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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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巢的爱民和扶贫简直自作多情。
恼羞成怒的黄巢决定报复。五天后他重返长安,便纵兵抢劫杀戮。据说,当时罹难的平民多达八万之众,以至于尸骨成山血流成河,黄巢却称之为“洗城”。[52]
洗干净污浊的世界,难道要用血么?
但,我们很难判断官修史书对黄巢的记录,有没有言过其实甚至污蔑诽谤之辞。何况就算是事实,仍然有成千上万的下层民众死心塌地无怨无悔地跟着那“恶魔”。这又说明什么呢?只能说明当时的帝国政府比恶魔还要恶魔。[53]
事实也是如此。讨伐黄巢的政府军进入长安之后,竟然纷纷冲进各家各户,抢劫财物,奸污妇女。市面上那些小混混也扮作官兵,趁火打劫,大发国难财。这样看来,跟着政府军打黄巢的,才真是开门揖盗,才真是自作多情。[54]
也许,首善之区的长安市民并不知道,官逼民反早在黄巢之前就已发生。唐懿宗咸通十年(869)六月,陕州(今河南省陕县)大旱。老百姓向地方官报告,该官员却说:树上不是还有叶子吗,哪来的旱灾?然后把报告灾情的人痛打了一顿。民众忍无可忍,将这个地方官驱逐。这家伙狼狈逃窜到老百姓家,讨口水喝,得到的却是尿液。[55]
官民关系恶劣到这个程度,不反才怪!
帝国的政府和官员却不知反省,继续自欺欺人。唐僖宗乾符二年(875)七月,大批蝗虫遮天蔽日飞到京畿,所到之处全部变成赤野。京兆尹(首都市长)却报告说:蝗虫来到天子脚下就不吃庄稼,自己抱着荆棘而死。
这是什么狗屁父母官!
皇帝却信以为真,宰相也上表道贺。[56]
老实说,官僚机构腐朽如此,执政集团昏聩如此,再不垮台真是天理难容。事实上就在一年前,濮州(今山东省鄄城县)的王仙芝便已发起暴动。生活在今天山东省菏泽市的黄巢参加这支起义军,则正在一个月前。只不过后来王仙芝战死,黄巢接过了旗帜把事业做得更大。
这里面当然还有更深层的原因——黄巢和王仙芝都是贩卖私盐的人,官方说法叫“盐贼”。盐贼其实是盐商,只因为帝国实行食盐专卖制度,他们才被看作“贼”。
那么,要国家垄断经营,还是民间自由贸易?
老百姓选择了后者。因为官盐价格高、质量差,王仙芝和黄巢们的私盐则物美价廉。我们知道,盐,是每个人每天都要吃的,是必需品而非奢侈品。国家既然不能靠优质产品和良好服务来竞争,私盐的贩卖就只可能屡禁不止。
何况鱼有鱼路虾有虾路。老百姓不愿意做冤大头,盐贩子也有自己的销售渠道和网络。他们甚至会像回鹘那样为了商业利益,建立起武装力量。这种涉嫌黑社会的地下组织和私人武装,由于能给民众带来实际上的好处,其实是受到暗中保护和支持的。同样,当黄巢代表苦难的底层人民为生存而战斗时,起义军就会像滚雪球似的发展壮大。[57]
可惜黄巢的起义部队斗不过沙陀的乌鸦兵团,也无法保证自己内部不出叛徒。乌鸦兵团的统帅就是李克用,叛徒则是朱全忠(又叫朱温、朱晃)。叛徒是靠不住的。朱全忠能背叛黄巢,当然也能背叛大唐,而且不会有心理障碍,只不过是在他羽翼丰满,成为最大的藩镇之后。[58]
开平元年(907)四月,朱全忠称帝,国号梁。
大唐灭亡,五代十国开始。
后梁太祖朱全忠的夜光杯里飘出了酒香,但那红酒是鲜血酿成的。之前,他已经杀掉了几乎所有的宦官,以及权臣崔胤、皇帝昭宗和李唐宗室。最后杀朝中士大夫时,他身边那个在科举考试中一再名落孙山的幕僚阴狠怨毒地说:这些人总是以清流自居,不如把他们扔进黄河变成浊流。
朱全忠笑着接受了这一建议。[59]
巨大的疑问也在浪中升起:强盛的世界帝国和璀璨的世界文明,难道就从此付诸东流了吗?在那“长河落日圆”的时刻,哗啦啦的黄河水又会告诉我们什么呢?
[47]这个观点来自日本学者气贺泽保规先生,请参看气贺泽保规《绚烂的世界帝国》。以下对黄巢的描述和评价也多受该书影响,恕不一一注明。
[48]见《新唐书·黄巢传》,参看《资治通鉴》卷二百五十六中和四年六月条及考异。《旧唐书》说法不同。
[49]见《新唐书·黄巢传》,《资治通鉴》卷二百五十四广明元年十二月条。
[50]见《旧唐书·黄巢传》。《新唐书·黄巢传》和《资治通鉴》卷二百五十四广明元年十二月条的记载有出入,有异同。
[51]见《资治通鉴》卷二百五十四中和元年四月条。
[52]见两《唐书》之黄巢传,《资治通鉴》卷二百五十四中和元年四月条。
[53]比如《新唐书·黄巢传》和《资治通鉴》说黄巢第一次进入长安就已经大规模杀人,便不可靠。大开杀戒应该是在第二次。
[54]见《资治通鉴》卷二百五十四中和元年四月条。
[55]见《资治通鉴》卷二百五十一咸通十年六月条。
[56]见《资治通鉴》卷二百五十二乾符二年七月条。
[57]以上请参看气贺泽保规《绚烂的世界帝国》。
[58]据《旧五代史·唐书·武皇本纪上》和《新五代史·唐本纪四》,李克用的精锐部队号称“鸦儿军”,因为李克用外号“李鸦儿”。气贺泽保规《绚烂的世界帝国》解释为黑衣骑兵和乌鸦兵团,今从之。
[59]见《资治通鉴》卷二百六十五天祐二年六月条。
第五章
唐诗精神
盛唐气象
唐玄宗天宝年间,有位贵妇人身着男装骑在马上,带领一众人等前往曲池踏青。此行虽然在正史中并没有留下文字记载,却被诗人和画家记录在案。看来,这件事在长安恐怕也轰动一时,甚至成为街头巷尾茶楼酒肆的谈资。[1]
这位贵妇就是虢国夫人。
虢国夫人是大名鼎鼎之杨贵妃的姐姐,当时的流言蜚语似乎暗示她跟唐玄宗关系暧昧。此事当然死无对证,称她为绝代佳人则不成问题,因为她即便拜见皇帝也素面朝天。杜甫的诗就说:虢国夫人承主恩,平明上马入金门。却嫌脂粉涴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涴读如卧,污染的意思。化妆品只会破坏容颜,可见其天生丽质国色天香。[2]
所谓盛唐气象,也能从中看出一二了。
《虢国夫人游春图》,唐代画家张萱所绘,此图再现了杨贵妃的三姐虢国夫人及其眷从盛装出游的景象。现藏辽宁省博物馆,为北宋时代的摹本。
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
——杜甫《丽人行》
的确,用枯燥的统计数字来证明安史之乱前的大唐处于极盛时期,是困难和没有意义的。正如一位学者所说,盛世更多的是一种国民心态,一种集体无意识的满足感,一种物质充盈和人身安全前提下的内心宁静和骄傲自豪,以及无处不在可以触摸的繁荣昌盛、青春活力和雍容华贵。[3]
盛唐,确实是一种气象。
中国国家博物馆藏。
唐三彩骆驼载乐俑,出土于西安一座建造于公元723年的陵墓。根据一些乐工的衣饰、胡须和面部轮廓,可断定他们来自中亚。唐朝的陵墓常用陶俑陪葬。陶俑多用中亚男人,包括乐工和照管马或骆驼的人。这些陶俑说明了唐代士族对中亚音乐和商队的喜爱。
陕西历史博物馆藏。
唐代马球运动,不仅在帝王与文武百官之间流行,还普及于民间,甚至妇女也成了马球活动的参与者。
气象无疑首先表现于城市规划和建筑。正如我们在《隋唐定局》一卷中所说,唐代长安和洛阳的气势恢宏,已经超出了现代人的想象,也让后世自愧不如。明清两代最有鉴赏力的人甚至能够一眼看出,哪些城市是唐代所建,哪些是宋和宋以后的:唐的城廓一定宽广,街道一定正直,基址一定宏敞,绝不会有哪怕一丁点儿小家子气。[4]
可惜再好的复原图和沙盘,也无法真正再现当年,可以一睹芳容的只有壁画和雕塑。尤其是被称为唐三彩的那些工艺品,不但可观赏,而且可把玩。它们是那样地巧夺天工和生机勃勃,那造型,那光泽,那釉彩,本身就是气象。
何况它们还是一个辉煌时代的真实缩影。在一件西安出土的作品中,骆驼上的乐工很明显地来自中亚;另外一尊陶俑则告诉我们,热爱运动的打马球女人是多么地引人注目和受到欢迎。总之,所有这些栩栩如生的雕塑艺术,都在讲述着当时的中国人如何在亚洲创造了英雄般的史诗。[5]
唐诗就更是如此。
诗歌之于唐(其实还有宋)意义非凡。它绝不仅仅只是某种文学样式,更是生活方式,以及一个绅士或者上层人物的身份象征。因此,就连身为女人如武则天,非进士出身如李德裕,也会写诗。而且如我们所知,写得还不错。
读诗、唱诗和听诗的人就更多。同样如《隋唐定局》中所说,那是一种风气、潮流和时尚,是市井小民和青楼女子都要参与其事并乐此不疲的。这就极大地提高了唐人的生活质量和审美品位,使他们变得风流倜傥,就连牢骚也发得对仗工整漂亮潇洒: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6]
但,最能体现大唐精气神的,却是一首《菊花》: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
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7]
没错,这是黄巢的诗。
据说,是落第后所写。
这很有可能。唐代科举,正月考试,二月放榜,及第的进士“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只可惜没有黄巢的份。好嘛!你不让我戴大红花,那我就披黄金甲;不让使用批判的武器,那就实施武器的批判。咱们秋后算账!
事实上,黄巢正是坐着金色马车进入长安的,他的部队也让黄金之甲满城尽带。但,如果把这首诗仅仅看作发牢骚或者图报复,却未免失之简单。相反,这里面体现出的恰恰是大唐精神和大唐梦——在社会安定、国家富强和对外开放的前提下,每个人张扬个性和追求幸福的无限可能。
唐诗就是这种精神的最好诠释。
比如李白。
李白无疑是唐诗的代表。但,不代表艺术成就,只代表时代精神。要论艺术成就,则唐诗不如宋词,初盛唐不如中晚唐。唐诗的文学史意义,在于格律诗的发明和成熟;而要论平仄、对仗、用典、吐属和意象,没人超过李商隐: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8]
这首诗基本上是无解的。没人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或者想要说什么。是啊,当时便已惘然的,又如何追忆?但如不追忆,又岂知当时惘然?可见问题不在可说不可说,而在怎么说。把不可说的说得声声入耳,正是李商隐的魅力。
李白却不是这样。
与字字珠玑的李商隐不同,也与工于格律、被后人视为典范的杜甫不同,李白基本上是想怎么说就怎么说,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完全是兴之所至,汪洋恣肆,比如: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9]
又如: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10]
显然,这里面没有什么谋篇布局、遣词造句,只有随心所欲的痛快淋漓,脱口而出的波澜壮阔。实际上李白的诗句不少口气吓人,这会儿要搥碎黄鹤楼,倒却鹦鹉洲,过会儿又恨不得把一江春水都变成好酒:遥看汉水鸭头绿,恰似葡萄新酦醅(读如坡胚)。明明是些大话、疯话、牛皮话,但他自己乐意说,别人也乐意听,还百听不厌。[11]
这才是盛唐气象。
实际上在安史之乱前,大唐是相当包容的,既容得下武则天这样的女人,也容得下安禄山那样的胡人,当然更加容得下李白一类的狂人。看看杜甫笔下的酒仙群体吧:汝阳三斗始朝天,道逢曲车口流涎,恨不移封向酒泉。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12]
李白当然更不含糊。在一次朋友的家宴上,他大大咧咧豪气干云地对主人说:喝喝喝!干吗告诉我酒钱不够?你不是还有五花马吗?你不是还有千金裘吗?快快快,把你儿子叫出来,拿这些东西去换酒,我们今天一醉方休![13]
如此反客为主,已近乎无赖。然而在朝气蓬勃百无禁忌的盛唐,这种无赖由于真实、率性、毫不做作,也是讨人喜欢的。因此,李白可以公然声称自己“十五好剑术,遍干诸侯;三十成文章,历抵卿相”,简直就是横着走路,豪迈得差点就会吼出“满城尽带黄金甲”来。[14]
就这样,李白鲜活地成为时代的形象代言人。
杜甫也是。
[1]这里说的诗人是杜甫,作品是《丽人行》;画家是张萱,作品是《虢国夫人游春图》。此图现藏辽宁省博物馆,为北宋时代的摹本。对于此图的解读学术界有争议,甚至有学者认为既非游春,图中也没有虢国夫人。本书采信日本历史学家气贺泽保规的说法,请参看气贺泽保规《绚烂的世界帝国》。
[2]见杜甫《草堂逸诗》。此诗也被认为是张祜所作,题为《集灵台》(其二),全文为:虢国夫人承主恩,平明骑马入宫门。却嫌脂粉污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文字略有不同。
[3]这一观点引自周时奋《中国历史十一讲》。
[4]顾炎武《日知录》即云:余见天下州之为唐旧治者,其城郭必皆宽广,街道必皆正直;廨舍之为唐旧创者,其基址必皆宏敞。宋以下所置,时弥近者制弥陋。
[5]见(法国)勒内·格鲁塞《中国的文明》。
[6]见孟浩然《岁暮归南山》。
[7]本诗在《全唐诗》中题为《不第后赋菊》,《清暇录》则但云此诗是黄巢落第后所作,题为《菊花》。
[8]李商隐《锦瑟》。
[9]李白《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
[10]李白《将进酒》。
[11]本段所引分别见李白《江夏赠韦南陵冰》和《襄阳歌》。
[12]杜甫《饮中八仙歌》。
[13]见李白《将进酒》。
[14]李白的话见《上韩荆州书》,文本分析请参看李泽厚《美的历程》。
多样与统一
李白无拘无束,杜甫忧国忧民。
杜甫似乎是带着悲悯情怀降临人世的,因此对苦难的体验超过了同时代人。唐肃宗至德元载(756)冬,大唐政府军与安史叛军在长安西北的陈陶作战,几乎全军覆没。困在京城的杜甫得到消息,悲痛欲绝地写下了这样的诗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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