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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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那儿有糖吃吗?”有根乐呵呵地看着翠儿,翠儿眼睛一酸,拍了拍驴屁股,毛驴欢快地跟着跑去。
这地方叫李家窑,是夹在几个小山包里的小村子。村子也是没几个人的村子,大多数是游击队和四周村子跑来的。据下兜齿说,这个村男的都被抓去打鬼子,老人和孩子饿死不少,剩下一堆呼天不应的愁苦女人。游击队来了后救了她们。他们带来粮食和牲口,也带来精壮的希望,白天男人们出去找食找事找鬼子,女人们就在村里料理吃喝,据他说这李家窑游击队带回个女人还是头一次。
“为啥开始要杀了俺?”翠儿禁不住问。
“乡亲们不可靠,鬼子给块干粮就能卖了我们,出过事儿。”下兜齿认真地说,“你运气好,留在那儿死定了。”
“俺要喝水。”有根对他娘说。
“过一会儿就有水了。”下兜齿拍了他一下,“娃几岁了?”
“三岁多了。”翠儿说。
“肚子里还有一个?”
“两个多月了。”
“唉,我的孩子要是不死,也和你大小子这么高了……”下兜齿又摸了摸有根的脸,宽大的下巴晃了晃。
说是游击队,也就三十多号人,二十多匹马,十几支长枪短枪,烂得和生锈的锄头似的。据说还有一门宝贝般的小炮,却没炮弹,唯一的一炮打鬼子车队时瞄高了,炸死山坡上一只野羊。翠儿惊讶这游击队的寒酸,他们逮啥穿啥,大热天有人穿个棉袄,也有人把鬼子的军服反过来穿,还有的干脆就是一条灰床单儿,中间挖个洞套在头上,麻绳腰上一勒就上了马。要是不拿枪,这帮叫花子还不抵板子村的后生气派。翠儿原以为这定是个宏伟的山寨,山门威武,卫兵林立,里面有吃喝不完的鸡鸭鱼肉。可进去了才知道这地方的破败。村子没有像样的地方,村口的狗瘦得站不住。迎接他们的人面露菜色,仿佛一个屁便能崩倒。一张烂桌子上放着十多个破碗,里面只有凉水招待,还不够喝,因为没那么大的桶,只能倒干净再抱到井边打一次水。给李二狗的是一杯热茶,这就是至高的礼遇了。他坐在凳子上吹着浮叶,擦着汗水,一边喝一边看着翠儿。摘下帽子的脑袋丑陋不堪,几绺毛像横爬的南瓜藤盘旋着绕去脑后。翠儿被他盯得发毛,却不由笑了一下。
迎接的人欢呼着,马腿和马肉让他们流下口水。他们挠着头摸着脸,和队员们寒暄着,隔蹭着,体贴地问长问短,但眼睛都和脚下那些狗一样盯着马腿和马肉。刀疤脸儿背着两条马腿,咋咋呼呼地赶着他们,说这是拎着脑袋弄回来的,要听李队长安排怎么吃。
翠儿抱着有根下了驴,对几个瞪着她的人挤着笑。一个没牙的老头问了问有根的岁数,就闭嘴再不理她了。下兜齿说你也别理他们,李队长会有安排。
李二狗喝了茶就往里走,走了几步回头喂喂地唤她。翠儿忙抱着孩子跟过去。
“孩子饿了吧?”李二狗说。
来到一个塌去半拉的房子里,里面有一张烂桌子、几张高低不一的板凳,李二狗把枪挂去墙上,摘了瓜皮帽,又露出略微秃顶的头。他摸了摸头,看了眼纸糊的窗外,坐下从身上掏着,先是烟,然后是火柴,然后……真是一些糖果,翠儿被这糖果弄笑了,可见他最后掏出一支小手枪,拉来拉去地看着,便又绷起了脸。
“孩子放炕上,先坐下吧。”他头也不抬地说。
翠儿照做了。他放下枪,走到窗前喊着:“刘嫂,刘嫂!”
片刻,进来个糙汉般的女人,眼睛黄得像要流油,她战战兢兢地看着李二狗。
“把这孩子拿去喂一下,稀粥什么的,上次带回来的羊奶还有吗?”
“还有点儿,上午也煮了些豆馅儿,这时候能吃了。”女人的声音还不如长相,像咬着块土坷垃一样。
“哦?那也弄来点给我们吃,你带孩子去吧,再弄两大盆水。”李二狗淡淡说道,“让伙房做一条马腿,乡亲们牙都馋掉了,今晚给大家开开腥。”
刘嫂乐呵呵地应了,低头去抱孩子。翠儿忙站起来说:“我去喂吧,我去喂吧,他要喝水。”
“没事,你给她,她会上心的。”李二狗敲着桌面,半截烟熏了眼,边揉边看着她。这话像是安慰,一掂量更像命令。翠儿松开了手,刘嫂伸出粗壮的胳膊,熟练地抱起似睡非睡的有根,说:“放心,肯定给你喂饱了,你瞧这小脏脸,真耐看呢。”
刘嫂抱走了傻乎乎的有根,翠儿忐忑不安,站在门口看着她出了门,像魂也被抱走了。这事儿似乎哪里不对,却没法说出口,肚子咕咕乱叫,困意浮上额头,没了孩子的负荷,仿佛一下子便垮了。她意识到这是真正的可怜,是没有任何条件可讲的寄人篱下,说什么不说什么你都不重要,能给你口饭吃,能让有根吃饱一顿,比任何想法都重要。
“坐下吧?鬼子都见过了,帮你喂孩子你还怕?”李二狗一只脚跷上凳子,敞开了胸口,“这儿条件一般,还时不时要转移,一切只能将就。”
翠儿点了下头,心里泛起新的紧张。门又开了,四个女人端着两个大木盆进来,装了满满的水,一盆还是热的。还有一个女人放了些衣服在炕上。她们掩门出去,屋里又安静起来,盆里的水微微漾着,映着李二狗一张歪曲的脸。
“我先去有点事儿,你吃了饭,和孩子都洗洗吧,然后睡个踏实觉,其它事明天再说。”李二狗拿起手枪,又戴上了帽子,帽子一戴人就精神了,像年轻了七八岁似的,那腰杆和脸孔也威严起来。他出了门,背着手出了院子,哼着一段翠儿熟悉的豫剧。
刘嫂抱回了吃饱喝足的有根,还给翠儿带了一小碟豆馅、两个馍和一碟葱花炒蛋。翠儿不争气地流下了泪。刘嫂陪着她坐下,用一块湿布擦了翠儿的手,抱过睡着的有根。翠儿满含感激吃完了馍和菜,觉得要向这好心的大姐说声谢谢。
“谢谢刘嫂……”她说。
“不用谢,谢啥?再说了,都是李队长吩咐的……”刘嫂晃着有根,看着他红润的脸。翠儿突然想起下兜齿的话,这里的女人多没了孩子,刘嫂看有根的表情让她担心起来。
“还是我抱吧,猪崽子似的……”翠儿抱过了有根,为了不显尴尬,她忙又问,“李队长是哪里人?”
“李队长,呦,那可是个厉害的人……”刘嫂说完,突然冷了脸,看着桌上的空盘子发呆。但翠儿没听懂这驴唇不对马嘴的回答,想再问,刘嫂却起了身。
“你洗一下吧,孩子也洗洗,瞧你们脏的,这些天定是折腾坏了……我先去了。”
说罢她收拾了盘碗,低着头出了门。翠儿还想说声谢谢,却看着那背影害怕起来。
翠儿放下有根,出门看了看。黄昏的门口没人,路口也没人,村里飘来肉汤的味儿,狗都在那边汪汪叫,想必村民多围在那里口水横流。翠儿退回来,从里面插了门,先给有根扒光洗了,扔到炕上去睡。再脱去自己满是泥土的衣服,痛快地洗了个干净。她在盆里不敢久坐,心中总有莫名的忐忑。擦干出来四处张望,这才明白刘嫂留下那些衣服的缘由。内衣还好,上衣和裤子不男不女,但穿上还挺合身。她再把自己的和有根的衣服全洗了,挂在院子里一根绳上。她摸着湿漉漉的头发,看了看晴朗的夜空,衣服明早就会干了,今天这一切和做梦似的,明天该怎么办呢?
翠儿给有根盖好被子,觉得从里到外疲惫不堪,每一根骨头都抬不起来,眼皮像碾子一样碾过眼球,她挣扎了几下,每一次都看向那让她紧张的门口。门口什么都没有,村子静得和板子村的夜晚一样。风吹进有缝的窗户,翠儿再没有力气忐忑不安,沉沉地睡去了。
梦里的板子村依旧温暖,梦里的炕头仍然宽阔,梦里的老旦依然不知疲倦,每一次都将她塞得满满的。她怕吵醒了熟睡的有根,咬着被角低低呜咽。她想提醒老旦肚子里真的还有一个,别把孩子鼓捣坏了。可她不舍得这醉入骨髓的快乐,它比恐惧更能令自己一片空白。她渐渐睁开了眼,眼前幻变着五颜六色和一些说不清缘由的闪光。她感到老旦猛地加快了,于是又闭上了眼。可闭上眼却更明亮,她看见无边的麦田上,太阳正发出紫色的光芒。一声长长的吆喝在原野喊着,云彩飞一样掠过,她飞上了云端,听到雨雾嘶嘶作响。她变成了雨水和风,淋漓在干渴的大地,吹拂在光秃的山峦。她还是忍不住地叫起来,世界一下子被这叫声击碎了,也将她的梦击碎了,她猛然又睁开了眼。
身上的人流下火烫的汗,剧烈的喘息像低低的雷鸣。他将她紧紧地压在下面,捏在手里,戳在里面,他稀疏的头发拂着她汗津津的脸,浓重的烟味浸透了夜晚的凉意。她感到一只老鼠在里面突突乱跳,吐出火热的口水,她发觉自己的双臂紧紧抱着他,压得自己都喘不过气。
翠儿眼前一黑,像掉进了冬天的菜窖。她想掀开身上的人,却连手指都动弹不得,她唯一的气力能用于流泪,她只眨了下眼,就觉得什么都流了出来,像流干了这辈子所有的泪。
“哭个啥?能活着比啥不好?”翠儿听出了这个声音。
“俺肚子里有孩子。”翠儿哭着。
“出来还早着呢,你身子壮实,惊不了。”他蠕动着。
“愿意你就留下来帮我们做事,不愿意你明天就走。”李二狗直起身来,翠儿感到身上空了,下面也空了,整个人在炕上都空了。她扭头看着有根。他睡在平坦的炕角,翠儿看不到他的脸,只看到一只张开的小手伸在月光里,像他刚出生时那样。有根的上面挂着李二狗的手枪袋子,它在墙上拉出吓人的影子。但翠儿并未因此害怕,她如今觉得没什么可怕的了。她也知道自己在梦里被那快感击碎,身体成了她最痛恨的敌人。她任凭它在羞愧和失落中冷去,等着汗水流下干硬的土炕,等着喘个不停的李二狗平息呼吸,等着……也许什么也没有等,这是个无依无靠、无家可归、无期无盼的夜晚,再发生什么,又有什么不同呢?
李二狗坐起身来,在炕头点燃烟锅。那背影不如老旦宽阔,却和他一样结实。翠儿不由得去看刚才在她里面的东西,它却藏在阴影里寻觅不着。她又为自己的眼羞愧着,就把头扭向另一边,李二狗的瓜皮帽和衣服挂在墙上,黑乎乎地像挂着个人。烟雾在炕上飘着,味道呛人,却有些亲切。翠儿伸手去摸自己的衣服,但手能及之处都没有,于是她抬头看,炕上也没有,它们不知道被扔去哪里。她知道自己赤条条躺在炕上,但毫无办法,而且她在这世界除了有根和肚子里的孩子,已经是赤条条的了。
“你好看,我不要你,别人也要。”李二狗说。
“你们是啥党?”翠儿哆嗦着问。
“共产党。”
“啥意思?”
“就是好人。”李二狗说完在炕头磕了烟锅放去一边。他顺了顺头发,看了看翠儿,又看了看有根,就像一块大石头样爬了过来。翠儿惊慌起来,可她一动都不敢动。她感到李二狗又硬硬地起来,在那里上上下下地拱着。翠儿咬着牙关,却咬不住那里,那个东西像条热乎乎的蛇,三拱两拱又火辣辣地进去了。
“别想你男人了,不想他,你就能活下去了。”李二狗严严实实地盖住了她。翠儿侧过脸去看着有根,见那只小手缩进了黑暗里,心中叹了口气。
醒来时已是中午,房屋里空荡荡的,炕头的有根不知去处。翠儿惊叫一声弹起来,衣服不知何时到了身边,她忙穿好要出门去找,却见刘嫂抱着有根进了门。
“呦,妹子醒了?看你睡得那么好,就没叫你了。孩子自己下了地出了门,想是又饿了,俺就带他去吃了点东西。”刘嫂将有根抱给翠儿,翠儿仍然有些惊惧,上上下下看着孩子。有根哼哼哈哈地笑着,嘴角还有稀粥的嘎巴。
“谢谢刘嫂,俺真是累坏了。”
“那可不,这些天定是没睡个好觉,昨晚又折腾一宿。”刘嫂带着坏笑拍了她一把,拍得翠儿出了一背的冷汗。是啊,昨晚都做了什么?她的脸燃烧起来,不知怎么应对这句话。
“妹子别多想,李队长睡过了,就有照应了。”刘嫂带着奇怪的口吻说,“你也是个苦命的,但比俺还强点,俺连孩子都没了……”刘嫂说着便捂了嘴,眼睛汪汪地湿了起来,翠儿不知如何是好,只抓着她的胳膊轻轻晃着。
“算啦,说这些干啥?妹子你饿了吧?跟我来,去吃点儿东西,今天没准还有活儿干,对了你叫个啥?”刘嫂终没让眼泪流下来,且略带提防地看了她一眼。
外边传来马嘶声,刘嫂快步奔出了门。翠儿也跟着去了,十几匹马正哗啦啦地经过门口,他们又背着枪挎着刀,叫花子一样奔村外去了。李二狗骑在中间,胯下换了鬼子的那匹大马,经过时他低头看了她一眼,像看个不曾谋面的陌生人。那顶瓜皮帽似乎打了油,弄得脑门都亮晃晃的。刀疤脸紧随其后,端着吓死人不偿命的脸孔。下兜齿骑在最后,他对着翠儿微笑了下,颇夸张地喝着瘦弱的骡子奋步疾追。这支骡马游击队飞一样蹿出了李家窑。翠儿见女人和老人们都在向他们挥手告别,像送老旦那时一样。她不知道要在这里待上多久,也不知道是否该像其他人那样盼着他们回来。
“他们去干啥了?”翠儿问手搭凉棚的刘嫂。
“还不是去干鬼子?现在又有汉奸了……”刘嫂放下手说,“每次都少几个,俺刚来的时候还有八十多个呢。”
“他们都是哪来的?”
“哪来的都有,就是李家窑的没有。一个个都是没家没业没老婆的光棍子,都是些不要命的,也都是些不要脸的……”刘嫂看了看翠儿,似乎还有话说,却留住了,“走吧,咱没事去收拾收拾伙房,他们回来都是饿坏的……”
刘嫂是三十里外嫁到下马坊村的人,翠儿听了她的故事,就觉得下兜齿说得没错。她的男人和两个孩子、公公婆婆、老爹老娘,一半死于洪水,一半死于鬼子,自己饿剩下小半条命,被这村儿的哨兵发现,一碗稀粥算是救了。半夜也是被人睡过几次,也不知谁是哪一个,反正都硬邦邦没完没了的。她倒也不忌讳,这狗日子让人什么念想都没了,这么着能活下去,没准还能再生个儿子,是儿子就行,管他是谁的。
刘嫂说这些事时异常平淡,就像说着别人的故事。她一边说一边淘米,对翠儿说的好鬼子丝毫不信,说那只是兽心还没起,起来后定是奸杀得人畜不留。刘嫂也笃定认为翠儿的老旦必死无疑,理由是李家窑的男人们就是如此。他们走了一周后,尸体被李二狗的游击队发现,说几十号人被两条绳子捆了手脚,成串躺在地上,几辆卡车将他们轧得头爆屎流的。鬼子对抗日的兵毫不留情,游击队的后生们也一样,捉住的必是一顿毒打,打不出什么便喂了狗。
“翠儿,这才刚开个头,你要心里有数。”刘嫂皱着眉看她,像怕她不信似的。
李二狗带人走后,村里只剩七八个拿枪的,他们吃饱喝足,一多半到各自的山头上放哨,剩下的看着一个大院子,那里放着粮食和肉,还有那门没了炮弹的小钢炮。女人们在村里走来走去,说着各自的辛酸史;老人们和板子村的一样痴呆,只要有太阳他们就有微笑。翠儿明白这是极平常的一天,她昨晚的经历也不是千古奇冤。从刘嫂那张脸看得出,这事再自然不过,它毫不出奇,它理所应当,它甚至天经地义,自己要觉得委屈了才是莫名其妙。
翠儿坐在陌生的院子里,看着窗户里那间依然陌生的房子,想着昨晚那个陌生的炕上那个陌生的男人。可她想着想着却流下泪来,翠儿听见自己撕心裂肺地哭。
她不记得这样哭过,她有默默地流泪,有低低地啜泣,可这一次哭得要死的心都有,死都不会比这哭更难受。她已不怕吵醒屋里的有根,不怕那些女人知道她昨夜的羞耻,她只想让这冰冷的世道知道她最后的绝望。她泪眼模糊地看着天空,曾经亲切的蓝天白云变得如此阴森可怖,亮晃晃的太阳也模糊起来。落满眼泪的地面刮过干呼呼的风,她听见风里全是“不活了”这三个字。天空还是那样的天空,大地还是这样的大地,怎么就不让人活了呢?
游击队是半夜回到李家窑的。村里的狗汪汪叫着,十几匹马急匆匆钻进村里。炕上的翠儿被马蹄声惊醒,一激灵坐起来。她不由得捂着前胸,看向插好的房门。不知因何,她暗自数着有多少匹马跑过,显然少了很多。她没法再睡,不知在怕什么,一晚上都在犹豫要不要拔掉门闩,可一直等到有根醒过来,也没人走近这院子。
晨光洒进了窗,推开门,鸡群在院里啄来啄去,空中有翠儿熟悉的味道。她拉开门走出去,见路上有两行隐隐的血迹。一个游击队员拎着枪飞奔过去,脸上结满黑红的血痂。翠儿循着血迹走去,她不需要壮胆,她想走去这血迹的源头,或是终点,那都是她的起点。
血迹一直伸到一个院子里。门虚掩着,翠儿正要推进去,刘嫂却端着盆水跨出来。她的前襟沾满污血,眼袋上托着满是血丝的眼,那一盆水又黑又红。见她来了,刘嫂咦了一声,像是害怕一样朝后看了眼。她推出翠儿,略慌张地拉上门说:“李二狗死了,被鬼子打死了。”
翠儿张着嘴愣了,不知该说啥,就看了眼那门槛,上面沾了好几道血。
“一共死了八个,抬回来三个。”刘嫂又说。
“李二狗呢?”翠儿望向门的缝隙。
“没抢回来,他被从马上打下来,几条狼狗咬碎了。”刘嫂拉着她走了几步,“他是队长,死了之后副队长就是队长,就是那个刀疤脸儿,可是他受了伤,十天半月好不了。”
“那,俺能干点啥?”翠儿淡淡地说。刘嫂擦了擦眼,眯着眼对她说:“你有孩子呢……”
“不碍事,没爹的孩子长得快,给点吃喝,有根已经自个能对付了。”
“那就伙着大家做做饭,洗洗衣服,掰掰玉米棒子吧……其它就没啥事了,除非男人们找你有事,也就真没啥事了。”
刘嫂后半句让翠儿一吓,却把她吓笑了:“刘嫂,啥事……又怎大不了的?你说是不?”
“就是,你要心宽,没啥事大不了的,还有啥比孩子娘的好好活着事儿大?”刘嫂也笑了。
下兜齿说,李家窑游击队几十号人和另一支国民党剩下的游击队合起来,要打一个排的鬼子埋伏,可埋的炸药没炸,游击队一顿乱枪,打死几个鬼子,可鬼子一通枪打过去,就干掉他们十几个。两支游击队分开跑,鬼子见李二狗骑着东洋马,疯了一样追这边儿。李二狗被一枪打下马,追上来几只狼狗,把他活活撕烂了。游击队一路奔命,好歹逃了。几个头儿非死即伤,一时半会儿出不了村了。
翠儿对这些故事并不在意,这和她没甚关系。只是那个李二狗,她还没记下他的模样,就这么给狗吃了,这叫什么事儿呢?翠儿不知是该庆幸还是喟叹,如果他没死,会不会在半夜推开那扇门,会不会又爬上那宽阔的炕,会不会又火辣辣占据着她的夜晚?翠儿常乱七八糟地想,遗憾里觉到凄凉,也不知这样的事还会不会发生。
纵是有这么大的事,李家窑并无板子村那样的紧张,鬼子不来光顾,伪军也不见踪影,游击队藏在这儿休养生息。李家窑像藏在雪原的野兔,只要不动,仿佛就不被发现。翠儿有更大的猜想,是不是鬼子走了?还是国军败了?但这念头没转多久,李家窑闯来个熟人,是板子村的郭铁头。
郭铁头进村时像个乞丐,光着脚弯着腰,脑袋上污泥腌臜地粘了几层,一扭脖子便往下掉块儿。他浑身臭不可闻,背着个满是窟窿的麻袋。端枪的哨兵捏着鼻子。郭铁头一眼就认出了门口的翠儿,却没说话,翠儿在门口洗着一张破床单,并没注意这个叫花子。郭铁头被押进那间屋子,刀疤脸和下兜齿问了他很多问题,在同意他加入游击队后,告诉他这里还有个板子村的女人。翠儿也被叫进去,她认出了洗完脸的郭铁头,知道了板子村的情况,才知道刚才那个叫花子就是他。
板子村口的鬼子炮楼盖起来了,住着十几个鬼子和十几个伪军。他们在帮板子村重建家园,整治田地,却也提出更多的要求。郭铁头被村里人告密,鬼子知道了他的来历,装疯子没了前途。虽是半路逃回来的,却仍是国军,伪军带着鬼子冲进他家,刺刀挑了他那鬼精算计的老娘。后院拉屎的郭铁头躲过子弹和狼狗,翻过山头,向南一夜狂奔三十里,再趟过十里宽的一截黄泛区,稀里糊涂到了李家窑。郭铁头又累又饿,躺在一个废砖窑里就睡。哨兵早就盯着他了,进去本要捆了,却被他臭出来,捂着鼻子进去再戳醒了他,捆成一团带回了村。
不再装疯的郭铁头眉宇端正,见了翠儿先是长叹一声。要不是刀疤脸拍了下桌子,他就要哭出来了。
“先说明白,鬼子到底有没有跟着你?”刀疤脸头上缠着绷带,一只胳膊还吊着,可两只眼还是那么瞪着,胳膊上的肉忽忽跳着。
“没有,那肯定没有,哪有跟着三四十里的?俺跑了五里地后面就没人了。”郭铁头点着头说。
“他是你们村儿的么?”刀疤脸问站着的翠儿。翠儿忙点头:“是哩,是俺们村儿的,和俺男人一块被抓走,后来他跑回来了。”
“从国军手里跑一次,又从鬼子手里跑一次,你倒挺机灵啊?”刀疤脸斜着眼说。
“运气好,运气好……”郭铁头有些害怕,见刀疤脸不吭气,便指了翠儿一下说,“翠儿都知道,她都知道。”
“她知道以前的事儿,离开板子村后就不知道了,谁知道你是真的跑出来的,还是投了鬼子派过来的?”刀疤脸看了眼郭铁头身后的人,那人立刻抽出一把刀——那可是一把杀猪刀,他猛地将郭铁头的脑袋按在桌面上,杀猪刀在脖子上登时割出血来。翠儿吓得捂住了嘴,扭头就向外跑,却撞在一人怀里。那人扶住了她,摇了摇头,下兜齿都跟着脸在晃。
“真不是啊!大爷俺真是跑出来的啊,俺娘都被他们挑了啊。”郭铁头哇哇叫着,像弯过脖子要挨刀的鸡。
“你都跑了,怎么知道你娘被挑了?”拿杀猪刀的人说。
“俺听见她叫了呀,刺刀一下子死不了,她叫了好几声啊……大爷们别冤枉好人,俺这命苦的,最后还挨个奸细……”郭铁头就此哭出来,鼻涕眼泪糊了一桌子。
这帮人终归是在吓唬郭铁头,后来翠儿才知道,那个刀疤脸也顺带着吓唬了她。刀疤脸要树立在李家窑的威望,吓唬人是最好的办法。郭铁头关起来了,刀疤脸说外来的狗要圈几天才老实。他让翠儿坐下,详细地问了板子村的情况和她家的情况,翠儿一五一十讲了,连鬼子临走时和她说的话都讲了。刀疤脸抽了支烟,突然又问:“李二狗睡过你了?”
翠儿脑袋一涨,脸定是通红了,她扭脸看向别处,肚子里升起难遏的愤怒。
“这东西,打鬼子冲前面,吃肉也不落后。”刀疤脸拍了下桌子说。众人哈哈大笑,下兜齿也笑了。翠儿觉得像被剥光了似的,这都是些什么人啊?这样的事他们怎么能这么张皇地讲出来?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人,爹妈没说过,袁白先生也没讲过,戏里也没听过,就是村里的老流氓也没这么说过。她想着想着就要哭,忙悄悄咬了下舌头。哭个屁?这多大的事儿?不就是睡了一下么?
“睡了,不咋地……”翠儿抬着下巴说。众人皆愣,一个个木了脸。刀疤脸冷冷地看着她,哼了一下站起身,瘸着腿走了几步说:“妹子,干这拎着脑袋的营生,丝毫马虎不得,来这儿留着的,男的再有冤,也要关一下,女的再可怜,也要睡一下。关一下睡一下,就是自己人了……”
翠儿低下眼帘,屋子里静悄悄的,她隐约听见郭铁头在猪圈里的喊叫,便想起在夜里流下的泪。
下兜齿送她回去,还在院子里坐了会儿。这看着是个实诚人,说自己只是个扛枪跑腿收拾残局的,连正式的游击队员都不算,他以前在县城干搓澡营生,李二狗喜欢让他搓澡。李二狗成了游击队长,他在城里搓澡也搓不成了,干脆也进了队伍。他开过枪,却没打着过谁,他每次都帮着扒衣服埋人,他说鬼子平时肯定都喜欢搓澡,一个个白净着呢,倒是伪军脏兮兮的,他们的衣服都没人想要。
下兜齿叫李好安,虽然姓李,也不是李家窑人,一提到他家,李好安就东拉西扯,一会说是彭家湾附近,一会说是苟家营老山,再仔细问,他就说反正离这儿不远。翠儿就问李好安进这游击队到底有什么好处?李好安挠着头琢磨半天,说真没啥好处,平常能吃个饱饭,但每次出去都把脑袋别在裤腰上,一次倒霉就回不来。李家窑游击队本有两个共产党带着,后来行动时都被鬼子杀了。李二狗这预备党员就成了头儿,可他还没找到上级组织,预备还没正式,就又死了。刀疤脸是游击队打伪军的车队,打跑了伪军发现车上捆着个土匪,算是捡回来的。刀疤脸连党是啥样还不知道,也不想找啥党组织,可现在活着的游击队里就他枪法最好,就他杀人最多,不服也不行。大家现在都和没头苍蝇似的,不知道以后该咋办。党支部据说就在这方圆百里,可这大水一冲,鬼子再一盖炮楼子,这党支部能不能活都不晓得。
“别看李家窑现在清清静静的,鬼子可不傻,先占着重要的地方,比如你们板子村,都占全了一拉网,李家窑插翅难飞。”李好安叹了口气,抬头看了看天,“哎呦,得换岗了,人手不够了,大家得轮着来……有时候啊,我倒真盼着共产党能收了咱,听说他们有板有眼的,不是咱这么胡闹的。”
李好安去了,刘嫂来了。
“那个郭铁头是你们村儿的?怎地扔猪圈里了?”
“刀疤脸说这是考验他呢。”翠儿说。
“刀疤脸儿?哦,是刀哥,他是个狠角色,却不好女人,你别怕。”刘嫂不以为然道。
“俺不是怕这个……”翠儿说了就后悔。
“啥也别怕,就是鬼子来了,咱也啥都不耽误。”
“鬼子吓人,可这队伍也不含糊,俺就是怕真把鬼子招来,将咱当成匪窝,那还不一锅端了?”
“那你就跑回板子村呗?你们村儿的鬼子不是挺好的么?”
“不反他,就是好的。”
“那就别反他呗?”
“可俺男人是去当国军了。”
“那不是被抓的么?”
“郭铁头也是被抓的呢……”
“他不是跑回来了么?你男人不是没回来么?那就要说明白,不能瞒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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