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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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能一个人坐在阁楼上,对子公恨得咬牙切齿,我明明给了他六百七十多钱,他竟然没有去交算钱和刍?税,不知道怎么花掉了。按照律令,他会被罚戍边郡。年底他就要被送到不知哪个郡去当戍卒,很可能就会死在那里。他是不是真的想死,怎么一点也不把我放在心上?想到这里,我真是欲哭无泪。我看见屋顶上两只乌鸦在那里喁喁尔汝,心中的悲痛更是难以形容。我多么希望自己能像这神鸦一样插翅飞到子公身边。我妆奁里还有十几根金钗,可以换钱为他赎罪。可是我没有翅膀。

母亲偶尔会上楼来看我一眼,看见我玉容瘦损,却无计可施。我让她为我打听一下子公为什么没有把我给他的钱去缴纳赋税,为什么甘冒去边郡当戍卒的危险也不听我的话。母亲很快就给我带来了反馈,说子公拿那笔钱去赌博了,据说他本想赚一笔钱去贿赂县廷令史,疏通关系,让县廷推举他为秀才。他自以为才学过人,如果能有机会去长安上书金马门,无论是讲《谷梁春秋》还是献治安之策,博得一个待诏公车的名分是不难的。只要能待诏公车,就有奉使出对,鹰扬虎视的机会。可是他的运气实在差得可以,把我给的钱输得精光不算,还额外欠下一屁股债。显然他还不起,按照律令只能罚戍边郡。

听完这个结果,我眼前一黑,站立不稳,摔在席上。本来我几天都没吃好饭,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打击。等我悠悠醒来,看见我母亲正在给我喂粥,我看着她慈祥的面孔,眼泪不由得扑簌簌直下,全部撒在粥碗里。母亲又深深叹了口气,道:“阿萦,你不要怪我也不跟你一条心了,其实你阿翁说得对,陈汤那个小竖子只会夸夸其谈,根本靠不住。到这一刻,他心里想到的是去长安欲凭侥幸求官,哪里把你放在心上,他如果真正爱你的话,又怎会把你冒着艰难送给他的钱拿去赌博?阿萦,你还是听你阿翁的话,老老实实嫁了王君房,他虽然下巴长得像抽屉(母亲完全接受了我对王君房的描述),嘴巴不够巧,样子不如陈汤那小竖子中看,但是稳重踏实,他父亲又是我们瑕丘县的县长,别人想高攀还高攀不上呢,你就别一门心思走到黑了。”

我噙着泪水,不知道说什么好,母亲又用匙挑起一匙粥,温言道:“阿萦是乖孩子,听话。吃粥。”

我张开嘴,想把这匙粥吃下,突然感觉胃里一阵翻滚,有什么想要呕出来。我赶忙抓过榻上的沫巾,想吐到沫巾上,但是除了呕出一点苦水,什么也没有。可能我这几天真是饿出毛病了。我歉意地对妈妈微笑了一下,擦掉嘴边的苦水,说:“阿母,我听你的话,从今天起就忘掉那个薄情的小竖子。”

但是母亲的脸色突然变得非常难看,她迟疑了一下,低声道:“阿萦,你这几天一直这样吗?”

“没什么的,阿母,以后我一定好好进食,努力加餐饭。”我努力从自己缺乏水分的脸上挤出一滴湿润的笑容。

母亲甚至有点紧张,她起身关了门,插上栓扣,又坐到我身边。“你这个月又没有来姅污?上个月几时来的?”她的话音有些颤抖。

我摇摇头:“没有,上月几时来的我也没有记录。”我霎时明白母亲为什么这么问我了,“你是说,我可能怀孕了?”我从子公给我的《容成子房中术》中也学到了不少,所以一下就反应过来了。

母亲的额上沁出了汗珠,她说:“阿萦啊,你这回可真的很麻烦了。我得跟你父亲好好商量商量。”她站起来,好像神思恍惚,跌跌绊绊地下楼去了。我的心也骤然空空荡荡的,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九】

大概我只配得到这个命运,我确实怀孕了,以前那么多次也没怀孕,这次的怀孕,大概就是我见子公最后那一次造成的。可能我们都太得意忘形了,尤其是子公,他是一个稳重的人,这个天杀的,他当时拿了我那囊钱,满脑子一定想着先去旗亭找人赌一把罢?其他什么都扔到脑后。现在我可怎么办?

要瞒住父亲本来是说不过去的,但母亲当时在对父亲进行了言语试探之后,认定父亲不会改变他的决定,她向我转达他们是这样对话的:

母亲:“长孺啊,据说当年秦国的相国吕不韦把自己的爱妾送给秦惠文王的太子异人,当时这个爱妾已经怀孕了,但异人并不知道。后来爱妾生下了秦始皇,后来吕不韦反被自己的亲生儿子杀死,你觉得他是不是很冤枉?”

父亲说:“求仁而得仁,他有什么冤枉的。”

母亲的脸马上变成了苦瓜。父亲警惕地看着她,狐疑道:“你问这个是什么意思?是不是陈汤那个贼刑徒对我们阿萦做了什么?”

母亲一向崇拜父亲的聪明,知道瞒不住,于是像竹筒倒豆子似的,一五一十地把我和子公的事告诉了他,我不知道那一刻她有没有产生一种侥幸心理,其实我是有这种心理的。也许父亲会接受了这个既成事实,干脆破罐子破摔,资助子公娶我,再赠送我一份厚厚的嫁妆,一队勤勉的童仆,就像卓王孙最后对司马相如做的那样。有了这份嫁妆,子公就可以有资财去长安实现他的梦想了。他的文章确实写得很好,我相信他的才能。不过有一个条件,他得带我一起去。

我的梦想是如此的不现实,父亲得知我怀孕的消息,暴跳如雷却不敢声张。那几天家里闹得沸反盈天,婢仆们都受到了莫名其妙的责罚,以致除了那些卖身给我家的婢仆之外,其他都纷纷要求结帐走人。我感到对不起他们,可是又有谁来同情我呢?

父亲已经接受了县长家的聘礼,纳采、纳吉等一干礼仪都已经履行过了,婚约显然是不可变更的。尤其是,他不能接受子公这样一个无赖竟然和他女儿“和奸”的事实。和奸,这个词我很难说出口,可是事实就是这么回事。可我当时并没有想太多,我是下定了一百个决心要嫁给子公的,既然事情不以我的意志为转移,那又怎么能赖我?我玷污了乐氏,虽然乐氏并不是什么诗礼簪缨之族,我父亲再神气,也不过是个懂点律令的乡吏。只是比起寻常百姓,多少要讲点礼节罢了。我做出这样的事,似乎也说不上有多光彩的。

没有什么好的方法了,父亲准备封锁一切消息,让我早早嫁入王家。幸好有一件事真是天意,王县长因为积功次得到升迁,要到外郡去担任太守,王君房因此催他父亲赶快娶我过门。对父亲来说,这真是瞌睡碰到了枕头,马上不假思索地答应了。他想让我带着腹中的孩子嫁去王家,真是疯了。他说:“如果你不说,谁也不会知道。”也许罢,当年吕不韦也是这么做的,他的儿子最终成了秦王,结果又杀了吕不韦。将来我的儿子长大,子公会死在他手上吗?我日日就在楼上这么胡思乱想。我还有什么办法,也许这是我心中仅存的安慰,我的子公,终于要永远离我远去了。这不知道应该怪谁,这个瑕丘县最让少女们慕想的美丈夫,也最让恶少年们服膺的人,终于要远离故乡,去边郡度过他的余生了。

出嫁的日期逐渐接近,我跟母亲说,我必须得见子公最后一面。如果见不到,我就去死。母亲害怕了,她说去打听打听,看看有什么办法。

我于是忐忑不安地等待母亲的消息,可是回答我的是没有机会。在离正式的吉礼还有十多天天的时候,我对母亲发下毒誓,如果在坐上马车离开乐家之前,我还不能见到子公,就绝对不会苟活。

这个威胁终于奏效了,于是在第二天晚上,我见到了子公。

【十】

子公两手戴着木制的手梏,颈上栓着铁钳,脚上也没闲着,一副铁铸的脚镣让他动弹不得。他只能静静地坐在草地上偃仰啸歌。看见我,他的眼睛里射出惊喜的光芒。我心里冷冷一笑,这小竖子终究还是怕了,往日的神气呢?不过很快悲哀填充了我的心胸,我叫来狱吏,怒冲冲地问他:“我们家子公不过是负债的刑徒,用得着戴这么重的刑具吗?”我平素虽然不关心公家的事,但是究竟生长在乡吏家,耳熏目染,也懂得不少律令条文,知道负债的犯人是用不着这么对待的。何况他们还要罚到边郡去当戍卒,戴刑具弄残了手脚怎么办。

狱吏并不认识我,我是贿赂了牢监进来的。他从上到下看了我一眼,啧啧惊叹了两声:“好漂亮的女子,跑到牢里来干什么?”

我说:“我是子公的亲戚,特意从鲁县跑来看他的。”

“没想到这个贼刑徒还有你这么一个高贵美貌的亲戚。”狱吏的眼光像锯子一样在我身上来回拉动,又狐疑地说,“那他为什么会负债入狱呢?”

我急切地说:“你赶快给他松掉刑具好吗?他欠多少钱,我都替他还了。”说着,就想掏出自己带出来的几件黄金首饰,它们加起来起码值五千钱。

狱吏的眼睛一亮,但很快又黯淡了,他摇摇头:“晚了,他现在可不仅是负债这么简单了。关进来的第二天,他就想逃跑,还打伤了我们的同僚,这次去敦煌是去定了,多少钱也别想赎他回家。”他顿了一下,又补充道:“美女啊,你沾上这么个亲戚真是倒霉。”

我快要疯了,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大叫了起来:“阿母,我要你帮我,把子公救出来。救他出来,你们要我怎么样都可以,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你们,要我嫁抽屉,我就嫁抽屉,要我吃屎我也干。”

母亲当时正在门外等候,听见我的惊呼,吓得不轻。她把头脸都遮得严严实实,生怕被人认出来。一个乡啬夫的妻子,跑到监狱来看一个欠债的无赖子,是怎么也没法解释清楚的事。她挥挥手,她身边的两个婢女马上跑过来死死按住我的嘴巴。我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肺都快气炸了。如果我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子公在监狱里遭受这样的折磨,还不如马上死了。

我鼓足全身的力气挣扎,两个婢女虽然经常下地耕田,长得非常粗壮,但在我狗急跳墙的挣扎下竟然一时无法让我就范。那个狱吏在旁边看到这个场景,有些不知所措。他又不好意思马上将我们赶走,毕竟上司嘱咐他要对我们客气,他自己刚才也收了我们不少贿赂。

母亲有些手足无措了,这样闹下去,她怎么去向父亲交代?尤其是我来探狱的事一传出去,瑕丘县就会闹得沸沸扬扬,我们乐家有再大的家产,也不好意思再住下去。瑕丘虽然小,毕竟靠着孔孟之乡,这种丢人的事可不能发生在我们这种人家啊。

我们正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突然听见监狱外轰隆一声巨响,吓得我们都打个冷战。接着我听见外面有惨呼的声音,那个狱吏迟疑了一下,转身就往外跑,两个婢女兴许也有点好奇,探长了脖子透过窗棂往院子里看。实际上监狱的过道上窗户很小,而且开得很高,很难看见外面。但是她们一旦三心二意,手上的力气就松了。我一下子就挣脱了她们。可是挣脱她们又怎么办呢?我又变得无所适从,只是悲伤还实实在在地憋在心胸里。

母亲脸色大变,对婢女说:“赶快,我们离开这里。”但是她的话还没说完,几个脸上涂满了黑灰的人已经冲了进来。一个抡着大斧,大声喝道:“子公在哪里?”

我急忙指指子公待的牢房,我猜想他们是上天派来救子公的。那几个人冲过来,用斧头一顿狂劈,监狱门霎时被他们劈了个大窟窿。他们蜷身钻了进去,紧接着,里面响起了叮叮当当砸镣铐的声音。

我心里又紧张又兴奋,很像亲眼看看子公被救出去。但是我母亲快崩溃了,她大骂了一声,叫两个拖住我的婢女松开,命令跟从她的男仆上前把我拖出去。显然眼前这件事太惊险了,如果不赶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很可能会被牵扯进去,就算到了县廷把事情辩明白,也会闹得灰头土脸,世人皆知。我们乐家还要不要脸啊!为了子公,我可以不要脸;但他们并不爱子公,他们要脸。

我被两个男仆强拖着出了狱门,牢监也闻声而来,看见我们,急忙把我们拉到附近一座空牢房,打手势嘱咐我们不可出声。我们刚跑进去,就见窗口蜂拥跑过大群穿绯红公服的县吏,举着长戟和弓弩等武器,往子公所在的监狱奔去。我听见一个腰间挂着黑色印绶的中年男子大声命令道:“弓弩手,听到我的号令就立刻放箭。如果贼刑徒不束手就擒,就当场射杀。”

我当即头轰隆一声,晕了过去。

【十一】

我后来才知道,来救子公的就是他们里的那帮蓬头垢面的猴子,但是他们并没有成功。所有人都付出了代价,都以“篡取罪囚”【注五】的罪名被判处戍边,判决完了之后,还得先在牢里坐坐,就等十月被押解出发的时节了。而子公更倒霉,因为张弓将一个县吏射伤,被县决曹判为贼杀县吏,弃市。判案爰书很快送往长安,他大概活不过今年冬天了。

【注五】篡取:汉人对劫狱的称呼。

那天母亲不管我的反抗,最终下了死命令,让婢女强行把我拖了回去。我是事后才知道子公的逃跑再次失败的,据说他们虽然跑出了监狱,但是最终没有跑过搜捕的车骑。而且很久以后我才知道父亲在这次搜捕中发挥了巨大的作用,他自告奋勇向县廷要求当搜捕首领,县长答应了,父亲命令县吏要不惜一切代价捕到逃犯,否则全部治罪,如果逃犯敢于抵拒,立刻格杀,捕到则重重有赏。我这才知道父亲是多么恨子公。为什么这么恨,也许其他当父亲的能理解,总之我不能。

母亲为此大大的受了惊吓,从此再也不听我的意见。没过几天,我被顺利嫁到了王家。新婚之夜,当那个男人迫不及待地脱光我的中衣的时候,我悲哀地意识到子公永远是我心中的一个遥远的梦了。我无助地忍受着这个男子在我身上的压迫,身体殊无半分快乐,子公带走了我的灵魂,快乐是附在灵魂上的,和肉体似乎毫无关系,除非他在某一天肯把灵魂还给我。那个男人边在我身上动作着,边含糊不清地说:“美人,我早,就在等,这一天了。哼……哼……我早就等——”这使我想起了自己肚子里的孩子,我记得《容成子房中书》里说过,女子在怀孕的初期交合,可能会导致“变子”【注一】。我心里有些紧张,一会既担心子公的孩子变出,真相大白,我也会完蛋;一会又感到伤心失意,觉得既然不能嫁子公,死了也没有什么了不起。我脑子里这样矛盾着,身体本能地躲避着他的进攻。他却以为是我害羞,愈发起劲。这天晚上,这个竖子蹂躏了我数次,不过聊堪告慰的是,不管怎么样,子公的儿子在我肚子里好好的。唉!我自幼生活在孔孟之乡,却染上了三河【注二】、关中一带妇人对待男女交合的那种满不在乎的态度,有时静静想起来不由得想尖叫几声才能减弱羞愧。

新婚三天之后,那个男人带着我回父母家归宁。我不得不承认他对我很好,一路上他对我嘘寒问暖,我没有情绪理他,只是恹恹地从车窗看着外面的风景。今天,瑕丘县的街道上人来人往,集市比寻常似乎要热闹许多,车子驶到城门附近,我看见很多县吏在吆喝着,凡是路经旗亭的百姓全部截住,赶进一个平时卖猪的圈里。我看见一个面色黧黑的男子不心甘情愿地辩解着什么,从他的嘴巴开合的形状和手势来看,他大概是说:“干什么,干什么要我去猪圈。”但是那个县吏报之以清晰的怒喝声:“不干什么,他妈的叫你进去就进去。”他的声音历历如在耳边。

【注一】变子:流产。

【注二】三河:指河东、河西、河南三郡,大概在今天的山西、河北、河南一带。

好在我们的车是官车,县吏们不敢拦,反倒齐齐躬身施礼,向我们问好。我夫君掀开车帘,也客气地温言慰勉他们,他是个好人,一般的县令公子有这么好脾气的不多,我这么认为。我继续透过车窗朝外望,看见那些被赶进猪圈的百姓人头攒动,伸长了脖子往猪圈中心仰望。那中心的部位被临时搭起了一个台子,我看见一个穿着红色衣服的县吏器宇轩昂地上场了,他两手握着一卷竹简,开始一本正经地向人群宣读着什么。我心里一紧,该不是要斩人吧,这么热闹。我常听手下的婢仆们说过集市斩人的盛况,但我自己从没去看过。父母都不让我去,理由是“君子远庖厨”,好笑,斩人像庖厨那样么?但既然我们是富贵人家,就不能像普通百姓那样去集市凑这种悲凉的热闹。我这时最隐隐担心的是,子公会不会在被斩的人中,虽然我知道子公的罪行就是弃市,可这毕竟是五月,草木欣欣向荣,按照大汉的规矩,根本不可能在这个季节实行斩人的刑罚。然而我还是知道自己的脸色在这时非常难看。

我的夫君首先发现了我的脸色,赶忙问我怎么样。我都不知道怎么说话了,指着人群问:“今天县廷要斩人么?”

他的脸色立刻释然了:“怎么,可能?大汉的,律令,只在,秋冬斩人。何况如果,真要斩人,的话,我就不会,让驭者路过,这个集市。”

“那为什么这么多人?”我的心顿时落下了,指着车窗外。

他笑了笑,抽屉一样的下颔骨好像很吃力地开合着,也许他不感到吃力,但我为他担心。这让我自己都惊讶了,我是不是对他有好感了?我都知道为他担心了啊?!

“据阿翁说,昨天长安,丞相府、御史寺联合,发下皇帝诏书,逐捕,一个逃犯,命令天下郡国,所有乡亭,都必须传达,倘若,百姓,有发现这个,逃犯踪迹的,立即,报告官吏。县廷,不敢怠慢,所以一早,就将文书下达,各亭市,都要,向百姓,宣读。”

“哦,”我好奇道,“什么样一个逃犯,竟然要诏书名捕,值得这样大张旗鼓?”

夫君道:“说起来,你还,恐怕不信,连我自己,也奇怪呢。这次诏书,名捕的是,一个六十岁,左右,的老妇人,而且逃亡,起码三十,多年了——这简直像,大海捞,针啊。”

这时我耳边隐约传来那个县吏宣读诏书的声音,百姓们因为也开始在竖着耳朵听,万头攒动的人群顿时静止了,好像魂梦中的死亡场景。我感觉我们的车像树叶一样在天缓缓飘过,只听得风声中飘过来几句这样的话:“杂验问乡里吏民,尝取婢及免奴以为妻,年五十以上……”

好一会儿,我才重新回到了现实,我问他:“君房,这个逃亡的老妇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能不能跟我详细说说?”

“难得,你这么,有兴致,我有什么,理由,不满足,我的,美人呢。”他的脸上兴奋得放了光,这几天我都没给他什么好声色,也难怪他会这样受宠若惊。

【十二】

“这件事,说起来,就长了。武皇帝,征和二年,也就是,三十九年前,当时的卫太子,刘据被奸贼,江充陷害,不得已,发兵自救,兵败自杀。没过几年,武帝驾崩,立了八岁,的新皇太子,为帝,就是昭帝。昭帝崩后,今上即位,到今天已经,二十二年了。什么,快点,呵呵,你怎么,这么着急,其实,这些都是,很重要的,背景。好吧,呵呵,那我,讲快点。五凤,四年,也就是,两年前,武皇帝仅存的,一个儿子,广陵王,刘胥谋反败露,自杀。你不知道,当年为了,这个刘胥,也曾经,闹得,沸沸扬扬,刘胥有一个,女婿叫沈武,当时官为,京兆尹,参与过卫太子,的谋反,事件,最后跳崖,身死。据说沈武,是大汉立国以来,最合格的,京兆尹,连后来,威名赫赫的,赵广汉和,尹翁归都,不及他。我又,罗嗦了,见谅。总之,刘胥死后,按照,律令,他的官属奴仆,都得连坐,他有一个爱妾名叫李惠,这个李惠,又有一个同,产妹妹,叫李中夫,曾经,嫁给了卫太子,的奴仆婴齐,为妻,婴齐死后,李中夫,又改嫁了,一个叫,陈游的人,夫妇俩,同时依附盖主。元凤元年,盖主,因为谋反自杀,按照律令,他们都得,没入诸,中都官为,奴仆。但是,他们害怕,被处死,就双双,逃亡了,逃亡的时间,离今天也有,整整,三十年。昨天,得到的诏书,所要名捕的,就是这个,叫李中夫的人,诏书上写的逐捕,理由,是她的同产姊姊,李惠因为犯有,大逆不道罪,按照律令,同产必须,连坐。所以诏书下达,给天下,各郡国,说一旦有,发现了李中夫,踪迹的,百姓,要立刻,报告官吏。凡是告发,有功者,如果,想当官,可以当,二百石的官;如果,想要钱,可以得到,二十万钱。你看,这个价码,开得,真不小。”

他说完这些话,累得已经额头冒汗,可是我心里还很好奇,不得不追问下去。

“是不小。”我摇摇头,“不过真是让人心生疑窦,这个李中夫逃亡已经整整三十年了,既然一直没有发现踪迹,兴许早就死在荒郊野外了吧,哪里还能找到?对了,她长得什么样子,诏书里该写了吧?而且,现在已经是个老妪了吧?”

夫君笑道:“是啊。逃亡的,时候年龄,都将近,三十,现在,大概是,六十岁的,老妪了。诏书上说她,中等身材,黄色的,皮肤,黑色的,头发,椭圆的,脸,尖下巴。现在哪里,还会是,黑发,椭圆的脸,大概,也成了乾,枣吧。”

“看你挺老实的,没想到说话这么刻薄。其实人都是要老的,我老了也会是一枚乾枣,那时你一定会厌烦我的吧?”我笑道,这是我第一次发现他说话这么有趣,和子公一样有趣。

他又笑了笑:“你,现在,也并不像,一枚,鲜枣啊!”

“什么?难道我现在就干了吗?”我有些不高兴了。

他赶忙陪笑:“不会,的,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身材,颀长,肌肤,饱满,根本,就不像,枣子,你像,一颗葫芦,熟透的,葫芦,鲜翠欲滴。你就算,再老,也会很好,看的,我深信,这一点。”

我心里立刻有一股说不出来的高兴,虚荣心得到了巨大的满足。子公说话油腔滑调,我很喜欢,但他从来就不会说类似谄媚我的话。没想到我这个下巴像抽屉的夫君,结结巴巴,竟然也会讨女子欢心,我真要对他另眼相看了。我又想起了自家院子里种的葫芦,一到夏天,就在窗前摇曳。葫芦成熟了,就是鲜翠欲滴的。看着这些青翠的小生灵,我就会不由自主地用镜子照照自己,我的雪白的脸蛋,粉嫩的胳膊,似乎也要沁出水来。我微笑地看着抽屉,道:“好啦,不开玩笑了,你接着往下说吧,诏书里还说了什么?”

“其他,也没什么了,你说说,你有什么,疑问吧?”他道。

我说:“嗯,我有几个疑问,不知有没有道理。第一,这个李中夫的同产姊姊李惠既然是广陵王的爱妾,那么在广陵王谋反自杀的时候就该连坐弃市,但广陵王是两年前自杀的,为什么拖到现在才逐捕李惠的同产妹妹?第二,李惠是不是参与了广陵王的谋反,如果参与了,李中夫也是『谋反罪』,早该处死;如果李惠没有参与,则她本身只不过是『从反者罪』,应当没入为奴婢。从反者罪犯的同产妹妹,似乎不值得朝廷如此追查。第三,李中夫逃亡民间三十余年,毫无踪迹,这么一个老妪,根本不会对朝廷构成威胁,是否值得今上专门下诏书来逐捕?”

“唉,你要是,个男子,一定会,比我有,出息的。”他叹了一声,“你好像,一个断案,老吏,分析得,头头是道。不过,诏书上写明,这个李惠,是大逆无道,显然,是谋反,但似乎,又不像是,参与刘胥,的谋反,否则,不会拖到,两年后,来追查她的,同产妹妹,而且,这个妹妹已经,失散了,三十年。也许,这里面,有其他,隐情。不过,朝廷的事,我们,操什么心,上面说,捕谁,我们,尽力,去办就是了。捕到了,是我们的福气,可以,升官;捕不到,也没什么,毕竟一个,失踪了,三十年,今天可能,已经面目,全非的人,捕到的,可能性,并不大。”

我若有所思,其实我平时并不喜欢思考这些问题,为什么我今天对这件事很感兴趣,自己也不明白。我总感觉到面前这些事和某个很熟悉的东西有关,到底是什么熟悉的东西,却一下子怎么也想不起来,只是我隐隐感觉到心中有一丝恐怖。

【十三】

车子终于到了家,今天父亲“取告”【注一】在家,请了很多里中父老,排了丰盛的宴席,接待我们这对新婚夫妇。父亲好像对我有些歉意,说话变得十分客气。当一系列礼仪活动过后,父老们开始比较随便地觥筹交错,唱歌起舞,呜呜咽咽的歌声响彻了整个院庭。有些老头子喜欢唱歌,也不管自己的嗓子难听不难听,平时在家听众不多,难得有这样的机会献丑。他们年长有地位,谁也不敢说什么。我不喜欢这种乌烟瘴气的场面,干脆和母亲到楼上去说悄悄话。

【注一】取告:请假。

母亲首先抱着我低泣了一场,说些舍不得离开我的话,还说父亲一生中每件事都做得极英明,独有嫁女这件事颇为糊涂。我不耐烦地推开她,说:“现在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了,说这些有什么用,你不还得跟着他过完这一生吗?你看看,现在我已经认命了,你反倒想不通,实在好笑。”

她擦了擦眼泪:“你能原谅你阿翁,我就放心了。我可不愿意他被自己的亲生女儿怨恨,你知道,被人怨恨会没有好结果的。”说到这里,她指了指房梁,继而用右手手背在左手手掌上重重敲击,发出啪啪的声响,重复道:“你知道,上天晓得的,一个人心里有怨恨之气,上天是会晓得的。”

对这个母亲,我没有办法,只好陪笑道:“阿母,你放心吧,我没有怨恨之气,这辈子不可能会怨恨你的夫君。你要不要我背诵一段《孝经》给你听听?『资于事父以事母,而爱同;资于事父以……』。”

母亲忍不住笑了:“好了,好了,阿萦,你连阿母也不放过,对阿母也极尽嘲讽之能事,真让阿母我防不胜防。”

真没想到,她还能说出这么文雅的句子。我看看她,又看看四周的墙壁,到处挂满了我自己做的或者别人送的装饰品。这是我出嫁前住的房间,这屋里浸渍了我多少生长的岁月和回忆,可是以后我再也回不来了。我伸手取过桌上的一个木蝉放在手中把玩,是我从小到大的玩具,被我饱经沧桑的手摸得非常光滑了。我的眼里又沁出了泪水,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的。

父亲不知什么时候也上楼来了,他看见我在流泪,有点不知所措。过了半晌,才低声道:“阿萦,你别怪阿翁狠心,将来你会知道阿翁的一片苦心的。何况那个竖子已经被判决弃市了,你就当做了一场春梦吧。”

我默不作声,知道跟这个歹毒的老头子说任何话都没有丝毫用处,还是接受现实吧。我想起刚才在城门口看到的事,没话找话地说:“阿翁,今天旗亭很热闹啊,挤满了百姓,据说是听新到的诏书。”

“哦,”他回答道。“是诏书,你也看到了,逐捕大逆无道的逃犯的,这个逃犯是三十年前逃亡的,很奇怪为什么现在要诏书名捕。”

连父亲也觉得奇怪,可见我的分析是不错。“那你怎么看这件事呢?”我追问道。

“朝廷的事,不需要我们这些臣子来猜测,我们就按照诏书尽力做就是了。”他爽快地说。

父亲的回答和夫君的回答如出一辙,唉,这可能是当官者的一致思维吧。

※※※

※※※

【十四】

夫君在当天晚上回去了,我则在父母家还要多住几天,但最终也得回到夫君家里。过不了多久,我就要和夫君一家到关中去,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到我心爱的瑕丘县。所以,闲暇时我就坐着马车在大街小巷乱逛,贪婪地看着周围一片片熟悉的风景,恨不能把它们卷起来装箱带走。

此刻我的马车正通过富贵里和乐寿里之间的长巷,巷子里静悄悄的,除了间或传来的几声犬吠,就是辚辚的车毂声。

整条巷子快要走尽的时候,我看见了里墙内子公家的宅子,透过矮小的夯土里墙,他家破瓮的窗口还历历可见,只不过现在被一道竹帘子遮住了,看不清里面是什么。我低下头,心里正在伤感,突然觉得马车剧烈摇晃了一下,猛的停住了。

“你这个死老棺材,挡着道干什么,想死啊?”我还没回过神来,就听见驭者在破口大骂。

我问驭者:“发生什么事?”

驭者回换了恭敬的语气:“少夫人,受惊了。一个死老妇人,突然从墙边冲出来,拦住我们的马车,幸好我们驶得并不快,否则就要给她收尸。”

我有些不高兴了:“你说话怎么能这么粗暴,也许人家是无意的。”

驭者没想到我反而会指责他,愣了一下,赶忙恭敬地说:“少夫人说得是,是小人错了,小人这给这位阿媪道歉。”

接着他好像在跟一个人交谈着什么,过了会,又回头对我说:“少夫人,这位阿媪说认识你,想和你共话平生之欢。”

“哦,”我犹疑了一下,掀开车帘,只见一个老媪站在车前,像个煮熟的虾米,两头蜷成一头了,就差颜色不是红的。她的身高大约六尺五寸左右,穿着一件青色的麻衣,虽然旧,却很干净,全身上下都透露出一股整洁,和一般里巷的穷家妇女大不一样。

我对这个人没有任何印象,但还是温言道:“有劳请问这位阿媪,我们曾经见过吗?”

她咧开嘴,艰难地笑了笑:“当然,不过像老妾这样地位卑贱的人,乐君就算见了,也不会有印象的。”

我又一次绞尽脑汁搜索对她的印象,但仍一无所获,只好说:“请恕妾身眼拙,望阿媪不妨明示?”

她又蜷了蜷腰,有点慌张地说:“老妾不才,有个冒昧的请求,能否有幸请乐君赐片刻闲暇,到寒宅一晤?”她似乎怕我不肯去,又急忙补充道,“绝对不会耽误乐君多少时间,而且乐君自已也一定会有所收获的,老妾万望乐君俯允。”说着,她还稍微屈了屈身,做了一个标准的礼节,我家里曾接待过一些长安来的官吏,他们的夫人惯常这样行礼。

我心里一动,对驭者说:“请搀扶这位阿媪上车,去她的高宅拜访。”

【十五】

“乐君可能会感到惊讶罢,其实老妾就是陈汤的母亲。”她在坐席上欠了欠身,谦卑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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