必去步赵卬的覆辙?不如暂时答应下来,以观时局变化。于是我谦卑地笑道:“将军如此看重下走,下走荣幸何似。敬闻将军之命。”
他果然很高兴地说:“子公君真是爽快,我知道君曾做过四百石的执戟郎中,做我的决曹史实在屈就了。不过以我的身份,最高只能辟除你为卒史,将来有机会,我一定向皇帝奏请,擢拔君为长史。君且放心。”
虽然他只是一句空口的诺言,我仍是喜出望外,破羌将军长史那可是千石的大官啊,如果辛武贤真的肯这样提拔我,那我过几年升为二千石也大有希望。我惊喜地道谢:“多谢将军,下走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四】
没几天我就正式上任,决曹的事繁,前任必定是个不晓事的人,案上文书堆积如山。我随手拿起一片木牍,看了几行,不禁大感兴趣,上面写的是两个羌人互相告状的事。
羌人的名字都很怪,告状的羌人名叫归何,被告羌人叫驴掌。两人结下仇怨的原因是驴掌的儿子芒封和归何的弟弟封唐曾经发生过争斗,封唐争辩不过,一怒之下用折刀刺伤了芒封。芒封也不是个善类,回去就向父亲哭诉。驴掌大怒,率领弟弟嘉良等家族子弟十多个人打到归何的家,不但把归何一家暴打了一顿,而且顺便抢走了归何的马二十匹、羊四百头。归何是个归义羌人,服从汉朝统治,于是跑到当地县廷去告状。县廷从驴掌那里为他找回了二十匹马、五十九头羊。另外三百多头羊已经被驴掌卖掉,暂时还不清数目。县廷允许他在半年内筹措赔偿金钱,可是两个月后朝廷大赦,驴掌以此为理由,拒绝还债。有朝廷明诏的赦书,县廷也无可奈何。后来驴掌在某天晚上突然死在平望候万年亭外的沙地里,身上被刺了数十刀。驴掌的弟弟嘉良和儿子芒封到县廷告状,怀疑是归何杀了驴掌。归何却矢口否认,因为没有证据,县廷只好把这件狱事的爰书上报敦煌太守府。现在归我管了。
我很快断定,归何的确有谋杀驴掌的重大嫌疑,可是时间过去了这么久,驴掌的尸体早已腐烂,验尸是不可能了。我对断狱本身没有兴趣,对和羌人打交道却饶有兴趣。羌人本身或许翻不起什么大浪,但是匈奴人一直想联络羌人,以便隔断河西通往西域的道路,这是我所关注的。于是我命令立即把归何抓来。
归何一副羌人打扮,头上用麻布缠成一圈,还插着两根羽毛,不知道是什么鸟身上拔下来的。他的汉话说得挺好,相当流利,他说:“曹史君,我虽然恨驴掌,他死了,我也确实高兴,甚至还和家人饮酒庆祝。可是我没有必要杀他啊,他是一个穷鬼,我却家财万贯。按照汉法,我杀了他要赔命,我不值得啊。我经商这么多年,这个帐还算不清吗?”
这老东西还真是能言善辩,可是他眼睛中的狡黠光芒让我肯定他在说谎,我问:“他还欠你三百多头羊,又不肯还,你一个有头有脸的富翁,难道能忍得下这口气吗?”
他痛苦地摇了摇头,拍了拍自己的大腿,如丧考妣地说:“忍不下也得忍啊。我们做商人的,虽说钱赚得多,可是每一块金币上都凝聚着大量的汗滴啊。他们抢了我的羊,官长又不能为我做主,朝廷说一声恩赦,我的钱就打水漂了。我不服气,可我是个归义羌人,我不得不服从皇帝的律令啊。”
我笑了笑:“恩赦诏书,那是经常有的,你有钱,雇人杀了驴掌,等到下一次朝廷大赦,也不用偿命了,不就什么都赢回来了吗?”
“曹史君拿我开玩笑呢,我又不是神仙,能算得到什么时候大赦?万一大赦不来,我不就血本无归了吗?”
我收起了笑容:“我也相信你没杀驴掌。不过现在驴掌的弟弟嘉良告你谋反,你看怎么办?”
他脸色大变:“曹史君,这话可不能乱说啊。我是青衣羌,从祖父那一辈起就归顺朝廷了,朝廷嘉奖我们为『归义去胡来羌』,还免去我们的徭役。我对汉朝是感恩戴德啊,每次去西域做生意,西域诸国的贵人百姓看见我拿着汉朝的券契致书【注一】,知道我是汉朝人,都对我敬畏艳羡,我得到了大汉这么多好处,怎么会想到谋反?”
【注一】致书:相当于现在的通行证。
其实说他谋反是我的策略,我想吓住他,把他思维打乱。假使他真杀了驴掌,就肯定早想好了许多应付之策,背熟了在脑子里。倘若我循规蹈矩的问,就算问到头发白了,只怕也问不出什么名堂。而恐惧慌张的人脑子是不清楚的,容易打开缺口。
“你是得了我大汉很多好处,按理说你应该对我大汉感恩戴德。可是我听人说,你经常在人前抱怨大汉法律不公,随随便便一个赦书就让你损失了数百头羊。还说如果在匈奴单于的辖下,就绝对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你敢说这不是怨望大汉朝廷吗?不是对大汉不忠吗?”我冷冷地说。
我一边说,他的脸一边变了颜色,等我问完,他尖声而恐惧地辩解道:“不,不。曹史君,小人没有怨望朝廷。小人只是说,朝廷的赦书最近几年下得太频繁了,搞得恶人嚣张,好人蒙冤无处申告,小人并没有真的否定朝廷的恩赦政策啊。”
我“哼”了一声:“你们这些人,一旦自己犯了法,就巴不得朝廷赶快恩赦。看见别人从恩赦中收益,就忿忿不平。甘露三年,你们青衣羌跟随丁零羌一起造反,后来朝廷平定你们的造反,同时下了恩赦,免你们所有青衣羌不死。那时你怎么不抱怨了?你可知道,谋反是要灭族的。要当时朝廷就灭了你们的族,还有你在吗?”
他咚咚叩头道:“曹史君,我们青衣羌人不知道朝廷规矩,确实随口错说了话,但绝对没有丝毫想造反的心思,请曹史君明鉴。”
我假装叹了口气,道:“我也相信你没有谋反的意思,不过你毕竟胡说八道被死者驴掌的弟弟抓到了把柄,我身为执法官吏,也不敢为你曲意维护。”
他恐惧地说:“万望曹史君为小人寻找一条出路,小人至死也望不了曹史君的恩德啊。”说着他叩头如捣蒜。
看看火候差不多了,我语重心长地说:“其实在我看来,他们只是怀疑你杀了驴掌又不肯承认,只好告发你谋反来报复你。我如果站在你这一边,他们仍会逐级上告。你知道,这种告人谋反的狱事越是告到级别高的官府,就越会受到重视,倘若一旦碰到严酷的官吏,说不定就真的将你屈打成招了。你经得起拷打吗?”
“经不起经不起,小人这一把老骨头,到时真的会屈打成招的。”他的眼泪都下来了。
“这就是了。我看不如这样,我有一个想法,也许可以皆大欢喜。”我说出自己的真意。
他似乎看见了曙光,迭声道:“请曹史君示下请曹史君示下,小人一定照办。”
我说:“其实死者驴掌的弟弟和儿子这么不依不饶地告你,不过是为了几个钱。你知道他们家族虽然人多,却都比较穷;而你虽然富裕,却人丁稀薄。你不妨给他们一笔金钱,比如给个十万钱,他们得了钱也就不会再告了。你们从此化敌为友,你不也就省了雇人保护自己的金钱吗?我听说你花了大笔钱雇了西部都尉府的戍卒来保护自己,是不是?”
“好好。”他叫道,“给他们钱就给他们钱罢,小人算怕他们了。”他忽然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说,“但是,小人以什么名目给他们钱呢?他们见小人肯给钱,岂非认定小人是做贼心虚,真的杀了驴掌吗?”
我突然一拍案几,厉声道:“难道你没有杀吗?”
他大惊失色,剧烈地颤抖了一下,脱口道:“你怎么知……”随即又改口,“小人怎么会杀他,小人真的没有杀他。”
我笑了笑,又恢复了和蔼的语气:“没有就没有罢。你给他们的钱,我可以告诉他们,是你不愿意他们老是纠缠,宁愿出一笔钱请求和解。然后我下一封文书,以解除冤仇的名义将他们迁徙外郡,以后你们相隔辽远,就算反悔想再来找你寻仇,也不是那容易做到了。”
他喜笑颜开:“真的这样,那就太好了。他们这帮穷鬼,真的像冤魂一样。唉,多谢曹史君。有空请曹史君到敝舍做客,曹史君替小人解决这件事,可说是帮了小人的大忙了。小人那唯一的儿子不懂事,又喜欢摆富家公子的脾气,为此惹了不少麻烦。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小人家不是绝后了吗?”
“没想到你们羌人也重视是否绝后。”我笑道。
他骄傲地说:“小人是归义羌人嘛,《论语》、《孝经》也是读过的呢,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啊。”
“很好。”我心里也很高兴,这么棘手的案件就这么处理完了,也是颇有一点成就感的,而且我可以向辛武贤报告说,羌人在读了我们的儒家经书之后,都深以争让为耻,宁愿吃亏相互和解,这不就是以春秋经义断狱的成效吗?
“那小人就先告退了,明天小人就派人送钱来。曹史君有空可一定要去敝舍做客啊。”他谆谆告诫我。
【五】
后来的几天我又相继用类似诡谲的办法断了几件麻烦的狱事,向辛武贤报告后,他果然很高兴,并劝我不要太辛苦,要我多休几天假,顺便逛逛敦煌一带的风景。
敦煌郡的风景确实和内地大不相同,天高地远,很多地方弥望的都是黄沙。太守府的同僚告诉我附近有一座鸣沙山,全是沙子垒成,风吹沙动,会发出奇妙的声响,值得一游。于是在某一天就跟着他们一同去游玩,远远望去,鸣沙山果然像一条沙堆成的巨龙,绵延数里。细细的沙子在阳光下变幻莫测,发出五彩的光,果然气势绝伦。爬上鸣沙山顶,我发现沙山的另一侧下面有个弯月形的水池,在四面沙山的包围之下,如同沙漠中的一片明镜。我问同僚:“这个池子叫什么名字,深在沙山之底竟然能不干涸?”
同僚笑答:“那是渥洼池,又叫沙泉。池下有一眼泉水,所以能够永不干涸。”
我赞叹道:“太神奇了。真是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
同僚面面相觑,问道:“子公君,你刚才念的什么?”
我很奇怪他们为什么这么问:“这是贾谊写的赋,怎么了?”
“哦,贾谊是什么人,我们没读过,子公君真是博览群书啊。破羌将军曾跟我们说过君经义赅通,就算长安硕儒都不一定比得上你,看来确实是真的了。”
我谦虚道:“哪里哪里。”心里却感到极大的悲哀,是啊,我自负一生才学,却要跟这帮连贾谊都不知道,连个简单的狱事都决断不了的庸人混在一起蹉跎岁月。眼看光阴电逝,自己的官位却越混越低,何时是个尽头。这样一直下去,怎么对得起为我而死的母亲。那些曾经为我做出牺牲的女子,比如乐萦和萭欣,我又同样怎么对得起?
下到渥洼池边,我呆呆的沉思,脑中火花一闪,想起了孝武皇帝的《天马之歌》:
太乙贡兮天马下,露赤汗兮流赭沫。
驰容舆兮蹀万里,今安匹兮龙为友。
据说孝武皇帝获得的天马就是从渥洼池中飞出来的,那是元鼎年间的事了,一个原籍南阳郡新野县名叫暴利长的弛刑徒有幸获得了一匹天马,献给武帝,从而遭赦被封大官,不知道是不是这个渥洼池,就算是,我又未必有这机会和本事再捕获一匹。
后来的几天,我一直闷闷不乐。有一天早晨轮到我休沐,我伏在枕上不愿起来。突然听到院子外面有人敲门,我没精打采地爬起来,打开门,耳边立刻传来一个熟悉的乡音:“子公兄,真的是你。真是太好了!”
我吃了一惊,听出来是瑕丘县的乡音,以为是做梦。我倚在门框上,揉了揉眼睛,看见面前是个三十来岁的汉子,身材比较结实,脸色黑黑的,头上胡乱挽了个发髻,用一块蓝布缠裹着。他正对着我笑,两片紫红色的嘴唇,像两条遭到袭击的水蛭一样向相反方向缩去,牙龈坦荡地暴露,满口硕大的板牙更加毫不知羞耻地裸露了出来。我脑中顿时转过弯来了,脱口而出:“你是猴子?”
他笑得更欢了:“子公兄,你还记得我猴子啊,也不枉了我们当年篡狱救你一场。我们兄弟几个一直相信,子公兄一定会混上大官,到时把我们全部接去享福。子公兄现在果然出息了,被我们府君辟除为决曹史了。”
我尴尬地笑了笑,在猴子眼里,百石的决曹史就算大官,他不知道我曾经当过四百石的郎中。不过他乡见到故人,我还是很惊喜的,我拉住他的手,把他拖进门来:“快进来,没想到好兄弟在这个天荒地老的地方相见,真是太幸运了。这么多年来,你们怎么过的。我刚来敦煌的时候,曾经到鱼泽鄣问过,你们不是在那里当戍卒吗?可是都说不认识你,我想当戍卒也不能当一辈子,大概早就回去了。不过我还抱怨呢,就算回去了,怎么也得路经长安,那时怎么不来看我。”
猴子兴奋地说:“见到子公,真是高兴坏了。我们当初是犯罪流放到鱼泽鄣来当戍卒的,身份是弛刑徒,哪里可能像普通戍卒那样三年一轮嘛。当然,后来我们也都快三十了,太守觉得我们还算老实,就把我们调回城中当卫士。偶尔也被雇佣给富人,帮他们守候宅子,你知道,边郡不比内地,民风剽悍,盗贼多啊。”
我笑道:“官府倒还真懂得赚钱,用公家的戍卒为自己私人敛财。”
“哪里哪里。虽说富人出的雇钱,大部分被太守等各级官长收入腰包,但我们自己也会被赏赐几个零花钱。何况为富人守宅,富人对我们也非常客气,经常好酒好肉招待。所以,能谋上这个差事,也是有福分的呢。”他道。
我从内屋取出一坛酒,边开封边说:“这些富人也真是,有钱何不迁居长安,或者迁到比较安全的内郡也好,何必守在边郡,还得花一笔雇卒守卫的冤枉钱。”
猴子道:“子公兄,这你就不懂了。你道那些富人的钱都是哪里来的?其实都是从西域行商贩货赚来的。如果住到内地,哪有这么好赚的钱啊?”
我来了兴致:“猴子啊,难道西域那边遍地都是黄金?钱那么好赚?”
他也不客气,仰脖喝了一爵酒,脸上立即露出苦涩的笑容:“哎呀,子公,你这酒好酸,实在难喝。我的那家雇主,他家里的酒那才叫,啧啧。不说那么多了,今天正是我家雇主请你去府上喝酒的,你去喝了才知道,有一种酒,据说是西域的葡萄酿造的,色泽有的鲜红,有的碧绿,真是好喝极了。我们快去罢,主人家都准备好酒菜了。”说着他从怀里逃出一个名刺。
我接过名刺一看,见上面写着:诏书荣赐归义去胡羌人 归何 谨候破羌将军敦煌太守府决曹史 陈汤 君。
“原来你的雇主就是归何。”我不禁哈哈大笑。
【六】
归何的家果然豪富。穿过两道门才进入他家的正堂。堂的左右两角各耸立着一座高数丈的望楼,楼顶四面攒尖,色泽青灰,古朴庄重。我仰面一看,还能看见两边望楼最高一层上各站着一个披着鱼鳞甲的士卒,他们左手提盾,右手持弩,正对着我警惕地窥视。
我笑着对迎出门的归何说:“归何君,你这里真是戒备森严啊,要是那驴掌的弟弟不识好歹率领族人跑了来,岂不是马上就要变成刺猬。”
他的老脸竟然红了一下,笑道:“曹史君取笑了。自从上次一别,一直不见君光临敝舍,我只好派人去请了。”
猴子在旁边插嘴道:“主君,你派我去算是派对了,曹史君是我的熟人呢,我们自小就在一个里门出入,感情比大海还要深呢。”
归何兴奋地笑道:“哦,真的吗。那真是太好了,有曹史君照顾,我们更不会怕什么贼盗无赖了。”他又拉住我的手,“来来来,到堂上说话。我已经吩咐厨房,立刻就上酒菜了,今天我们痛饮畅谈。”
我们到了堂上,在精致的菖蒲席上落座,面前也摆满了精美的食具。我也算见过世面的人,我敢说,这里的食具可以和长安普通的列侯家媲美。
葡萄酒的确是碧绿的和鲜红的,远非我自己酿造的米酒可比。我们一连对饮了几十爵,仍觉得意犹未尽,归何好像有点醉了,丢弃了拘谨,跟我称兄道弟起来,他说:“子公……兄,说实话,我还……还真的……挺感谢你的。虽然……当时被你吓了一跳,可是你毕……竟帮我摆脱了心头大患。”
我也有点晕乎乎的,笑着说:“你是指和驴……掌死亡有关的那件狱事吗?说实在的,你说不是……你杀了驴掌,我死也不信。不过我……知道事情过去这么久,要找……到证据几乎不可能,所以也就大事……化小算了。他们……拿了钱,迁到了天水郡,也很高兴。”
他还没有醉到说胡话的地步,笑道:“驴掌……我没杀,算了,这件事不提……他了。子公兄放心,以后我们……好好交个朋友。我有钱,兄如……果要当大官,不能缺了钱,有了钱可以给将……相列侯好好孝敬,他们……能不擢拔你吗?来人,把我的……箱子抱过来,让子公兄挑,挑中……什么就是什么。”
两个仆人抱来一个精美厚重的小楠木箱,放到我面前。他们打开箱盖,金色的光芒差点把我的眼睛都刺疼了。里面一侧是摆得整整齐齐的马蹄金,一侧是叠得高高的几叠圆圆的金币。我感到好奇,把那种圆圆的金币放到眼前。上面雕刻着一个胡人的侧面头像,胖胖的脸,卷曲的头发和胡须,高高的鼻子。头像比钱币的表面要凸出一些,摸上去很有质感。钱币的背面中间似乎是一个汉文,但是不认识是什么字,周围则是一圈弯弯曲曲的纹饰,但似乎又不像纹饰。我奇怪地问:“归何兄,这个……钱币是哪里来的,我……从没见过。”
归何仰着头笑道:“这个……是康居国的金币,钱币上的……那个头像是康居王赫……烈。背面是大秦文,康居……人都用大秦文。兄弟,你如果……想赚钱,跟我……去康居贩货,保险你一趟可……以赚上十万。”
我说:“真的啊,要真……的能赚钱,我也不……想做这个屁大的官了。多跑……几趟西域,我这一生不就衣……食无忧了吗?”
他道:“那……是自然。不过没有……我指点,你未必……懂得买什么卖什么,这样罢,据说……你擅长弓马,我看你长得也……很强壮,不如我……雇你当我的贴身护卫,你需要的本钱我……帮你出。以后我们一同来往,互相有……个照顾。你又当过官,沿途汉……兵的关卡你也可以帮疏通一下,可以……省下不少冤枉钱呢。”
“那好,一……言为定。”我说完这句,就躺倒在蓆子上。
【七】
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面前是一片陌生的世界,到处熙熙攘攘,攒动的人头如同蛆虫。耳旁虽然人声嘈杂,但是我一句也听不懂。而且他们全都长得深目高鼻,头发不是黄的就是红的,像乱麻一样披散在肩上,胡子也是乱蓬蓬的。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胡人,他们走过我面前时,都忍不住会停下脚步,环绕着我进行围观。我身边还有几个被绑着的胡人,但他们都更加关注我。我听见我身边一个大胡子的胡人一手指着我,一边张着嘴对着人群用奇怪的语言吆喝着什么,他吆喝的时候,有时候有人会走近和他对上几句话,但说了几句,又都摇摇头离开了,脸上带着遗憾的神色。
我的脑子仍有点晕晕糊糊,手脚也没有力气,而且发现我自己被反绑着。我想叫唤几句,但是叫不出来。过了一会儿,有人走过来,拿着一个皮囊,往我嘴里灌着什么,不是水,好像很浓稠的样子,味道有些酸,可能是乳酪,我很不习惯,但是没有力气挣扎,况且我也饿得不行。
就这样过了几天,我仍旧被强迫站在墙边,等待人群的检阅,后来我开始渐渐明白了,我可能被当成了奴隶,正在市集上待价而沽。因为我看见身边的同伴逐渐减少,被市集上走过的人相继领去,在领去之前,他们都会付给我身后的大胡子或多或少的一堆金币,我显然就是这个大胡子的货物。
我也逐渐有些听懂了他们对我的介绍,我之所以不好卖,大概因为我是个汉朝人。我听见我的货主大胡子屡屡对人说起“秦人”两个字,似乎是强调我的身份。可是接下来总是不大顺利,问价的人往往摇头而去。
可是我的货主并没有气馁,而且他的生意似乎很不错,我的一批同伴卖掉了,很快就有新的一批同伴被送进来。他的生意做得很大。
有一天,事情变得格外不同了。我也不知道那是不是我的幸运。在这之前,虽然我天天昏昏欲睡,没有什么力气,可是心底里把归何的十八代祖宗全部骂了个遍,他竟敢在酒里下幻药,把我转卖到了外国。难道他就不怕我万一逃出去找他的麻烦吗。还有我的兄弟猴子,他是不是也参与了?我发誓,自己如果有逃脱的机会,一定会抓到他们,将他们千刀万剐。有一次我正这样咬牙切齿地想着的时候,忽然看见市集小街的东边走过来一个穿着红色衣服的年轻少女,她的帽子也是红色的,上面绣着金色的丝线,帽子的一侧还垂下来三串珍珠。她漫步踱到我的跟前,认真地注视我。我的心里当即震荡了一下,天啊,还有这么美的异族女子,她金黄的头发衬着白里透红的肌肤和鲜红润泽的嘴唇,真有一种令人心悸的美丽。她凝视着我的眼睛像海水一样湛蓝,我从来没有这么近见过如此湛蓝的眼珠之海,我好像中了魔法似的盯着她目不转睛地看。她对着我微微笑了一下,仙女般的脸庞转向我身后的大胡子货主,说了一串话,我知道那是在问价钱,因为那句话之前有无数个人问过,我都能背诵下来。
我身后的那个胡人报出了一个价格,这位仙女爽快地点了点头,对她身旁跟随的一个胡人男子点了点头,那个胡人男子从衣袋里掏出一个鹿皮口袋,伸一个毛茸茸的大手进去,从里面掏出一把金币。这金币给我的印象特别熟悉,就是在归何家见过的那种康居金币,上面打印着凸起的康居国王赫烈的侧面头像。
那个男子把金币递给我身后的大胡子货主,大胡子当即走过来,给我解开绑在木柱上的绳索,并把绳索的一头递给付钱的男子。我心里一阵狂喜,看来是这个美丽的仙女要把我买回家去,那样我就能天天见到她了。能天天见到这样的天仙,就是做奴隶也值得啊!
他们把我带到一个石头垒砌的大房子里,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康居国的王宫。虽然这个宫殿也不算小,但比起我们汉朝的皇宫来讲,那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我被灌了满满一壶水,然后又晕过去了,再次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雕花的床上,脑子里非常清醒,就像做了一场很长的梦,往事历历在目。我发慌地看看四周,又拧了拧自己的大腿。我希望自己仍在汉朝敦煌太守治下的敦煌城,仍是太守府的一个卒史。但旋即又慌张了,我不希望我在市集上见到的那个美貌的康居少女真是一个梦。我希望那是现实中的,如果一定要付出我不在汉朝的代价,一定要付出我是一个奴隶的代价,我也完全愿意。千愿万愿。
【八】
“你知道不知道,你买我回去的一霎那,我欢喜得像快要晕过去一样。”后来我在夷播海边的柽柳丛中,对倚苏这么说。
夷播海边凉风习习,草地一望无垠,是个享受爱情的好地方。我经常带着一些随从来这个地方为康居王捕鱼。这个湖非常奇怪,像一条长长的玉带,东边狭窄的部分湖水是咸的,西边宽阔的部分湖水是淡的。这种奇异的情况使得生活在它里面的鱼种类繁杂,我甚至能从中捕到真正的海中才出产的鱼。对于鱼我相当在行,我是山阳人,郡中有一个烟波浩淼的巨野泽,里面出产数不清的鱼,是我们取之不竭的食物资源。往郡的东边走,穿过东海郡,隔天就可以走到勃海,用连弩射巨大的海鱼也是我们擅长的,所以我对湖海两种地方出产的鱼都了如指掌。在敦煌时,有一次给陈遂写信,因不想让他知道我另投他人,故随口说自己贩鱼为生,没想到现在一语成谶,人生遇合,真是难以捉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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