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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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个卫兵将他抬入一间独立病房,八只手按在床上。医生早准备好了镇定针,毫不犹豫加了剂量。一针进去,二伢子又叫了一阵,眼皮已不如嘴皮那么利索,脖子一仰,睡了。老旦抚摸着他打着石膏的腿,刚才摔裂了一块,但医生说不碍事,里面还有钢板。

几个伤兵挪进了屋里,一声不吭看着二伢子。“你们是他的兵?”老旦问道。

“是的,长官,这是我们连长。”一个神色较好的说。

“他这是怎么了?”

“我们……在缅甸战场……一次战斗和鬼子肉搏,连长已经受了伤,他抓着两个鬼子跳下了山……找到他时身上爬满了毒蛇……他挨了蛇咬,英国大夫给治了治,但没有抗毒血清,云南土大夫又治了治,说命保住了,但脑子毒坏了,治不好了……”

“去年前我还在长沙见到他,为何就去了缅甸?”老旦对此不解。长沙之后,二伢子和黄瑞刚双双消失,二子从常德还打过长沙那边的电话,被告知这两个人跟着一个团都去了南边儿,再问,便不说了。

“我们都是从长沙去的,上面奉命抽调了一个团去支援远征军,走的时候我们也不知道,到了昆明,长官才告诉。但我们也是愿意的,只是没想到那仗……如此难打,去了一个团,只剩你看到的这两车弟兄了……”士兵眼圈红了。老旦明白这心情,只要是战场,哪一处不是常德?

“还有个叫黄瑞刚的,认识吗?”

“哦,他是我们副连长,为了掩护我们撤退,他带着几十个弟兄守一座藤桥,他们……都牺牲了。”

果然如此。老旦痛彻心底,如此,黄家冲只剩下小色匪和黄一刀独立支撑,山寨中精锐损失殆尽,这要何时才能恢复元气?但往更大处想,黄家冲只是中国抗战之缩影,这一片大好河山,又何时才能摆脱战争之苦,又何时才能从血泪中恢复元气?这狗日的鬼子,这狗日的战争,这狗日的……岁月啊。

“以后你们咋办,上面怎么安排的?”老旦拿过毛巾,帮二伢子擦着汗,大热的天捆成个粽子,里面八成沤烂了。

“还不知道,先养着,等着上面的安排吧。”

“哼,都是如此……”老旦带着气哼出一声,“有什么缺的用的,他有任何事,都告诉我。”

“是,长官,我们都知道你。”几个士兵给他敬了礼。

重庆的消息到了。

“是叫郭二子,没错吗?河南人,瞎了一只眼?”叶雄问。

“是他,是他,这几条加起来,定是他。”老旦喜道。

“查到了,他不在部队了,在……一所监狱里。”

“这?还是被军队关着?”

“不是,他和军队早就没事了,他在赌场里赌钱,输红了眼,掏枪打死了人,进的是政府的监狱,判了什么刑不知道,但这特殊时期,不会轻。”

“那俺得去,马上去……”老旦有些无措,他并不知去了该怎办,这不是他熟知的领域。

“好,你明天就走,我让74军军部开一张……郭二子在57师参加战斗的……证明……和仍在军中特种部队服役的……证明,你可以去……拿一下,但这未必管用,重庆……毕竟是陪都,一切自成体系,那边的事,就不是……我这个残废能插手的了。”叶雄掏出一张纸塞给老旦,“去了找这个人,上面有他的电话和地址,我都和他说明白了,你到了重庆会去找他。”

老旦感激得手抖,却不知找的这人是谁。

“这位是哪个长官?”

“他叫程虎,以前和我一起打上高战役的,现在是74军军法处处长,他和重庆各方司法人员比较熟,你找到了他,让他帮你想办法。”

“这位程处长会帮忙吗?”老旦仍不放心。

叶雄静静地看着他,汗水又从脑袋上流下来:“虎贲的人,我们怎会不帮?”

老旦连夜收拾,向医院的长官告辞,此人百般挽留,老旦却知他是虚情假意。老旦又和伤兵们告别,给大家买了几箱好酒。最后他找到二伢子身边的那两个伤兵,将他们叫到二伢子屋里。

“这里的医院也就这样了,我想带二伢子去重庆,再找个好医院试试,你们谁想一起走?”老旦说。

“去重庆?那可是脱离部队……”战士马达说。

“这倒没什么,又不是逃兵。只是,黄连长能经得起这番折腾么?”这个战士叫宋川,山东小伙子,为人实在义气,就他这两句,却是为二伢子着想。

“所以我想问你们,我一个人带他走,路上就怕照顾不到。”老旦也挑明了话,二伢子他是一定要带走的。

“可是,部队问起我们来怎么办?”马达仍是担心这个。

“这好办,俺已经和刘院长打了招呼,你们都按伤重不愈写入档案,就是死了。”老旦笑着说,“到了重庆,别担心吃喝,一切有我,想回部队也有办法。”

“黄连长多次和我们提到您,为了他,也为我自己,我愿意跟着你走。”宋川干脆利索地应了。

“那我也去,这里也真是臭死了。”马达犹豫着表了态。老旦不大喜欢这湖北的小子,但现在这不重要。

“今晚你们装发烧,俺让人将你俩弄到单间病房去,明早换便装,七点半带着二伢子出来,偷偷到医院外的拐角,俺在车那儿等你们。卫兵我都打了招呼,会放行,几天后,你们先后会被认定死亡,在太平间直接烧了。”

“这样也好,化成灰,也就脱胎换骨了。”宋川微笑起来。

叶雄给的是辆半新不旧的吉普车,看着旧,发动机却很好。老旦备足了轮胎和汽油,拉了食物和水,早早结了房钱,开到医院对面的街拐角。贵阳人起得早,家家户户做起早饭,他们爱吃又酸又辣的,一大早街里便涌满了这难闻的气味。男人们迅速吃饱,再喝过几杯绿茶,出门便叼上了烟袋锅。当你闻到满街的老烟叶味道,便知道那是上午七八点钟的样子。

每一个早晨都是这样开始,而老旦这个早晨大有不同,他其实一夜没睡,在床上睁眼看着吊灯直到天明,总觉得还有什么事没有做,总觉得去找二子心里没底。但回看从前,似乎每一步都是如此。这世界就是他从不曾见过的大海,自己只是里面一艘无奈的小船,而二子是船上不可缺少的一支桨,没了这个二子,老旦的夜里只剩沉默和回忆,回家的路上再无谁能递一支烟、搀上一把,在他绝望时用一句没头没脑的俏皮话令他开怀大笑。

掏出怀表,离七点半还有十五分钟,老旦被街边一股飘来的香气吸引,锁了车走过去,那是家做酸羊肉粉的小店。老旦每次经过这里都恨不得捂住鼻子,今早却觉得香,想必是太饿所致。这家店只卖这一种东西,口味轻重因人而异,各种配料自己添加。老旦要了碗加肉的,看着大厨用一柄步枪那么长的铜勺子舀了热汤,呼啦啦浇在鼻涕一样的粉条上,再换小勺,从一口大锅中舀出炖烂的羊肉。再把辣花生、朝天椒、炸花椒、碎香菜一股脑投进去,拿筷子一搅和,捏着碗边儿麻利地一转,这碗羊肉粉便和一枚地雷一样转到了老旦眼前。还没等他说话,两个小料瓶又顿到桌子上,一个系着围裙的小妹扯着辣椒粉样的嗓子大叫:“加肉粉一碗三分辣喽!”

老旦吃了半碗,甚觉味道鲜美,这东西和湖南臭豆腐一样,闻着想吐,吃起来很香。他囫囵吃了一阵,才细看面前那两个小瓶子,闻了一个是醋,那另一个定是酱油了。老旦拿起来都往里倒,既然摆在面前,定然用处不小。却不想黑的不是酱油,是一种奇怪的辣油,老旦挑了一筷子放嘴里,略一咂吧,就觉得像吃了颗燃烧弹,大脑袋火辣辣地烧起来,这是什么辣?怎地比黄家冲的辣椒还要命?老旦忙哈着气四处找水,可除了锅里有开水,哪里有凉的给他用?老旦心中叫苦,又叫唤不得,嘴里辣出长长的口水,眼里流出带着辣味儿的泪,正愁得要哭,却被一只手拉住了。

“大哥来这边,给你一碗解辣的。”老旦擦眼一看,不认得。她便又说:“你给我留了三块大洋呢。”

“哦哦哦……想起来了……快点儿……水。”老旦也不嫌难看,被女孩拉着坐下了。

“我在楼上看见你了,一见你那么放辣油,就知道你要完蛋了,正好昨晚炖了冰糖雪梨,还用冰块镇住了,刚好解你的辣。”早晨的女孩子显出夜晚没有的嫩,穿上衣服的她就是一个细皮嫩肉的小女子,身子藏在宽大的夹衣里,原本丰满的体态亦娇小起来。她微微笑着打开一个瓦罐,用勺子舀出熬得黏糊糊的东西,将小碗慢慢推到老旦面前,那张笑脸和这早晨一样清爽,完全没有昏黄火苗下的那份风尘。

老旦一口便喝掉了,这疯狂的辣并没有所消减。“你要在嘴里停一下,感到甜了,那辣也才会弱。”女孩耐心地又倒一碗,老旦遵照她的办法喝了,果然尝到了甜,吸到了凉,它们丝丝缕缕,最后连成一片,冻住那似乎没完没了的辣。见女孩还要向外舀,老旦忙拦住了。

“好了好了,这么凉,再喝肚子疼了。”老旦长出一口气,摸了摸嘴唇,嗯,没有烧烂,“什么辣椒这是?要人命呀。”

“倒也不是什么稀罕的辣椒,只是生榨出来的辣椒汁,放时间长了就黑了。吃这样的羊肉粉,本地人也就是两三滴,你可好,真当酱油放了。”女孩子掏出手帕递过来,一股香气漫过桌子,扑红了老旦的脸。

“不用了,不用了,俺……要走了。”老旦向红围裙女娃子招手,准备给钱。

“你还没问我叫啥,喝了我的冰糖雪梨,也没句谢谢,就走了?”女孩子头一歪,似乎生了气。

“哦,没有,这个,咋说呢?”老旦挠着头,看了下表,时间到了。

“和你开玩笑的,大哥,我要回家了,谢谢你。”女孩子笑起来,“这一罐冰糖雪梨就是送给你的,准备今天抱着等在医院门口,不想你自己出来了。”

“嗯,回家好,能回家就好。”老旦望向医院大门,果然见卫兵在开门。“妹子,俺真的要走了,以后不在这儿了。”

“哦,是回家吗?”女孩子也站起来。

“不是……俺家太远了,在鬼子那边。”老旦摇了摇头,“俺要去重庆找个兄弟去,这就走。”

“大哥你叫个啥?”

“走都走了,名字不留了,丫头你回家去吧,你们家,我们保住它不容易。”老旦给了钱,戴上了帽子。

“记得了大哥。”女孩子怔怔地看着他,老旦只微笑了一下便走了。

“大哥,我叫叶子,你听见了吗?我叫叶子。”女孩子在他身后喊着。老旦当然听见了,却装作没有。医院的门开了,宋川和马达抬着一具担架出来,二人穿戴得都和太平间的人一样。担架上的人蒙着白布露着双脚,没人会怀疑这是个活的。

老旦在街角接到了他们,昏睡的二伢子放在后面,马达和他坐在一起。宋川换了军装,帽子一戴,人便精神很多。老旦的车驶过医院门口,他一眼便看到顶楼阳台上站立的叶雄上校,他双腿凌空拄着拐,静静地看着这边。老旦缓缓踩了刹车,轻轻按了三声喇叭,算是对他的感谢和告别。

吉普车钻过逼仄的小巷,临近北门时豁然开朗。北门之外是连绵的大山,老旦默默地说了句什么,声音低得自己都没听见。

第四章 向国民党反动派进攻

三个漂亮的女战士站在个土台子上,打着快板唱着歌,大冬天的寒风里只着单衣,还挽着袖子,露出白里透红的嫩胳膊,头发被汗水贴在通红的脸上,胸脯在裁量合身的干净军服里凹凸有致,随着节奏一鼓一鼓地起伏着。路过的战士们向她们欢呼招手。阿凤站在土台旁边,披着军大衣,戴着棉帽子,虽然只露出不大的巴掌脸,但老旦还是认出了那双忘不掉的眼。

“你相好,你的相好!”

二子自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指着阿凤就要叫嚷。老旦捅了他一下,让他继续前进,自己却不自觉停下了。阿凤也看见了他,朝前迈了两步又站住,似乎想笑,又咬住了嘴唇,而她最终大步走来,摘下帽子夹在胳肢窝下,冲着老旦伸出一只肥嘟嘟的袖管儿。

“老旦同志,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阿凤说。

“哦,这个……你都知道了。”老旦伸出手犹豫着,咬牙伸进那只奇怪的袖管,握住了阿凤热乎乎的手。

“是,肖政委电话告诉我了,我今天上午才知道,为你高兴,也为我高兴,我们终于是同志了。”阿凤松了手,看了看跑去的立功连,“我在咱们师政治部,负责文艺和宣传工作,有任何需要可以找我。”

这是上级的话了,文工团团长比老旦高出好几级。老旦的脸红了,他一直打量着阿凤。这女人竟不显老,比在湖南时的样子更多了一份淡然的英气,只是身体丰满了些,原本轮廓分明的胸脯挤作一处,胸前挂着几个显赫的军功章,老旦不知它们的轻重,只知道那必是值得炫耀的东西。

“怎么,不好意思了?老旦,我相信你,你来了这边,很快也会变成英雄的。”说罢,阿凤抬手给他敬礼。老旦大慌,忙后退一步立正,敬了标准的军礼,并按照王皓教的大喊一声:“是,请首长放心!”

阿凤平静地受了,对老旦微笑点头。老旦说不清此时的心情,像喝了一瓶油盐酱醋加火药酒精辣椒油的混合物,真比投降那一刻还要难受。

王皓看见老旦在这儿呆立,也没分清情势,大老远扯嗓子喊他。

“老旦连长!赶紧归队!任务要紧!”

老旦吓了一跳,一肚子不自在都吓没了。战士们都站住了,诧异地看过来,二子在队伍里耍宝似的蹦高,王皓叉着腰站那儿歪着头。

老旦的脸红了:“俺走了,任务要紧。”

“祝你们顺利!”阿凤有力地说,那样子和肖道成似的。

老旦瘪着嘴夹腰跑回去,像个落魄的佃户。战士们不少咧着嘴冲他笑,二子一脸坏笑地抱着枪,肚里不忿。王皓不解风情,咧着嘴道:“干啥呢你?要注意干部形象……”

老旦知他误会,却不想解释,只红着脸点了头。王皓的话轻里有重,解放军部队里政治工作人员有这权威,老旦也知道解放军对男女作风问题监管的力度。6营的副营长和一个风骚的村妇相好,被人告发,这屁大点儿个事情骂骂街也就算了,可那副营长竟给毙了。任是战士说情,百姓恳求,甚至那骚婆娘的乌龟男人也来说情,还是一枪毙了。

“指导员,那是咱连长的老相好,打鬼子的时候救过他的命哩,旦哥在湖南又救过她的命哩。”二子见他委屈,开始越描越黑。

王皓恍悟,才知错怪了老旦。

“那可……难得了!缘分呢。”王皓挠着头说,“那你也要注意,她是咱文工团团长,部队的红人儿呢。”

“晓得了,晓得了,就是撞见了,撞见了……”老旦憋出一泡尿来,想撒又不好意思,“走吧走吧,咱赶紧上路!”

“连长,那大姐长得可真好看,难怪你丢了魂似的。”杨北万伸嘴过来起哄。

“不要胡说!什么大姐?那是首长,再乱说罚你背锅!保持队形,继续前进!”王皓指着队伍喊着,“裤带系紧了,到目的地之前撒尿的,晚上就去刷锅!”

老旦心中叫苦,也只能咬着牙跑,这泡尿像心里的包袱,倒不出说不得,晃荡得全不是滋味。

王皓算是根正苗红的共产党,一家人一半死在鬼子手里,一半死在国军手里,他15岁就参加了革命,但是到了22岁才入了党。他是有些文化的,上过高小的,摸不着打鬼子,他就在根据地当教书先生。这教书先生却不老实,没事总喜欢混进游击队打枪放炮,有那么两次升官的机会都被他葬送了,在牛城喝酒的时候他说,都是因为女人,女人啊。

和王皓相比,老旦自惭形秽。莫名其妙地跟了国民党,连八路是啥都不知道,肖道成和阿凤他们来的时候,他又守着玉兰的承诺,对共产党不待见。可谁知道这么一帮人,陡然间就长这么大个?西瓜爬到丝瓜藤上去,哪能结出个果?要不是自己笨了吧叽没升什么大官,傻人还有点傻福,没准儿就被当成人民的罪人,插着画了黑圈的令箭拉到墙根毙了!这事不敢想,想起来就不寒而栗。看着劲头十足的王皓,他此时明白了在阿凤眼前那口吐不出的闷气,人比人气死人哪!

一泡尿都憋得不能撒,老旦只能认命,再往好处想吧,总算站进了革命队伍,不像很多战死的兄弟们那般倒霉,只要共产党能打赢,留自己一条命回家,老天爷就算是留了薄面了。阿凤?再别想了,王皓说得对,那是师部里一道人见人爱的好菜,就算你以前尝过,也和你再无瓜葛。

快到达目的地的时候,东边的枪炮声密了起来,火光在地平线升起,耀亮了傍晚的黑云。十几架国军飞机在火光上飞来飞去。这些曾经亲切的铁鸟,如今只让老旦感到害怕。弟兄们想必也是,一个个变得默不作声,没多远就是国军的部队,看那样子,双方正打得惨烈。眼见着枪口向后,要向曾经一起打鬼子的弟兄们开枪了,谁的心里是滋味呢?

大家都是老兵,废话不用再说,立功连悄悄地进入了阵地,按照老旦的部署开始构筑工事,检查枪支弹药。众人都闭着嘴,阵地上只听见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铁锹钻入泥土,那声音就像磨刀。

话最多的自然是王皓。他在战壕里走来走去,捉住几个东拉西扯,拍着发蔫的战士鼓劲儿。老旦自是熟悉这套,只是这话却说不出口,怎么说呢?嘿,弟兄,对面是国民党反动派,咱往死里搞他?还是嘿,同志,你已经是革命战士,要拿出打鬼子的劲头弄死这些国民党反动派!

怎么说都不像人话,老旦挠完头挠着屁股,成了个坐立不安的猢狲。战士们像是明白他,一个个说起来。

“老连长,你那烟锅子看着有年头了,打鬼子时候就有了吧?”

“旦哥,你别不说话呀,你不说话,咱们就心里打鼓呢,你给咱唠唠嗑,打仗么,打谁不是打?”

“我哥哥们都不在那边,谁过来我可不客气,我还要立功呢!”杨北万一个个拧着手榴弹,就这小子没心没肺。

老旦抽了几口烟,心神渐定,他望着不远的战场,再看看壕沟里的战士们。前方是杜聿明的几支增援部队,王皓说占据绝对优势的解放军部队将他们捂在锅里炖了好几天了,他们的突围几无成效,每一次玩命都会掉几块肉,扔下千百具尸体退回原处。他们打过远征军,这边的解放军还打过腊子口呢,谁也不是吃素的。

“那边没有什么弟兄了……”老旦轻轻地说,他们陌生而危险,冲过来时才不会管你是什么人。立功连没有冲锋任务,这山坡上的战壕旨在堵截国军从前方一条小山沟里撤退,他们已经放弃了一个方向大规模突围。这支曾威震日军的队伍,马上会变成炸了窝的蜜蜂,看见个缝就向外钻。

命令是不许放走一个,后面还有一个连队策应,老旦知道那是督战队,他想得通。他开始将注意力都放到战壕里,让几个士兵趴散一点,让他们脚下的垫高再瓷实点,让大家的枪里多抹点猪油,派一个排出去扫清射界,然后以班为单位试射武器……他在指挥中找到理由,弥漫的火药味提醒他,这是战斗,这只是一场战斗,不管来的是谁,都是他回家路上的敌人。

战场从未消停,这儿的战斗却始终不来,战士们说干了彼此的玩笑,扯完了放松的话题,就连叹息都用完了,仍不见有人朝这边冲来。

“娘的,比等洞房还难受……”一个战士抱着枪说。

“就和闹着肚子却拉不出屎一样。”又一个嘀咕道。

老旦悄悄苦笑着,他们说得都没错。“没事儿都后面拉屎撒尿去,别一会儿打起来稀松了,再没事就睡觉,打起来说不定还没得睡了,饿着的继续饿着,受了伤好救。”老旦对着大家喊着废话,驱赶着难挨的尴尬。王皓早已口干舌燥,在那儿也急得一个劲攥帽子。他的焦急和老旦紧绷绷的急不一样,二人便没有话说。老旦走到二子身边,见他捏着一本小册子在看,颇为纳罕,在一起这么久了,从没见他看过书,他认不得几个字啊。

“看啥呢?”老旦一把夺过来,书名红红的,从上到下一大串,他只认得中间的“我们”两个字。

“这是啥?”老旦又问二子。

“俺也不知道。”二子挤着嘴揪着一根弯曲的胡子。

“那你抱着看半天,原来是装蒜呢。”老旦将书一卷,要扔一边去。

“不能扔,是毛主席写的。”二子忙又拿过来,小心揣进怀里,“看不懂也要看,看比懂不懂重要。”

“哦,哪来的?”老旦有点儿慌,看看四周,在腿上搓了搓手。

“刚才去拉屎,地上捡的,不知谁扔在那儿的。”

“谁刚才看到我的书啦?谁拿走我的书啦?”王皓从壕沟另一头走来。老旦呵呵一笑,捶了二子一拳。

“报告指导员,在我这儿!正在学习!”二子跳起来举起书,咧着嘴呵呵傻乐。

“学习?”王皓劈手夺过,前后看看,见并没缺张少页,鼓足腮帮子吐了口气,“二子同志,你说说看,书里说的啥?”

“报告指导员,不知道。”

一沟人笑起来。王皓呵呵一笑,举起书走到一个高处,清了清喉咙说:“同志们,这是毛主席在去年写的一本著作,叫《目前的形势和我们的任务》。喏,大家都能看见吧?这是毛主席最新的著作,也是在我们革命胜利之前的一部重要的思想指导书,它指明了我们前进的方向,解释了我们必胜的原因,描绘了我们美好的新中国前景,我已经看了十几遍了,每看一遍,都有新的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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