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孔雀东南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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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中胡同二号崔中石家院内,方孟敖营房那盏两百瓦的灯在这里变成了院门檐下十五瓦的灯,便如一团突然缩小了的昏黄的月,照向院子里影影绰绰的大树,照着大树下的方步亭,愈显茕茕孑立。

其实还有两个人站在院子里,不过是在树影外,一个是谢培东,一个是两手拎着礼包的程小云,正望着开了门的北屋。

北屋的灯跟着亮了,赶去开了灯的叶碧玉走了出来。

叶碧玉显然没有想到这么晚谢襄理会陪着行长和夫人突然来到,这时也分不清是受宠若惊,还是忐忑不安,开了灯返回来,说话时便失去了平时上海女人那种利落劲儿,有些慌乱:“行长、夫人和谢襄理,快坐屋来吧!”

谢培东和程小云都望向了树影下的方步亭。

但见方步亭依然站在树下,微抬着头,像是在看树,又像是在看天。

今夜又无月,北平城还是大面积停电,满天的星就像在大树顶上。

叶碧玉心中更加忐忑了,茫然望向谢培东。

谢培东:“行长,去屋里坐吧。”

“哦。”方步亭这才慢慢转过头来,望向他们,又望了一眼亮了灯的北屋,眼中闪过一道旁人不易察觉的犹疑,“院子里凉快,不进屋了,这里坐坐吧。”

这一丝瞬间闪过的目光,谢培东和程小云都看到了。

谢培东没有接言,望向程小云,显然是商量好的,让女人跟女人说话更容易沟通。

程小云主动迎了过去,一开口便显出了随和:“大姐,行长怕热,我们就在院子里坐坐吧。”

“怎么好让行长和夫人坐在院子里?”叶碧玉立刻显出不安,“树上还有鸟窝,又有虫子,不干净的。”

“中石还真是个有福气的人哪。”方步亭感叹了一句,已经撩起长衫的后摆在树下石桌旁的石凳上坐下了,望向程小云,“只听他说过夫人细心体贴,今天见到了吧?好好学学。”说到这里,他又转对谢培东,“行里还有事,你就先回去,再叫司机来接我。”

“好。”谢培东答着,转对叶碧玉,“崔副主任那边为行里争来了不少美援,行长心里高兴,这才想着一定要来看看你们。没有别的事,我先失陪了。”

“这也太辛苦谢襄理了。”叶碧玉连忙跟着谢培东向院门走去,替他开门。

营房方孟敖单间。

两百瓦的灯照着一团身影闪向门边。

马汉山就像一只弹起的猫,跃到刚刚进来站到门口的孙秘书面前,“啪”的一记耳光,好生响亮!

孙秘书的手立刻抬起来,显然是要去擒拿马汉山,却又硬生生停在那里。

——他看见了黑洞洞的枪口!

依然坐在椅子上的方孟敖的手比他更快,一把枪已经远远地瞄准了他的头。

徐铁英蒙在那里。

曾可达怔在那里。

就连一直站在窗口置身事外的王蒲忱也吃惊地望向了这边。

“狗日的!有本事今天将老子这条胳膊也折了!”马汉山也不知看没看见背后那支帮自己的枪口,一把揪住孙秘书的衣领,几乎是脸对着脸,吼得唾沫都喷在孙秘书的脸上了。

“你站开。”方孟敖发话了。

马汉山慢慢转过头,这才看见方孟敖的枪口在指着孙秘书的头,又见方孟敖是望着自己,更是热血翻腾,舍不得站开。

方孟敖:“站开,让徐局长问他。”

马汉山望方孟敖的眼满是人情,松手时仍然恨恨地扯了一把,这才又走了回来。

方孟敖把手枪放回了桌面,对徐铁英:“问吧。”

徐铁英一生在中央党部位居要津,怎么也没想到今天会受国防部所辖两个部门如此挟持。马汉山不耻斗,方孟敖不敢斗,只得望向曾可达。

曾可达也望着他,偏不接言。

孙秘书挨了打受了气,这时还不得不笔直地挺立在那里。徐铁英不发话,他是一个字也不会吐的。

徐铁英慢慢闭上了眼。

崔中石放弃了组织安排的营救,选择了并不慷慨的赴死,这时起到了作用。错综复杂的党国内部各派,竟然无一人敢承认他是共产党,还不得不承担杀他带来的后果。马汉山这番发难,彻底解脱了方孟敖的共党嫌疑,却死死地缠住了徐铁英。铁血救国会也正好达到了重用方孟敖的目的,可以放手实施“一手坚决反共,一手坚决反腐”的两面作战了。

“主任!”孙秘书打破了沉默,望着徐铁英却不叫他局长,而称主任,“您请坐下。”

徐铁英睁开了眼,其他人都望向孙秘书。

孙秘书:“您代表中央党部,您请坐下!”

徐铁英这时反被部下这股慷慨之气唤醒了,心中也不知是何滋味,点了下头,坐了下来。

孙秘书的目光倏地转向马汉山:“你们叫这个党国的败类站起来!”

马汉山猛地站起来,不是因孙秘书叫他站起,而是又想冲上去打人。

“马汉山!”这回是曾可达喝住了他。

马汉山愣生生地站在那里,两眼却依然恶狠狠地望着孙秘书。

曾可达转对孙秘书:“架子摆完了吗?摆完了就回方大队长的问话。”

孙秘书:“回什么问话?”

曾可达:“崔中石怎么死的?”

孙秘书:“是不是牵涉到谁都可以说?”说到这里他的目光望向了方孟敖,“方大队长,牵涉到你的父亲是不是也可以说?”

方孟敖的那只大手倏地又伸向了桌面!

所有的目光都盯了过去,望向桌上那把枪!

方孟敖却是去拿烟,拿起盒子里的一支雪茄:“接着!”将雪茄扔向孙秘书。

孙秘书下意识地接住了那支雪茄。

方孟敖接着又拿起了桌上的打火机,站起来走到孙秘书面前,递给他打火机:“定定神,慢慢说。”

东中胡同二号崔中石家院内。

“不着急,慢慢吃。”方步亭这时像个慈祥的祖父。

崔中石的女儿平阳坐在他的一条腿上,儿子伯禽被他轻轻搂着站在身边。

宁愿三岁没娘,不愿五更离床。两个孩子睡梦正酣,被妈妈从床上叫起,开始老大不情愿,待到听说方爷爷送来了爸爸从美国捎来的巧克力,顿时睡意全无,一人手里拿着一块吉百利巧克力嚼着,眼睛同时望向石桌上打开的巧克力盒。

方步亭立刻又从盒中抓出一把塞给平阳。

“不好这样子吃的。”叶碧玉笑脸对着方步亭,说出的话却让平阳收回了手。

“爸爸去了美国,还会给你们寄来。今天不听妈妈的,只管吃。”方步亭将巧克力硬放到平阳的小手掌中。

平阳的小手掌向上摊开,却依然不敢去握那把巧克力,两眼望着妈妈。

程小云说话了:“让孩子吃吧,不要拂了行长的意。”

“那就快接着。”叶碧玉偷偷掠了一眼方步亭的脸色,方步亭的目光只在两个孩子身上。

平阳握住了方步亭塞给她的那把巧克力。

伯禽早已做好了接糖的准备。

方步亭这时偏又没有接着去抓盒中的巧克力,只问平阳:“数一数,爷爷给你的是几块?”

平阳很快就数出来了:“四块。”

方步亭这才笑着转望向伯禽:“妹妹是四块,你想爷爷给你几块?”

伯禽想了想:“三块。”

方步亭怔怔地望着他:“为什么只要三块?”

伯禽:“从小爸爸就跟我说了孔融让梨…”

方步亭的手在伸向石桌上的盒子时便有些慢,是竭力不使手发颤。

“大姐也尝一块吧。”程小云哪能不知道方步亭这时的心境,心里随着他难过,还得帮他掩饰,抢着先拿起来一块巧克力递给叶碧玉。

叶碧玉果然被她这个动作引过神去,慌忙说道:“给孩子的,我们大人哪能吃这些东西。”

方步亭也察觉了程小云在帮他掩饰,立刻镇定了心神,已经拿起三块巧克力塞到了伯禽的手里。

程小云接着从盒中又拿起了一块:“崔副主任说了,这些东西大姐也要吃。要不我陪你吃一块?”

叶碧玉这就不得不接了,眼望着程小云先将自己那块塞进了嘴里,兀自有些羞涩,将巧克力塞进嘴里轻咬了一口。

程小云装出笑容,同时望向方步亭。

方步亭也不得不笑了,却对两个孩子:“问妈妈,好不好吃?”

两个孩子这时虽都在偷看妈妈吃糖,待到妈妈的眼睛望过来时连忙又将目光移开,哪还敢问。

方步亭望向程小云:“这个中石呀,家教可比我严。”

营房方孟敖单间。

孙秘书刚才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这时再不开口了,似乎留了一个极大的悬念,一副坚不吐实的神态,以至于屋内所有的人都沉默在那里,空气也跟着凝固了。

方孟敖的眼在盯着孙秘书的手,见他左手拿着自己那只美式打火机,右手拿着那支雪茄,雪茄并没有点燃。

“徐局长。”方孟敖转对徐铁英。

徐铁英也阴阴地望向他。

方孟敖:“你的部下太紧张了。帮个忙,叫他把烟点上,抽几口。”

“他不抽烟。”徐铁英冷冷地答道,“我从来不叫部下干他们不愿意干的事。”

“你叫他杀崔中石呢?”方孟敖的话紧逼了上来,“也会问他愿不愿意?”

“问得好!”马汉山忽然这一嗓子,把所有紧张的目光都夺了过来。

马汉山这时丝毫不顾其他人的反应,只配合方孟敖:“姓徐的,但凡还讲一点儿义气,对这么忠心的部下你也不会把责任都推给他吧?!”

“曾督察!”徐铁英再也不能忍耐,站了起来,盯着曾可达,“我也是南京指派的调查组成员,我现在提议,立刻将这个贪污犯先押出去!”

曾可达尽管也十分厌恶马汉山,但今天的目的十分明确,就是彻底争取方孟敖、深挖北平案的贪腐,以贯彻建丰同志接下来更重要的指示。面对徐铁英的所谓提议,他佯装想了想,答道:“马汉山当然要关押,可现在他是在跟孙秘书对质。你的部下不配合,你似乎应该先叫你的部下配合。”

“主任!”孙秘书不沉默了,喊了一声徐铁英,“为了党部的形象,您也犯不着再替人家遮掩了。”

“胡说什么?”徐铁英这时最担心的就是这个部下又犯愚忠。

孙秘书却不再看他,转对方孟敖:“是。崔中石是在方行长离开以后,被马汉山带着北平站的人拉到西山枪毙的。”

马汉山见他开口反而兴奋了:“说,接着说下去,当时你拉着老子在一旁说了什么!”

孙秘书:“我传达了徐局长的命令。”

马汉山:“什么命令?”

孙秘书:“崔中石的情况太复杂,应该将人送到国防部调查组去。”

——谁都能听出,也能看出,孙秘书这是在撒谎。可这个谎撒得却又合乎情理,况且没有第三个人能证实!

所有人的注意力便都下意识地集中到了马汉山身上,等着他扑上去跟孙秘书拼命!

马汉山这回的反应却让所有人的期望都落空了。

他非但没被激怒,而且看也不再看孙秘书一眼,慢慢转对徐铁英:“姓徐的,你在中统,我在军统,两边虽然都是从成立那天吵过来的,终归还有一条底线,谁也不要向对方移祸栽赃。你现在指使部下踩底线了。打电话叫我带北平站的人来只为将崔中石送到国防部调查组去,笑话!你警察局那么多警察都睡觉去了?你现在说不说实话?是不是要逼老子也踩底线,将你在背后盘算国防部调查组和北平分行那些事都抖出来…”

“丢人误国!”曾可达一掌拍在桌子上,“我现在代表国防部调查组传达南京的最新指示,将马汉山和孙朝忠交保密局北平站羁押审讯。方大队长负责的稽查大队独立办案,彻查贪腐。有任何部门再敢于干扰,直接报建丰同志处置!方大队长。”

方孟敖这次站起来了。

曾可达:“你还有没有别的意见?”

方孟敖:“羁押到北平站的人我能不能随时审讯?”

曾可达:“北平站也归国防部保密局管,你当然可以随时审讯。”

方孟敖又坐了下去。

曾可达这才对徐铁英:“徐局长还有没有别的意见?我现在希望你最好不要再有别的意见。”

徐铁英这一仗可谓一败涂地,倏地站起来,既不再答话,也不再打任何招呼,径直向门外走了出去。

孙秘书就被自己的上司孤零零地撂在了这里。

“王站长。”曾可达也不再理走出去的徐铁英,望向王蒲忱,“这两个人就交给你了。除了国防部调查组,任何人不得提审。”

“这没问题。”王蒲忱答着,立刻向外面喊道,“执行组!”

军统北平站执行组的人就在门外的营房,那个执行组长闻声立刻带着两个人进来了。

王蒲忱:“保护马副主任和孙秘书去西山。”

“是。”执行组长本就是等着执行抓马汉山任务的,却没料到还要抓孙秘书,因此在回答这一声时,有些诧异地望向孙秘书。

孙秘书反倒十分干脆,自己主动向外走去。

“站住!”方孟敖叫住了他,“把我的打火机和烟留下。”

一个军统执行组的人从他手里拿过了打火机和烟,送回了桌面。

方孟敖这才说道:“可以押他走了。”

那个军统押着孙秘书走了出去。

剩下的就是马汉山了,可他还是坐在那里,丝毫没有要站起来的样子。

王蒲忱对他仍不失礼貌:“老站长,替党国干事哪能不出些差错,事情总会说清楚的。我们走吧。”

“你还年轻!”马汉山依然坐着不动,盯着王蒲忱,“最好不要接这个吧,老子死在你那里,你负不起这个责任!”

“给脸不要脸!”曾可达怒了,倏地站起来,“我跟方大队长还有重要问题商量,你是不是也想留下来参加?”

马汉山当然知道自己不能留下来参加,又望向了方孟敖。

方孟敖望向了王蒲忱:“人你可以带走。我刚才说了,我随时要调查,随时要能见到马副主任。见不到人,责任可是你的。”

王蒲忱心里没这个底,当然不会表这个态,望向曾可达。

曾可达当即表态:“请王站长配合。”

王蒲忱这才表态:“我配合国防部调查组。”

马汉山不得不站起来,居然将手伸向了方孟敖。

方孟敖也站起来,将手伸了过去。

马汉山紧紧地握着他的手,有些激动:“可乐兑红酒,我记住了。”

曾可达的眉头又悄悄皱起了。

方孟敖:“‘死也是一杯酒,活也是一杯酒’。我也记住了。”

“相见恨晚哪!”马汉山突然壮怀激烈起来,撂下这句不伦不类的话,也不搭理曾可达和王蒲忱,大步向门外走去。

执行组长和另一个军统跟着走了出去。

王蒲忱倒不着急,跟曾可达和方孟敖分别握手:“曾督察、方大队长放心吧。”这才依然徜徉着向门外走去。

曾可达也才起了身,跟了过去,不是送王蒲忱,而是去关门。

方孟敖不露声色,坐在那里静静地等他。

曾可达紧接着转身走了回来,将椅子挪到方孟敖身边坐下,满脸恳切,突然叫道:“孟敖同志。”

方孟敖静静地望着曾可达,毫不掩饰目光中的陌生。

方孟敖在陌生地打量着曾可达。

曾可达在耐心地等待着方孟敖。

在空军服役十年,方孟敖一直没有加入国民党和三青团,因此从来没人叫他同志。只有那个晚上,崔中石秘密介绍他加入共产党,叫过他一声同志,此后也再没有以同志相称。现在这个称呼突然从曾可达嘴中叫出,方孟敖明白自己等待的这一刻终于逼近了。

方孟敖从桌上慢慢拿起那只打火机和那支雪茄,却突然将雪茄向曾可达递去:“抽烟!”

曾可达望着伸到自己面前的雪茄,这可是刚才递给孙秘书的雪茄,他丝毫没有愠意,坦然地接过了雪茄。

方孟敖接着打燃了打火机,慢慢伸过去。

曾可达将雪茄生涩地含到嘴里,方孟敖伸到他面前的火却又停住了:“这可违反了新生活运动。”

“没有那么严重。”曾可达主动将烟凑向火,吸燃了,“共事一个月了,上面指示,想听听你对组织的看法。”

方孟敖盖上了打火机的盖子,望着他:“组织?哪个组织?”

曾可达:“我们国防部调查组,建丰同志领导的国防部预备干部局。”

方孟敖:“我没有什么看法。你们对我有什么看法,可以直说。”

此时曾可达面前的方孟敖已经不再是以往的方孟敖,叠现在他眼前的是不久前建丰发给他的那份电文,是电文上那三个字的代号“焦仲卿”!

他一改以往居高临下的态度,表现出从未有过的宽容大度春风和煦,说道:“也好。那我就先传达建丰同志对你的评价。”

帽儿胡同二号院门内。

院门被老刘双手使着暗劲儿往上抬起,很快打开了,却没有发出一点儿声响。

谢培东闪身进了院门。

在院门内等着他的是张月印。

那扇门又被老刘往上抬着很快关上了。

张月印跟谢培东飞快地紧握了下手,没有说话,立刻向北屋走去。

老刘紧跟着走去。

飞行大队营房方孟敖单间。

曾可达的嘴在张合着,可从他嘴中发出的声音,在方孟敖听来已不是他的声音,而是他背后天空中传来的带着浓重浙江奉化口音的回响:“方孟敖人才难得,很健康,有尊严!”

方孟敖看此刻坐在面前的曾可达也已经不是曾可达了。他看见的是一个虚幻的替身,他想竭力看到隐藏在这个替身背后的那个身影。

可曾可达的背后是敞开的窗户,窗户外是无边无际的夜空。

“很健康,有尊严…”这几个字依然在回响,在窗外的夜空回响,在方孟敖的内心回响。

——这六个字方孟敖感觉十分熟悉,他想起了是学界对新月诗派代表人物闻一多先生新诗的评价,现在曾可达背后那个人物竟能将这个评价拿来评价自己!

方孟敖的目光从窗外收了回来,望向曾可达,试图从他的眼神中捕捉到他背后那个声源。

曾可达的眼神中却只能看出他在竭力记忆,因此他的嘴也只是在机械地张合。那声源于是很难捕捉,那个浙江奉化口音的回响于是总在远处飘忽不定:

“…不了解他的人接受不了他的自我表现,了解他的人才能欣赏他超越于功利之上的精神,也就是闻一多先生在评论唐诗时说的宇宙精神。我们以往的错误就犯在不能接受这样的人才、这样的精神…”

方孟敖眼前出现了飞行时无边无际的天空,天空中是一片飞行时最忌讳的逆光!

“你代表我将一首诗送给他。这首诗是他最喜爱的,我也喜欢…”

曾可达的身影已完全消融在逆光中,远处那个带着浓重浙江奉化的口音开始抑扬顿挫地朗诵起来:

太阳啊,刺得我心痛的太阳!

又逼走了游子底一出还乡梦,

又加他十二个时辰的九曲回肠!

太阳啊,火一样烧着的太阳!

烘干了小草尖头的露水,

可烘得干游子底冷泪盈眶?

——建丰同志叫曾可达送给方孟敖的诗歌竟是闻一多的《太阳吟》!

满目的逆光在渐渐退去,方孟敖眼前出现了远山上空一轮真实的太阳!

穿过时空,回到了1943年,云南,昆明郊外,空阔的机场——

背向太阳临时搭成的演讲台上,挺立着闻一多先生那一袭代表中华民族永远不屈的长衫!

蓬勃向往苍穹如飞云的乱发,深深眷恋大地如松针的硬须,深藏在镜片后沉痛而深邃的目光,还有拿在手中画着弧形的硕大的烟斗!

演讲台下,一排排,一行行,挺立着一个个飞虎队的青年空军!

一张张随时准备为国捐躯的年轻的脸庞!

年轻的脸庞中,方孟敖的双眼最是崇敬神往。

他左边眼睛里的闻一多先生是那样慷慨激昂!

他右边眼睛里的闻一多先生又是那样沉痛悲怆!

现实中的曾可达嘴唇还在机械地张合,传达他背后的那个声音。

方孟敖看见听见的却是演讲台上的闻先生和他那天风海潮般的声音。

一个遥远空间的声音和一个遥远时间的声音重叠在了一起。

——一个浙江奉化的口音,一个湖北蕲水的口音,极不和谐地在同步朗诵着《太阳吟》后面的诗句:

太阳啊,楼角新升的太阳!

不是刚从我们东方来的吗?

我的家乡此刻可都依然无恙?

太阳啊,我家乡来的太阳!

北京城里底官柳裹上一身秋了吧?

唉!我也憔悴的同深秋一样!

帽儿胡同二号北屋内。

——方孟敖眼中昆明机场上空的太阳,营房单间内那盏两百瓦的灯,在这里变成了一盏昏黄的煤油灯。

四方桌前,与上次不同,张月印坐在了上方,谢培东坐在东面桌前,老刘坐在西面桌前。这就是北平城工部上层的正式会议了,张月印主持会议。

张月印和老刘前面说了些什么话似乎都无关紧要,现在两个人都望着谢培东,显然谢培东下面的话才更重要。

“国民党内部的矛盾因美国突然暂停了经济援助,已经全面激化。”谢培东神色凝重,“铁血救国会连陈继承都开始打压了,推在前面冲锋陷阵的就是方孟敖同志。从我们经济战线的情报分析,美国一旦恢复了援助,国民党立刻就会推行币制改革。平津方面推行币制改革的重点是北平分行,为了使北平分行全力配合他们…”说到这里,谢培东停顿了一下,说出了那个使他们十分纠结的名字,“蒋经国,会不惜一切代价、排除一切障碍重用方孟敖对付方步亭…这个时候,我想请组织慎重考虑,该不该跟方孟敖同志接上组织关系。”

老刘望向了张月印。

张月印却没有与老刘交流,仍然平静地望着谢培东:“谢老的担心是不是有以下两层意思:一是你说的那个人物已经做了全面布控,我们任何接头行动都会被铁血救国会发现;第二就是继续利用梁经纶让何孝钰同志接头,又担心何孝钰同志的经验和感情都无法应对梁经纶,更无法应对如此错综复杂的斗争?”

谢培东沉重地点了下头。

老刘也跟着点了下头。

这次是张月印无声地沉默了。

飞行大队营房方孟敖单间。

方孟敖已经闭上了眼,他眼中的太阳不见了。

只剩下那盏两百瓦的灯在照着满脸流汗的曾可达,他显然已经忘记了这首诗的最后几句,只能将手伸向上衣下边的口袋,掏出那张电文纸。

方孟敖却在心里朗诵起了最后那几句:

太阳啊,慈光普照的太阳!

往后我看见你时,就当回家一次,

我的家乡不在地下乃在天上!

“不用念了。”方孟敖睁开了眼,打断了拿着电文纸的曾可达,“为什么要念这首诗给我听?”

曾可达只好又将电文纸放回口袋:“建丰同志想知道,你听过他送给你的这首诗后的感受。”

“我没有什么感受。”方孟敖这才将目光慢慢转向曾可达,“只是记得写这首诗的人已经死了。”

“是。”曾可达的语气显出沉重,“这正是建丰同志叫我跟你交流的下一个话题。”

方孟敖:“什么话题?一个晚上,谈完了一个死去的人,又谈一个死去的人?”

曾可达从方孟敖的眼神中已经看出,他不是在问自己。

帽儿胡同二号北屋内。

“小王!”

几分钟的沉默,张月印仍然没有给谢培东还有老刘答案,却突然向隔壁叫道。

隔壁房间,小王立刻走了出来。

张月印:“华北城工部的电文来了没有?”

那个小王很少听到张月印同志这种平时不会有的问话,因这样的指示一到,自己会立刻递交,何须催问?不好答话,只能摇了摇头。

张月印:“立刻向华北城工部发电,六个字:‘三号时间有限’。快去!”

小王:“是。”又快步走进了隔壁房间。

张月印:“谢老,今晚约您来,是因为上级有重要指示,要请您、我,还有老刘同志一起等候。”

谢培东:“关于币制改革的指示,还是关于方孟敖同志的指示?”

“也许都有。”张月印这才将刚才沉默了几分钟无法回答的问题,斟酌着用理论来回答,“您刚才对必须面临的突然性而带来的斗争复杂性所做的分析,已经客观地发生了。事情往往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方孟敖同志本来是应该用在最关键的时候率部起义的。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使事物往另一个方向发生了变化。方孟敖同志没有这个思想准备,我们也没有这个思想准备呀…谢老,等上级的指示吧。”

曾可达流露出的激动这时还是真的激动,建丰同志平时的教导还有不久前叫他背诵闻一多的诗,此刻全明白了,对待真诚唯有真诚!他站了起来,完全进入了情境:“建丰同志说,我们几千年来都在犯着同一个致命的错误,就是往往不喜欢自己最优秀的儿子。”

方孟敖:“这个我们是谁?”

曾可达:“太多了。比如当时杀闻一多先生的那些人,今天想抓你的那些人,都是。”

方孟敖:“你说的那些人又是谁的人?”

曾可达:“谁的人都不是。他们自诩是党国的人,其实是误党误国的人。”

方孟敖:“这和几千年又有什么关系?”

曾可达:“惯性!几千年历史造成的强大惯性!这正是建丰同志希望我今天和你谈话的重要内容。”

“我好像听懂了一点儿。”方孟敖打断了他,“你说这么多,是想告诉我,杀闻一多先生与谁都无关?”

“不是有关无关的问题!”曾可达又激动起来,“我刚才已经告诉你,建丰同志说了,这是绝不该发生的错误!闻先生被暗杀后领袖就十分生气,严令惩办那些小人!建丰同志也正是因闻先生之死十分痛心,才跟我们谈起了刚才那段历史。比如今天,你能从陈继承的枪口下脱身,不也证明了建丰同志的态度吗?”

方孟敖:“曾督察这个比方我不明白。”

曾可达:“什么不明白?”

方孟敖:“照你们的说法,屈原、嵇康、李白、苏东坡,还有闻一多先生都是高人。我只是个军人。”

曾可达:“你是个能够保护高人的军人!建丰同志为什么要把闻先生的《太阳吟》送给你?因为他知道你崇拜闻一多先生,像闻先生一样,爱我们这个民族,爱我们这个民族的优秀文化,爱我们这个民族所有的同胞!”

方孟敖开始沉默,接着笑了一下:“太大了吧?我爱得过来吗?”

曾可达:“责任!这是责任!我们为什么来北平?因为在这里还有像闻先生一样的朱自清先生、陈寅恪大师,连他们的家里都断粮了!更何况北平的两百万民众。你和我,我们都有责任保护他们。”

方孟敖慢慢在烟缸里拧熄了雪茄:“想要我干什么?直说吧。”

曾可达眼睛慢慢亮了,他感觉建丰同志的指示起作用了,从衣服上面口袋抽出了笔,又从衣服下面口袋掏出了一张空白的公文纸。

方孟敖见他在纸上慢慢写出了五个字——“孔雀东南飞”!

又慢慢写出了三个字——“焦仲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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