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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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泌昌赔着笑:“今天谈的是织造局的事,理当公公主持。”
杨金水:“别价。这些作坊可都是沈一石的。作卖给丝绸商也是你们巡抚衙门和布政使衙门的事,我可不能主持。”
郑泌昌虽仍笑着,语气却有些硬了:“可今年五十万匹丝绸却是公公的事。公公不坐这个位子,谁坐这个位子?”
杨金水不禁向郑泌昌望去,只见他脸上消瘦,眼圈发黑,这时的笑容中却隐隐透出要死大家一起死的神色,心中一阵厌恶也一阵可怜,脸上却不露声色,也不再推让:“好吧。我坐在这里,你们也好谈些。”
郑泌昌:“公公体谅就好。谈成了,我们能交差,织造局也能交差。”伸着手候杨金水坐下了,自己才在他的左边坐了下来。
杨金水如何听不出弦外之音,恰在这时有人送来了茶水,却是巡抚衙门的书办。
杨金水端起了茶碗,喝了一口,望向郑泌昌:“是今年的明前?”
郑泌昌陪着他喝了一口:“当然是今年的明前。”
杨金水:“竟像刚采下的,什么法子保鲜得这么好?”
郑泌昌:“公公取笑我了,装坛密封,搁在地窖里,这个法子还是公公教我的呢。”
杨金水:“哦。我倒忘了。但愿明年还能喝上新采的明前。”
郑泌昌的脸立刻阴暗了:“有杨公公在,不要说明年,后年也能喝上新采的明前。”
杨金水:“说得好。明年后年我们还一起喝新采的明前。”
二人说到这里,大厅天井外传来了那些人的说话声。最响亮的是何茂才的大嗓门打招呼声:“天快黑了,今天饭就在这里吃,事就在这里谈。天塌下来也得把约签了。点灯!把灯都点起来!”
何茂才满脸绷着劲领着那几个丝绸商走进来了。
书办们立刻去点灯,大客厅里的灯笼顿时都点亮了。
远远的几盏灯笼伴着马蹄声和车轮声向织造局衙门奔了过来。
守在门口的杨金水那个随从太监对守门的几个太监和兵士脱口说道:“来了!准备迎候。”说着便奔下台阶,迎了过去。几个兵士也跟着迎了过去。
最前面是四骑亲兵,一手握缰,一手举着灯笼。紧接着是四骑锦衣卫,再后面便是赵贞吉的轿车。马车辗过,是四个殿后的亲兵。一行车马直驰到衙门口才停了下来。
马上的人都下来了,锦衣卫四个人把缰绳扔给了迎来的兵士,大步走到了杨金水那个随从太监面前。
锦衣卫那头:“杨公公呢?”
那随从太监:“正和郑泌昌何茂才在沈一石的作坊呢。”
锦衣卫那头:“赵大人已经来接任了。奉上谕,今晚就要抓郑泌昌何茂才!快请杨公公回来。”
说话间,亲兵们已经把赵贞吉从马车上扶下来了。
那随从太监对另外几个太监大声吩咐:“快迎几位大人到里面歇息,我去请杨公公回来!”
便有几个太监连忙陪着赵贞吉和四个锦衣卫走进了大门。
那随从太监顺手从一个兵士手里牵过一匹马骑了上去。一个兵士又给他递过一盏灯笼。随从太监举着灯笼策马而去。
“二十年了,沈一石发了多大的财,有多大的名声,大家都知道。”何茂才站在那里,望着那几个坐在两侧的徽商大声说道,“现在,他这么大一份家当我们为什么会分给你们?两条,一是你们都是胡部堂的乡亲,肥水也得流在自家田里。二是几位也都是有信誉有家底的人,能把这二十五座织房好好接过来,为织造局把这个差使当下去。接下了作坊,往后,沈一石能在宫里能在官府拿到的东西你们也都能拿到。现在,就听各位一句话,各人愿意接多少作坊。说定了,我们今天就签字画押。”
几个徽商没有立刻表态,而是互相望了望。接着一个中年徽商问话了:“我们有件事还不甚清楚,想请问几位大人。”
何茂才:“你说。”
那位徽商:“沈一石二十五座作坊、三千架织机到底是织造局的,还是他自家的?要是织造局的,我们怎么敢白要宫里的财产?要是他自家的,现在又已被抄了,是罪产,分给我们,朝廷能不能答应?这些不讲分明了,我们的心落不到实处。”
何茂才一下子就急了:“这有什么不分明的?杨公公是织造局的监正,他老人家就是宫里的人。他现在坐在这里,朝廷不答应,我们敢把这些作坊分给你们吗?”
坐在左边第一位的一个老年徽商:“杨公公和两位大人不要生气,我们无有诚意,也不会来了。适才王老板说的那个担心,实话说,我们大家都有。当然,如果杨公公能给我们交个底,我们自然就没有这个担心了。”
那些商人都把目光望向了杨金水。
郑泌昌的眼紧紧地望着杨金水,赔笑道:“杨公公,你老是不是说几句,也好让他们放心。”
杨金水:“那我就说几句。沈一石这些作坊不是织造局的,可这么多年来他确实是在为宫里当差。现在他是犯了别的官司,家产才被官府抄了,官府怎么处置,织造局认可就是。”
“都听到了吧?”何茂才望向那些徽商大声问道。
那个王老板继续问道:“请问几位大人,沈一石平时织卖的丝绸都不要缴税,我们接了他的作坊是不是也可以不缴税?”
郑泌昌接言了:“你们接了作坊后就是给织造局当差了,自然无须缴税。”
老年徽商接言问道:“总不成又不要我们缴税,织造局还拿钱买我们的丝绸,那好处岂不都让我们得了?”
何茂才又要插言了,郑泌昌拦住了他,先望了一眼那位老年徽商,又慢慢望向其他几位徽商:“这话问到了点子上。皇粮国税,做哪一行的都得缴纳。既不要你缴税,你们当然就得要为宫里贡缴丝绸。这是一笔细账。诸位耐住性子,待后我们会一笔一笔跟你们算清楚。算完了以后,你们就会知道,接了沈一石这个事,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几个徽商立刻在底下交头接耳起来。
“这话干脆挑明了好!”何茂才担心事情不成,不喜欢郑泌昌还这般绕着弯子,大声接过话来,“接沈一石家财这个事,我们找的也不只你们几位。南京、苏州、杭州还有十几家商家都想接。我刚才也说了,为什么给你们,因为你们是胡部堂的同乡,有几位还和胡部堂有亲谊。你们要是犹疑,明天别的商家来,我们就只好给他们了。你们要接这个事,就赶快报个数。二十五座作坊,各人要多少,现在就签字画押。”
几个徽商被他这样一说,都面面相觑。
那个老年徽商:“请问何大人,我们如果每人要五座作坊,今年各要给朝廷贡缴多少丝绸?”
何茂才:“十万匹丝绸。”
那徽商听后立刻愣住了,其他商人也都愣住了。
好久那老年徽商望向郑泌昌:“郑中丞,何大人刚才说每五座作坊今年就要给朝廷十万匹丝绸?我们没有听错吧?”
郑泌昌也只好答道:“是十万匹。”
那姓王的中年徽商:“可五座作坊,今年满打满算织半年,最多也只能织出一万三千匹丝绸。岂不是要倒赔八万七千匹?”
所有徽商的目光都紧紧地盯着郑泌昌。
何茂才又有些急了:“真要倒赔八万七千匹,鬼都不上门了。说了,这是笔细账,得慢慢算。”
正说着,杨金水那个随从太监走进来了,打断了他的话,径直向杨金水身边走来。
郑泌昌何茂才立刻望着他。
那随从太监绕到椅子背后,在杨金水耳边低声说道:“公公,宫里有差使来了。”
杨金水倏地站起了。
郑泌昌何茂才立刻便显得紧张起来,先望望那随从太监,又一齐望向杨金水。
杨金水当然知道这个“宫里的差使”是上谕到了,见郑、何二人如此紧张,立刻轻松地说道:“我知道,是针工局催要皇上今年万寿的衣料。”说着望向郑泌昌何茂才:“我得失陪了。二位大人跟他们慢慢谈,谈好了来告诉我一声就是。”
何茂才似乎信了他的话,立刻站起来说道:“当然。公公还要签字呢。”
郑泌昌也站起了,脸色却没有何茂才好:“公公,这么多年了,织造局的账只怕一时片刻也算不清。公公交割了差使能赶过来更好。”
又是弦外之音,杨金水依然不露声色:“好,能赶过来我自然赶过来。”
那些徽商也都站了起来,杨金水向他们也点了点头,这才向外面走去。随从太监紧跟他也走了出去。
同样是一省的巡抚,赵贞吉却显得比郑泌昌有分量。一是因为此人在当朝理学一路也算个人物,朝廷的清流多有奥援,如徐阶高拱皆与他私交甚好。二是此人为官尚算清廉而且治理地方屡有政绩,这才被嘉靖派驻全国最重要的省份南直隶出任巡抚。这次调任浙江无疑也是嘉靖的临危授命,帝心期望之殷可见。
现在坐在这里,无论是杨金水还是四个锦衣卫都对他甚是恭敬,让他坐在中间的主位,杨金水都只坐在他的侧旁认真看着上谕。
“有赵大人主持浙事,这下好了。”杨金水看完上谕立刻发出一句感叹。
赵贞吉当然不能慨然受之,答道:“万事丛错,还得靠杨公公和各位同仁戮力同心,共济时艰。眼下要紧的是立刻捉拿郑泌昌何茂才,追查沈一石的家财。”
杨金水沉吟了片刻,抬起头望着赵贞吉:“上谕都说了。咱家的意思,稍等一等,我派人把他们二人叫到这里来,再行缉拿。”
赵贞吉:“圣谕煌煌,要拿人就应该到巡抚衙门宣旨,正行缉拿。”
杨金水望了望他又望了望四个锦衣卫:“都是自己人,我这里就说了吧。人是注定要拿的。可郑泌昌何茂才现在正跟几个徽商在谈接手沈一石作坊的事。咱家说把他二人叫到这里来,就是为了不要吓退了那些徽商。”
“沈一石的家产现在要卖给徽商?”赵贞吉立刻变了脸色,站了起来,“上谕可是叫我来追查沈一石的家产,怎么能现在就卖给别人!”
“这件事怪我没有说清楚。赵大人先请坐。”杨金水让赵贞吉坐下,接着说道,“捉拿郑泌昌何茂才,包括还牵涉哪些官员,追查他们贪了多少赃款,这是跑不了的事。可胡部堂前方急需的军饷,还有朝廷今年要卖给西洋的五十万匹丝绸,这才是最要紧的事。把沈一石的作坊转卖给徽商,就是为了这两件大事。要是能谈成,前方的军需和今年卖给西洋的五十万匹丝绸便都有了着落。赵大人,这也是你接任后的大事。”
赵贞吉久任封疆,立刻便明白了杨金水说的确是大事,可这样的大事在自己来之前却让两个罪官在办,这显然便是侵了自己的权,便望向杨金水:“杨公公要是觉得这样做既能解决眼下的军需又能完成朝廷今年卖给西洋的丝绸,我们可以商量着办。可这样的大事还应该由郑泌昌何茂才他们办吗?”
杨金水:“他们还能办什么?咱家的意思,是不要吓退了那几个徽商。”
赵贞吉:“南直隶浙江安徽的丝绸商大有人在,吓退了这些商人,可以再找别人!”
杨金水笑道:“当然可以再找别人,可今天来的这些徽商都是胡部堂的同乡。”
听到这里赵贞吉才一怔,且不说胡宗宪跟自己的私谊,他现在还是浙直总督,自己的顶头上司,在这个时候这些徽商竟这么快便来到了杭州,莫非与胡宗宪有关?这就不能顶针了。一时默在那里。
杨金水:“还有,这件事事前我跟老祖宗请过示了。”
赵贞吉一惊,站了起来:“既然这样,自然只能这样办。请杨公公先派人把郑泌昌何茂才叫来,我们在这里拿人。遵上谕,还要立刻派两拨人连夜去淳安建德,把海瑞王用汲调来,共同审案。至于那些徽商,是不是还是等我明天跟他们签约为好?”
杨金水笑了:“让郑泌昌何茂才先跟他们签,赵大人明天不是更好谈吗?”
赵贞吉再不敢小看这个杨金水了,想了想,却转向四个锦衣卫:“杨公公的意思,四位钦差以为如何?”
锦衣卫那头:“上谕是给赵大人的,赵大人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赵贞吉的声调也没有刚才那般高了:“那就分头去办吧。”
郑泌昌何茂才这时把沈一石那个关在牢里的管事叫来了,站在堂前,给那几个徽商算账。
几个商人都竖起了耳朵,在那里细听。
那管事:“如果哪位老板买了五座作坊,今年虽只能织出一万三千匹丝绸,但还有几笔收入,容小人算给各位老板听。每五座作坊,一是能分到沈老板六万五千亩桑田之五分之一,便是一万三千亩。这些桑田都是上好的良田,每亩能卖到市价五十石,折合现银五十两,一万三千亩便值现银六十五万两,可抵上等丝绸六万五千匹。一万三千匹加上这六万五千匹便有了七万八千匹。此外,沈老板在杭州苏州南京扬州共有绸缎庄一百零七家,都是繁华闹市上等铺面,一个铺面按平价折卖也能卖到五千两银子,二十家铺面便能折合上等丝绸一万匹。这就有了八万八千匹。还有,沈老板这一次借给淳安建德一百船粮食,每船一万八千石,共计一百八十万石。五分分一,五座作坊可收粮债三十六万石。可值上等丝绸三万六千匹。这是硬账,算下来,哪位老板买五座作坊,今年就可赚丝绸二千匹。”
几个商人听他这一番细算,心里都有了底,脸上却依然没有表情,只是又开始在私底下低声交谈起来。
郑泌昌何茂才也对望了一眼。何茂才立刻对那个管事:“没你的事了。”接着吩咐押他的人:“押回牢里去。”
两个兵士立刻押着那个管事走了出去。
何茂才接着转对那几个还在交谈的徽商:“各位现在心里都有底了吧!”
几个徽商都停止了交谈,望向那位老年徽商。
那位老年徽商说话了:“可还有一项,便是织十万匹丝绸所需的生丝,按市价怎么也要二十万两银子。算上刚才那些账,我们还得亏损十八万两银子。”
郑泌昌伸手阻住了何茂才,慢慢望向几位商人:“这正是我要跟各位说清楚的。照刚才的算法,各位是要亏损一些。可这一次只要谁接手了沈一石的作坊,谁今后就是织造局的宫差,也就是我浙江官府的官差。凡这次愿意接手五座作坊者,你们原来的作坊还可以并过来五座,十座作坊一律免交赋税。今年十万匹丝绸所需的生丝一律以官价也就是市价的一半由官府代为收购,那你们的亏损也就只有九万两。还有今后十座作坊所需的生丝,也一律以官价向桑农收购。免税一项,加上半价收购生丝一项,这笔账算下来,十座作坊今后每年能多赚多少利银,各位心里应该明白。”
几个徽商依然没有什么表情,只让那个中年徽商问道:“我们每年十座作坊需向宫里缴纳多少丝绸?”
郑泌昌:“这有定数,每座作坊三千匹,十座作坊每年只需向宫里上贡三万匹丝绸。”
几个徽商立刻在心里盘算起来,接着又是一番交头低谈。
那个老年徽商代表大家表态了:“请二位大人见谅。沈一石的作坊恕我们不敢接手。”
何茂才立刻急了:“谈了大半天,账算得这么清楚,你们不接手了?”
那老年徽商:“刚才何大人也说了,有许多商家愿意接手,我们就退了。”
一句话把何茂才顶住了。
郑泌昌:“可胡部堂的面子我们退不了。这样吧,每五座作坊今年交八万匹丝绸。”
有几个商人禁不住露出了喜色,那老年徽商却脸色更阴沉了,瞪了他们一眼,又转望向郑泌昌:“郑大人,一句话你老就给我们减了十万匹。这个数字宫里问起来郑大人只怕担不起。”
“这就不是你们该问的了!”一向轻言细语的郑泌昌也有些动气了,“我是浙江巡抚,我说的话担子自然我担。”
“那从明年开始每年上贡的丝绸能不能再减些?”那个中年徽商紧接着又提出了条件。
何茂才又动气了,郑泌昌挡住了他:“可以。每五座作坊每年减一万匹。”
“那我们就认了!每人接手五座作坊!”那中年徽商立刻大声答道。
“好!”何茂才在腿上一拍,站了起来,“现在郑大人和我就可以跟你们签字画押,然后再拿到织造局让杨公公签字画押!”
“还是再缓缓,再缓缓。”那个老年徽商似乎更担心了,望了望另外四个徽商,又转望向郑泌昌何茂才,“二位大人是不是让我们回客栈再商量商量,明天再签约也不迟。”
“你把我们当猴耍!”何茂才一掌拍在茶几上,“提的利我们都让了,现在又说还要商量。这么大一个浙江我们两个还天天陪着你们!”
郑泌昌也硬了:“取笔墨纸砚,现在就签约。”
立刻有书吏大声应着,捧着笔墨纸砚摆到了桌上。
何茂才两只眼睁得滚圆,望着那几个徽商:“请吧!”
几个徽商原来情愿的这时心里又都没底了,说穿了,是被这两个人如此的急态弄得有些害怕了。可话说到这个份上已无退路,只好一个个走到了桌前,坐了下来。
“按刚才说的,起草约书!”
郑泌昌吩咐书吏。说完,与何茂才对视一眼,两人都松了一口气。
正当赵贞吉、杨金水和四个锦衣卫都等得有些不耐烦时,那个随从太监终于在门口出现了,低声向里面禀道:“请来了。”
几个人立刻对望了一眼,目光都望向了门外。
“谈成了!对朝廷总算有个交代了!”何茂才的大嗓门在门外好远就传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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