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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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笙,这个名字有点印象,如果你觉得他能干,那就给我召来。”

这次的梦特别清晰,但在那过程中,方子郊并不知自己在做梦。他蜷着身子在狭窄的椁厢中行走,两边都是散乱的漆器,盘、耳杯、缶、壶、羽觞、卮…漆着黑白红相间的花纹。还有竹席、篾筐,和小时候家里用的,以及在国营商店里所见装水果的差不多——两千年来,中国人制造生活用具的工艺几乎没有进步——然后他看见了一具白骨,仰身直肢,头盖骨呲牙咧嘴,侧歪在泥土中。他正惶惶然,突然,那具骨架站了起来,将手中的木俑递给方子郊,方子郊吓得直往后退,后脑勺撞到了木椁壁,一睁眼,周围是黑魆魆的四壁。发现自己做了个噩梦,不住地喘气。

他拉亮灯,爬了起来,下身硬邦邦的,决定去一趟厕所。筒子楼房间没有独立厕所,要出门走到楼道顶端。他跌跌撞撞绕过地上的书,拉开门往外走,隔壁似乎还没睡,阵阵女人的呻吟声传来,显然在做爱。似乎这家人老在这时间段做爱。方子郊脑中立刻闪出旖旎的情色画面,下体更硬了。他沿着昏黄的楼道灯走到厕所,厕所里的灯愈加昏黄,但没有诗意。他岔开两腿,艰难地等待下体松弛,才淅淅沥沥地把水排出,又打了一个冷战,想起刚才的梦,感觉心头发毛,急忙跑回了房间。

筒子楼的墙壁很薄,一点都不隔音,他倚在枕头上,隔壁的女人还在叫唤,几十秒后,突然高了一个音符,显然到了欲仙欲死的高潮,之后一声悠长的太息,宣告做爱结束。怎么搞这么夸张?跟拍毛片似的。除了前女友,方子郊没和其他女人有过性关系,不知女人在床上是否真的如此,至少前女友从来不会。他曾问过李世江等人,李世江肯定地说:“不要被毛片误导。”然后突然自己笑得直不起腰来。方子郊愕然地看着他:“你吃错药啦?”李世江说:“你让我想起了一个故事。”接下来他讲了那个故事,说是中学时,有个同学向他吹嘘,搞过很多处女,说得煞有介事,“你不知道,一插进去,飙血”。“飙”是李世江家乡的方言词,“激射”的意思,“飙血”,鲜血飞迸,多么壮观。搞得他非常神往,上大学后,把这事说给一情场老手听,那人笑得打栽:“你以为做手术啊?其实只有一点点血啦。”

方子郊也笑得直不起腰。

不过世上的事,总是多姿多彩的,也许有些女人真有那么享受做爱,或者说,她身上的那个男人确实非常强悍。方子郊悠然叹了口气,游目四顾,望到书架上的木俑,又想起刚才的梦,一点睡意烟消云散。

他回忆刚才看的竹简照片,虽然是请摄影师拍的,却拍得并不好,很多字迹不清楚。好在楚国文字研究虽不是他的正宗专业,也曾下过一些功夫。一般的原始材料,基本能看个大概意思。竹简一共三十六支,其中十支是遣册,也就是陪葬物品的清单。从清单来看,确实也没有什么太值钱的东西,鼎、簋、盘之类有,却都是粗劣的明器,看来这个墓葬的主人很小心谨慎,葬制完全符合官方制度,毫无僭越,虽然当时僭越的情况一点都不鲜见。

另外一部分粗看,似乎是卜筮祭祷简,因为记载了一些占卜内容。但等他认真再读一遍,改变了看法,他怀疑这小型楚墓的墓主是一位巫师,因为竹简并不像其他楚墓竹简那样,记录为墓主占卜的内容和巫师的名字。这二十六支所谓的卜筮简,实际上是墓主自己的《编年纪》,他写下了自己哪一年出生,哪一年学习巫术,都学了哪些巫术,又是在哪一年进入左尹家中,成为左尹的专职巫师,编年开始于“君王归丧于秦之岁”。君王归丧于秦,显然指楚怀王死于秦,秦归其丧于楚,时为楚顷襄王三年,换算成西历,则为公元前296年。按照惯例,楚国大事纪年一般采用前一年发生的大事,则这年为公元前295年。截止于“伯其侵我安之岁”,墓主应该是在此后不久去世。墓主名叫“五生”。

“伯其侵我安之岁”,是指什么呢?方子郊想了两分钟,明白了,“伯其”应该就是秦将“白起”,“安”就是楚国城邑“鄢”,公元前279年,白起攻楚,第二年攻拔郢都,楚王迁都陈。也就是说,墓主死于白起拔郢都,烧夷陵那年。

方子郊立刻联想到另一个楚墓出土的竹简,也就是包山楚简。楚简分为三批,司法文书、卜筮和遣册。

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发掘的,墓主人昭佗,楚国贵族,有着王室血统,祖先可以追溯楚昭王,太曾祖父被称为文平舆君,曾祖父邬公子春,祖父司马子音,父亲蔡公子家,可以看出他这一支是小宗,官位逐渐缩水,家境逐渐衰落,他自己相当于下大夫级别。竹简详细记载了他的症状,腹痛、吃不下饭、绝望,药石无效,巫师用种种方法帮他寻找作祟的鬼神。他们猜测了种种可能,野地主、宫地主、二天子、危山、水魍魉,怀疑的目光还射向了他自己的兄弟。因为那些兄弟有的是夭死的,没有留下子孙后代,或许在地府过得不痛快。竹简字里行间散发着阴郁和绝望,可以想见病入膏肓的左尹昭佗躺在榻上的场景,他奄奄一息,和死神约好了时间。棺材已经打就,放在隔室。这些占卜记录远不像司法文书那样,浑身洋溢着青春活力,只充斥着阴郁和绝望。几个装神弄鬼的巫师环绕着他,嘴里念念有词,间或发出古怪的叫声。而那些巫师当中的一个,就有这次竹简中记载的“五生”。

这真是一片让人遐想的小人物的历史。这些历史,史书不屑记载,只能在出土档案中搜寻。方子郊读书时会经常悠然兴叹,废书凝想,想到当年李陵被单于大兵追赶,败亡塞上,那些从乱军中逃回居延塞的汉军士卒,他们孤独地狂奔,一路上心情是何等跌宕?那秋天的夜晚,塞上凄风苦雨,伸手不见五指。最可怕的是,这些都是真事,历史上真的曾经有那么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在塞外的秋夜中跌跌撞撞,摸黑试图逃回自己的塞障。而这样的个体,历史上不计其数,比天上的繁星还多。每个人都有自己丰富的生命体验,每个人对他自己来说都独一无二,为何要被忽视?

那些龇牙咧嘴的尸骨,那些两千年前的人亲手用过的东西,鼎罐琴瑟,当你亲眼看到的时候,绝对和在书上掠一眼的感觉完全不同。当沉重的椁板和棺材板被掀开的时候,方子郊会想起很多电影里的台词:“我会把秘密带进棺材里去”,或者“你必须把秘密带进棺材”,“死人才会让人放心”。那么,棺材板打开的那一霎那,应该有无数的秘密从棺材里奔出,它们是以一种什么形式存在?以分子?原子?粒子?质子?假如哪天有人发明了秘密捕捉机,把它们捕捉住,数字化存入硬盘,那么考古学家就不用写论文了。也许真会有那么一天,就像法拉第发现泬寥的天空中其实充斥着氧分子和氮分子一样。活人能守住秘密,死人是守不住的。

秘密会逃逸到哪里去?它们躲过人类的追杀,也去成家立业吗?方子郊曾经想象过这样一个故事:历史们都躲在黑暗中,摩肩接踵,屏声静气,非常紧张。但它们大部分还是被历史学家揪出,登记在纸上,那些漏网之鱼,才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安宁。每一次兵燹带来的文献销毁,都是他们的节日。有一天,一群躲在黑暗中的历史们聚会商量,如何谋杀当世的一个天才历史学家,因为这家伙有可能把它们的故事全部钩沉出来,揪出来游街,这样它们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方子郊还会想,其实世间真的是有鬼魂的,他们照样和相邻坟墓的朋友来往。周末也举行宴会,就用陪葬的鼎簋,然而有一天,一群盗墓贼,或者一个考古队闯入,他们的宴会就戛然中止,只能眼睁睁看着不速之客野蛮地将他们的家产收走。他们从此再也没有家园,流离失所。有时在某个周末宴会,他们正焦急等待某个朋友,却再也没有等到。直到有一天,盗墓者也闯进他家;甚至干脆来了一辆推土机,把他家野蛮推开。

按照惯例,“五生”,应该读为“伍生”,这个人姓伍,是贵族,伍子胥他们家族的。

左尹昭佗死于公元前317年,他死于什么病,只怕很难说清楚,据竹简记载,他的症状有:胸闷、腹胀,不想吃东西。大概是患了肠炎,或者胃溃疡,谁知道呢,也许仅仅是阑尾炎。于是不到四十岁的他就一命呜呼。他生病期间,一直幻想早日病愈,出入侍候楚王。他说的那个王赫赫有名,叫楚顷襄王。

当初那个叫伍生的人,他所看到的楚国风景是怎样的?方子郊总会这么想,他七八岁时还尿床吗?曾拖着鼻涕和小伙伴玩什么游戏?一个鸽子般活泼泼的生灵,终于被训练成一个严肃的巫师。他煞有介事地将龟甲放在火上烧灼,噼里啪啦一阵响声过后,龟甲上出现了裂痕,然后他翻出占卜书,将上面的图和龟甲裂纹对照,或者用各种奇怪的工具进行筮占,最后庄严地说:“出入侍王,自荆夷之岁以至匝岁之荆夷之岁,躬身尚无有咎。占之,恒贞吉,小有忧于躬身…”

楚国人称呼农历正月为“荆夷”,他们几乎每个月都有特殊称呼,夏历三月,他们叫“纺月”,是纺织娘活跃的岁月吗?夏历九月叫“献马”,这个月,马确实肥了,是不是要把马献给君王?但楚国位于卑湿的南方,并不产马。方子郊觉得这些都很有趣。楚国天空的太阳应该是明媚的,明媚,这个词非常精准,因被用得太滥太熟,以至灰头土脸,掩盖了它的美色。当北风刮过,空气澄澈之时,尤其伴随雨后天晴之际,从树叶缝隙中洒在地上的一缕缕阳光,真是明亮妩媚,用别的任何词来形容都不够妥帖。楚国的天空绝不会像现在这样灰蒙蒙,而是到处色彩瑰丽,到处繁茂葱茏,阳光从湿润的树叶间透过,仿佛也沾染了湿气。森林连绵,林子的边缘,湖水浩淼,一望无际。湖边水草芊绵,麋鹿成群,优哉游哉。人饿了,就采树上的果子;渴了,捧饮一掬清泉。无忧无虑,每天能做的,就是披发而游,含哺而熙。这是方子郊想象的楚国,当然还有空中五彩的凤鸟,地上穿着艳丽楚式深衣的楚国女子,她们立在春风中,身材窈窕,身边渌水荡漾,时而窃窃私语,笑声散落在楚国的空气中,若琼琚玉佩,锵锵和鸣。

木俑的原型肯定是伍生最心爱的女子。方子郊可以肯定,她们曾生长在楚怀王和楚顷襄王时代,那是两个昏聩而可怜的国君主宰的时代,方子郊对他们本人不感兴趣,只是羡慕他们见过一个伟大的诗人,屈原。

如果真有时光穿越机,方子郊最想见的人之一就是屈原,因为屈原生活在楚国,这已很让他感兴趣;屈原还是个诗人,在战国时代,有很多很多的纵横家,很多很多的儒生,很多很多的阴阳家,很多很多的法家坏蛋,但只有一个诗人。当然,你也可以说,屈原是被迫写诗的,他本意还是想当一个政治家。这看法似是而非。诗人从来没有被迫的,如果有,也是被他自己的心灵所迫。刚强的心灵,是一块盐碱地,出产不了诗这种微渺的东西。

不过方子郊也知道,楚国人没有青霉素,那时的日子绝没有想象的那么好,做人应该现实一点。

一想到现实,方子郊忘了那个木俑,想起了前女友。她来捡走自己的东西,赌气似的,衣服扔得满天飞,当然,都是方子郊的。其实方子郊总共也没几件衣服,她的衣服一拣走,衣橱里顿时空荡荡的,可以藏一个人。方子郊索性把它当成书箱,一些年轻时积攒的文学类书籍,全部放入。很久以来,他就没再翻过。没有时间,也没有意兴,一切都打不起精神来。很多同学跟他说,文学没任何用处,他们从来不读小说诗歌,如果要读课外书,也会读点有用的,比如怎么对付拖延症、怎样买股票…文学唠唠叨叨,就是抒发些病态思维,纯粹浪费时间。

几天后,方子郊有个发现。那天有一学生来借书,方子郊给他找,手忙脚乱之际,木俑掉了下来。他很过意不去,帮老师拣起。方子郊装作不在意,其实很心疼,还好,头和胳膊都没有掉,只摔掉了一点漆,他隐约发现有点不对。等学生一走,他细细端详掉漆的地方,才发现木俑的背后大不寻常。

如果这木俑是那个叫伍生的墓主所制,那家伙一定是个能工巧匠,可以媲美传说中的鲁班。他有点害怕了,也相信,这个木俑或许不同寻常。

虽然只学了几个月的木匠,但一般榫头还是难不倒他。他很快就打开了木俑背后的一块木板,几个精巧的小木块掉了出来,眼前出现的一切让他惊呆了:里面竟然是很复杂的结构。如果不是亲眼见到,他完全不能相信。难道这个伍生还是墨子或者公输班的门徒?在机械方面,方子郊是个西方崇拜者,虽然古书上曾经说,墨子做过一个木头鸢,机关设好,可以在天上飞翔三天不落。公输班也以制造精巧的机械闻名,但那毕竟是传说,如果中国工匠曾经这么厉害,又怎么会落到近代动辄挨打的地步呢?

他抬头瞥了一眼日历,过几天就是清明节了。又转头望望窗外灰蒙蒙的天,简直看不出有一点小时候沁人心脾的春天气息,那种气息,柔和美丽,润物细无声,不知什么时候就突然潜入你的鼻孔。正好心情不佳,他决定请假回家一次,顺便把木俑带去,给原先的师傅扁头看看,究竟有什么蹊跷。

周天子的女儿才能称为公主,诸侯不行。但楚国不一样,楚国几百年前就称王了,楚王的女儿也叫公主。名字叫漪澜的,就称为漪澜公主。

这几天有些奇怪,漪澜公主老想起那个年轻的男人。那男人个子中等,肤色黑黑的,很不起眼。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但也不肯定。

她喜欢的只有宋玉,那个宜城来的才子。她读过他很多辞赋,那篇《登徒子好色赋》太好玩了,简直巧言令色,一个有着丑八怪老婆的男人,就因为和那老婆生了九个孩子,竟然也能被称为好色。“色”是什么?“色”应该指美貌。喜好美貌,才能叫好色。和自己的丑八怪老婆生了九个孩子,这算什么呢?这叫饥不择食。可是他对丑八怪的描写是多么好啊,真是栩栩如生。对东邻那个美女的描写也很好:“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傅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可是,有这么美吗?

旁边的侍女急不可耐了:“公主,这写的就是你啊!”

“真的是我吗?”公主不由自主走到镜子面前。

真是一位才子!笔下宛如一幅幽美静谧的图画。他的东邻有个女孩,三年如一日,趴在院墙上偷窥他。只要一捧读这文章,就会立刻想象那风景:春天的傍晚,天边挂着一弯金黄的明月,一个美丽的女孩,登着梯子,痴迷地看着隔墙的少年。院内桃花成阵,少年呢喃诵书,恍若不觉。微风吹起他的衣裾,上绘这蜿蜒奔腾的云气,仿佛站在云端。每次想到这,就一阵满足感填塞心胸。

他自小生活的院子是什么样的?可有金黄的棘瓜花,朦胧的夯土院墙,粉白黛绿的蜀葵。那宁静的黄昏啊,我真想亲身去体验一下。

可是,这两天似乎有所不同。

不,是太不同了。她竟然时时想起那位少年,他黑黑的面庞,谨小慎微的微笑,脸上毛发历历可见,比宋玉那模糊的影子,远为清晰。这太可怕了,他为什么竟然如此清晰。而且,似乎还不是偶然现象,一连三天,她都在梦中见到他。这到底中了什么邪?

而更可怕的是,她现在很想找到这个男子。她不应该会喜欢他,但她确实想见见,真是可怕。

下午,隔着珠帘窥探了宋玉,那时她觉得自己也像那个东邻的少女,可惜没趴在那么美的墙头。不过,就在那时,那个黑黑面庞的男子又在她心中闪现,挥之不去。她有些沮丧。

月亮爬到半天了,这是一个满月的夜晚,侍女兴奋地敲门:“公主,你睡了么。”

公主说:“睡了。”

侍女说:“赶紧爬起来吧。”

公主说:“爬起来干什么?”

侍女说:“宋玉先生的新作,君王让人抄了副本,赶紧给您送了来。”

公主一骨碌爬起来:“点灯。”

她坐在灯下,捧读《高唐赋》《神女赋》。

其始来也,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梁。

其少进也,皎若明月舒其光。

须臾之间,美貌横生。

晔兮如华,温乎如莹。

五色并驰,不可殚形。

详而视之,夺人目精。

真是才子!奇想落天外。美人忽然降临,像早晨灿烂的阳光照耀在屋梁上,整个屋子都亮堂堂的,充满了生机。她禁不住抬头看,只看见阴沉沉的房顶,但真是妥帖。她想象那个亮堂堂的场景,仿佛还能看见水波光影在上面摇曳,于是浑身一阵慵懒,说不出的快意。

真是一个才子!她痴迷地想着,含羞地微笑了。

可是一放下文章,他的影子就猝然消失,好像水面上一串涟漪,很快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那个黑黑的男子。

这是怎么回事?我真不想今晚再梦见这个人。她心中说。

老家很偏僻,是南方的一个乡村,也算鱼米之乡。一旦想起,方子郊眼前会出现一幕幕黑白画面,褐色的土墙,惨白的青砖,泥泞的小路,歪歪斜斜的电线杆,毛茸茸圆鼓鼓急促爬行的蜘蛛,跃跃欲试对母鸡意图不轨的雄鸡,大风下偃伏的草木,还有驼着背踽踽行走的婆婆。

婆婆很会讲故事。

乡下人吃饭喜欢串门,晚上黑漆漆的,有人就求肯:“舜英婆,讲个鬼故事唦。”婆婆就笑一声,缓缓讲了起来:“从前,有…”在惊恐中,所有人都得到无上的满足。

有一次,她另辟蹊径,拿村子的所在地做文章:“我们这个村子啊,别看离城里很远,可是风水好,好得不得了。连六零年那会,饿死的人都比外边少一半。你们晓得为什么吗?因为有一个很金贵的人埋在这里。”那是一个夏天的夜晚,闷热,大家躺在竹床上乘凉,天边时时掠过一两道闪电。

婆婆用一种饱读诗书的腔调讲这个故事。

这里埋着古代的一位公主?那个公主啊,很可怜,没结婚就死了。

怎么有如此有趣的想法,为什么没结婚死了就很可怜,结了婚就不?交配难道就那么重要?可能吧!除了交配,这世上还有什么是真正让人快乐的事呢?好像没有。所有的快乐,也许都可以看成交配之快乐的陪衬。方子郊有时想,只有发现人类原来是通过交配弄出来的时候,这个世界还不是那么一无是处。

本来那个公主是要结婚的,婆婆说,她喜欢上了一个巫师,巫师,当然也喜欢她。她长得那么漂亮,又是皇帝的女儿,哪个男人会不喜欢?就是丑八怪也不愁嫁啊。两个人情投意合,但皇帝不同意他们的婚事,他说巫师身份低贱,配不上他的女儿。他要为女儿选择一个好人家,他看上了朝廷中的一个大将军,公主虽然不愿意,但没有办法。她躲在闺房里天天哭啊哭,饭也不肯吃,呵呵,是的,有鱼有肉都不肯吃。眼看婚期临近,突然皇帝说,婚事取消,他要把女儿奉献给江神。江神啊,怎么也是神仙,嫁给神仙,那不是好事么?嫁给神仙,也会变成神仙。人都会死的,死了以后什么都看不到了,神仙能活一万年…但在献给江神的前一天夜里,那位公主突然暴病而亡,埋到了这里…

竹床在湖边的高岸上排成一排,那是一个很大的湖,湖对面是一座山包,山上郁郁葱葱,挤满了篁竹。一阵风过去,它们仿佛笑得直不起腰,于是一阵细碎的声音就掠过湖面,愈显其幽静,有时还能听见鱼跃出水。夜已经很深了,村口的剃头匠老万从湖里水淋淋地爬上来,他每天都很晚洗澡,从不怕湖里有水鬼。月光下,除了裤衩遮掩的那小段白色,其余和夜色融为一体。他边穿裤子边大笑一声:“地主婆,你就爱讲这些无聊的事,世上哪有什么鬼啊神的。毛主席说,就算有鬼,经过思想改造,也可以变成人。”嘴里又哼道:“旧社会把人变成鬼,新社会把鬼变成人。”随即隐没在黑暗之中。

婆婆死于八十年代中期,一个冬天的早晨,方子郊看见她的尸体袒着胸,凄凉地摊在门板上,心中茫然,于他而言,一个时代结束了,再也没人会那么疼他。

小时候,方子郊从未想过自己能考上大学,高中不久,父亲就打发他去学木匠:“学门手艺,有一技在身,就不怕没碗饭吃。扁头愿意收你当徒弟,我送了他多少红糖和母鸡?这个机会,错过了就完了。难道跟你爸一样种田?种田好苦,不是我鄙视你,你这身体,也干不了。”

方子郊答应了。他本也不自信,虽然念县重点,可排名也不很靠前。这样的成绩,在能上和不能上之间摇摆。他觉得,能学个木匠也不错。而且,木匠的女儿看上去蛮漂亮。他确实这么想,虽然并不一定期盼什么。

但很快他就发现,学徒不是他这种人能做的,凿眼、刨木头,只是费点劲,没什么。讨厌的是师傅吆五喝六,手脚稍微慢一点,就要发火。尤其还得帮那家伙做饭洗衣,倒粪桶。太恶心了!于是木匠的女儿也不在心上,况且她从不正眼瞧他;于是跑回家,坚决要求重新上学。老爹骂道:“考不上大学,别怪老子没为你打算,以后你种田累得哭,才晓得老子聪明。”但也无可奈何。

高考后估分,方子郊垂头丧气,躲在阁楼上偷悲。阁楼以前是经常来的,一般躲在这悄悄看借来的武侠小说,有些是金庸的,有些是金童或者全庸的,后两者隔几页就是黄色描写,看得人兴奋得不行,自然免不了指头儿告了消乏。但现在,连这个心情都没有。父亲黑着脸叫他下来,一起去求扁头。扁头傲慢地说:“我扁头当年连师父全家的内裤都洗,不吃苦,师傅传手艺给你?”最后还是同意收下。

对扁头师傅,方子郊并不欣赏,一个山村木匠,能有多大本事?他曾有个顽固观念,山村出不了什么人物,这似乎是对的,他所在的村庄,几乎无人考上过大学。后来才知道这看法的偏颇,像首都那样的大城市,其实浪得虚名的也很多。方子郊有一次注意到,古代以至民国时特别厉害的人物,除秦桧等少数外,往往并非生于通都大邑。欧阳修是吉安的,苏轼是眉山的,王国维是海宁的,鲁迅是绍兴的。也许大城市的喧哗,让人心底难以宁静。且一个人有名气与否,和才能并不完全相关。扁头师傅,其实很不一般,随便给他一个什么图样,他都能仿造出来,有着惊人的天分。

火车呼啸,现在回乡,已经不像以前那么难。当他拖着旅行包迈步在清明的乡间小道上时,心里一阵熨帖,像行走在古典诗词之中。远处鹧鸪悲鸣,古人说,它叫的是“行不得也哥哥”,当然是附会,但由此透露出当时出门在外的不易和孤独。

不像十多年前回乡,近几年来,每次道上都空荡荡的,四处寂寥,看不出这是一个有着十几亿人口的大国。这个当年远比现在贫穷但远比现在生机勃勃的山村,已经像铁匠从炉中钳出了很久的铁块,没有什么温度了。七八十户人家已剩下不到三十户,常住的还只有老人孩子。那些虽简陋但曾热气腾腾的陋居,日渐淹没在一堆荒草之间。

这让他难过。

父母每次见到,都会问他挣多少钱一月,于是无言以对,深觉人情淡薄,至亲之间也不例外,和书上一模一样。少时读苏秦的故事,苏秦在外奔波一无所获回家,父母姊妹妻子都对他翻白眼,后来终于事业成功,佩戴金银衣锦还乡,大嫂竟然蛇形匍匐请罪,且毫无羞愧地辩解:“起初您穷得叮当响,我们当然懒得理会,现在不一样了,您有钱又尊贵,不巴结怎么行?”也许这才是赤子之心,不这样反而是矫饰?也许。但…

起初他对这一切并不敏感,直到有一年春节,他发现往日最疼爱他的妈妈也很冷淡,甚至在自己返校前,就跟人去外地拜菩萨了,这在以前是不可能的。但他还迟钝,直到几个月后,接到妈妈电话,第一句就是:“给我寄两万块钱来。”他才想起,原来冷淡“所由来者渐矣”。

他开始想自己或许真的自私,念了大学,从未想过当公务员,从没想过入党要求进步,甚至对一些高收入单位也无动于衷。即便在高校,也照样可以混得更好一些的啊!可他不懂。只顾自己快活——其实又有多快活呢——也未想过在城里买个房子,让父母安度晚年。城里不管怎样,医疗条件好得多。父母再也不能像爷爷辈的老人那样,生病就在床头硬挺,挺不过就死。但这一切需要钱,他无能为力。后来有的亲戚干脆当面指责他了,为什么不入党?为什么只是个普通教师?他无言可对,实在急了,也会半开玩笑:“为什么?因为父母把我生得不会察言观色,只能靠本事混饭。”他们看出他的抵触,只好摇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在村口,竟意外地碰到了小花,说来好笑,小花曾是他的童养媳,当年父母怕他找不到老婆,早早就收养了个小女孩。这在山村是常事。后来,自然这婚姻就不成了。小花倒不哀怨,知道配他不上,每次他回去,还大方地笑骂他负心汉。后来小花嫁到了邻村,从此很少见面。方子郊的家,现在算她娘家了。

她牵着一个孩子,典型的南方农村儿童模样,皮肤黝黑,目光呆滞。小花吩咐:“叫叔叔,叔叔是首都的大学教授呢。”方子郊本想更正她:“不是教授,只是讲师。”但想她也许分不清其中区别,就算了。

那孩子并不叫,怯生生躲在母亲身后。方子郊道:“我回来扫墓。”小花道:“太好了,我正要回咱家呢,今天是清明节,都回乡扫墓。”方子郊问:“你老公呢,还在外面打工?”她脸色黯淡了:“回来了,在广东被人打伤,他太老实。”方子郊默然,这种事他听过不少,也只能安慰她:“在家种田也挺好的,我现在就很怀念童年。”小花道:“你是吃惯了肉,想尝野菜刮油哦。”方子郊捋起胳膊:“我这么瘦,哪有油嘛。”

两个人兴高采烈往村里走,两边的农田长满了杂草,而当年田里都是蜷曲的人形,他们不断被绿油油的稻秧逼退,直到逼上田埂,于是直起腰,长长呼出一口气。大人插秧的时候,孩子们就在田埂上跑来跑去,好不喧闹。山坡还是碧色,杜鹃花艳红艳红的,点缀在竹林之间。时不时传来布谷鸟的叫声,唧咕,唧咕,让方子郊想起了那著名的唱词:“遍青山啼红了杜鹃,荼縻外烟丝醉软。”但没有亭台楼阁,草木虽然生机勃勃,在方子郊眼中却无比萧瑟。

“没想到你也回家扫墓,记得你是很不喜欢这个的,说迷信。”小花说。

“可能年纪大了,想法就不一样了。”

小花站住了,回头望着他笑:“你才三十多点,怎么叫老。”这农妇还有一些妩媚。

在村口,几个孩子在一起玩攻城的游戏,在地上画几个方形的框框,代表城池。有的人攻,有的人守。小花的孩子立刻兴奋起来,要求加入。那些孩子也欢呼着接纳了他。小花对方子郊说:“我们经常来,他们互相都熟了。”

方子郊笑:“和我们小时候一样,还玩这个。”他神驰起来,当时多么痴迷这些游戏,小花也不例外。但世易时移,原先跟他一起玩的,有的早就去外地打工,搬离了这故乡;有的很早就无话可谈,因为文化水平不同,说不来。少时是多么盼望长大,可长大了,才觉得童年未必都差。他静静站着看了会,小孩子抬头看他,都不知他是谁,有点像贺知章《回乡偶书》的意境了。看两眼,又接着玩自己的,嘴里欢快地唱着歌谣:

饿狼饿狼啊吃棘瓜

吃完棘瓜啊再啃花

啃完花啊肚子还饿

偷入厨房啊吃猪猡

猪猡吓得啊哇哇叫

饿狼弯腰啊哈哈笑

听见这熟悉的声音,一时间万千思绪涌上心头,他对小花说:“我们小时候也唱这个儿歌,想起来真有意思。”

小花说:“是啊,婆婆说,这歌谣虽然滑稽,却是老人们自古传下来的,还说不全,里面有什么故事呢。”

方子郊道:“嗯,我也依稀记得她讲的那个荒诞不经的故事,写下来倒是不错的,也许是中国本土童话。”

小花道:“应该属民间故事,倒不少的,只是这个猪啊狼啊都会说话,在中国不很多。”她分析得还挺不错。

方子郊倒不觉得奇怪,小花一向很喜欢读书,但家贫,供不起两个人,只能先紧着他。这让他想起就难受,如果小花念了书,应该比自己有出息,他一直认为小花更聪明。那个炎热的下午,他捏着录取通知书,欢呼雀跃,和妹妹跑过整个村落,回到家,看见小花坐在门前的树墩上砍柴,抬眼看着他,眼中既有高兴,还有怜惜,还有失落,还有痛苦。他突然意识到和小花那种关系,虽然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真和她履行那种关系——他对她并没有感觉——他当时若有一点惭愧,就是清楚,如果将念书的机会给她,那么她收到的录取通知书,一定是更好的学校寄来的。

为什么对她没感觉呢,是嫌弃她没文化么?不知道。也许因为太熟悉了,很难产生感情,有一种乱伦之感。也许又不一定,毕竟爱情是很神奇的,倘若小花在另一个城市上大学,暑假再相聚,那不就有生疏感了?在高校接受知识熏陶,气质也会和现在不一样的,她又怎么会过得这样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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