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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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位太监立刻走过来了,拿起那份票拟送给了陈洪。
这一次精舍那边的铜磬声很快响了,而且特别脆响,传出了看不见却听得出的嘉靖此时心中的欣慰!
陈洪飞快地批了红。
“该户部了。”徐阶望向赵贞吉,“赵贞吉,户部的钱牵涉到百姓,你想好了办法没有?”
赵贞吉立刻答道:“已经想好了。今年受灾的省份和征税过重的省府必须安抚,该拨的钱一文不少都要拨足。”
陈洪立刻望向了他。
所有的目光都望向了他。
蒲团上嘉靖的眼中犀出了一线光,那根磬杵慢慢放到了膝上。
赵贞吉朗朗的声音清晰地传来:“历来天之道是损有余补不足。我大明两京一十三省,也有富庶的省份。户部已经跟南直隶、浙江还有湖广行文,叫他们从各自的藩库里拿出一些余款,或从各自的官仓里拨出一些余粮,接济受灾和征税过重的省份。这样,户部也可拨出六十万两款项给工部。”
嘉靖的眼睛慢慢睁开了,一片祥和,却没有立刻去拿那根磬杵,而是更加专注地等听赵贞吉那清朗悦耳的声音。
接下来是徐阶的声音:“户部这样安排甚是妥当。只是南直隶浙江和湖广有无异议?”
接下来才是赵贞吉那好听的声音:“回阁老,一个月前属下就已经跟这几个省份公文商量了。昨天他们的回文都来了,都愿意拨款拨粮接济,还都说了,上解君父之忧,下苏灾民之困,义不容辞。”
嘉靖立刻拿起了那根磬杵在铜磬上连敲了三下!
——陈洪批这张红时便掩饰不住格外的激动,立刻在心里告诫自己,要稳住,于是放慢了笔法,工工整整地换用楷书在这张票拟上慢慢批红。
这张红批了,最后该报工部的用款了,陈洪竟不再让徐阶去问,直接望向徐璠:“徐侍郎,这样拟下来,原定为宫里修殿和修仙观的款项便有了四百万两。四百万够了吗?”
徐璠大声答道:“回陈公公,天下一心都为的君父,工部一定将这四百万好好用在工程上,保证在今年年底全部竣工,恭奉皇上居有定所!”
再也不用等里面的嘉靖敲磬,陈洪大声地说道:“那就把工部的票拟立刻拿来批红!”
徐璠不待对面的太监来拿,亲自将工部的票拟送了过去。
陈洪这回简单,饱蘸朱砂只在票拟上写了一个大大的“准”字!
尘埃落定了,所有的目光全都望向徐阶,等他如何结束会议。
徐阶:“我大明自太祖高皇帝传至当今圣上已经一十一世,福泽天下,圣德巍巍,直追尧舜!赵贞吉,你管着户部,昨日户部新上任的一个主事妄议圣意,你过问了吗?”
赵贞吉提高了声调,显然是为了让里面的嘉靖听得更清楚:“回阁老,请阁老转奏圣上。今日户部点卯,那个海瑞来报到了。臣责问了他,他是个蛮夷之地出生的人,耿直过之,倒没有别的心思。听了臣的责罚,他也明白了自己的过错。臣暂拟罚他六个月的俸禄,以惩他妄书的那六句话,他也自愿受罚。不知这样责罚妥当否?”
所有的人都沉默在那里,所有的耳朵都在听着精舍的响动。
“该出手时便出手,得饶人处便饶人!”人未见,嘉靖的声音已经从精舍门口传来了。
两案十人全都走到案前跪了下去。
嘉靖又有了大袖飘飘的气概,挟着风走到了正中那把御椅前坐下了。
所有的人都磕下头去:“臣等、奴才等叩见圣上万岁爷!”
嘉靖在椅子上盘好了腿径直望向赵贞吉:“为父的要知道疼爱儿子,做上司的要知道宽恕下属。一句话便罚一个月俸,那个海瑞听说还算个清官,这半年你让他一家喝西北风去?”
赵贞吉又磕了个头:“圣上如天之仁,臣未能上体圣上之仁心,臣惭愧。臣愿意从臣自己的俸禄里分出些钱来,补给海瑞六个月的罚俸。”
嘉靖难得地笑了:“宋朝有个人曾经出了个绝对,叫做‘三光日月星’,愣是没有人对上。苏东坡大才子,只有他对上了,徐阁老你应该记得他是怎么对的。”
徐阶:“是。回圣上,苏轼连对了两对,第一对是‘四诗风雅颂’,第二对更为高明,是‘四德亨利元’,为避仁宗的尊讳,略去了亨利贞元的贞字。”
嘉靖:“到底是大学士,说出来头头是道。你现在是内阁首辅,内阁眼下只有你、李春芳和高拱三个人,太辛苦了点。把苏轼省略去的那个字补上吧。”
所有的人都是一怔。尤其赵贞吉,趴跪在那里,额上已经渗出了汗珠。
徐阶:“启奏圣上,臣愚钝,请问圣上,是不是在内阁添上一个贞字?这个贞字是否就在眼下几个人中?”
嘉靖:“贞者,吉也。徐阁老也是天纵聪明哪。”
“臣领旨。着户部尚书赵贞吉即日入阁!”徐阶大声传旨。
赵贞吉连忙磕了三个头:“臣谢圣上隆恩,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由于是七月,又由于是中午,烈日当头,驿道上此时竟只有这一辆马车在往离京的方向驰去。从元初到这时,这条驿道已经三百年了,两旁绿树浓荫,蝉鸣不已。
前边路旁流过来一条小溪,清澈见底。
“停一停,喝口水再走。”轿车内是吕芳的声音。
车夫勒住了马,轿车停了。
那车夫先跳下了车,摆好了踏凳,掀开车帘将吕芳扶了下来。
吕芳已经换上了平常百姓的蓝色长衫,头上也只束了发,脸面依然洁净,下车后纵目望去,但见满目浓绿,流水潺潺,他长长地舒了口气,转对轿车说道:“金儿,也下来喝口水。”
里面没有接言。那车夫也一旁看着,显然不愿或是不敢去掀帘子接那个人。
吕芳转对车夫吩咐道:“你先去喝水洗脸吧。”
那车夫:“是呢。”便独自向小溪方向走去。
吕芳到轿车边拍了拍车门:“下来吧。”
车帘这才慢慢被掀开了一条缝,露出了一头花白的乱发,露出了杨金水那张痴痴的脸。
吕芳十分慈祥地说道:“来,下来。”
杨金水这才半爬着从轿车里出来了,兀自四面张望。
吕芳向他伸过去一只手,杨金水搭着他的手踩着踏凳下到地面。
吕芳:“知道这在哪儿吗?”
杨金水摇了摇头,竟一个人小跑了起来,也不远去,就绕着轿车和那马一圈一圈地跑着。
吕芳在路边树下一块石头上坐下了:“甭跑了,过来。”
杨金水只当没听见,兀自绕着马车小跑。
“过来!”吕芳低声喝道。
杨金水刷地就停了,显出十分惊惧的样子,慢慢挪向吕芳。
吕芳又向他伸出了手,杨金水僵硬地将自己的手递了过去,吕芳拉着他的手,杨金水在他面前蹲了下来。
远处,那车夫正在脱下汗裳,用溪水在擦着身子。
吕芳轻声地说道:“金儿,从这一刻起你不用装了,咱爷儿俩平安了。”
杨金水开始还怔怔地望着吕芳。
吕芳:“三年多也真是苦了你了……现在好了!咱们爷儿俩去给太祖爷守陵了。太祖爷也不会说话,也不会生气。没有人再算计咱们了……到溪边去,把头发把脸还有咱们这只有半条的身子都洗干净了。从今往后,咱们爷儿俩干干净净做人。”
杨金水那痴痴的目光里先是有了泪花,接着眼珠子慢慢动了,突然张开了嘴,失声号啕痛哭起来,身子不停地抽动!
吕芳也慢慢流出了泪:“哭吧,哭吧,把憋在心里那点委屈都哭出来。往后咱们就不用哭了,让他们哭去吧。”
说也奇怪,这时整条路上那么多大树上的蝉声都停了,只有杨金水越哭越小的声音。
“好了!”吕芳站了起来,“洗洗去!”
杨金水跟着站了起来,过去搀住了吕芳的胳膊,扶着他向小溪走去。
四十年一直以“思危、思退、思变”自警的吕芳全身而退,“内相”易人,换了铁腕的陈洪,内廷便安定了。至于外朝,抄了严党那一千多万银子,正如嘉靖所言,为军的分了钱,为官的分了钱,为民的也分了钱,其实大头还是让宫里分了,这几月看似暂且无事,可转眼又是年底了——“年关”到矣!
好大雪,漫天纷纷扬扬,户部广盈库在影影绰绰中便显得格外高大。好多人,等着领俸禄过年的京官们密密麻麻在大雪中排着队,一双双渴望的眼,全望向广盈库此时尚未打开的大门,都想象着里面堆满了钱米。
通常所说的年关,多指贫苦百姓。一年到头,奔于饥寒,阖家老小望穿了眼等的也就是当家人到了过年这几天给口肉食,添件衣裳,当家的为了上老下小这几双渴望的眼睛便得拼命去忙碌,去求人,去看人眼色,听人冷语,此谓之一种年关。至于极贫人家的年关那就不是渴望而是恐慌了。一年下来已经满身债务,怕的就是债主都在这个时候追债上门,催逼如雷。这样人家的当家人早在腊月二十三过小年前就躲出去了,留下老小妇孺在四面透风的破屋里听债主叫骂,一直要催骂到除夕之夜,子时离去才算过了年关。当时流传一副对联:“年难过,今年最难过,得过且过;账要还,是账都要还,有还就还”。道的就是这般苦情。
今年这副对联从贫苦百姓家要挂到大明朝许多六七品清流京官的家门口了。
户部积欠官员的俸禄从年初就一直拖着,五月抄了严党几个大贪的家,原指望能把上半年的欠俸补发了,渠料工部为赶着给皇上万寿宫永寿宫朝天观和玄都观竣工,那欠俸便只补发了不到一半。七月后一十三省多处遭灾,秋收无收,漕银漕粮又不能按数上缴户部,欠上加欠,到了年底,京里众多官员的欠俸已经多达全年俸禄的一半以上。这个年过不过得去,就全指着今天广盈库那几道大门打开了。因此雪再大,众人都一早就到这里排起了长队。
广盈库是户部唯一储藏钱粮实物的仓储。仓门共有三道,每道高两丈宽丈三,取纳储两京一十三省财物之意。每道仓门都是两扇,皆上下装有槽轮,开仓时往两边推,闭仓时往中间推,供漕钱漕粮及各种财货进出仓储时开合;每道仓门的左扇又都开着一条小门,供户部人员查点仓储时出入。
可此时的广盈库广则广矣盈则不盈。偌大的仓储,一眼望去四壁皆空,只地面薄薄地分堆摊摆着一层布袋。每一堆都是大中小三袋:大袋装米两斗,中袋装胡椒两升,小袋装钱十吊。本部堂官赵贞吉说了,不患寡患不均,无论六部九卿堂官或是各部七品小吏,今日来者一律每人领取三袋。
灯笼点着,户部的官员们分派在三道仓门口的大案前坐着,各部官员的名册分别在三道仓门口的大案上摆着,库工们则散站在一堆堆袋子前候着。
离过年只有三天了,户部十三清吏司掌管大明天下两京一十三省财政的郎中主事,今天都派到这里来给京官们发过年的禄米了。大才如此小用,皆因为今天小财要派作大用。国库空虚如此,欠俸已拖了半年,此时每个官员却只能发两斗米两升胡椒十吊铜钱过年。门一旦打开,群情之失望愤怒可想而知。十三清吏司的官员们这时重任在肩,便是如何苦口婆心劝大家体谅朝廷的难处安贫守道,过一个心忧天下不改其乐的平安年。
一个郎中模样的官员喊话了:“诸位!”
坐在三道仓门前的主事们都望向了他,海瑞便坐在最左边那道仓门前。
那个郎中喊了这一声接着是叹了口气:“唉!清了仓底了,每人两斗米、两升胡椒、十吊铜钱,实话说哪一家这点东西都过不了这个年,可也就这么些东西了。真不知道发给他们时会要怎样的挨骂……”
三道门前的主事都望着他,海瑞也望着他。
“可丑媳妇总得见公婆面。”那郎中下了最后之决心喊了一声,“开仓发东西吧!”
三道仓门左扇的小门都开了,立刻库工们抬着沉重的案桌从里面紧挨着摆到了小门边,以防有人冲了进来。
立刻便见三个小门外挤满了人头。
海瑞左边的这道仓门,专司给都察院、翰林院、国子监、通政使司四个衙门的官员签发钱米。这四个衙门都是清流,平时弹劾官员纠正时弊的都是他们,较之六部,最是清贫,也最是难惹。今天把海瑞派给他们发放钱米,就是赵贞吉的安排,让清官对付清官,也让海瑞知道大明朝并非他才是清官。当然这层意思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海瑞望向他那道门前排在第一个的那个官员问道:“请问哪个衙门供职,尊姓大名?”
那个官员答道:“国子监司业李清源!烦请找找。”
海瑞:“失敬,请稍候。”说着便对身边的书吏吩咐道:“请找出国子监司业李清源李大人的名册。”
“是。”那书吏答着便在身前大案上那几本名册里找到了封面上写有“国子监”的那本,翻到第三页便看到了“李清源”三字,便将那本名册递给了海瑞。海瑞看了看,将名册倒了过去,摆在那人面前,又递给那人毛笔:“请签名吧。”
那人飞快地接过笔,在上面写有自己名字的那一格下面的空格中端端正正地写下了“李清源”三字。
海瑞大声地说道:“请给李司业李大人发禄米!”
他身后的一个库工立刻将一堆三袋提了起来放到了门前的大案上。
李清源睁大了眼望着一大一中一小三个袋子问海瑞:“请问,都是什么?共有多少?”
海瑞答道:“两斗米,两升胡椒,十吊铜钱。”
“全在这里了?”那李清源立刻睁大了眼。
海瑞低声又答道:“全在这里了。”
那李清源立刻嚷了起来:“我的欠俸都二十多两了,这才不到五两银子。我一家六口,还有两个仆人,甭说过年,还债也不够!”
“是不是我们六品一级就这些东西!”紧挨着李清源身边那个官员紧跟着嚷道。
海瑞望向他们:“不是。今年二品的各部堂官都不发东西。”
“不要跟我们说各部堂官!”那李清源吼了起来,“堂官们还需要这些东西过年吗?他们既有各省的年敬,又有皇上的恩赏,弄出这个由头来对付我们这些小官!你们户部这些人也靠这点东西过年吗!”
海瑞不语。
“怎么回事?”
“一共到底发多少?”
那李清源背后无数人急着问了起来。
李清源调过头向身后的人激动地嚷道:“每个人今年就两斗米两升胡椒十吊铜钱!”
他身后立刻炸了锅,无数颗头拥了过来,无数双愤怒的目光全从门外望向海瑞:
“你们户部也忒黑了吧!”
“你们自己难道也只有这么点东西吗!”
“大明朝的钱都被你们弄到哪里去了!”
海瑞依然坐在那里,望着那无数双愤怒的目光和那些纷纷责骂的嘴,不语,也不动气。
“回话!”
“回话!”
“不回话就把他拖出来!”
海瑞还是静静地坐着,目光深深地望着那些人。
突然有一个官员在几颗人头后踮起了脚将一团雪球向海瑞砸来!
那团雪砸在海瑞的乌纱上!
海瑞依然一动没动。
岂止这道仓门,中间和右边那两道仓门也已群情鼎沸,怒骂如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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