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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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许多躲着观瞧的人都拥了出来。
正是夏练三伏的天,北镇抚司这天正好是七爷当值,光着膀子露出一身铁疙瘩般的肌腱,顶着太阳正将一根粗竹竿串着的两只偌大的大石锁扛在肩上,一只脚提起,一只脚金鸡独立,在那里练“马桩功”。
齐大柱满头大汗从院门进来了,也不好打断他练功,在他身边站住了,默默地等着。
朱七双掌撑起竹竿,单腿依然未动,只是换了个肩,问道:“什么事?”
“师傅,弟子遇到难事了。”齐大柱说得显着焦心。
朱七依然扛着竹竿,乜了他一眼:“死人的事吗?”
齐大柱:“那倒没有。”
“没死人急什么?”朱七扛着石锁换了一条腿。
齐大柱:“这件事说的是六必居。有人在皇上改的那个‘必’字上做了文章。”
朱七怔了一下,两腿落了地,双掌将竹竿撑起抛在地上,立刻望向了齐大柱:“什么文章?是口说的还是墨吃纸?”
“落了墨了。已经被提刑司的人送到陈洪陈公公那里去了。”齐大柱说得很急,“师傅,写这个字的人是弟子的恩公。”
朱七:“哪个恩公?”
齐大柱:“海老爷海瑞。”
“是他?他不是在江西吗?”朱七的面容也凝肃了。
齐大柱:“杀了严世蕃以后内阁调了一批人进京,海老爷也调了户部主事。”
朱七知道事情严重了:“都写了些什么,知道吗?”
齐大柱:“说是给六必居另作了一番说法。”
朱七默在那里想了起来。
“师傅。”齐大柱着急地望着朱七,“您老能不能去找一下陈公公,将这件事压下来?”
“糊涂。”朱七两眼闪着光,“通天的事,谁敢压?再说陈公公正巴不得有这个事呢。”
齐大柱:“那皇上见了,弟子的恩公可要担罪了。”
“不要再说什么恩公!”朱七的声色严厉了起来,“在这里当差只有皇上没有什么恩公!”
齐大柱低下了头。
朱七缓和了些语气:“知道他为什么要写这个字吗?”
齐大柱:“弟子当时不在,下面的人听到,海老爷说写这几句话是为了‘正人心而靖浮言’。”
朱七凝神望着前方仔细想了起来。
齐大柱更急了,满脸的汗流了下来。
朱七倏地转望向他:“听明白了。这个海瑞是裕王爷举荐的人,跟你一点关系没有。你只去做一件事,赶快把这事去告诉徐阁老,然后回到这里待着,不许再去见他。拿衣服给我。”
齐大柱立刻走到屋檐下拿起了朱七的衣服双手展开。
朱七后伸两臂穿了内衣,齐大柱又拿起了他的长衫展开,让他穿上。
“走吧。”朱七自己系着腰带一边向院门走去。
“师傅去哪里?”齐大柱紧跟在他的背后。
“还能去哪里?事情捅到了陈洪那里,当然只有去见老祖宗了!”朱七说着已经跨出了院门。
有明一代,明太祖朱元璋出身赤贫,得了天下,给官员定的俸禄近乎苛刻,倘若家境贫寒中了科举进了官场,仅靠俸禄,实难以给付各项开支。地方官尚好,家居动用车轿马匹都是衙署供应。当了京官,尤其是四品以下的小官,年领俸禄不过数十两白银,倘遇国库拮据,甚至有以胡椒布匹等折银抵发俸禄。长安米贵,宅居车轿长随皆需自备,养家更是艰难。
海瑞在福建南平当了几年教谕,在浙江淳安江西兴国当了几年知县,“素丝不染”,在北京政治格局发生巨大变化时,突然接到奉调进京的公文,已是囊空如洗。车马费有限,乘不起船,只得走陆路,靠几十里一所驿站按七品官调任的等级赖以有食有宿,隔站换车。从兴国动身前,第一件事便是给前一年调任北京都察院御史的王用汲写了书信,请他代为物色一所小宅院,并言明月租铜钱不得超过五吊。这便有些难为了王用汲,就算在远离六部的靠东北城边找一所简陋的四合小院,最低月租也得八吊。王用汲动了个脑子,准备跟房东签两份契约,一份上写明实数八吊,自己每月暗中替海瑞贴补三吊;一份是海瑞必须自己跟房东签的,写着月租五吊,由海瑞按月给付。
就这样找的这所居宅,也只有一进三向有房的四合小院,空空荡荡,家具动用全无,且门窗破旧,内墙剥落。花了好些时日,王用汲自己掏钱请来了泥瓦木工,直到这天早上才算抢着修补完了。
“人快到了,那里不要钉了。”王用汲对两个尚在敲钉窗页的泥木工说着,又对北面正屋里喊道,“还有里面的,都赶紧收拾器具,你们走吧。”
那两个泥木工还是钉完了最后一扇窗,屋里也走出了几个泥木工,一个为头的走到王用汲面前行了个礼:“王老爷,那我们就走了。”
“把剩下的工钱付给他们。”王用汲对站在院门外张望的一个长随说道。
那长随走了进来,从衣襟里掏出五吊铜钱递给那个为头的。
为头的:“谢王老爷赏。”带着那群泥木工提着家伙走出了院门。
王用汲又对那长随吩咐道:“叫外面的人把剩下的东西都搬进来!还有,赶快将北屋正房的地洗了!”
“是。”那长随连忙吩咐院门外的几个佣工,“立刻将剩下的动用家什搬进来!将北屋正房的地洗干净!”
立刻有几个佣工抬着箩筐将装着的锅碗瓢盆搬进东面的厨房,另两个佣工将最后一张桌子和放在桌子上的几把椅子搬进了北屋的正房,又连忙奔出来,走到院子右侧的一口井台边放下轱辘上的桶打水。
这所宅院的房东是个中年长衫人,一直站在王用汲身边,见王用汲自己掏钱将宅院修饰半新,这时满脸堆笑:“托王老爷的福,小人这处祖屋跟着沾光,总算修了一遍。”
“用两只桶两个人洗。快点!”王用汲催着那一个取水一个提桶的佣工。
两个佣工不再一人取水一人提桶,都提着水桶奔进北面正屋。
“多余的话都不用说了。”王用汲这才转对那中年长衫,接着从身上掏出一份契约,“等一下海老爷到了,你按这份房租契约跟他再签一份。”
那中年长衫人:“王老爷,房租契约昨日您老不就跟小人签了吗?”
王用汲:“昨日那份是我跟你签的,你不要跟海老爷说。今日你跟海老爷把这份签了。”
那中年长衫疑惑地接过那份契约,立刻变了脸色:“王老爷,说好了是八吊铜钱的月租,这上面怎么写成五吊铜钱?”
王用汲:“我这位同僚是个清官,家里也没有底子,每月八吊铜钱的房租他出不起,最多只能出五吊铜钱。”
“说好了八吊。五吊铜钱打死了小的也不租的。”王用汲还没说完那个房东便急了。
“听我说完。”王用汲端严了面容,“八吊还是八吊,每月他给你五吊,我再给你三吊。”
“慢着,让小人想想。”那房东睁着眼琢磨了半天,似乎明白了,“王老爷是说,每月的房租按昨天我们签的八吊付钱,海老爷明里给小人付五吊,王老爷您再暗中给海老爷每月贴付三吊?”
王用汲:“明白就好。不许让海老爷知道。还有,这些家具动用也说是你原来就有的。今后海老爷另搬了宅子,这些东西就都留给你。”
“小的明白,一切都按王老爷的吩咐办。”那房东又眉花眼笑了。
“老爷,有辆马车来了,像是海老爷一家。”那个长随在院门外隔着门向王用汲禀道。
王用汲大步走出了院门,一眼便望见了那辆徐徐辗来的马车,也望见了戴着斗笠、穿着葛布长衫那个熟悉的身影,便快步迎了过去。
海瑞当然也看到了快步迎来的王用汲,连忙取下斗笠,也快步向他迎去。
王用汲笑着,海瑞也笑着,两个人迎面走近了,相距一尺都站在那里。
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竟然一时无语。
“我猜到了。是不是想说,我如今当京官了,不比在地方,一定要送我两套丝绸衣服?”海瑞收了笑容,假装严肃地说道。
“你猜到了,我就不送了。快接太夫人和嫂夫人去。”王用汲说着,几步抢到辗近的马车边。海母已掀开车帘,王用汲见海妻面色苍白地靠在车内,便一手搀着海母走进院门一面大声吩咐,“车内有病人,快抬把椅子来!”
“没有这个礼。”海母转对搀着她另一边的海瑞,“汝贤,你自己把媳妇背到屋里去吧。”
海瑞望了一眼王用汲,回答母亲道:“是。”
“不用了!”随着这一声,两个锦衣卫不知什么时候解开了马,一个在车前,一个在车后,愣生生地连人带马车从院门抬了进来。
院子里的人都看傻了!
两个锦衣卫抬着马车站在院子里,气定神闲,前面那一个望着海瑞问道:“放在哪里?”
海瑞:“请抬到西屋门边吧。”
两个锦衣卫毫不费力地将马车连人又抬到了西厢房门边轻轻放了下来,拍了拍手走到院门外,一边一个站在那里。
王用汲扶着海母已在北屋窗边的一把椅子上坐下,这才注意到了这两个人,走近海瑞,低声问道:“什么人?”
海瑞淡淡答道:“锦衣卫的。”
王用汲一怔:“刚进京,怎么惹上他们了?”
“书信里就跟你说了,总会惹上他们的。迟惹不如早惹。”海瑞依然淡淡地答道。
那房东看到这两个人便已十分紧张,这时在一旁听到了他们俩的对话,立刻变了脸色,懵在那里。
王用汲找的这所小四合院甚合海瑞之心。北面当南三间房,正中一间客厅,客厅东面一扇门通海母卧房,西面一扇门通的那间房既可供海瑞做书房,也能让他时常夜卧于此,照料母亲。最难得是院子里西边有一株槐树,甚是茂盛,夏季浓荫半院,一张小桌几把竹椅,吃饭纳凉两得其便;院子东边靠厨房不远便是那口井,不到一丈深便是清水,这在北京城可不易得,于每日都要提水洗地的海家尤其可心省力。
王用汲雇来的那几个搬东西的佣工早已一哄而散了。午饭是王用汲那个长随叫的外卖,这时也吃了。那长随从正屋客厅收拾了碗筷端着走了出来折向东面的厨房。海瑞安排了母亲在自己卧房里歇了,这时和王用汲从客厅正门走了出来,第一眼便看到院门大开却空荡荡的,两个锦衣卫已经不见了人,第二眼却看见从厨房里走出了那个中年长衫房东,苦着脸偏装着笑向两人走来。
“这位是?”海瑞望向王用汲。
王用汲:“一直忙着忘记引见,这就是房东。正好,跟海老爷把契约签了。”说着便陪着海瑞向槐荫下小桌前走去,两人坐了下来。
那房东也跟了过去,却不坐。
王用汲抬头望向他:“要签契约,也请坐吧。”
那房东好别扭,先望了一眼院门,又望向王用汲和海瑞,声音压得好低:“禀两位老爷,没走呢,都在胡同里站着。”
海瑞和王用汲对视了一眼,接着都望向那房东。
那房东以为二人没听明白,便做了个抬车的手势,又伸出两根指头:“那二位,胡同里待着呢。”
“这不干你的事。”王用汲打断了他,“跟海老爷签约吧。”
那房东又飞快地瞟了一眼院门,冷不丁地竟向二人跪下了,压着嗓子:“两位老爷开恩,小人祖上打成祖爷那时就在北京城生计,从来安守本分,巡检老爷的衙门都没去过,请两位老爷抬抬手,保小人一家平安。”
他虽然说得七绕八拐,海王二人还是明白了他的意思,二人又对望了一眼。
王用汲沉下了脸:“你这话什么意思?谁让你一家不平安了?”
那房东还跪在那里:“老爷是都察院的青天,如何不能明察小人的苦情?请老爷另外找一所宅子住,小人情愿将老爷这几日修补小人这所院子的钱补给老爷。”
王用汲急了:“什么话!哪有租出的房子人家刚搬进来就叫搬走的!”
那房东哪里肯签,还是赖跪在那里。
海瑞反倒有些为难了:“既尚未签约,你不肯租给我,我当然只好搬出去。可一个老人一个病人刚刚躺下,今天我也搬不了。”
“哪天都不搬。”王用汲无奈只好摊牌了,“刚峰兄放心,他的约我在昨日就签了。租期一年。你们只管住。”说到这里又望向那个房东,“那份假约也不用签了,你立刻走。”
那房东要哭的样子:“王老爷海老爷,你们都是吃皇上俸禄的,文死谏武死战,都是效忠朝廷。小人可是平头百姓,惹不起这个祸。”
听他越说越不像话,一向性情温和的王用汲也动了气:“你到底走不走?再不走,我把门外那二位请来,你跟他们说去。”说着便站了起来。
“别,别价!”那房东弹簧般站了起来,“小人走,这就走。”说着便向院门外走去,恰在此时槐树上的一只知了突然叫了,那房东又吓了一跳,如丧考妣地走出了院门。
王用汲也坐下了,低着头默在那里。
海瑞是心地何等明白的人,这时都知道了王用汲替他的安排,更知道这时他还陪自己坐在这里之不易,便也沉默着。
头上槐树的枝杆间知了叫得更响了,院子里却更静了。
王用汲那个长随从厨房门口提着一壶茶两个杯子走过来了,替两位老爷倒好了茶,将瓷壶放在小桌上。
“去院外等我,把院门带上。”王用汲没有抬头。
“是。”那长随也走出了院门,把两扇门从外面反手关上了。
“国事难,家事亦难。”王用汲端起了茶杯望向海瑞。
海瑞也端起了茶杯向王用汲一举,二人喝了一口,都放下了杯子。
海瑞这才望向他:“朋友有通财之义。你替我用的钱,我反正也还不起,也不说谢你,我受了。我也不是一来就存心惹祸。国家病成这样,官员要都做了甘草,大明朝便亡国有日,天下皆苦,何以家为。朝廷既然把我们都调进了京,同赴时艰吧。”
“汗颜。”王用汲也望向了海瑞,“我调都察院也快一年了,参与了一些办案,也上了几道疏,说句自责的话,和甘草也差不多。倒是刚峰兄一到京便下了一剂对症的药。一石惊天,总算把宫里到各部衙门这潭死水搅起了波澜。”
“没有那么大的用。”海瑞挥了一下手,“我就是想说一句黑就是黑,白就是白,黑和白都没人敢说了,遑论其他。这几年在兴国我也想替百姓做些事,可每件事都做得艰难又都收效甚微,就因为朝纲不正官场全无是非。”
王用汲:“国事要干,家事也不能太疏忽。刚峰兄,不是我说你,在兴国这三年,你对不起这个家。小侄女遇难的时候你要是在身边她或许有救,嫂夫人也不至于夭折了胎儿自己也病成这样。毕竟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责备的是。”海瑞声音低沉但十分诚恳。
“进了京就好了。”王用汲本是极阳光极乐观的人,这时有意一扫各人心中沉闷的阴霾,“有个好消息没来得及告诉你和太夫人嫂夫人,你猜猜。”
“李先生进京了!”海瑞居然一猜便中。
“一个月前进的京!”王用汲显出了“故知”的快意,“明里是来给裕王爷看病,心底里还牵挂着想进宫救皇上的命。但愿徐阁老和吕公公能让皇上受谏,了了李太医这一点忠心,也不枉裕王爷请他来的一片孝心。”
“身在江湖,心存魏阕。知李太医的人不多。”海瑞也感叹起来,“记得在浙江时我跟你说过,这半生也就你和李太医是我海瑞的难及之友。”
“李太医当得起,我不算。”王用汲挥了下手,“估计你写那幅字的事朝廷要闹腾几天。过了这几天李太医自然会来看你和太夫人,正好给嫂夫人诊脉。”
听他说到这里,海瑞肃穆了,望着他低声说道:“润莲兄,我说句心里话,你听真了。要是没有你在北京,今天六必居那幅字我也不敢写。不准今天或是明天我就要到诏狱去。真那样,家人还得拜托给你。”
王用汲被他说得也肃穆了:“第一我答应你,第二应该不至于此。我毕竟比你早一年来北京,朝局比你知道多些,对皇上也比你知道多些。你写的那幅字虽然是直指皇上去的,但耿耿此心,以皇上之睿智不会不明白。这就是我刚才说的,药对了症,便坏不到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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