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恋人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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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平市民调会总储仓库大门外。

大门前沙包上,马汉山不知何时已经被警卫押下去了,现在站在上面的是方孟敖和李宇清。

喇叭已经在李宇清的手里,他在说最后一个问题了:“关于同学们提出的第五个问题,鄙人也代表李副总统和傅总司令答应大家。”

从清晨到黄昏,又饥又渴、炙烤了一天的学生这时都露出了胜利的兴奋,人群中有人发出了欢呼,但很快又被别的同学阻止了。大家这时已经通过方孟敖接受了李宇清。

李宇清接着说道:“民食调配委员会的账不但政府应该彻查,民众也有监督的权利。因此我代表李副总统和傅总司令同意各大学派出人选组成协查组,配合方大队长的青年航空服务队协查!”

“万岁!”人群中有一部分人带头欢呼起来。

“万岁!”

“万岁…”

欢呼胜利的声音立刻响彻黄昏的北平!

李宇清也有些兴奋了,但很快被紧张取代,大声喊道:“安静!同学们请安静…”

欢呼声慢慢平息了。

李宇清:“下面,请方大队长宣布协查组人选的方案!”

喇叭递给方孟敖时,人群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方孟敖这时竟露出了从来没有的腼腆,他接过喇叭一时沉默在那里。

兴奋激动的目光在兴奋激动着,紧张的眼睛这时又紧张了:

老刘的眼睛!

严春明的眼睛!

还有大盖帽檐下方孟韦的眼睛!

梁经纶的眼是另外一种紧张,好几个男同学已经紧挨在他的身边,在等着他发出指示。

梁经纶在底下伸出了手掌,许多只手立刻伸了过来,手叠手地搭在他的掌上。

梁经纶用另一只手悄悄拿开了一些同学的手,留在他掌上的剩下了四只手——有两个是学联的骨干,有两个是中正学社的特务学生!

谢木兰的目光急了,挽着梁经纶的手臂使劲扯了一下。

梁经纶没有反应。

谢木兰着急的双眼飞向了另外一双焦灼的眼——何孝钰的眼!她一直望着方孟敖的目光这时望向了保护她的两个陌生男同学。

一个男同学立刻望向另一个男同学。

那个男同学坚定地点了下头。

两个同学紧紧地护着何孝钰,低声在她耳边说道:“我们走。”

何孝钰不敢再回头了,只听见方孟敖喇叭里传来的声音:“我想知道哪些同学是学经济的…”

北京大学的横幅下,清华大学的横幅下,燕京大学的横幅下,北平师大的横幅下立刻举起了无数双手臂!

东北学生请愿团的横幅下,几乎是所有的学生都举起了手臂!

方孟敖望向了李宇清。

李宇清立刻低声说道:“最多需要多少人?”

方孟敖:“我们大队是二十个人,每人配一个人就够了。”

李宇清:“那就定二十个人。”

方孟敖又将喇叭拿到了嘴边:“我们只需要二十个人…请东北的同学、北京大学、清华大学、燕京大学、北平师范大学各推荐四个同学…”

人群立刻热闹起来!

燕京大学横幅下。

“让我参加吧!”谢木兰紧紧地抓着梁经纶的手臂。

梁经纶深望了她一眼,接着盯向她的手。谢木兰的手怯怯地松开了。

梁经纶转头对身边一个学联的学生:“快,找到何孝钰同学。”

那个学联的学生立刻转身,一边抬头望着,一边挤向人群。

目光在人群上空扫过,已经搜寻不到何孝钰了。

东边警备司令部的一辆卡车副驾驶座上,曾可达下了方步亭的车后,不知何时转坐到了这里。这时,他缩坐的身子突然坐直了,那双眼很快从燕京大学的横幅下看到了梁经纶,看到了谢木兰,还看到了曾经骑自行车护送自己的那几个中正学社的学生。他的嘴角不经意地笑了。

帽儿胡同那家四合院北屋内。

“您提供的这份文件非常重要。”

张月印手中那份蓝头文件上赫然印着“中央银行”四个馆阁体楷字,函头的右上方盖着两个仿宋体木戳黑字“绝密”!

“小王!”张月印紧接着向隔壁房间叫了一声。

隔壁房间的门很快开了,出来一个青年,虽是便装,还是礼貌地先向谢培东行了个举手礼:“首长好!”接着走到张月印身边。

张月印将那份文件递给他:“全文电发华北局城工部。”

“是。”那小王双手捧着文件很快又走进了隔壁房间,关上了门。

“‘国库日益空虚,物价日益上涨,投机日益猖獗!’”张月印背诵着文件上这几句话,“张公权这三个‘日益’很好地概括了蒋介石急于发行金圆券的原因,也明确提出了金圆券不能发行的事实。谢老。”这时他突然改称谢培东“谢老”,显然是要向他请教特别专业的金融问题了,“根据这个文件,您认为金圆券最快会在什么时候发行?”

谢培东:“拖不了一个月,最快半个月。”

张月印点了点头,又问道:“张公权既反对发行金圆券,蒋介石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还要去征询他的意见,而且将他这个央行前任总裁的意见发文各个分行?”

谢培东:“蒋介石这是在向美国发出左右为难的信号,目的是争取美国的援助。没有美援作为储备金,他们发行金圆券就等于饮鸩止渴!”

张月印:“精辟。您认为争取美国的援助,他们在北平会有什么举动?”

谢培东:“燕京大学,司徒雷登。美国政府和国会现在对是否援助蒋介石政权,两派意见分歧很大。在中国,司徒雷登的态度十分关键。他们正想方设法争取司徒雷登的支持。”

“谁的意见能影响司徒雷登?”

“何其沧教授。”

“谁能影响何其沧教授?”

“方步亭可以算一个…”

张月印第一次打断了谢培东的话,突然站起来了:“还有一个更隐蔽的人,今天我们主要讨论的就是这个人!”

北平市民调会总储仓库大门外。

“梁经纶!”谢木兰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大声地直呼其名,刚叫完就意怯了,两眼楚楚地望着梁经纶。

人群还在涌动,梁经纶慢慢拨开了谢木兰抓他的手。

谢木兰:“让我参加吧,我比他们知道更多的内幕。”

梁经纶望向了仓库大门。

方孟敖和他的二十个飞行员整齐地排站在沙包的前面,把沙包让给了被推举的二十个同学。他们在沙包上站成了一排,一个挨着一个举起了紧握的手。

“还有我!”谢木兰已经飞快地挤离了梁经纶,向大门奔了过去!

第一双惊愕的眼就是方孟韦!他望着奔向大哥的谢木兰,倏地将目光转盯向燕大横幅下的梁经纶!

梁经纶的眼也在惊愕,紧紧地望着谢木兰的背影。

方孟敖也看见了,目光闪过一丝复杂,望了一眼身边的郭晋阳,立刻又转对邵元刚:“你去,挡住她。”

邵元刚山一般的身躯立刻迎了过去。

帽儿胡同那家四合院北屋内。

“关于梁经纶这个人,老刘同志当时跟您是怎么谈的?”张月印依然保持着冷静,但谢培东已经从他的措辞中听出了组织的高度关注,甚至连老刘同志的工作方式也在调查之中!

谢培东神情立刻凝肃了:“老刘同志只传达了上级的指示,要我做何孝钰的工作,让她听梁经纶的,以学联那边的身份接近方孟敖。至于组织为什么这样安排,老刘同志没有跟我说原因,我也不宜多问。”

张月印点了点头,神情比他更凝肃了:“不是组织不信任您,是老刘同志没有这个权限。培东同志,我现在代表城工部向您交底,梁经纶很有可能是国民党打入我党内部的特务!而且是当前对您、对方孟敖同志威胁性最大的铁血救国会的核心成员!”

谢培东差点儿便要站起,也不知是强烈的组织自律性让他控制住了,还是内心太过震撼一时未能站起。他紧紧地盯着张月印,太多想问的话,只能等待组织将该告诉他的告诉他。

张月印偏偏在这个时候又沉默了,竟问了一句:“您身上有烟吗?”

谢培东轻闭了一下眼,立刻调整好了心态:“我不抽烟。”

张月印歉笑了一下:“对不起,我也不抽烟。”说着拿起桌上的茶壶给谢培东的杯中续了,给自己的杯中也倒了点,这才接着说道,“有些话本来不应该向您说,但牵涉到你死我活的斗争,我必须告诉您。谢老,您是前辈,应该能够很好地对待处理。”

谢培东必须报以镇定的微笑了:“你是上级,我不好问你的党龄。我入党是1927年,我们党处于最艰难时期的那一年。请组织相信我。”

张月印眼中的敬意是真的真诚:“这件事就当我作为党内的晚辈向您汇报吧。对梁经纶的发现我们太晚了,是在曾可达和方孟敖同志的飞行大队到北平以后才引起警觉的。对于这种错误,燕京大学学委支部有很大的责任。警觉以后我们也是通过老刘同志展开暗中调查的。最后确定他的身份是在几天以前,就是在崔中石同志牺牲的那个晚上。”

“中石同志的死,跟他有关?”谢培东终于发问了。

“没有直接关系。”张月印答了这一句又出现了沉默,接着不看谢培东了,“那天晚上方孟韦从何孝钰的家里赶去想救崔中石,而您的女儿去了梁经纶那里…”

谢培东倏地站起来。

张月印跟着慢慢站起来:“中石同志的死跟您的女儿更没有任何关系。但是,一个晚上,木兰都跟梁经纶在一起。”

谢培东的两眼闭上了。

张月印尽量使语气更加平静:“根据老刘同志派去的人几天来的观察,梁经纶跟木兰已经是恋人关系了。”

谢培东又倏地睁开了眼,这回他也没有看张月印,而是茫然地望着前方。

张月印:“梁经纶本应该跟何孝钰同志是恋人关系,但安排何孝钰去接触方孟敖同志以后,他突然又跟木兰发展了恋人关系。作为我党负责学联工作的同志绝对不会做出这种事情!严春明同志十分糊涂,梁经纶事后跟他汇报,解释说跟木兰的这种关系是一种掩护,全为了更有利于何孝钰去做方孟敖的工作…这种事先未经组织批准,严重违背组织原则的谎言,严春明同志居然也相信了。”

谢培东喃喃地接言道:“我也十分糊涂啊…”

“这一切都与您无关。谢老,我还有更重要的指示向您口头传达。请坐下,先喝口水。”张月印端起了他面前的茶杯,隔着桌子递到他面前。

谢培东双手接过了茶杯慢慢坐下了,又将茶杯放回桌上,目不转睛地望着张月印。

张月印却依然站着:“城工部这一块儿的工作有很多地方要做自我批评。比方老刘同志让您去接触何孝钰,比方学委没有彻底地贯彻彭真同志7月6号的讲话精神,依然沿袭着过去的工作惯性,不是尽力安排进步的同学撤离到解放区,也没有很好地控制学生这个时候的过激行动,造成学生的无谓牺牲。这都是因为我们前方的军事取得了一个又一个战略性的胜利,让这些同志被胜利冲昏了头脑。说轻一点儿是过激的革命热情,说重一点儿是小资产阶级的狂热性,都想在胜利即将到来之前多一些表现,胜利后多一份功劳。这种思想在严春明这样的同志身上表现得比较突出,老刘同志身上也有。十分危险!前不久主席就说过,‘我这个人从来不怕失败,就怕胜利!’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周副主席和其他中央领袖也针对这个问题做了阐述,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指出,我们只有农村革命的经验,缺乏城市革命的经验,尤其缺乏占领城市之后建设和管理城市的经验。培东同志,像您这样的同志,包括大量的进步学生都是我们胜利后建设城市、管理城市的宝贵财富。接下来,您的任务主要是两条:一是通过北平分行密切掌握国民党推行金圆券的情况;二是掩护何孝钰同志做好联系方孟敖同志的工作。组织指示,为了更加隐蔽好自己的身份,并且帮助何孝钰、方孟敖同志隐蔽好身份,您要巩固并进一步取得方步亭的信任。以往崔中石同志干的事情方步亭可能会要您去干,组织完全理解。其他工作,包括您个人的事情组织都将另做安排。千万不要为您女儿的事情分心,适当的时候学委会以适当的方式将她转移到解放区去。”

谢培东坐着静静地听完,郑重地站起:“我服从组织,感谢组织!”

这时窗外已经出现了暮色,屋内也渐渐暗了。

“我还约了老刘同志。”张月印隔着桌子向他伸过了手,“您不能久留了。那几家公司运往北平的粮食,华野首长已经下了命令,解放军不会阻拦。您可以委婉地告诉方步亭,明天就能运到。”

刚进大门谢培东就愣在那里。

“那是我的自由,你无权干涉!”洋楼客厅传来谢木兰带着哭声的叫喊。

接着并没有人回话。

谢培东望向守门人。

守门人微低着头,轻声告诉他:“是小姐和二少爷在拌嘴。襄理,老爷和夫人在竹林里等您。”

谢培东望向洋楼东边的竹林,径灯亮着,竹影幽深。

“姑爹!”程小云迎过来轻轻叫了一声,接了谢培东手里的包,观察着他的脸色。

谢培东和往常一样,客气地点了下头,便向坐在石凳上的方步亭走了过去。

方步亭没有站起,灯虽不亮,脸上的苦笑却很分明:“吵架,都听到了?”

谢培东回以淡淡一笑:“‘笑于斯,哭于斯,聚国族于斯。’这么一大家子,哪能不吵架呢?”

方步亭却不笑了:“不是那个时代了。知道木兰和孟韦为什么吵架吗?”

谢培东只有等他说出来了。

方步亭望着路灯上的竹梢:“孟敖召集几个大学的学生成立了经济协查组,现在当然是在查民调会,可最终还是会查到我这里来。木兰也想参加…我的儿子,你的女儿,都要来查我们了。培东,账整理得怎么样了?”

谢培东心里的震惊可想而知,他脑子里立刻浮现出了那个名字——梁经纶!可这时候他反而笑了,望着程小云说道:“行长老了。”

方步亭立刻将目光移望向了他。

谢培东:“不要说孟敖和木兰,就是北大、清华、燕大那些经济教授来查,北平分行的账他们也什么都查不出来。不用说账了,行长,孟敖查的是民食配给粮。民调会原来欠的九百吨还有接下来半个月的六千吨都有着落了。明天就能运到。”

方步亭倏地站起来:“明天?就靠平津一条铁路?”

谢培东:“当然不行。”

方步亭立刻警觉道:“你通过关系跟中共接触了?”

谢培东:“不需要关系,北平有一百多万民众,还有那么多名流和学生,只要插上‘民食’的旗子,共产党也不会阻拦。”

方步亭沉吟了少顷,又望向了谢培东:“不会那么简单吧?”

谢培东:“应该也没有那么复杂。”

方步亭:“你不懂政治。如果六千九百吨粮食都能从共军占领的地面运进北平,就一定是有人跟中共在暗中做了交易!中共这是在给李宗仁面子啊…总统,副总统;嫡系,非嫡系;从李宗仁、傅作义到区区一个空军大队长中共都在下工夫。蒋介石斗不过毛泽东,铁血救国会也斗不过中共地下党。我们家那个犟儿子已经陷得很深了…培东,不能让木兰再扯进去。我把她宠坏了,孟韦更管不了她。你去,从今天起,木兰不能再出去。”

谢培东没想到突然从方步亭这里得到了支持,竟解决了组织一时都无法解决的难题,立刻答道:“早该管了,我这就去。行长,你不要进来再唱红脸。”

方步亭望向程小云:“我们先去看看崔中石的老婆孩子,今晚就到你原来那个小院去住。”

谢培东刚走进客厅的门脚尖便停在了那里!

只见自己女儿面对楼梯站着,孟韦在她身后搂住她!

谢木兰木木地一动不动,不反抗但也绝不是接受。

方孟韦也是木木地一动不动,从背影便能看出,他已经有些绝望了。

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谢培东眼中也好生凄凉。

“爸。”谢木兰居然知道父亲在门口,“你叫表哥松开我。”

方孟韦已经松开手了,依然木木地站在那里。

谢木兰向楼梯登去。

谢培东慢慢走到方孟韦身后:“她想干什么?”

方孟韦还是没有回头:“留不住了。姑爹,让她走吧。”

“走哪里去?”谢培东提高了声调,“哪里也不许去!”

方孟韦这才转过了身来,谢培东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的眼神。

方孟韦:“姑爹,我今天确实不是代表什么国民党在反对共产党,我只知道木兰爱上的那个人不是好人…”

谢培东的目光反倒让方孟韦有些吃惊了,他望着姑爹从来没有的瘆人的目光:“姑爹,那个梁经纶非常阴险,您要相信我…”

“你们才阴险!”谢木兰手里还拿着几件衣服,突然从房间冲了出来,站在二楼的栏杆边,非常冲动,“方副局长,你手下有警察,还能从警备司令部调人,干脆给梁先生安上共产党的罪名把他抓起来,这样我就见不到他了。去抓呀!”

“什么共产党!”谢培东疾言厉色道,“孟韦什么时候干过这样的事了!在这个家里没有共产党,也没有国民党,不许将外面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扯进来!”

“那表哥凭什么说人家是坏人?他干了什么坏事了?像有些人一样,他是杀人了,还是贪污了?”谢木兰今天对一向惧怕的父亲也顶嘴了。

谢培东:“他没有杀人,也没有贪污。你这样为他争辩为了什么?”

谢木兰怔了一下:“他是我的老师…”

谢培东:“他还是何教授的学生,是何教授心里早就看中的女婿!丫头,从小你就任性,我不管你。可这一次,你这样做,第一个伤害的就是孝钰!我谢培东不会容许自己的女儿干出这样的事!”

“我做什么样的事了…”谢木兰本能地回了这句嘴,却那么软弱无力。接着她的脸慢慢白了,浑身还有些颤抖。这样的话从父亲的嘴里说出来,而且直刺自己的心窝!她脑子一片空白,眼前一片发黑…

突然,她身子一软,在二楼的栏杆边瘫坐了下去。

“木兰!”方孟韦立刻奔上楼梯。

“不要管她!”谢培东兀自生气地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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