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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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教育,政治鼓动,他们让俘虏们重新认识共产党和解放军,了解他们的纲领和力量。解放军部队确实大有不同,纪律像钢铁一样,说干啥毫不含糊。他们总是热情高涨,每天干活都唱着不同的歌,挖战壕运装备没人偷懒,没人抱怨,也没有吊儿郎当或是胡作非为的。跑来跑去的解放军士兵都挂着自然自信的笑,对冲锋打仗像是要娶媳妇般兴高采烈。一支连队经过战俘营,看那一身武器弹药,定是去打冲锋。他们摩拳擦掌有说有笑,像去看大戏一样不在乎。俘虏们自觉丧家,蔫蔫地看着。这一连没人来找事儿,还有人对大家挥手,有个脸长的还跑过来大声问:“有泰安的没有?有泰安的老乡没有?”
当官儿的立刻出现,将他揪着耳朵扔回去。老旦坐在一旁,看着共军部队一支支过去,都和打了鸡血似的兴奋着。他们上下都称同志,互相敬礼,一个连坐地上抽烟瞎聊,一声令下哗啦就走。不少人边走边吃,官兵吃穿真都一个球样。老旦心下叹服,却不明道理。国军部队里如麻子团长、杨铁筠、王立疆等好军官的确不少,却也有众多一无是处的酒囊混蛋,他们在后方吃得膘肥,小手套甩来甩去,却不干正事儿,上了战场就一团稀松。老旦想起在重庆酒馆儿里开导自己的那三位长官,除了琢磨如何站队,如何保全,何曾想过如何打赢那场战争?
老旦叹了口气,徐蚌战场这么大的决战,国军的那股劲儿确实没了,之间的协作也没了默契,武器再好,劲儿却分散了,又怎么能赢?
老旦喝下半碗二子端来的水,水味很足,带着淡淡的涩。这水已经有家乡的味儿了,它熬出的粥好喝,煮下的面条筋道,就是洗澡都爽滑滑的。此地离河南不过千里,开着吉普车也就是两天的路。可这一战输了,回家的路或也断了,干了十年兵,就和个叫花子一样回去?除了那一堆要生锈的军功章,就是这一身伤痕了。老旦真咽不下这口气,可是,又能怎么办呢?
共军派出一拨拨的工作人员,对俘虏的耳朵轮番轰炸。战俘营里进来一些,便又出去一片。二子和杨北万都等着他,老旦却始终不表态。熟悉的兵越来越少,饭菜越来越香,这一晚竟然还有一杯酒,他们说今晚吃饱喝足,去看文工团的演出。
演出在一个广场,前面有个不大的木头台子,红色的幕布,巨大的头像,还有好看的女子报幕。一段山东舞蹈之后,开始表演奇怪的节目。水灵灵的大姑娘穿着破衣烂衫,说着可怜巴巴的故事。故事是河南老家的,妹子说的是河南话。老旦被她的乡音吸引,被她的眼泪感动。他从来没有看过这样的剧,看着看着就掉进去了。一个男人被国军抓了壮丁,女人没东西养孩子就向地主借了高利贷,还不起了地主就拉人上门,想拉女人去做苦工。留着小胡子的地主抢过女人怀里的孩子,一把扔出了门外,女人死抱住门闩,凄厉地喊着。老旦泪如雨下,板子村虽无地主,但战乱之中,历来恶霸横行。他忘了眼前是戏,忘了坐在哪里,也忘了自己是谁。他忍不住站起来了,他擦着泪大骂着,要掏枪干那地主,一把却抓了个空!台上台下都被他吓一大跳,全场顿时静寂。
老旦回过神来,见地主和女人都呆呆地看着他。老旦羞在心里,脸却是煞白。旁边的弟兄们不少都眼泪鼻涕一大把,二子撅着嘴,独眼恶狠狠地瞪着台上。几个演员笑了,他们都笑眯眯地看着老旦。老旦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咬牙决定坐下,那女子突然高举拳头喊道:
“打倒地主恶霸!打倒土豪劣绅!”
俘虏们一个个站起来,群情激愤,异口同声跟着喊着。老旦吃了一惊,被吵得要聋了。见二子都跳起来喊了,他也干脆加入了。喊几嗓子出汗,也出了愤懑,像发泄憋了半月的痧,发出来舒坦多了。台上和周围的解放军挥着臂膀,像要干掉什么似的。
“打倒国民党反动派!解放全中国!”
老旦举着胳膊,咬了舌头,他喊不出这句话。他看了眼二子,二子非但闭嘴,早连眼都闭上了。
“是老旦吗?”一个声音在背后说。
老旦惊讶回头,却不认得这军官。那军官呵呵笑着坐下,把纳闷的二子挤到一边儿。
“怎么?就忘了?两年前在牛城,你差点毙了我不是?”此人说着就把胳膊搭上来。老旦哎呦一下握住他的手:“歪嘴兄弟,是你啊!”
王皓摘了帽子,露出倭瓜也似的长条脑袋,这一笑就又歪了嘴:“是啊,大老远看着这驴脸像你,你不喊那一嗓子,我还不敢认呢。”
当年东进收复失地,老旦带着部队和王皓的共军游击队在牛城相遇,双方险些动手,但鬼子起哄架秧子,国共立刻统一成了朋友,收拾了鬼子之后,大家喝得哭哭啼啼的。
“怎么?被我们收拾啦?那时候就告诉你早晚天下是我们的,你还不信?”王皓握着他的手,那手是温暖的,他的眼睛是真诚的。老旦很高兴看见他,比看见肖政委高兴多了。
“嘿,胜败乃兵家常事,打鬼子俺们还先输后赢呢。”老旦故作不屑。
“就知道你这么说,你是14军的?以后啥打算?回家还是换皮?”
“还没想好。”
“想个屁呀!赶紧的,识时务者为俊杰,你这么个老兵油子,招子可要放亮了。你这么回家,球也不是!咱一起再打个一年半载,你在那边是英雄,这边也狗熊不了。我来了徐蚌还一仗没打,没办法,轮不到我们呀,分人分枪都没我的事儿。昨天首长和我说了,我要是能拉着你们走,就给枪给炮给任务,你要是愿意,今晚上就换皮,我去和首长说,有你和我一起干,打纵队主力我都敢抢。”
这个教书先生话痨,几年过去变本加厉,还多了兵痞的味儿。老旦呵呵傻笑着,脚丫子搓着地上一颗石头:“真还没想好,换了你,你能前半夜骑驴后半夜骑马?再让俺想想。”
“老旦,你个球的,我可跟你说真的,过了这村儿可没这店儿,我好不容易申请下这上阵立功的机会,你不来我可也不等……”王皓瞪起了眼,见老旦死不开口,他伸出大手又握住了他。
“你要是同意,你当头儿,我做副,成不?这么大脸给你,老天爷笸箩大的眼在这儿看着,别说兄弟不够意思!”
老旦僵硬地笑着:“你能听俺的管?别扯淡了,你也是老游击,还认字儿教书的,俺一个愣头兵,球松蛋软的一个俘虏,出了门你就不认爹!”
王皓被他说得一愣,突然软下来:“哎呦喂,老鸡巴旦,我可求你了,我来战场两月一枪没放,都恨不得朝自己打了。求求你了,你给我拉一两百个人来,咱过两天就上,打好看了,你翻身我也翻身。你那些国民党的军功章都不值钱了,连二两米都换不了,咱打几个新的出来,你将来回了老家,地方政府也不敢埋汰你啊!”
这一句打动了老旦,是呢,这么回去,不知要遭多少白眼。
“让俺再想想……想一天,也和弟兄们说道说道。”
“行!就给你一晚上,你要是不答应,我明天就让行刑队来找你,拉出去就毙了。你要是答应了,我带着好酒好肉来认你当爹!你个老鸡巴旦。”王皓扭脸看见了瞅得眼巴巴的二子,虎着脸说,“独眼龙儿,说不服他,连你一块儿毙了!”
王皓说罢拍了拍他们,起身就去了。老旦看着他阔壮的背影,知道他一半是真一半是假,他是想拉着自己再立新功,报答当年替他挡了鬼子的那一枪呢。
“你还愣个球啊?你脑袋被驴啃啦?再不拿主意,咱可就真球也不是啦!”二子的臭嘴都杵到他脸上了,老旦推开他,说:“你就狠得下心?蒋委员长可救过你的命。”
“老子为他死过多少次了,早扯平了,再说俺本就不该死,也不该被关进牢里……俺不欠民国的,也不欠老蒋的,俺……只欠俺娘的。”二子像赌钱赖账一样理直气壮。
“今晚咱再合计合计……”老旦皱起眉头。
“还合计个屁!”二子恨恨地说。
不少俘虏兵表了决心,咬牙切齿地参加了解放军,恨不得明天就上战场和蒋介石新账老账一起算。杨北万带来了好消息,三个哥哥都还活着,活得还挺好,有一个在背麻袋垒工事的时候扭伤了腰杆,他们跟着部队正准备上去打援。杨北万蹦着高回来,饭量大增,分走老旦多半个馒头。
王皓的话着实打动了老旦,但他挂不下这个脸,解不了这系了十年的心结。板子村三十多个后生活下两个,这张皮换得亏心。但不换也不成,就像六月的麦子,你不黄没人待见你。出去是个农民,回去是个败兵,这十年的血与火,那一身值得骄傲的伤痕,再也难与人道来。
二子和他叫唤了一晚上,这家伙才不在乎什么阵营,金的银的不如现的,共产党这么多漂亮文工团的,就是打不出大洋打不出军功,能打回去个漂亮女子也是好的。老旦一晚上闷着嘴,听着他和杨北万的劝,烟抽了一根又一根,只看着黑洞洞的门口发呆。
这个夜漆黑如墨,老旦躺在床上,悄悄掏出一把军功章,爱惜地摸着它们。冰冷,扎着手,棱角磨得发光的,都是摸得最多的,每一块都饱含着鲜血、眼泪和记忆。十年如一梦,出生入死,打来打去,到底为何而战?
他又摸到了马烟锅的梳子,几经周折,它和那支烟锅顽强地留在身边,虽然快磨秃了,用着依然顺手。它梳过不知多少兄弟的头。他们大多对它微笑,然后一个个死去。它抚摸了他们临死之前的头颅,梳平那些带血的头发,有的稀疏,有的稠密,有的烧成了球,有的落满黄土。
老旦抬起手,轻轻给自己梳着。还活着,这还不够好么?所有的一切,能抵得过这梳着头的一份踏实么?家越来越近了,女人和孩子越来越近了,有朝一日,可以用这把梳子给他们梳头么?仗打不完,家是回不去的,回去了也不踏实,谁知道明天又会掺乎进什么新的战争里去?干脆就打回家去,打到没有仗打,这天下不就太平了么?
国军是共军的对手吗?东北丢了,如今中原也丢了,国军人心涣散,变得不堪一击,钢铁家伙那么多,还是被解放军包了饺子,这饺子馅可都是党国的主力部队。这都罢了,那成千上万的农民运粮大军让老旦瞠目结舌。他们推着小车,敲锣打鼓地来了。那队伍一眼望不到头,体壮如牛的棒后生子,胸脯饱满的大老娘们儿,开裆裤还没缝上的牛娃,甚至还有七老八十的小脚老太,挎着小筐踩着碎步竟也健步如飞。
他仍不懂。
哨兵轻轻走入房间,皮鞋踩着长廊的木板。老旦忙揣起军功章假睡,一只手推着他。“老旦,有人找你。”这哨兵也是老乡,几天便熟络了。
一个瘦小个子站在灯影里,吐着丝丝的白汽,见他出来,这人回过身,迈着内八字慢慢走到他眼前,他的双眼依然红肿,是武白升的弟弟武老二。老旦略感诧异,便等着他开口。
“那天,误会了你,不好意思啦……”武老二说。
“没事儿,俺明白。”老旦裹了裹衣服。
“我是来谢谢你,我哥挺废物的,定是你一直罩着他。”武老二掏出了烟。
“倒也没有,他本是个胆小的,但想找你,就不愿走。敢留在这战场,就是好汉。”老旦坦然接过烟来,心里一阵温暖,却不想说。
“造化弄人啊。”武老二低着头说,“我老妈常这么说……”
“是呢,造化弄人,俺们村的老人也常这么说。”老旦走了几步,“俺没有兄弟在战场上,却有不少一起的弟兄,也一个个撞见着,一个个死着,俺知道这滋味。”老旦闭着眼叹了口气。
“老哥以后啥打算?”
“一直拿不定主意……你们队伍里俺撞见好几个熟的,都劝俺加入你们,可这么一来,啥时是个头啊。”老旦搓了搓手,望着远处隐约的炮火,天气可真冷,包围圈里的国军弟兄们不知又要冻死多少。
“我来也是这意思,别犹豫了,为你好,你也不容易。”武老二在腰里摸摸索索,解下那个酒壶,“原来瘪了,我这几天敲了敲,弄好了,还找了壶烧酒灌进去给你。”
老旦接过酒壶,又沉又冷的,坑洼的壶面儿已然平复了。“你哥的物件儿,还不留着?”
“人找到了,又没了,看见这东西反而难过,我从此不喝酒了,把它送给老哥你了。”武老二干脆地说。老旦还想推辞,却退后一步,给他敬了个礼。
“老哥,听老弟一句劝,加入解放军,走这条道儿没错。”武老二说罢扭身去了,只一两步就消失在黑暗里,一点声息都没有。
一早,二子被尿憋醒,捧着肚子跳起来,见老旦只穿一条裤衩坐在床边儿,夹着一身腊肉般的伤疤,微睁着通红的眼抽着弯曲的烟锅,那烟味并非烟丝,定是他撕碎了几根纸烟塞进去的,一夜未眠,脸上盖了一层夜的乌青,像死树在冬天里暗淡的树皮。
“告诉歪嘴王皓,给俺拿一身新衣服来,死人的俺不要。”老旦淡淡地说,烟锅抽得啥也没了,他就一下子扣在床架上。
得知老旦换皮了,多半个俘虏营都签了字,他们只有一个要求:要在这老家伙手底下干。
王皓得知消息,自是大喜,便去上面讨东西要编制,要走那么一两天,他让二子捎话儿给老旦:别闲着,帮后方干点什么,鼓鼓战士们的气儿。
大头兵能干啥?无非挖战壕扛麻袋。老旦向营地管理提了申请,带大家到了一处阵地,一半人分了铁锨,一半人分了竹筐,听指挥官布置了,大家二话不说,开始挖。
老旦带来三百多人,却也只挖百米长一段战壕,还有几十个苏北的农民汉子帮忙,大家干着干着就熟悉了。老旦身边有一父一子,晒得黑煤球一样,手上老茧厚过驴皮,一边挖还一边哼哼曲子。老旦看着奇怪,还有这么乐意挖沟的?
“老爹,这是你的娃?”老旦问。
“是嘞!是我的臭二小子!”老农脸膛黑红,胡子却白得像盐。他的娃也抬起头来,愣愣的刘海儿粘满了泥。
“咋的都上来了,这兵荒马乱的,你那家里咋办哪?”
“嘿!家里?我家的几条男女全在这里,大儿子在揍黄维那兔崽子呢。这个臭小子岁数不够,首长不让他上去,要不然早就和他哥一块儿去了。我老婆和女儿在后面照顾伤员,那娘俩可能干了,别看个儿小,背着伤兵也能跑。”
“老爹,战场上炮弹子弹不长眼啊!”老旦颇为吃惊,知道共产党根据地百姓向着他们,却没想到拥成了这样。全家人都上战场,驴踢了脑子才这样吧?
“啥长不长眼的,早点把蒋介石干倒,就早点回家种地过活!不干倒他才是不长眼。”老头抖着胡子说。
“不来行不?”老旦心里总还是有这样的疑问,干脆问个清楚。
“啥?不来?后生你是哪里的人?”老头惊讶地抬起了头,支着镐头歪脸问他。
“俺是河南的。”老旦被他反问得慌乱着。
“那敢情!不见怪了!”老农自豪地挺直腰板,“我们苏北是老革命根据地了,哪个后生不想来?共产党如果打不赢,将来哪有我们的好日子过?我们的吃喝、衣裳、牲口、两亩地,没有共产党,去哪里寻去?向蒋介石要?不来行不?你不让我们来都不行!留在家里干甚?发霉长肉芽呀?后生你可真不晓得事儿!河南的,你们那儿净出狗腿子了。”
老汉居然有点生气!他的二小子冲老旦挤着绿豆小眼,也带着显而易见的蔑视。他们埋头干活,不再理这个笨鳖了。
工地上不知哪里弄来那么多红旗,运弹药和粮草的车队望不到头。前线抬下来的伤员有序地向后运送,抬伤员的基本上全是老百姓,没有什么宪兵队,只有一些戴着红袖标的女人拿着纸筒子吆喝着。干了两天活,老旦没有看到逃跑和怠工。
这条战壕的指挥官对他说,解放军打黄维其实还没有倾注全力,缩回头的国军其实本有机会突出去,但是解放军看透了黄维的心思,他往哪里冲都知道,早堵了个严实。李延年的部队被挡得寸步难行,而国军武汉方面的五六个军又不知为什么不前来参加这场决战,也难怪这么快双堆集你们就顶不住了,外无援兵内乏粮草,消息还不灵,不垮才怪!
李延年将军就这么完了?老旦心生感叹,当年去打斗方山,可是他成立的水稻突击连,那块青天白日也是他推荐决定的。
东边炮声轰鸣,被围的黄维兵团仍在拼死抵抗。包围圈越来越小,枪声越来越稀。濉溪口方向战况最为激烈,枪炮声从没停过夜。解放军潮水一样地涌向了陈官庄、清龙集、李石林。老旦看得出他们的架势,这真是决战了。他们的一半多兵力跑向国军援军方向,共军竟敢于抽调出一大半的兵力去打援!进攻黄维兵团的很多部队撤了回来,弹药都来不及补充就直奔陈官庄。老旦知道那边冲过来的是杜聿明将军,近三十万人的精锐部队,是国军的铁榔头。这战役的规模和意义远超自己的想象,这一战就将天下分明,也就打完了。
壕沟挖好,王皓也回来了,还带着那个尖嗓子长官,他要核实老旦是否确定加入队伍。放了心后,尖嗓子长官背着手,面对站得整齐的俘虏们,摆足了架势,单手一扬:“同志们……”
王皓履行了承诺,带来了好酒好肉,三人藏进一个小帐篷大吃大喝。王皓先敬三杯,老旦回敬三杯,话便说得随意了。
“老旦,我费了牛劲,硬是要不下一个营编制,说咱是改造部队,不适合上来就营建制,起义部队都是满的,主力部队鼻孔老高。我找了肖政委,他知道是你,这个立功连还是他特批的,可以扩到三四百人,但暂时也还是连编制。他说只需要完成一次任务,就好办。”王皓摘下眼镜,抹着鼻梁上的汗说。
“为啥叫立功连?”老旦不解。
“不立功,你翻不了身,这是俗称。”王皓立刻答道。
“那就给个任务立功呗。”老旦夹起一块红烧肉,觉得太大了,又换了块小的。王皓见了,夹住那块大肉放进他碗里:“你仔细听着啊,我倒没啥,就是怕你有想法,毕竟你当了那么长时间营长……但不管怎样,话我可要兑现,你是正的,我是副的,这个不能变。”
“这哪行?你那是玩笑,俺都不当真,你自己还当真了。”老旦摇着头,王皓定是客气,这假不了。
“老旦,咱俩见面不多,了解可不浅,就打这么几次交往,你觉得我这人说话有没有谱?”王皓抓住他胳膊说。
“有,还行。”老旦笑呵呵任他拽着。
“还行?你个球的,为了保证你们队伍驻防半个牛城,我挨了多少骂?你拍拍屁股走了,我身上一堆屎,就知道你忘了个干净……”王皓扔掉他的胳膊,自顾自喝酒,“都说好了,你是连长,我是副连长兼指导员,打仗听你的,思想工作听我的。我明天就去申请任务,再不抓紧,这战役就结束了,吃屎都拣不着热的……别和我争了,你我职务的事,肖政委已经批了。”王皓给老旦倒上,又自己先喝了。
“那……俺呢……”二子叼着块肥厚的肉,举着杯愣在一旁。
出发之前,俘虏可以给家里写一封信,部队将负责转达,不会写字的有代笔。老旦心如明镜,表态的时候到了。眉清目秀的文书战士握着钢笔,笑眯眯看着老旦。而老旦看着那空白的信笺,抽下一口浓烈的烟,知道这一纸文书,便和过去划清了界限。
“翠儿,俺是老旦,俺还活着……这十年东奔西走,打了一仗又一仗,就是回不了家,真生受你了……家里还好么?有根儿好么?另外一个孩子有么?也好么?有根儿他娘,咱们就快要熬出头了,俺就快要回家了,因为俺已经参加了解放军,在替咱们穷人打仗了。长官对咱们很好,他说家里解放了,有共产党在家里,俺这就放心了。你也别太惦记个啥,俺很快就回来了,打完了仗俺就回来了,你放心,俺一定能活着回来,回家来,咱们和娃好好过日子。给咱村的乡亲们也带个好,尤其是袁白先生,在梦里他说俺能回来哩。有根儿该会帮你干点啥了,别让他闲着。等俺回家!”
老旦话毕,看着文书写完最后一个字,他拿过信上下打量。此生的第一封信竟是此时,虽然不认得字,但他仍看得仔细,那不是字,是这十年的想念和希冀。他仿佛看到了翠儿听人念信时眼中的泪,看到了长成桩的儿子们那绽开的笑脸……
又一场风雪降临,一番折腾后,滴水成冰。这一夜老旦睡得踏实,那风雪已冻不住他的心。国军的大衣换作米黄色的棉衣棉裤,皮靴换成奇怪的毡靴,胸口缝了解放军的标牌,唯一没变的是那根皮带。可束在外面的皮带够不着扣眼儿,他只能让二子打出两个新的。二子说这是革命的洞,老旦说这是心上的眼儿。扎了皮带的棉袄甚是滑稽,可看到王皓也是这德性,老旦便昂起了下巴。
立功连突击学习解放军的作战要领、行动口令、协同暗号和纪律要求。学得辛苦,吃得却丰足,每顿有菜有肉,有米有面,只要你能吃,管够,只是不能浪费,那比浪费弹药还严重。政治课是最重要的,它告诉战士们新的信仰,告诉他们这战斗的意义。当大家都基本听懂后,肖政委来了,他站在石碾子上挺腰挥臂地鼓动着,让大家和解放军主力部队在战场上一较高低,用行动赢得尊严。战士们习惯地举手高呼,老旦在暗自鼓劲。黄维兵团已经碎了,十二万大军在亡命突围,可没听说哪支部队跑出去,被捉的国军士兵排着长长的队伍走入风雪,押向后方。老旦闻讯惊愕,庆幸之余,觉得这次选对了。
立功连发了武器,编入了人民解放军三纵豫西独立旅,随部队开往陈官庄以东,参加对杜聿明兵团的攻击。老旦和王皓领了任务,王皓争的是首战,团长却让他们做后备队。老旦知道那是劲敌,申请多配备迫击炮和重机枪,被告知多余的没有,只能到战场上去缴获。二子成了副连长,自己要了挺崭新的美式轻机枪,说这下不立功也难。老旦讨厌他那副嘴脸,说你别忘了,咱们当年是怎么训练用迫击炮和枪榴弹打机枪手的,对面的国军弟兄可精于此道呢。
戴着眼镜的王皓看着极不着调,却是个有料的,那毕竟是湘西教过书的,虽然教的都是造反作乱的学问,那也是书。别看面儿上丘八,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他和老旦在排长人选上高度一致,老旦讲感情和能力,王皓讲信任和决心,排长们的劲头很快就提起来了。王皓在兵营里聊来聊去,骂了这个笑话那个,几天下来已经厮熟一片。三百多人他竟认得了一小半,连大家哪里出生、家里有啥人都摸得清清楚楚。他和老旦立了规矩:不准再叫弟兄,只称同志;也不准再叫老哥,只唤连长,谁改不过来就半夜站岗。行军途中必须唱歌,王皓责无旁贷。第一首是《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王皓教了一路,都要口吐白沫了,这帮笨蛋兵才勉强唱准。二子说这歌的调子怎和国军差那么远,前者像是磨刀,后者只是挥拳。王皓说那当然,挥拳的当然干不过磨刀的。老旦看着一眼镜白霜的王皓,不明白他的热情从何而来,这种劲头,老旦只为出生入死的兄弟才有,比如麻子团长,比如杨铁筠,比如王立疆,还有那些为了抗日而死去的弟兄。
路上并不无聊,按个东北弟兄的话说还挺闹心的。行进的部队之间赛跑一样较着劲,总有腿脚飞快的兄弟部队超过他们,扔下些不中听的话:
“呦呵!衣服挺合身儿啊?就是帽子太大了点儿,喂!你们有没有那么大的头啊?没真本事可别装大头啊!”
“嘿!你们跑得太慢了,解放军哪有你们这德性的?光着屁股推碾盘,你们转着圈儿丢人呦!就这德性,等你们跑到了,杜聿明龟儿子早就当我们的俘虏了!”
“裤带和绑腿系紧点,别像在那边那样稀松,掉了裤子露了黑球,我们可认不得你们了。”
要说军纪和军容,老旦等国军弟兄在这半年确实疏于训练,如今背足了口粮和弹药,累得眼都花了。老旦恨不得猫一样两耳一闭,扎雪窝里眯瞪一会儿。更有的热坏了,上衣扣子解了个干净,帽子夹在胳肢窝下。天冷尿多,杨北万溜到路边,拉开裤门就要撒。王皓歪着嘴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
“鸡巴塞回去!要不给你敲了。像什么样子?都把衣服穿好了,帽子戴正了,看看别的连队是怎么做的!都捯饬口气,跟我唱: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
老旦明白王皓的苦心,见战士们憋得唱不出口,他先放开河南腔唱起来。这斑鸠样的声音起来了,大家再不觉寒碜,不一会儿都哇哇喊了。虽然都跟着老旦跑了调,但毕竟唱了,王皓那张脸还是高兴的。
一路上,老百姓们向他们挥手,用各种方言送来鼓励。行军途中歌声一路,各部队此起彼伏,歌声穿过风雪,让每个人忘记寒冷。连队在一个大路口拐向北边,路旁有枕木搭起的高台,上面是文工团的表演,几个女子在上面敲着小锣,打着快板,喊着那磨菜刀似的话。她们穿得就没那么多了,可也汗流脸颊,站在那里绿油油的,粉嫩嫩的,小杨树般好看。战士们高叫着向她们致意,她们也挥舞着轻薄的袖子。高台边站着位笑嘻嘻的女军官,挺拔的身子带着柔软的威严。老旦被那张脸击去了半拉魂魄,他忙低下烧红的脸,压低软塌塌的帽檐儿,却知道阿凤已经看到了他,那双漂亮的眼只一瞥,就看得他周身燥热了。
第二章 翠儿的怪病
翠儿起不来了,不烧不吐不晕不胀,睁开眼亮亮的,心情和天气一样好,可总觉得哪儿不对劲儿。她起身下炕,起了几下,身子和粘在炕上一样。又挣了几下,终于发现问题出在两只手上,双臂都动不了了。它们绵软无力,若拔走了骨头抽掉了筋,又如蒸得太熟的萝卜山药,软塌塌搁在身边。她慌出一身汗,滚着下了地。脚一沾地便有些晃,胳膊如两副钟摆前后晃荡。她晃悠着走到水缸前,想拿葫芦瓢喝一口水,明明伸了手,就是不见它向前探出,再试另一只,亦是如此。翠儿慌乱起来,在屋里大步地走,看着双臂擀面杖一样僵硬摆动。她害怕地坐回炕沿,左右看着,低头去咬手腕,那是自己的手腕么?是在啃一块无关的猪蹄呢。她又在炕沿上摔打双臂,看着它们红了肿了,一条痕里流出隐隐的血,却依然毫无知觉。
袁白先生本是带着不屑的表情打开他的百宝褡裢的,那里面有针有药有锤子有火罐,可弄了一会儿他就已经挠着后脖颈子了。翠儿的状况超出了他的经验,针扎在哪儿翠儿都疼,还比常人敏感。两支胳膊以肩膀为界,上面一如往常,向下和木头一样。袁白先生说不出原因,这是他没有见过的中风,血流依然顺畅,面色始终红润,那眼神也是贼溜溜的光,怎就动不了呢?如果这是病,总该有病的特征;如果这不是病,如何能药到病除?
村里走得动的都来看翠儿,有的是真关心,有的是瞧热闹,不管舌头长短都能说上几句。
“这是他家老旦回来了,鬼气侵了身子。”
“别胡鸡巴嘞,要回也是你家男人先回来。”
“莫不是大槐树挨了枪,树妖要招童男童女?”
“屁!你打小在大槐树下面拉屎撒尿,它咋没要了你的鸡鸡封了你的屁眼儿?”
“翠儿,你这些天做了啥事儿没有?”
“俺就是赶了个集儿,走了趟路……”翠儿委屈答道。
“那八成是村口死的那些人变了鬼,围着咱村子不走,俺这几天也头晕脑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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