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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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阁老,公事慢慢谈吧。”鄢懋卿目带乞求,脸带谄笑望了一眼严世蕃,然后转向严嵩,大声地说道:“阁老,儿子们还有件真能让你老欢喜的事,还没有说呢。”

严嵩这才又慢慢睁开了眼,望着他,轻叹了口气:“闹腾的事就不要跟我说了。”

鄢懋卿笑着大声道:“还真是闹腾的事,你老一定会欢喜。”

严嵩怔怔地望着他。

严世蕃当然也不想在这个时候太败老爷子的兴,勉强转了笑脸,也望向鄢懋卿:“耳朵都背了,你那个欢喜马屁拍得再响,他也未必能听见。”

鄢懋卿:“这小阁老就不明白了。不喜欢的事耳朵就背,喜欢的事耳朵准不背。”

严世蕃:“那就不谈公事了,拍你的马屁吧。”

鄢懋卿笑走到窗边,开了一线,院内的灯光透了进来,他对外大声说道:“上些劲,比平时奏响亮些!”

窗外突然响起了一声清脆的檀板,接着小堂鼓敲响了,接着一阵悠扬的曲笛声传来了。

严嵩的耳朵这时似乎真不背了,躺着的身子也直了些,侧着头,眼中慢慢闪出了光亮。

窗外接着传来了一个坤伶正宗吴语的昆曲:

脸欺桃,腰怯柳,愁病两眉锁。

不是伤春,因甚闭门卧。

怕看窗外游蜂,檐前飞絮,想时候清明初过……

严嵩突然抬起了右手停在空中。

鄢懋卿在窗边连忙叫道:“暂停!”

檀板曲笛歌喉顿时停了。

严嵩手撑着躺椅扶手想坐起来,鄢懋卿和罗龙文一边一个搀着他坐直了身子。

严嵩眼中闪着光:“这是《浣纱记??捧心》的唱段,不像是原来的昆山腔。什么人改的曲子?”

鄢懋卿立刻谄笑着大声说道:“阁老确是法耳,这是昆山的魏良辅闭门十年调用水磨改出来的新昆腔,江南人叫它水磨腔。眼下也就这个班子能唱,是魏良辅亲手调教出来的。儿子花了二十万银子买了这个班子,特为孝敬你老的。比原来的好听些吗?”

“这个魏良辅了不起!”严嵩依然沉醉在余音中,“亏他十年水磨,竟没了烟火气。”

鄢懋卿大喜,立刻走到窗前:“接着唱!”

窗外檀板曲笛又响了。

坤伶那歌喉又婉转飘了进来:

东风无奈,又送一春过。

好事蹉跎,赢得恹恹春病多……

玉熙宫的殿门紧闭,大殿的四角四只大白玉铜盆的银炭从里往外冒出青色的火苗。

左右两条紫檀木长案上又摆上了那两把各一丈长的紫檀算盘!十二名太监正飞快地在那里左手拨珠右手挥毫计算着从江南送来的盐税账目。

大殿中央赫然摆着两只铜皮镶边的大木箱,盖子掀开着,木箱上剩下一半的封条还清晰地能看见“盐运使司”几个大字!

两个递送账目的太监穿梭般从大殿中央木箱中拿出账页送到长案上,又从长案上把已经算过的账页拿回到大殿中央另一只木箱中。

声耳之娱,在嘉靖这里截然不同,钟磬丝竹檀板歌喉之属,了无兴趣。他最喜欢听的只有三种声音:一为设坛拜醮时的钟鼓诵咒声,二为朗读青词时的四六平仄声,第三便是眼下外殿偌大的算盘发出的算珠噼啪声了。这三种声音有一种响起他便两眼放光,心驰神往。

灯火通明,窗外飘着大雪,窗户又都打开了。寒夜的雪风吹得嘉靖身上的丝绸大衫往后飘起。他站立的那张御案上便多了许多条玉石镇纸,压着一张张账单,以免被风吹走。

今年入冬后的精舍还有了一个改装,平时用来隔着大殿的纱幔不见了,精舍与大殿之间都装上了紫檀条幅门,条门上方的隔棂空间且都糊上了皮纸。在这里当值的太监们说这是万岁爷今年新的“德政”。往年冬日因皇上耐不了烟火气,外面大殿一般都不让生火盆,当值的人冻得要死。今年让在这里装了这一面紫檀条幅门,外殿便可以生火了,正好起到了一殿之间冷暖殊异的作用。其实这里面还有一层嘉靖不愿说与外人的原因,今年以来他突然觉得暴响的算珠声震得耳朵有些难受,隔了这一面条门响声正好合适。

这时他站在案前一任窗外的雪风吹着,眼望账单,耳听算珠,两眼闪光。

最苦的依然是吕芳,他是凡人,换季自然要换衣,可他此时穿厚了不行穿薄了也不行,只得穿着一件夹袍,轻轻推开条门一线侧身进来,扑面便是寒风,他立刻将门闭上,一手拽紧了胸襟,一手拿着那张墨迹发亮的账单摆到御案上,压上玉石镇纸。嘉靖的目光立刻投向了那张账单。

吕芳裹紧了衣襟又向条门走去。

“过来。”嘉靖的目光从账单上移向了他。

吕芳连忙转身:“主子。”

嘉靖走到了神坛前揭开了盒盖从里面二指拈出一颗鲜红的丹丸:“吃了,就不冷了。”

吕芳连忙趋了过去跪下,双手朝上接过那颗丹丸:“谢主子隆恩。”说着立刻将丹丸塞进嘴里,这才站起又退到条门边开了一线挤了出去,带上条门。

出门后,立刻转过了脸吐出了那颗丹丸,从袖中掏出一块手帕包了又塞进了衣襟里,这才向大殿中央走去。

他的目光望向了贴有“盐运使司”封条的那口木箱,木箱已经见底,吕芳知道这是最后一轮账目了,便不再一张一张传递,站在那里等着这一批账目算完。

算珠声慢慢稀疏下来,几乎同时,两条长案前十二名太监算完了所有的账目。

十二名太监同时拿起各自记下的最后一页账目捧到嘴边细细吹干。

两个递送账目的太监一个走到左边的案前将六张账页收了拢来,一个走到右边的案前将六张账页收了拢来,二人同时走向吕芳双手呈了上去。

吕芳接过这十二张账页:“撤了。”

左边六个算账的太监抬起了左案上那把巨大的算盘轻声走了出去。

右边六个算账的太监抬起了右案上那把巨大的算盘跟着轻声走了出去。

一个递送账目的太监将装着原账册的那口宫中木箱套上铜锁咣当一声锁了,然后将那把偌长的铜钥匙递给站在身边的那个递送账目的太监,那个太监双手捧着钥匙走到吕芳面前呈了上去。

吕芳接过这把钥匙:“挑了灯把火盆搬出去关好殿门。”

“是。”两个太监便趋到墙边的条几上各自拿起一个铜盘一把剪刀,一个走到左边,一个走到右边,各自将两盏高燃着明火的巨烛的烛芯剪了放向铜盘内,接着去剪第二盏。

吕芳这才捧着那叠账页和放在账页上的长铜钥匙走向精舍的条门。

御案上的账单嘉靖都已看完,这时已经坐回在蒲团上。

吕芳进来走到嘉靖身边,先将那把铜钥匙呈了过去,嘉靖接过那把钥匙挂在内衣的腰带上。

吕芳接着将手里那叠账单的第一页呈了过去。

嘉靖接过,飞快地看完了这页账单,吕芳接回这页账单,又呈上第二页账单。

接着是第三页,接着是第四页……十二页账单片刻间都看完了。

吕芳这个时候是绝对不去看嘉靖的脸色的,接过第十二页账单便走到御案前去收摞用镇纸压着的那些账单。

“去年朝廷派的巡盐御史去两淮两浙收了多少税银?”嘉靖问话了。

吕芳:“回主子,好像是一百四十多万两。”

嘉靖:“前年呢?”

吕芳:“是一百七十多万两。”

嘉靖从蒲团上站起了,又开始大袖飘飘踱了起来:“派别人去收税,是一年比一年少。鄢懋卿去,一次就收回了三百三十万,比别人两年还多。你怎么看?”

吕芳想了想才答道:“还是严阁老的人行哪!”

嘉靖突然站住了,慢慢盯着吕芳,那眼神似要把他倒过来看:“朕赐你的那颗丹药为什么吐了?”

吕芳愣了一下,接着跪了下来:“主子法眼。奴才是将仙丹藏起了。奴才有私心。”

嘉靖:“你怕吃了会死?”

吕芳立刻磕了个头:“回主子,仙丹吃了只会长寿怎会死人?奴才是想起了杨金水。”

“你想把那颗丹丸送去给杨金水吃?”嘉靖的眼神慢慢横了过来。

吕芳:“主子圣明。下晌奴才听人说,这么大冷的天,杨金水还穿着一件单衣,夜里都在院子里走。”

嘉靖:“蓝神仙那些人就不管他?”

吕芳:“不是不管。蓝神仙说,这是他的冤孽,报应完了自然就好了。”

嘉靖沉默了,目光移向窗外:“杨金水在杭州四年,功劳还是有的。他要是不疯,今年五十万匹丝绸就织出来了。朕何必还要靠向人家讨钱来过日子?没有可靠的人了,现在连你也没有真心了。”

吕芳抬起头凄凄地望着嘉靖:“奴才哪些地方不真心,请主子明示。”

嘉靖:“朕刚才问你鄢懋卿下去怎么就能收来这么多银子,你为什么不说实话?”

吕芳:“乾坤都握在主子手里,主子的心比日月都明亮。”

嘉靖:“朕明白是朕的事,朕现在要听你说。”

吕芳:“是。两淮两浙的盐引,在太祖爷和成祖爷的时候每年都有上千万的税收。此后一年比一年减少,其中有些部分确是直接调给南京那边充作公用了,但怎么说也不会像前年去年一年只能收一百多万。今年鄢懋卿一去就收回了三百三十万两,原因只有一个,那些管盐的衙门都是严阁老小阁老的人,钱都被他们一层一层贪了。上下其手,铁板一块,派人去查那是一两也查不出来,可只要鄢懋卿去了,他们都会乖乖地献出来。说句伤心的话,大明国库的钥匙一多半都捏在他们手里了。朝廷要用钱这条门只有他们才能打开。”

嘉靖:“你现在明白朕为什么上回不追究严世蕃他们,反而派鄢懋卿南下巡盐了吧?”

吕芳大声地说道:“主子圣明!奴才还有下情陈奏。”

嘉靖:“说。”

吕芳:“朱七他们一直跟着鄢懋卿的船队,今天也回来了。天黑前朱七来见过奴才。他说,鄢懋卿在把这些银子押回京里以前,还有三条船。”

嘉靖:“什么三条船,干脆点说还运走了几百万,是不是?”

吕芳:“圣明无过主子。南直隶那边咱们的人也有呈报,说鄢懋卿今年巡盐至少收了五百多万税银。除了报上来的三百三十万,至少还私瞒了两百万。两条船去了江西,一条驶往分宜严阁老的老家,一条驶往丰城鄢懋卿自己的家。还有一条船在一个月前装作商船驶回了北京。”

嘉靖:“好嘛!两百万银子三条船,游南游北,我大明朝这条运河倒是为他们修的了。”说到这里他拿起了御案那摞账单上鄢懋卿的奏疏:“鄢懋卿这只老鼠,居然还在奏疏里说什么‘为解君忧敢辞其劳’,又说跟严世蕃商量了,专留下一百万给朕修万寿宫?朕的钱,他们拿两百万,分朕一百万,还要朕感谢他们!”说到这里他一把抄起了那摞账单狠狠地往地上摔去,脸色铁青,气喘加剧。

“主子!”吕芳慌忙爬了起来,奔过去一手搀着嘉靖的一条手臂,一手伸掌在他背后慢慢抚着,“主子千万不要伤了仙体。要不,奴才这就叫东厂和镇抚司的人把他们的家都围了!”

嘉靖毕竟是每天打坐练功的人,很快便调匀了呼吸,甩掉了吕芳的手,又走回蒲团前坐下:“是该收网了!可还不到抄家的时候。”

“是。”吕芳又走了过去,“下面该怎么干,请主子示下。”

嘉靖:“快过年了。让他们再大捞一把,过个快乐年。”

吕芳明确了嘉靖的意图,便不再讳言:“‘多行不义必自毙’。主子的圣意奴才明白,为防打草惊蛇,以免他们转移赃款,要先稳住他们。可要稳住他们,有些事奴才不太好办。”

嘉靖:“什么事?”

吕芳:“回主子,海瑞放的那个齐大柱,朱七今天押回京了。严世蕃那边揪住这个事,说是通倭大罪,要一查到底。奴才想,他们这是对着裕王爷他们来的。不查,他们便会生疑;查了,又会伤了裕王爷。”

嘉靖眼中露出了凶光:“他严世蕃的意思,朕的儿子也会通倭?”

吕芳:“那他还不敢。他们是想用这个人先打海瑞,再打裕王爷身边那几个人。天下便又都是他们的天下了。”

嘉靖想了想:“那就让镇抚司先审,年前将这个人正法了,安他们的心,也断了他们的念想。”

吕芳略一犹豫,答道:“是。奴才给北镇抚司打招呼。”

嘉靖对吕芳的慈爱又回来了:“得罪朕儿子的事,你就不要出面了。镇抚司该陈洪管,叫陈洪去办。”

吕芳低下了头:“是。”

嘉靖:“严嵩现在应该在等朕传旨了,把他还有徐阶都叫来。”

吕芳:“是。”

昆曲还在窗外唱着,严嵩像是突然感应到了什么,扬了扬手。

鄢懋卿立刻走到窗前:“停!”

檀板曲笛歌喉齐扎扎地住了声。

严嵩望向鄢懋卿:“该戌时了。景修也有几个月没回家了,回去吧。还有你们,都回去吧。”

严世蕃:“老爷子也该歇着了,我们今天先散了。明天上午龙文以通政司的名义催促刑部行文北镇抚司,那个齐大柱通倭的案子要抓紧查。下午我们再来陪老爷子听昆曲。”

罗龙文:“一部《浣纱记》都得听好几天呢,何况还有那么多部?快过年了,年前把该办的事都办了,正月里陪着老爷子慢慢听。”

“好!”鄢懋卿在窗前立刻向窗外说道,“今天就唱到这里。各人到暖房去都把澡洗了,吃个宵夜,歇了。明天给阁老唱全本的《浣纱记》。”

窗外应声繁忙,显然各自在收拾东西。

严世蕃:“爹,那我们走了。”

严嵩手一挥:“走吧。”

三个人又向严嵩行了礼,罗龙文鄢懋卿跟在严世蕃后面走了出去,一个随从领着两个婢女走了进来把门关上。

那随从对两个婢女:“暖床,伺候阁老歇息。”

“是。”两个婢女走进了侧面的卧室。

严嵩:“歇不了哇。给我准备一个汤婆子,安排好暖轿。”

那随从:“阁老爷,这么晚了还去哪里?”

严嵩:“备着吧,或许要进宫。”

那随从还没反应过来,门外传来了禀报声:“禀阁老,皇上召阁老进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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