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玉兰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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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住!干什么的?把枪放下!”
叫声惊醒了老旦,睁开眼只见一片火把,身边是条粗壮的胳膊。十几个全副武装的兵站在前面,看不清脸却看得见枪。老旦飘在空中,知道又抬在担架上,几个匪兵护在身边,散漫的火星迷着他的眼。玉兰骑着马紧紧跟着,见他醒了,正要下来。
“我们是虎贲57师的,刚从常德撤出来。”这是二子的声音,这小子又没死,听声音气还很壮。
“是57师的?余程万的部队?”这声音阴损无赖,老旦知道定是个兵油子。
“没错,你们是哪边的?”二子也油腔起来,气氛略有紧张。
“这你别管了,枪放下,跟我们走。”
老旦抬起头,这竟是个军官呢。他身后的士兵们端着枪,手攥得紧紧的,一点也不像欢迎他们。
老旦醒过神来,眼睛转了转,嘿呦一声坐起来了。他拍了拍抬担架的小色匪。
“呦,旦哥醒了。”小色匪喜道。玉兰轻巧地跳下了马,半跪着扶着他的胳膊,万语千言都从眸子里流出来。
“俺没事,伤不重。”老旦拿捏着说。身上的伤是不重——他这不重的意思是要不了命,只是肺里直到喉咙像是都烂了,一咳嗽便揪心痛楚。他强忍着下来,走前几步,见二子直挺挺站在那儿要讲理,忙抢话说:“这位兄弟,你们是什么部队?莫非是第10军的援军?”
“不是,我们是鲁道源将军的58军,请问余程万将军在哪里?”
“不晓得,俺们只知道他带着一伙人出城找你们了。”老旦心下不妙,他回头看了眼常德方向,那里黑黢黢的,这城市就和没了一样。
“你们都是虎贲的人?看着不像呢。”那军官依然板着脸。当然不像,衣服全打烂了,玉兰给他们换了新的……山匪穿的衣服。
“我和这兄弟是守东门的,俺是连长,属于虎贲的俺连战士都战死了,其他弟兄都是山里来帮忙的。”老旦指着众人说。
“那请你们二位跟我们走。”军官对着士兵点了下头,几个兵端着枪围过来。
“干什么?”玉兰刷地掏出了双枪,匪兵们也都举起了枪。对方十几个人也哗啦动起来,机枪手拉开了枪栓。
老旦忙一挥手道:“都别动!别误会!”他又对那军官说,“这位老兄,出了什么事?你要这么对俺们这些守城的弟兄?”
那军官低了下头,扶了扶帽檐说:“老兄问得好,常德城已然陷落,余程万师长不知所踪,战区司令长官并未下达撤退的命令,他却带人跑了。在下奉命逮捕擅自撤退的57师军官……”
“狗球!什么叫跑了?虎贲八千人就打剩不到两百,还贴进去一百多个山里的弟兄,守了半个月你们援军的影子都见不着,打得一颗子弹都没了,你让老子去用尿滋鬼子?那不叫逃跑,那叫撤退,懂不?”二子不干了,张着两手高喊着。
“具体情况请你们去向在下的上司解释,在下只能执行命令。”此人不依不饶道。
“不行!他们俩根本就不是57师的,是带人过来帮忙的,帮忙帮死这么多人不说,最后还落个盘查,日你奶奶的逼!给老娘让开,否则打烂你的头!”玉兰平端双枪,圆睁杏眼,死死指着那军官。那军官纹丝没动,身后的黑暗里人影晃动,走出几十个端枪的兵。
“玉兰放下枪!都放下枪!都是自己人!”老旦又吼道。
“俺可没觉得是自己人……”二子也放下了枪。
老旦按下玉兰的枪,见她急得要哭了,这才留意到黄老倌子不在。“老倌子呢?”老旦忙问。
玉兰的泪刷地流下来,“为了让咱们撤退,和鬼子战死了,叔叔是为咱们死的……”玉兰登时哭起来,她举着拿枪的手捂着脸,泪水就顺着枪把流下来了。
老旦呆立着,不敢相信这可怕的事实,但见众小匪们一个个泪如雨下,心知必不会假,眼前一切登时如镜子般碎裂,哽咽的喉咙针扎一般。他大张着嘴,干干地咳了几下,一大口痰拱出来,生生憋在嗓子眼儿。他费力地抠着脖子,弯着腰猛咳着,一声比一声大,一下比一下狠,终于将一团红黄相间的东西噗地喷出去,后面淋漓着一串鲜红的血。老旦顿感眩晕,摔倒在地。
四只手扶起了他,二子递过了水壶,玉兰擦去他嘴角的血。老旦抖索着吐了口气,像是吐出去一颗手榴弹似的,肺里胃里都空空如也。
“俺和他们去说明白,玉兰你们先走,此地不宜久留,你可以到路上等我们。”
“他们要是不放咋办?”玉兰死拽着他的胳膊,并无撒手的意思。
“哪有个不放的?还好吃好喝养着俺俩?”老旦不屑道,“外边的人不知道常德的事儿,不知道弟兄们的壮烈,这冤屈不能受,俺们活着就是两张嘴,俺不说谁说?”
“谁稀罕你这张嘴,赶紧和我回黄家冲,二当家走了,叔叔也走了,山寨底子打没了,你不回去主持,山寨要是荒废了,老倌子做鬼也砍了你。”玉兰嘴上说得狠,手上却松了。
驻守东门的虎贲57师169团全军覆没,在王立疆副团长和两个营长阵亡后,柴意新团长带余部与日军血战,全部在肉搏中牺牲。协助守卫东门南部的鬼兵连亦伤亡殆尽,虽有驰援而至的几十黄家冲匪兵前来,打退了鬼子两次进攻,在掩护师部及余程万师长一百余人撤离后,他们没能撤离出鬼子一个联队的最后攻击。血战一下午,黄家冲匪兵只活下15个人,黄老倌子身中多刀,伤重不治,匪兵们为了护住他的尸体,在他身边死得围成个半圆。虎贲弹尽粮绝,全师最后不过两百人,余程万师长带余部渡河找寻援军,上峰认为他擅自撤退。蒋委员长下令,虎贲57师余程万部军官,但有逃出者,全部缉拿交军事法庭。
这些,都是老旦在看守营房里听到的。
“黄老倌子的尸首呢?”老旦问二子。
“老倌子临死前让小色匪砍下了他的头,让大家带着他的头回黄家冲……”二子蹲在地上说,“还有,他让你做了当家的。”
老旦心下一沉,眼睛热汪汪地涌上泪水,他咬牙站起,看着常德的方向。它藏在一片大山的那边,地图上不过一个芝麻大的点,可那么小个城池,半个月已留下了无数不去的魂魄,国军的、鬼子的,还有黄家冲那些无名的匪兵们。
老旦让玉兰带匪兵朝北方澧县方向前进,拦路的58军的弟兄说那边已经收复。老旦和二子被带到一个营房里,这里也有十几个57师的弟兄。一伙人见了面,先是敬礼,握手,聊明白都是哪个团的,就抱头痛哭起来。
“余师长已经被抓了,说是要枪毙!”
“瞎了他们的狗眼,这是为什么呀?”老旦瞠目问。
“新11师开进常德时,中央银行大楼附近还有两百多弟兄在战斗,蒋委员长定是以为余师长先跑了。”
“那是我们171团的人,我们大部在北门游击,有那么一天游得远了点,和师部失去联系,余师长以为我们殉国了,这很正常……老旦你的鬼兵连我们听说早八辈子就被全歼了,打成那个样子,误判个消息有这么严重吗?新11师的狗崽子们像是坐轿子来的,干净得新郎倌儿似的,让他们来守半个月试试!”
“敢这么弄,老子就反了个狗操的!援军迟迟不到,是不是早和鬼子捏估好了?”二子的红眼罩熏成了黑色,气得脸都和它一个颜色。
“不至于,定是有小人在校长面前栽赃陷害,找出这个小人,老子去取他人头!”这是个171团的副营长,黄埔军校的。老旦知道他有这本事,他带了两个狙击手半夜潜过日军阵地,在一个烂砖房里躲了一晚上,弄死个撒尿的鬼子中佐。
“等一等吧,看要把咱们咋地?俺就不信他们敢这么冤咱们。”老旦恨恨地说。但他心里真没底,虎贲牙崩肉碎,惨烈不堪,在鬼子重围之下,怎么壮烈的都无人知晓,只有余师长和龙参谋两张嘴,难免说不清。而且前脚刚走,援军就到,这个时间踩得也真是蹊跷。
“他们要是枪毙了余师长,老子就去当汉奸!”老旦身边一个弟兄哇哇哭起来,众人吓得忙去捂嘴劝着,老旦被他吓得汗毛倒竖,别让小人们听了去,把这一屋子全突突了。
“老旦,常德是你我打过的最惨的仗,照理说,真该庆幸,俺这一块青天白日总该有个着落了吧?可这心里……真他娘的不是滋味啊。”二子竟流了泪,这太过罕见,老旦忙去拍着他的肩膀说:“你还想这干啥?咱俩能活着出来,就是老天爷给了天大的面子了……”
即便被暂时关押,老旦仍得到了医治,医生给他打了针,输了液,处理了伤口,重新裹了绷带,还有个医生给了他一个苹果。老旦知道自己死不了了。
但他睡不着,一宿宿地睁着眼,他要把事想明白,却怎么想都不明白。他对眼下的境遇并不在意,只是觉得……那些死去的人无法闭眼。玉兰定在不远处等着他,抱着黄老倌子的头哭红了眼。战斗、荣誉、青天白日,都去他娘的吧,除了这搬回来的大洋,哪还有什么实惠?
一大早二子醒了,跳下床捂着肚子,正要出门,却见老旦吊着胳膊坐在门槛上。
“二子,咱就回黄家冲,就是亡了国,老子也再不出来了。”
二子点头称是,胡噜了一把脸说:“是,家是个球,命都没了还想什么家?在哪儿,哪儿就是家……快让开,俺去尿尿。”
五天后,有人来通知这一屋子人,三辆车将拉他们去重庆,但去做什么没说。
“这是上面的命令……”那个军官又说,“是去坐牢还是去论功行赏,老弟我一概不知,只能祝大家好运了……老弟我反正弄明白了,诸位都是了不起的英雄,常德战役我们胜了,各部队反击有效,鬼子被打回起跑线了。”此军官说罢,对着大伙敬了礼。
“不去行不?”二子哇哇叫道,他对战果才不感兴趣。
军官回过头来,看着他说:“我说过了,这是上面的命令,别让老弟难做。”说罢他叹了口气。
“咋办?跑吧?”二子看着发愣的老旦说。
三辆卡车拉着几十个人出发了,竟是武装押运。虽然没戴手铐,却隔着一个铁笼子。
“这是啥意思?老子又不是鬼子!”大家撅着嘴上了车,车门口守着四个拿枪的。
“真娘的败兴!这是哪一出啊?”黄埔的弟兄一脚踢飞了凳子。
老旦此刻心如死灰,玉兰还在澧县等他们,如此又是一场分离。他不相信这个“上面”会拿自己怎样,但此刻却走不脱,他对此全然束手无策。
车队缓缓行进,老旦看着蒙上的车厢,又像回到了板子村口,他一下子想到玉兰的哭声,等不到自己,她会怎样的大哭啊?这虽是个泼辣的女人,可如何消受这惨烈的结果,如何面对黄家冲的大山?想到此,老旦深深自责,将头埋进双膝之间,前面又是漫漫长路,回家的路如此又长去一截。
一颗子弹破空而来,从驾驶室左右洞穿,里面的人呀呀叫着,车头猛地拐了。又是一串子弹,都打在车头上,老旦正惊讶时,觉得车跳了下,呼地就翻滚起来。一车人颠得横七竖八,二子的屁股坐到了他脸上,他的脚踢到一个卫兵的头,那个兵啊呀飞出去了。黄埔军校那个弟兄一头撞在另一个卫兵脸上,卫兵那一脸血和挨了子弹似的。车打了两个滚,甩出去几个人,冒着烟撞在山边儿,枪声炒豆样爆个不停,子弹都是打向后面的车。枪声里老旦似乎听见马的嘶鸣和黄家冲特有的匪兵嗷叫,便猜到了七八分。
“老旦,二子!快出来!”车外响起玉兰的喊声。
老旦的脑袋嗡地一声,完了,这婆娘疯了,竟亲自杀来了,如此再不跑,定是要被枪毙了。老旦忙跳起来,一把揪起二子,掀翻一个站起来的卫兵,三两步迈过人的腿脚,噌地跳出了车厢。玉兰纵马从身边跑过,一枪打在一个士兵肩膀上——她这是手下留着情呢。她后面跟着永不离弃的小色匪和只剩一条胳膊的黄一刀,黄一刀马屁股后还牵着两匹。
“玉兰!”老旦大叫着追去。玉兰猛地拉停了马,举枪回头,真个英姿无限。山坡上十几个匪兵在射击,他们出色的枪法令卫兵们躲在车后不敢冒头,一个士兵叫着跳出来,端着机枪要往山坡扫,两颗子弹击中他的左右腿,摔得和一捆棒子似的。
几辆车的轮胎被打坏大半,却只有老旦这辆翻了。老旦和二子狂奔而去,他们刚上了小色匪递来的两匹马,卫兵们已经回过神来,一串子弹飞来,二子的马中了弹,将他掀翻在地。老旦正要去接他,自己的马被子弹打中了头,一个激灵将他也扔了下来。兄弟二人摔得不轻,老旦更是差点晕过去。
玉兰跑回来了,她斜斜地侧过身子,要将老旦捞上马去,车后转出一个兵,抬手便是一枪,玉兰在马上晃了下,仍是抓住了老旦。老旦使出全部的力气跳到玉兰背后,拿过她的缰绳奔去。小色匪击倒了那个兵,要把二子拉上来时,他和马都挨了枪,那副瘦瘦的身子也掉下去了。
“老旦快走,带着玉兰快走!”二子张开双臂,扑倒了两个要开枪的士兵,更多的士兵举起了枪,那一车虎贲弟兄便扑上去了。
“老旦快走,弟兄们给你掩护!”黄埔军校的弟兄一脚把个士兵踹沟里去了,他立刻被两人放倒。头车的机枪对着山坡开始扫射,匪兵们纷纷躲避。小色匪见士兵追来,纵身跳向沟里,半空捞住一条树枝,猴子一样荡上了山坡。黄一刀在马上扔出两颗手榴弹,路上炸得尘土飞扬。
“二子!”老旦回头大叫,正要下马,却见手上全是鲜血,他扳过不说话的玉兰一看,见她肚子上一个指头大的窟窿,再看后面,弹孔里正殷出鲜红的血。
“玉兰……”老旦轻轻惊叫。
“走,带我回黄家冲……”玉兰的脸和小产那样白,她只说了这么一句,便晕倒在老旦的怀里。
一颗步枪子弹钻入玉兰下腹部,从脊梁骨右侧钻出,前后只有指头大的眼儿。伤未必致命,前后并没有汹涌的血流,但必须开刀缝合打穿的肠子,或许还有肾脏。向北去毫无成算,向西行是茫茫大山。甩掉追兵后,老旦抱着玉兰在路上焦急地打着转。小色匪等人已经骑马追上来,他一把揪住了老旦的缰绳:“当家的,咱往陆家冲去,那里的神婆会医术,离得也最近,往回走万万不能,徐奶奶杀了几个士兵,治好了也是枪毙!”
老旦呆呆地看着这十三个匪兵,这是黄家冲最后的种子。玉兰已经晕厥过去,离陆家冲两天的路,她熬得住吗?小色匪已经将他唤作了当家的,他已经是土匪们新的希望。
他们停下片刻,老旦检查了玉兰的伤,仅剩的两个急救包管了大用,老旦抱着玉兰在马上,小色匪一马当先前去报信,马队昼夜不停地奔向了陆家冲。每隔半小时,老旦都会探一下玉兰的鼻息,他头一次如此害怕一个女人的离去,这近在咫尺的担忧几乎摧垮着他。玉兰这几年的泼辣和可爱,辣椒油一样辣了他热乎乎的眼,他一路都在流泪,默默地,像传说里的海水一样咸。
“玉兰,你只要别死,俺就是你的毛驴。”
才走了一天,小色匪竟然带人回来了。
“当家的,当家的,大夫来了,大夫来了……”
老旦惊喜异常,只见四五个人跟着小色匪骑马而来。当头一人正是一年多没见的阿凤,她竟是一身披挂,腰上挂着玉兰那样的小手枪。
“老旦快下马,把她轻轻抬下来。老徐你们也快点,就在路边抢救!”阿凤没和老旦寒暄,顶着一头大汗,一脸焦急地奔玉兰去了。
老旦忙下了马,轻轻抱下了玉兰,几个医务员在路边铺上垫子和白棉布,支起一个黑伞,挡住炽烈的阳光。他们戴上了皮手套,哗啦便跪下了。
玉兰抬到了垫子上,阿凤在帮她解着绷带。“全体警戒!”老旦对后面说。匪兵们分头奔去,卡在前后的路上。小色匪背朝玉兰,手中握着双枪。
“几天了?”阿凤解开了绷带问。
“一天整。”老旦看着玉兰模糊的伤口,它已经开始发炎肿胀,好在还是冬天。
“要开刀,清理腹腔,缝合伤损的肠子。”戴着口罩的定是医生了。大家都看着老旦,老旦立刻点了头。他相信阿凤。
有人拿出了酒精、刀具等东西,阿凤拉着老旦站起来:“要一会儿的,你放心,到这边歇一下吧,你看着太累了……”
玉兰嘴微张着,眼仍紧闭,手术刀滑过她的皮肤,他却是不忍看下去。老旦跟阿凤来到路边,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两腿一空,觉得魂都要散了。一天的马程本没这么累,但他几乎是一路抱着玉兰,提着十分的精神怕颠了她,疼了她,这比守了半个月的常德还要辛苦。
阿凤递过一包烟来,见他惊讶,笑了一下,又立刻收敛:“守了半个月城,知道你肯定没烟了。”
老旦也不谢,接过来四处找火,阿凤又递过了火柴。
“谢谢你啦……”这回就要谢了。
几口烟窜进肺腑,老旦轻松了些,开始想眼前的事。
“你怎么过来的?一直在湘西?”
“也不是,这半年都在一个村子搞干部培训,哨兵看见这小土匪疯了一样骑马,就扣了,恰好我路过村口,见他眼熟问了一下,就来了。”阿凤端坐在石头上,辫子依然油光,眼中神采不减,见老旦看她,自然地垂下眼帘,说,“你怎么总揽这么危险的任务?真以为自己命大么?”
老旦嘿嘿干笑,揪出一根烟对了火,将抽完的烟头扔进了山涧:“你们倒好,肖专员说得那么好听,我们打成那个惨样儿,也不见来帮一把?黄老倌子口口声声说不掺和国民政府的事,一打就打残了,壮烈了……”
“黄老倌子……战死了?”阿凤吃惊不小。
“是,俺带了几十个人去援助常德,本来回不来的,黄老倌子和玉兰又带人去救我们,这才陷进去。”
阿凤张着嘴叹了口气,看着寂静的山谷,说:“我们力量太弱,连枪都没有,有心无力啊……”
老旦弹了弹烟灰,没说话,只看着那几个医生在玉兰身边忙碌,他不由得握紧了双拳,半支烟在手里捏碎,火星烫着他的手,他毫无察觉。
阿凤握住了他的手,帮他打掉滚烫的烟灰:“以后打算咋办?”
“不晓得,先等玉兰好了再说。”老旦又要点第三支烟,阿凤伸手拦住了。
“不抽了,你也这么多伤,要护好自己。”她拿过烟,塞回了烟盒,连烟盒一起揣回他兜里。她亲切的举动让老旦有些动容,便问道:“你在这边还成吗?看你气色很好,有男人了吧?”
“哪有你这么问的……”阿凤登时红了脸,“任务忙,整天和个疯婆子似的,谁敢要啊?”
“俺看那肖专员就敢……”
“他是要干大事的……”
“再大的事也是鸡巴事……算了,不说这个了,俺倒真心劝你找个好男人,这年头太乱,你毕竟是个女子。”老旦又看着玉兰,见几个医生像是开始缝合了,“杨铁筠在哪一片儿?上次见得匆忙,竟没空问你。”
“他那时候被我们的新四军救起……你们的飞机飞走后,新四军的游击队到了,救了他,也救了我们。后来他在新四军队伍里养伤,我就直接加入了部队,做些缝缝补补。”阿凤说。
“他也加入了你们?”老旦斜着眼问。
“没有,伤好了之后,他也回不去,没事儿帮着一起出谋划策,训练战士,你知道他……少了一条腿,不能带兵了。”
“有啥不能带的?诸葛亮坐着小轮车还能打跑司马懿呢。”老旦听他没有加入共产党,竟欣慰地开起玩笑。
“你猜得真准……他是想带兵的,但我们新四军在那边和鬼子接触不多,倒是和国民党摩擦不少,他后来一再要求回到国民党队伍里去,便被……扣押了,之后我们和国民党部队发生很大摩擦,四〇年和韩德勤在黄桥打过一战,我们打赢了,但是有一些干部被俘了,双方交换战俘,为了凑数便把他也算了进去。”
“那他就又回到国军了?”老旦惊喜道。
“是,去韩德勤的部队了。又过了一年,我们奉命向江北进发,蒋介石策划了皖南事变,让顾祝同八万人围击我们八千多人,我们新四军几乎全军覆没,叶军长被抓,项政委被杀,七天七夜,只逃出来两千多人。”
“听着和我们在常德似的……只是,打我们的是鬼子,你们那边儿,怎么自己搞自己?”老旦颇为不解。
“蒋介石怕我们力量过于壮大,控制了江苏全境。老旦啊,国共合作是有条件的合作,国民党从来就对我们安着二心,说是给了编制,却不让扩充,也不给武器和粮草,为了生存和战斗,我们只能自己想办法,可你们蒋委员长不去想着怎么打鬼子,整天防着我们,难怪你们一退再退……”阿凤说得上劲,带出了官腔儿,老旦起了厌恶。
“蒋委员长也不是我爹,俺不晓得他干球啥,自己兄弟闹生分,也不是稀罕事,就是……让鬼子看了笑话。”
“谁说不是呢?哦对了,我和肖专员这一支部队,在皖南突围时被截击,大家都觉得出不去了,后来发现,对面的团长是杨铁筠……”阿凤抓住了老旦的胳膊。
“呦……这可难做哩。”老旦唏嘘道。
“要不是他念旧情放了我们这一百多人,咱们今天就见不到了……”阿凤似乎心有余悸,一只手抓着起伏的胸口。
“嗯,他是这样的义气人,不过这下回去要挨处分了,没准儿还要坐牢。”老旦叹了口气,杨铁筠啊,你这黄埔的死心眼儿。
一个大夫站起身来,白肚兜上满是血污,他对老旦招了招手。
“都弄好了,她感染比较重,要输点药进去,肾脏受损没办法,只能看她造化。”大夫摘下口罩说。
“好得了不?”老旦只想知道结果。
“不知道……”大夫摇了摇头,偏偏没有结果,“这样的枪伤我见过不少活下来的,也见过很多熬不住的,只能看她自己了……你们最好到我们的医院去,她消除感染和排尿都是问题,离开我们的医疗条件,会扩大不确定因素。”
大夫看着老旦,又看看阿凤:“怎么样,去我们那儿吧?”
老旦犹豫着,玉兰那次打他们的埋伏,打死好几个,要不是他带弟兄赶到,几乎就杀光了他们。阿凤说的能算数吗?那个肖专员能尽释前嫌?
“就这么定了……不要再骑马了,她的伤口受不了,做个担架抬着。”阿凤说。小色匪等人早想到了,刚才已经做好了担架。
老旦见她坚决,心一横牵起马,看着昏睡的玉兰,又看看默不作声的阿凤,再看了看晴朗的天,心里念着无数个去他妈的,又念着一句句的感谢苍天。
阿凤说的根据地颇显寒酸,门口站岗的只拿着削尖的竹子,捆上一根红绳便当了枪。阿凤说肖专员带了一百多人去办事了,根据地便显得捉襟见肘。老旦也不多言,安顿好了玉兰,想让小色匪带人护送黄老倌子的头颅先回山寨。
“也不晚这几天,我把老倌子的头风干了,他在身边我觉得踏实。要不在你和徐奶奶眼前,我心里又没底,回去也没法和老倌子的头交代。”小色匪拒绝了老旦。老旦惊讶地看着他,经过常德一战,这个受气包竟变得这般男人了。
听别人称呼她,老旦才知道阿凤是这里个什么主任。她想让老旦多留些时日,一是养好玉兰的伤,一是让他等着肖专员回来。
三天后玉兰醒了。老旦让小色匪和他一起骗她,就说现在是在陆家冲养伤。玉兰自是分不清这地方,和老旦说了几句贴心话,就又沉沉睡去。
待了十几天,玉兰清醒过来,拔了管子,也能吃能喝了。老旦和众匪兵的小伤全好利索了,他寻思着怎样才能骗着玉兰离开这里。任是阿凤一再挽留,老旦仍想在玉兰能下床之前离开这里,这地方味道不对,他闻不惯。
老旦见小色匪等人日夜守着自己的住处,就问怎么回事。小色匪趴在他耳朵上说那一铁箱子钱带回来了,凑足了一万多块大洋,大箱子不好搬,他让人都分在十几个麻袋里捆在马上。老旦一惊,这才想起这钱的事,他赞叹地拍了拍小色匪,黄家冲终于有个惜财的人了。
这块共产党的地方穷破不堪,村民稀少,那些房子就和草编的一样,老旦等十几人每天吃粥咽咸菜的,偶尔有肉也是瘦巴巴的鸡肉,黄家冲的匪兵说打仗半月没瘦,在这半月就饿得小鸡子似的。老旦没事在村子走串,看见很多家锅里下的都不是米,是他没见过的奇怪的糊糊。他便知道阿凤已经是将最好的东西给大家吃了。
“拿出三百块大洋,留给他们……”老旦对小色匪说。小色匪点头去办,老旦又跟上一句:“别让玉兰知道。”
阿凤对这钱颇感意外,不知该不该收。老旦说你救了玉兰,这点钱算什么,要不是黄家冲打仗打得破败了,还能多给你些。老旦又不明白了,你们打富户分田,怎么不拣几个有钱的村子打?
“很多村子的富户听说我们要来,连夜就卷铺盖跑了,有的还烧了房子。”
“你要哪天带人打到黄家冲去,俺也跑……”老旦呵呵乐了。
“不会的……”阿凤红着脸说,“你不会的……”
老旦没听懂她这两句,前半句以为懂了,后半句将他彻底弄晕。他微微叹了口气,悄悄看她的脸,却见她正仰头望着村庄里高擎的红旗,心一下便凉了下去。
老旦一行执意要走,阿凤便不再挽留。老旦让人蒙住玉兰的眼,告诉她外面阳光炽烈。阿凤也不便送,远远地和老旦挥了手,老旦木头一样挥了几下,就上马离去了。刚出了山村的口,老旦突然发现玉兰站在地上,登知不妙。
“枪给我……”玉兰对小色匪伸出了手。小色匪犹豫着,玉兰抬起了手,他便将驳壳枪递给了她。
“玉兰,你作甚?”老旦大惊,但玉兰已经举起了枪,她极虚弱,但耍枪的手腕依然灵活,枪口只一抬,两颗子弹从老旦头顶飞过。老旦弯腰回头,只见村中间的红旗被玉兰的两连发打断了绳子,纸片一样飞到山谷里去。村子里一阵嘈杂,拿红缨枪的人紧张地看着他们。
玉兰扔还了枪,对走来的老旦说:“别忘了我的话,你……要和他们……勾搭,我就要了……你的命。”
说罢,玉兰软软地瘫在地上。
回黄家冲的路上,冷雨落了两天,山路上冰雪凝挂,漫山遍野都冻住了。纵是想尽办法为玉兰挡雨御寒,她仍是受了冷,烧得晕乎乎的。老旦也冻得直打喷嚏。这是个寒冷的冬天,鼻孔里都是冰碴。小色匪说这是他记事以来最冷的一冬。黄一刀赤着脚走了一天,第二天左脚就裂成了八瓣,脚趾发黑,脚踝青紫。老旦情知他那受伤的脚冻坏了,却不明说,将自己的马让给了他。
黄家冲远远在望,它寂静无声,冒着淡淡的青烟,像在冰天雪地里躬身而坐的老人。老旦看着这熟悉的山寨,浮起浓浓的忧伤。山匪们疲惫不堪,却没有老旦这样的失落,他们嗷嗷叫着纵马而去,狂奔而去,像又收拾了一个不老实的山寨,凯旋归来。
村民们都出来了,哭声大老远便响彻山谷,老旦艰难前进,腿上锁了镣铐一般。他不知该如何面对这扑面而来的痛苦,它们比失去战友更令人难以承受。
老旦惊讶地看到陆家冲的陆老七带兵站在门口,陆老七穿着棉袄奔过来,见了老旦就一个立正:“二当家的,你们不在这些天,我带人守好了山寨,黄家冲平安无事。”
“这是我们大当家的……”小色匪在一旁说。陆老七一愣,又看看老旦身后的人,嗫着嗓子说:“大当家的……”
玉兰坚持要下来走,老旦劝不住便搀起她。
“没事的,我能走,别让乡亲们担心……你以后就是老倌子了,要拿得起。”
老旦松开了她,脸憋得红红的,他对成为这个老倌子毫无准备,只知道欠黄家冲太多,这些勇士的死,都和他的到来有关。
玉兰咬牙走回房子,一头晕过去了。老旦给她喂了药,让几个老婆子照顾着,放下沉重的背囊,就拉着小色匪来到半山腰的墓地。
“明天就是十五了,下午开始挖,明天下葬。”老旦指着最中间一块地方说。
葬礼异常隆重,黄老倌子的头装进一个巨大的陶罐,里面灌满黄家冲最好的酒,再用胶泥封好烧干。陆家冲来的十几个神婆跳起不一样的舞蹈,舌头如鹦鹉般抖出尖利的声响,一百多人朝天打光了子弹,土炮从上午响到黄昏,几十坛的好酒倒在半山坡上,淹着人的脚面。这一山的人熏得都要醉了,他们头扎白布,哭着笑着,跑着跳着,在山坡上跌打滚爬,在最大的新坟上痛哭失声。老旦默默站在坟的旁边,等着愤怒的村民来算他的账,但是,一个都没有,只有泪痕满脸的老人握着他的手说:“当家的,守好黄家冲,守好玉兰。”
黄老举人也来了,他不哭不笑,对着大坟鞠了三躬,洒了一杯酒,再冷冷地看了眼老旦,蹒跚而去。
祭礼一直到深夜,墓地周围的火堆烤化了冰雪,满地的弹壳都暖乎乎的。老旦满满抓了一把,放在鼻子下嗅着,贴在脸上感觉着,又想起常德城中的情形。今天一滴泪都没有流,但此刻再忍不住,他也不管陆家冲上百人还在一旁,猛然跪倒在大坟前面,伸开双臂扑了上去,他悲伤的脑袋几乎扎进坟堆,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黑泥巴粘满了他的脸,他仿佛看见坟里的人在哈哈大笑,一边喝酒一边放枪。他看见自己和二子坐在袒胸露怀的黄老倌子旁边,黄老倌子的大鹦鹉仍在他脑袋边吊着晃着。梁七和麻子妹还在吵架,朱铜头抱着口锅手足无措,大薛和海涛在互相点烟,默默坐在黑影里的陈玉茗仍板着脸,他们闪电一样在眼前出现,见他哭着,一起抬头对他挥手。老旦看见自己也在挥手,脸上还傻呵呵笑着。
几只手将他拽出了泥土,可老旦眼前依然漆黑,他哭得已然瘫软,泪水却冲不破眼前厚厚的泥。一只肮脏的袖子擦着他的脸,老旦看到红着眼的小色匪。
“当家的,别哭了,你是当家的……按咱山里的规矩,要拜你成老倌子,你看……啥时候?”小色匪又接过一条毛巾要给他擦,老旦挥手挡开了。
他吸了几口冰凉的雾气,里面有浓浓的酒香。他站起来,用手擦去泪痕,看着坟上他扎出的坑慢慢平复,说:“不急,等玉兰好了再说。”
之后多日,老旦和小色匪处理寨务,出征的匪兵家里各有抚恤,老旦都亲自送去,代他们的儿子给老人磕头。老旦又谢了知恩图报的陆老七,大家约好永为盟友。陆老七抵死不要黄家冲给的大洋,让老旦有空前去喝酒。
黄一刀的左脚没能保住,又少了左臂,已然残废,他请求给黄老倌子和弟兄们守灵,老旦依了他,让人在一旁盖起房子,里面的酒肉不要断。小色匪挑选出山寨中几十个少年,告诉他们从今天开始要学会打仗。女人们抱出一包包男人的衣物鞋袜、枕头被子,在坟前烧了三天三夜。冰雨仍然落下,坟包冻成了冰坨,黄老倌子的大鹦鹉不吃不喝,老旦让人拿到了黄一刀的房子里,它依然不看那些可口的食物,每天鬼一样叫个不停,扑棱着翅膀要飞出房子。黄一刀只能在大坟前给它支起架子,它便住了嘴,看着那冰疙瘩一样的坟,在它滑溜溜的竹竿上走来走去。半夜的黄家冲人声皆无,只有它哇哇叫个不停,一会是“杀他个片甲不留”,一会是“造化子嘞,造化子嘞!”,还喊着一句老旦根本听不懂的话,半睡半醒的玉兰告诉老旦,它喊的是神婆的咒语,定是那神婆的魂儿托梦给了它。
大鹦鹉在一个早晨张着美丽的羽毛死去,灵巧的舌头伸出硬硬的嘴,冻成一根晶莹的冰挂。黄一刀在坟上挖了个洞,将这倔强而忠诚的扁毛大鸟填了进去。他为它放了三枪,洒了黄酒,当是最后一位战士的送行。
玉兰并未像老旦想的那样好起来。年关过了,冰雪渐渐融化,老旦身上的伤疤像群山上的白雪一样消失了,可玉兰并没有如树上的新绿旺盛起来,反而枯萎了,眼窝深深陷了下去,皮肤没了曾经的嫩白,连头发都黄褐得老婆子一样,张嘴说话,口中会喷出死人的味道。她整天抱着尿盆睡觉,尿里带着细细的血丝。陆家冲来的神婆说玉兰肾气虚漏,又牵了肝胆,损了心神,吃了麻袋装的各种草药,那脸也快成了草药颜色,只是不见好。老旦想起阿凤的大夫说的话,玉兰那只伤了的肾是个定时炸弹,而今天它就要炸了。
春天到了,万物竞相生长,而老旦常抱着头在门口愁成一团。他想尽了办法,甚至高价买了治肾的西药,差点将一个法国传教士绑了过来。但玉兰就像一棵注定要萎去的花,怎么浇水施肥都没了用。他不明白老天爷到底啥意思,让他活下来,回到黄家冲做个百战余生的山大王,却如何要夺走这不离不弃的至爱女人?
“旦儿啊,你别揪心了,我的命自个儿知道,那点子精气好像一说话就往外跑似的。你看我这奶都瘪下去了,对不住你了,捏着和面口袋一样了……”玉兰偎在他怀里,捉着他的手放在胸前,那原本粉嫩丰满的胸脯,如今布满褐色的黄斑,樱桃一样的乳头,已变作干硬的枣核。老旦爱惜地摸着她,酸楚在鼻息里涌动。
“说啥哩,再吃一阵子药,肯定涨得和产婆似的。”
“唉,走就走了,我不是个怕死的,只是,没能给你留个孩子,都是我这要命的脾气。”
一滴泪流在老旦胸前,老旦摸了摸她的脸:“嗨,你又瞎猜想了,以前的老毛病,这次干脆全治好,等你好了,咱好好鼓捣一串出来,就叫你起的名字,大旦咪,二旦咪,三旦咪,要是还有小子,就叫他炸弹咪……”
玉兰笑起来,轻轻握住了他的手,听到谈起孩子,她总是会笑的。她的手心全是黏糊糊的汗,手背上长出芝麻一样的黑斑。
“眼前的黑越来越多,外边大白天的,我却只觉得黑……旦儿啊,你终归是要走的,我抢都抢不回来,豁着命都抢不回来,收了我,老天爷这是放你呢……”玉兰的眼盯着窗外的一羽燕儿,神情霜一样凝重。老旦随着她的视线看去,那燕子却一扑棱飞了,空中飞着片灰白斑斓的羽毛,摇晃晃地像要落下,却随着一阵风打着旋升去了。
“你又瞎说了,谁在屋子里闷几个月,看见日头也会觉得黑哩,你别胡思乱想,病养好了,就是平安了。陆家冲的神婆说了,心要养好,病才能养好,你天天疑神疑鬼,那病哪有个去的,就像俺要是打仗时候怕死怕成个耗子,能活到今天?老天爷放俺,哼,往哪里放?鬼子那边?玉兰你就别瞎嘞了。”
“自打犯了病,好久没有伺候你了,想不?”玉兰抬起下巴,手却伸向他那里,挑弄着那根软塌塌的东西。
“嗯,想,但是急啥,有的咱们日弄的,等你好了,俺让你挎着机枪骑上弄。”
“旦儿啊,我的哥哥呀,和你有这一遭,玉兰这辈子值了……老天爷把你送来,已经是给了我天大的面儿,高兴的时候,我为你死的心都有,恨不得就那么翻白眼过去了,我要是去了,也一定是笑着去的……”
“啊呀,你看你,说着说着又拐这儿来了……快把草药喝了,这是小色匪采来的首乌精哩……”
他们在这样的对话中度过最后的时光。惊蛰到了,玉兰曾丰润的身体仍未苏醒,只煎熬剩一身憔悴皮囊,身体和她的眼瞳一样空空如也,腊肉般黑黄的眼睑像要剥落的果壳,那双惊悸的眼昼夜不合,一只飞虫从灯前掠过,都会让她倒吸一口凉气。她在满山杜鹃花骨朵长出来的那夜晕厥过去,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
老旦悲痛无言,也跟着憔悴下去了,这可怕而缓慢的过程历历在目,如黑夜里的梦魇一般无情,像干旱的平原一样无奈。医生郎中神婆都没了办法,乡亲们找来神鬼的手段,大仙请了,火符烧了,鸡头供了,豆子也撒了,三天三夜的折腾,玉兰毫无反应。手执符幡守在床前的老旦苦熬难支,痛楚锥心,见几个大仙跳得颠三倒四没了章法,他一个个将他们推了出去。老旦对着天空挥舞着紫色的符幡,仰天大叫:
“老天爷,还俺的玉兰来!……”
天上云波翻卷,猛地钻出一轮明月,清风席地而起,满山的杜鹃花刷刷地开放,在夜里发出赤红的光芒。老旦手中的符幡哗哗作响,被他推出门的大仙们齐声阿勒勒地叫着,对着天空翻着白眼。老旦盯着月旁一抹奇怪的光,听见天边响起木门开启的嘎嘎声。
“神婆,先留我一步……”
众人大惊,老旦忙回头看去,久不起身的玉兰竟然坐起来,支着床边说话了。她神色镇定,凝眸漆黑,满头黄褐的头发发出火的光芒。老旦扔掉符幡,正要抬脚进去,玉兰又道:
“旦哥切记,翠儿还在,记着回家,玉兰寻咱们的孩子去了……”
说罢她躺回床上,双手合十,再不动了。等老旦扑到跟前,那双眼已经闭上,瘦削的脸颊上笑出依然好看的酒窝,玉兰竟真的笑着去了。
这一天,老旦哭干了泪,他坚持要抱着玉兰睡最后一晚。他整晚亲着玉兰的脸和嘴,直到嘴角流出缕缕的鲜血,直到玉兰慢慢地变得和木床一样僵硬。小色匪在屋外一直守候,为他的徐奶奶念着送别的咒语。这或是黄家冲最为悲伤的一夜,老旦恨不得去阎王殿杀个血流成河,他发誓早晚有一天去和阎王算账,问问他为何与老天爷串通一气,给自己安排这场无尽的折磨。
日升月落,杜鹃花开遍了黄家冲,老旦的消沉却如深潭一样,他常坐在那些坟前,絮叨着只有他知道的故事。他会小心摘去玉兰坟上的叶子,给老倌子的大坟培上把土,麻子团长坟前生锈的军功章又被他擦得雪亮。他常常一坐就是几天,不吃不喝不睡,就那么坐着,一根根捋着并不长的头发。谁也不知道他在念叨着什么,谁也不知道他还要坐多久。小色匪等都在山下看着他,只有独臂的黄一刀在老旦身边。村民们只远远地看着他,直到他栽倒在冰凉的山坡上,小色匪等人才将他抬下了山。
此后老旦大病,持续了一个夏天,浑身无力,见风头疼。黄贵的婆娘给他熬了中药,小色匪担起了山寨的事情。直到水稻熟了,老旦才慢慢将养过来,只是那萎靡的样子再没能恢复,他又变成了那个孤身的老旦,搬去二子的空房,自顾自地照顾他的驴马,看着那架望不到家的望远镜。他也每天在坟包周围打转,背着手溜溜达达,别的山寨来人,他一概打发小色匪去见,他只活在这面山坡上,和他的弟兄们,和他的女人。
“团长啊,你说你干啥走那么快哩?俺知道你想家,你家被黄河大水冲了,你觉得对不起爹娘。可你就没想想你的弟兄们?没想想你那妹子?你这样走,叫俺咋说哩?没出息啊,你是个能熬能忍的大男人,能立大功名的大将军啊……”
老旦自言自语,拔去麻子团长坟上的杂草,抚去碑上的灰尘。坟前的军刀已经锈迹斑斑,老旦不想擦去它的锈迹,他宁愿这把刀风化不见,和麻子团长没有尸骨的荒坟融为一体。麻子妹的鞋也埋进了坟里,这兄妹俩算是团聚了。
“璐颖,在下面好好劝劝你哥,下辈子别干军人了,你看他五大三粗的,让他去种地,能省一头牛呢……你个丑妹子也别当护士了,整天和死人打交道,弄的一张脸也和死人似的,梁七兄弟和你一起走了,你可不许欺负他,他是为了救俺才死的,你欺负他俺就和你没完……”
“黄老倌子,俺也说说你……你别和俺瞪眼啊?瞪眼也没用,你出不来。你说说你,英雄一世,天地不管,这个看不顺眼,那个瞧他不起,说好了躲在后面当山大王的,怎地也裹进去了?俺死就死了,那叫死得其所,你呢?那叫死得糊涂!说一千道一万,你和麻子团长一个德性,那股劲儿上来了,天塌了也挡不住呢,看见有鬼子砍,你比俺还来劲呢……”
玉兰的坟上开了一朵小花,蓝莹莹的煞是好看,老旦从黄一刀屋里舀来清水,小心浇在上面,几天后那小花竟连成了片,像面细细密密的花毯铺在坟上。老旦对黄一刀说,这花是玉兰显灵,黄家冲哪有这个颜色的花?老旦欣慰地绕着坟头走着,抬头是蓝汪汪的天,低头是蓝莹莹的花,他终于笑了。
“玉兰啊,你变成了花儿,俺这心里好受点了……你叫玉兰,俺老婆叫刘玉翠,你俩都带个‘玉’字儿哩!你怕俺走,还赶着俺走,你看见翠儿她们还活着,俺哪知道你是不是诳俺?你那时就说,将来要是俺非想回去,你不拦着,也不跟着,只要俺把孩子留下就成……咱们阴差阳错地弄在一起了,俺还真想好好过下去,将来的事儿将来再说呗,咱过得多好,除了孩子命苦点,其他都好……可俺打死也想不到,俺一念之差掉进坑里去,把你也害了……你就这么走了,你就这么走了,你是为了救俺才走的,你是为了把俺拉出火坑才走的……俺……俺这是咋回事儿哩?身边的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东边来的,西边走的,咋了都没个好下场哩?俺招惹谁了?你又招谁惹谁了?玉兰啊,俺对不住黄家冲,对不住黄老倌子和麻子团长,对不住俺的弟兄们,更对不住你啊……俺连你都护不了……连咱们的孩子都护不了,还有个啥心劲儿过活?玉兰啊……俺这心里愧啊……俺这心里苦啊……俺这心里……恨啊……”
老旦一边说一边抚摸着那些花儿,像抚摸玉兰的身体般颤抖着。山风绕过满是鲜花的山谷,在坟头上卷着绕着,几片花瓣蝴蝶一样飞舞起来,飘飘悠悠地越飞越高,越飞越远,奔着山巅的霞去了。老旦噙着泪、带着笑地望着,望着,竟向它们挥了挥手,看着这消失在晚霞里的花儿,痴痴地醉了……
“俺在这天底下,可真成了孤家寡人了……”老旦对着晚霞说。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山坡,那个绑在木桩子上的天文望远镜直直地指着大山,几个孩子因够不着,正搬着板凳爬上去看。
“二子?”老旦猛然想起了二子,心里刷拉拉毛糙起来,那架已成了孩子玩具的望远镜令他看到了遥远的二子。他回过身看着这些大小不一的坟冢,好像要确认二子不在里面似的。老旦慢慢站起,一个孩子爬上了凳子,看着望远镜喊着:“月亮好大,月亮好大,月亮是红的。”
老旦扑哧笑了,他也看到了被晚霞映红的月亮,正在山巅巍峨地升起,他对着红月亮笑出了眼泪,一下子从这半年的忧伤里跳出来了。
“当家的,你怎么能走?马上就要拜你为老倌子了呀?”小色匪听他要走,摊开两手瞪着眼,像要拦在门口一样。
“俺不是黄家冲人,玉兰走了,找不出理儿还待在这儿。”老旦收拾着东西说,“俺要去找二子,一起回家。”
“可你是当家的呀!黄老倌子让你主持山寨啊。”小色匪直着脖子喊起来。
老旦放下手里的包袱,走到小色匪身边,将黄老倌子的铜烟壶塞给了他:“你已经是当家的了,这半年都是你在做,这是你的家呢……”
老旦走的时候,只有小色匪和黄一刀前来送行。那是个天还没亮的早晨,他特意不让别人知道。老旦令小色匪担起山寨的重任,让黄一刀做二当家的。三人在山寨口紧紧地拥抱,他们流着告别的眼泪。
“看好黄家冲,看好那些坟。”
老旦骑马去了,带着他的烟锅和梳子和一包沉甸甸的大洋,他还带了他全部的军功章和玉兰的一缕头发。翠儿给的那根红绳被他找到,又系回了那东西上面,他觉得心也系在那绳子上了。
他慢悠悠出了黄家冲,任马儿撒着欢前进,少人送别的离去颇感轻松。秋天是这大山最美的季节,而他已无心流连,他竟想忘掉这里的一切,只把玉兰的笑容记在心里。于是他只回头看了一眼,黄家冲和来时一样神秘和宁静,老旦摸了摸胸口,知道那颗心已经变得和这远去的村庄一样宁静了。
老旦一路西行,穿出湖南到了贵州,这地方挤满了人,什么口音都有,穿戴稀奇古怪,竟还有很多河南的。老旦在面摊上听他们说着老家的事,大多离得太远,附近乡的竟没几个。十天后到了贵阳,更挤得和伤兵医院似的。部队穿得颜色各异,枪也五花八门,还有别着烟枪的,走几步就嘬两口,然后靠在墙上树上翻着白眼吐两口气,那就是贵州本地兵了。
贵阳军队多,饭馆多,旅馆多,医院多,窑子也多,规模大多与岳阳的阿琪和阿香之姐妹楼一样。老旦看了看地图,贵阳之去重庆,还有一小半路走,且崇山峻岭凶险有加。但这是唯一可行的安全之路,从湖南斜着往西北走,八成就撞见鬼子,撞不见鬼子也可能被国军部队抓进去。中国之大,地形之复杂,人口之众多,真令老旦瞠目。这么辽阔的大地,这小鬼子能占得过来?他开始明白蒋委员长“空间换时间”策略的道理。湖南这一年打得半成焦土,却罕见地守住了重要城市,杀伤了大量的鬼子,将他们赶回了起跑线。而广播和报纸上都说美国人在海洋上宰猪杀狗一样弄着他们,每天往日本本土扔下蝗虫般的炸弹和燃烧弹。鬼子已经完全失去了空中优势和海上优势,美国人打到日本只是迟早的事,难怪贵阳上空飞的都是美国飞机呢。
可也有食客说,美国人再厉害,也不会跑到中国来帮咱打鬼子,很有可能像当年日俄一样,他们打出输赢,照样是瓜分中国的领土,日本人占领的地方,还是日本人的,大不了以后鬼子给美国人进贡。这也不稀奇,一百年来,在中国领土上全是这种事。
老旦只听不问,在贵阳专找人多的饭馆和茶楼吃喝。报纸看不懂,但看报纸的人一扎堆,一个个都是大喇叭。其中一个消息令他震惊:河南在前两年爆发大饥荒,报上说可能饿死几百万人,吃人的事屡见不鲜。这还只是估计,因为日本人不说,国民政府也查不清,八成黄泛区两年颗粒无收,河南七成以上土地大幅减产,村村逃难,乡乡无人,就算地没有淹,家没有败,也大多因战争而背井逃难。老旦听不到板子村的任何消息,更不敢问,生怕哪个混蛋说出他害怕的真相,那还不如不知道。
人多地小,物价奇贵,睡在大街上的大有人在。老旦不想招人眼,物价虽涨,带着的两百块大洋能换无数的法币,足够吃喝,却不敢露富,仍只住一般的旅店,吃着普通的菜肴。他头上的伤疤令人生畏,无时无刻的沉默和腰上的刀枪更是吓跑各类小鬼。这里酒虽好喝,却不敢贪杯,此地人多眼杂,匪案频出,街上时常横着遭劫财害命的无名尸。军队无精打采,警察便更是摆设,麻袋装走烧了,公告一发,此事便了。
听遍市井之言,老旦更想知道虎贲的去处,而这样的消息只能在伤兵所里打听。他换上商人衣服,没事便到贵阳最大的伤兵医院周围晃悠,打听里面缺什么,便去东边进一些,完全以原价甚至低价卖出,自是任何人竞争不过。医院里很快有人与他熟络,他便提出要进去打听弟兄,道明自己真实的身份。
他的经历吓坏了医院的主管,这人也无非是个上尉,更没有老旦那显赫的军功,老旦又识相地留了几块大洋,悄无声息地成了医院的守卫官,做起朱铜头的营生。他管着二十多个兵,个个都和二流子似的。老旦轻易收服了大家,略施酒肉,伤疤一露,都不用掏青天白日,宝鼎勋章桌上一丢,大家便全叫大哥了。老旦在医院以财雄著称,以义气扬名,他自己花钱给受伤的弟兄们买酒买烟,每当一个熬不过去的士兵要伸腿儿的时候,就喊老旦要喝几口,老旦便耐心喂之送之,瞒着医生让他们喝个够。
医生们对这莫名其妙的老旦颇为头疼,却忌惮他和医院老大的关系,时间长了,也知道这家伙能断伤势,他喂过酒的都活不了。太平间的人都有了经验,一听说老旦买酒来了,赶紧腾出地方准备接死人,抬下来的一个个自是酒气熏天的,但不少都带着笑脸。
只个把月时间,老旦在这儿便彻底无人约束,很多人质疑他的来意,但更多人在乎他的厚道。抬进来的伤兵很快便知道这里谁是老大,也有些兵痞流氓的调戏护士,老旦只叼着烟锅往他面前一坐,东拉西扯聊那么几句,这帮家伙便吓得不敢造次了。老旦有一天喝了几杯,脑袋有点大了,便说自己得过青天白日,不知哪个嘴多的说出去炫耀,不少伤兵都向他问起此事,老旦忙说是胡说八道,嘴里跑了火箭筒。
楼上的受伤军官们也听说了他,便有人拄着拐来寻他,五湖四海的都有,老旦自是又破费了些好酒好烟。军官里有个74军其他部队的上校,因为两条腿都断了,便被运到这大后方来静养,得知老旦是守常德的虎贲英雄,忙托人将他叫去了房里。
“老弟,虎贲的龙出云你认识吗?”上校半截身子戳在床上,两条断腿肉墩墩的立着,光头上伤疤纵横,一只耳朵没了,鬼知道他挨了什么炮弹,竟炸成这个样子。他张口便问龙出云,自是要看他是不是个冒牌货。
“认得,是俺们部队的参谋主任,大个子。”老旦敬了礼,站在原地。
“王立疆呢?”这人还是不信,竟不让座。
老旦一听这名字,扑哧笑了,笑过之后,又觉得心疼起来,他摇摇头想避免回忆泛起,但没有用。他闭上眼拧着眉头,咬着牙压了下去。
“怎么?你笑什么?”上校有点儿怒,脸色登时吓人起来。
“俺当兵就是他从河南抓来的,那是民国二十七年,后来他和团长高昱在湖北通城被围,是俺从湖南带了六个弟兄去救出来的;俺去常德也是因为他,他是57师169团副团长,俺就是他职下营长,守城第十一天他出去找援兵,被捉了,第十三天,俺眼睁睁看着他被鬼子押到阵前……他为了不让我们难做,和鬼子同归于尽了。”老旦语气平淡,用最简要的方式说出,却见这位上校悚然动容,大粒的泪珠冒出来,扑哧哧掉在红嘟嘟的腿上。不一会儿,他擦了泪,挺直残破的上半拉身体,对老旦敬礼。
“老弟请坐,在下74军原作战部副主任叶雄,是龙参谋的同乡,王团长的陆军学院同窗。虎贲壮烈,是我74军之骄傲,中华军人之楷模,我未能与立疆共死沙场,一直耿耿于怀。”叶雄放下手,抓了枕巾擦泪,几下便恢复原状,笑将起来,“老弟既是虎贲余英,为何到了此地?”
“长官不知?”老旦颇为诧异道,“余将军带最后一百多人撤退后,鬼子占了常德,蒋委员长认为他擅自脱逃,将他抓起来,还判了刑,俺们这些军官也被抓起来要运往重庆。俺本不是虎贲原部,只是本着立疆兄去帮忙的,不服气,路上便跑了。”老旦知道此人不会卖他,他看得出来。
“哦,那你又有所不知了,余将军只被关了四个月,各位将军都为他说情,蒋委员长也知道误会了他。他现在已经重回部队,是74军副军长,57师已在重庆重建,师长李琰和我在南京便有交情,你要去,我一个电话便可告知,以前你逃跑的事一笔勾销。”叶雄又接过护士递来的药,多得和一顿饭似的,好几口水才吃完。
老旦慢慢等他吃完药,说:“多谢叶上校,在下……倒不是这个意思。”
“哦?那你跑来贵阳干吗?就为了干这个?”叶雄指着窗外的卫兵说。
“俺本来跑不了,一个老家出来的兄弟帮了我,他却没跑成。我安顿好了湖南那边的事,就想到重庆找他去。可俩眼一抹黑,不知去哪里找,这才到伤兵医院来,边干活边打听……我们俩都是王立疆兄抓来的,俺们村抓来几十个,如今就剩我们俩了。”
叶雄上校看着老旦,微微一笑。“是啊,好兄弟要在一起,王立疆和我同窗四年,情同手足,大家总是各忙各的,三四年没见,他没了,我成了这样……”叶雄拍着腿说。
“叶上校……你这是……哪一仗?”老旦指着他的腿问。
“耳朵早就掉了,这两条腿是两个月前全军撤向渝东的时候,我坐的车……被鬼子飞机弄着了,坐了回……飞机,人都飞……树上去了,妈的……愣是没死。”叶雄吃了药,满头的汗流出来,脸色也变了。
“叶上校别说了,休息吧,你的身体不成……”护士递过水杯,轻言细语道。
叶雄点了点头,对老旦说:“我让人帮你问一下57师在哪里,你的兄弟叫什么?”
“哦,郭二子。”老旦忙道。
“嗯,记下了……我帮你……打听一下他还在不在……你要去早去,等到……我的消息……就去,把我的车……给你,你看看……这里的弟兄……谁还想一起走的,正好……做个伴儿。”
老旦见他帮这么大的忙,赶紧站起来立正敬礼:“多谢叶上校,老旦感激不尽。”
“不用谢我,老弟,别看……我两条腿……没了,你……为国家做的,比我多!”叶雄也给他敬礼,放下手时,老旦便见他要晕过去了,忙上前扶住。但他不明白此人问题在哪,腿伤已好,脑袋看着也全乎,怎地如此虚弱?
护士放倒了上校,给他盖上被子。叶雄沉沉地睡去了。护士拉着老旦出来,离远之后说:“叶上校心脏里还有块弹片,没法手术摘取,他随时都有生命危险。”
老旦哦了一声,知道叶雄帮这个操心的忙,竟是拼着命了。
为了方便,老旦住进离医院最近的一家旅店,白天依旧照看伤员,晚上便回去放心睡觉,等着叶上校的消息。老旦罕有地能每天睡上好觉,偶尔想起黄家冲,他都会起身喝口水,或者喝口酒,或是什么都不管用,那就到旁边的窑子里……弄一下。小女子们长得都不错,一个个水水灵灵,湖南的居多,要的钱却不多,老旦连着去了几家,小半年没弄的那东西威风八面,折腾得姑娘们个个求饶。老旦弄上了瘾,夜夜捣鼓,反正晚上也没事儿干。
可这一天弄不下去了。老旦酒足饭饱,挑了个没来过的进去,随便叫了个姑娘。老旦喝了茶上了床,摆好姿势正要开始,见女娃子岁数不大,便顺口问她哪里的。那女孩子直勾勾看着他下面,咬着嘴唇说:“湖南,常德的。”
老旦硬生生停了下来,他慢慢直起身,看了看四周。墙壁灰暗,烛光微跳,窗幔散着脂粉味儿,女孩子的衣服整齐地挂在墙上,上面有湖南那边儿特有的花纹。他那丑陋的东西在墙上投出侧影,形状如一支冰冷的刺刀。
“常德已经光复了,不想回家去?”老旦略觉羞耻,按下了那把“刺刀”,墙上的影子消失了。
“家人都死光了,房子也炸没了,一个城都烧烂了,听说还有没炸的毒气弹,回去咋活呢?想干这个也没生意呢。”女孩子依然摆弄着姿势。
“多大了?”
“十六了……”
老旦慢慢下了床,悄悄揪过裤子穿了。他走去镜子前照了照,虽然背对着烛火,但满身的伤疤依然显赫,他摸着常德里打下的几处伤疤,似乎还在隐隐作痛。
“回家吧,能回去就别在外边待着。”
老旦走了,悄悄将三块大洋放在桌子上。她回不回家他管不了,但从那天起,他再也不进窑子了。
这天医院门口乱躁起来,医生护士都跑了出去。卫兵告诉老旦,外边拉来两车伤兵,都是云南那边来的。老旦颇为纳闷,鬼子打下了云南?
“是新六军的弟兄们,他们是远征军部队。”卫兵说完便去了,门口担架不够,要去仓库里拿。
老旦也下去帮忙,见车上抬下来的个个都缺胳膊少腿,裹得血糊糊的,还有的四肢全活,眼却瞎了。这都是极重的伤员,不知打了什么恶仗。他对远征军一无所知,回头便去问叶雄上校。
“他们是了不起的,那是真了不起的。”叶雄说完这句频频点头,像找不出准确的赞美之词便用点头替代,“远征军是去年2月设立的,他们奉命与英美军队协同,反攻缅甸,以保障开辟中印公路,占领新平洋以东地区,然后翻越野人山,强行军突击,迂回突破了胡康河谷和孟拱河谷,夺取了缅北要地密支那。”
“为啥费这么大劲?那里鬼子多么?”老旦不解。
“你平时只看中国地图,没留意那边的,那边有几十万鬼子,都是精锐的师团,珍珠港事件之后鬼子占了东南亚,英国人差点被他们全消灭了。我们的远征军也去了几十万人,每一场也都是恶仗。这一仗打赢了,缅北连通云南境内的滇缅公路就保住了。老旦啊,你知道为啥咱们能在前线上顶住鬼子?没有东南亚这条生命线,中国战场已经没有作战物资了。锅里没有米怎么吃饭?枪里没子弹更是不行,东南亚保住了,中国的大后方便保住了,要不然鬼子从西南杀过来,别说贵阳,重庆都保不住,东边的鬼子再来个两面夹击,你说我们还怎么办?”
“乖乖,俺咋一点不知道呢?”老旦惊讶道。
“你不知道很正常,就是全国民众,知道的也不多啊。我问过了,拉回来的这些伤兵都是新六军的,这是临时组成的部队,江西的,湖南的,还有贵州的,在印度让美国人训了训,战斗力怕是不比你们虎贲弱呢。”
叶雄今天的精神格外好,还向老旦要了烟抽:“郭二子的事我已经打了电话,那边儿正在查呢。你放心,我找的人,有把握。”
楼道里突然枪声大作,竟是机枪的连发。老旦和叶雄大惊,一屋子医生护士吓得尖叫起来。老旦抽出腰间的枪,按住要杵拐下床的叶雄,一个箭步出了门。
楼道里的人都趴着,一个浑身绷带的伤兵在朝天射击,子弹打碎了医院上空的风向标。伤兵嘴里也没闲着,哇哇地叫着。
“敌机!敌机!是轰炸机!机枪班就位,三架机枪齐射,距离一百五,提前量二十五,整连发打机头,后面是咱们指挥部,不能让它过去……”
这家伙喊得有板有眼,只是声音沉闷如水底传来,他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美式机枪,还挂着子弹带呢。卫兵们都吓跑了,其他伤兵也钻去屋子里。老旦溜着墙根儿到了他身后,朝他左肋上闷了一拳,右手猛地攥了机枪,膀子往前一顶,这伤兵腿上打着石膏,柱子般倒在地上。
“你干什么?你是日军的奸细?来人啊,把这个奸细抓起来!”伤兵伸出少了两个指头的手,抖着腮帮子大叫着。子弹从他腮帮子左右钻过,定是带走了半根舌头,难怪声音如此。可这张残破的脸仍惊了老旦,他认得那宽阔的额头和硬挺的鼻梁。
“二伢子?”老旦呆立着唤他,可二伢子早不认得他,依然叫着要起来。几个卫兵钻出来按住了他,有人要堵他的嘴,老旦制止了。
“让他喊吧,憋着更不行。”
四个卫兵将他抬入一间独立病房,八只手按在床上。医生早准备好了镇定针,毫不犹豫加了剂量。一针进去,二伢子又叫了一阵,眼皮已不如嘴皮那么利索,脖子一仰,睡了。老旦抚摸着他打着石膏的腿,刚才摔裂了一块,但医生说不碍事,里面还有钢板。
几个伤兵挪进了屋里,一声不吭看着二伢子。“你们是他的兵?”老旦问道。
“是的,长官,这是我们连长。”一个神色较好的说。
“他这是怎么了?”
“我们……在缅甸战场……一次战斗和鬼子肉搏,连长已经受了伤,他抓着两个鬼子跳下了山……找到他时身上爬满了毒蛇……他挨了蛇咬,英国大夫给治了治,但没有抗毒血清,云南土大夫又治了治,说命保住了,但脑子毒坏了,治不好了……”
“去年前我还在长沙见到他,为何就去了缅甸?”老旦对此不解。长沙之后,二伢子和黄瑞刚双双消失,二子从常德还打过长沙那边的电话,被告知这两个人跟着一个团都去了南边儿,再问,便不说了。
“我们都是从长沙去的,上面奉命抽调了一个团去支援远征军,走的时候我们也不知道,到了昆明,长官才告诉。但我们也是愿意的,只是没想到那仗……如此难打,去了一个团,只剩你看到的这两车弟兄了……”士兵眼圈红了。老旦明白这心情,只要是战场,哪一处不是常德?
“还有个叫黄瑞刚的,认识吗?”
“哦,他是我们副连长,为了掩护我们撤退,他带着几十个弟兄守一座藤桥,他们……都牺牲了。”
果然如此。老旦痛彻心底,如此,黄家冲只剩下小色匪和黄一刀独立支撑,山寨中精锐损失殆尽,这要何时才能恢复元气?但往更大处想,黄家冲只是中国抗战之缩影,这一片大好河山,又何时才能摆脱战争之苦,又何时才能从血泪中恢复元气?这狗日的鬼子,这狗日的战争,这狗日的……岁月啊。
“以后你们咋办,上面怎么安排的?”老旦拿过毛巾,帮二伢子擦着汗,大热的天捆成个粽子,里面八成沤烂了。
“还不知道,先养着,等着上面的安排吧。”
“哼,都是如此……”老旦带着气哼出一声,“有什么缺的用的,他有任何事,都告诉我。”
“是,长官,我们都知道你。”几个士兵给他敬了礼。
重庆的消息到了。
“是叫郭二子,没错吗?河南人,瞎了一只眼?”叶雄问。
“是他,是他,这几条加起来,定是他。”老旦喜道。
“查到了,他不在部队了,在……一所监狱里。”
“这?还是被军队关着?”
“不是,他和军队早就没事了,他在赌场里赌钱,输红了眼,掏枪打死了人,进的是政府的监狱,判了什么刑不知道,但这特殊时期,不会轻。”
“那俺得去,马上去……”老旦有些无措,他并不知去了该怎办,这不是他熟知的领域。
“好,你明天就走,我让74军军部开一张……郭二子在57师参加战斗的……证明……和仍在军中特种部队服役的……证明,你可以去……拿一下,但这未必管用,重庆……毕竟是陪都,一切自成体系,那边的事,就不是……我这个残废能插手的了。”叶雄掏出一张纸塞给老旦,“去了找这个人,上面有他的电话和地址,我都和他说明白了,你到了重庆会去找他。”
老旦感激得手抖,却不知找的这人是谁。
“这位是哪个长官?”
“他叫程虎,以前和我一起打上高战役的,现在是74军军法处处长,他和重庆各方司法人员比较熟,你找到了他,让他帮你想办法。”
“这位程处长会帮忙吗?”老旦仍不放心。
叶雄静静地看着他,汗水又从脑袋上流下来:“虎贲的人,我们怎会不帮?”
老旦连夜收拾,向医院的长官告辞,此人百般挽留,老旦却知他是虚情假意。老旦又和伤兵们告别,给大家买了几箱好酒。最后他找到二伢子身边的那两个伤兵,将他们叫到二伢子屋里。
“这里的医院也就这样了,我想带二伢子去重庆,再找个好医院试试,你们谁想一起走?”老旦说。
“去重庆?那可是脱离部队……”战士马达说。
“这倒没什么,又不是逃兵。只是,黄连长能经得起这番折腾么?”这个战士叫宋川,山东小伙子,为人实在义气,就他这两句,却是为二伢子着想。
“所以我想问你们,我一个人带他走,路上就怕照顾不到。”老旦也挑明了话,二伢子他是一定要带走的。
“可是,部队问起我们来怎么办?”马达仍是担心这个。
“这好办,俺已经和刘院长打了招呼,你们都按伤重不愈写入档案,就是死了。”老旦笑着说,“到了重庆,别担心吃喝,一切有我,想回部队也有办法。”
“黄连长多次和我们提到您,为了他,也为我自己,我愿意跟着你走。”宋川干脆利索地应了。
“那我也去,这里也真是臭死了。”马达犹豫着表了态。老旦不大喜欢这湖北的小子,但现在这不重要。
“今晚你们装发烧,俺让人将你俩弄到单间病房去,明早换便装,七点半带着二伢子出来,偷偷到医院外的拐角,俺在车那儿等你们。卫兵我都打了招呼,会放行,几天后,你们先后会被认定死亡,在太平间直接烧了。”
“这样也好,化成灰,也就脱胎换骨了。”宋川微笑起来。
叶雄给的是辆半新不旧的吉普车,看着旧,发动机却很好。老旦备足了轮胎和汽油,拉了食物和水,早早结了房钱,开到医院对面的街拐角。贵阳人起得早,家家户户做起早饭,他们爱吃又酸又辣的,一大早街里便涌满了这难闻的气味。男人们迅速吃饱,再喝过几杯绿茶,出门便叼上了烟袋锅。当你闻到满街的老烟叶味道,便知道那是上午七八点钟的样子。
每一个早晨都是这样开始,而老旦这个早晨大有不同,他其实一夜没睡,在床上睁眼看着吊灯直到天明,总觉得还有什么事没有做,总觉得去找二子心里没底。但回看从前,似乎每一步都是如此。这世界就是他从不曾见过的大海,自己只是里面一艘无奈的小船,而二子是船上不可缺少的一支桨,没了这个二子,老旦的夜里只剩沉默和回忆,回家的路上再无谁能递一支烟、搀上一把,在他绝望时用一句没头没脑的俏皮话令他开怀大笑。
掏出怀表,离七点半还有十五分钟,老旦被街边一股飘来的香气吸引,锁了车走过去,那是家做酸羊肉粉的小店。老旦每次经过这里都恨不得捂住鼻子,今早却觉得香,想必是太饿所致。这家店只卖这一种东西,口味轻重因人而异,各种配料自己添加。老旦要了碗加肉的,看着大厨用一柄步枪那么长的铜勺子舀了热汤,呼啦啦浇在鼻涕一样的粉条上,再换小勺,从一口大锅中舀出炖烂的羊肉。再把辣花生、朝天椒、炸花椒、碎香菜一股脑投进去,拿筷子一搅和,捏着碗边儿麻利地一转,这碗羊肉粉便和一枚地雷一样转到了老旦眼前。还没等他说话,两个小料瓶又顿到桌子上,一个系着围裙的小妹扯着辣椒粉样的嗓子大叫:“加肉粉一碗三分辣喽!”
老旦吃了半碗,甚觉味道鲜美,这东西和湖南臭豆腐一样,闻着想吐,吃起来很香。他囫囵吃了一阵,才细看面前那两个小瓶子,闻了一个是醋,那另一个定是酱油了。老旦拿起来都往里倒,既然摆在面前,定然用处不小。却不想黑的不是酱油,是一种奇怪的辣油,老旦挑了一筷子放嘴里,略一咂吧,就觉得像吃了颗燃烧弹,大脑袋火辣辣地烧起来,这是什么辣?怎地比黄家冲的辣椒还要命?老旦忙哈着气四处找水,可除了锅里有开水,哪里有凉的给他用?老旦心中叫苦,又叫唤不得,嘴里辣出长长的口水,眼里流出带着辣味儿的泪,正愁得要哭,却被一只手拉住了。
“大哥来这边,给你一碗解辣的。”老旦擦眼一看,不认得。她便又说:“你给我留了三块大洋呢。”
“哦哦哦……想起来了……快点儿……水。”老旦也不嫌难看,被女孩拉着坐下了。
“我在楼上看见你了,一见你那么放辣油,就知道你要完蛋了,正好昨晚炖了冰糖雪梨,还用冰块镇住了,刚好解你的辣。”早晨的女孩子显出夜晚没有的嫩,穿上衣服的她就是一个细皮嫩肉的小女子,身子藏在宽大的夹衣里,原本丰满的体态亦娇小起来。她微微笑着打开一个瓦罐,用勺子舀出熬得黏糊糊的东西,将小碗慢慢推到老旦面前,那张笑脸和这早晨一样清爽,完全没有昏黄火苗下的那份风尘。
老旦一口便喝掉了,这疯狂的辣并没有所消减。“你要在嘴里停一下,感到甜了,那辣也才会弱。”女孩耐心地又倒一碗,老旦遵照她的办法喝了,果然尝到了甜,吸到了凉,它们丝丝缕缕,最后连成一片,冻住那似乎没完没了的辣。见女孩还要向外舀,老旦忙拦住了。
“好了好了,这么凉,再喝肚子疼了。”老旦长出一口气,摸了摸嘴唇,嗯,没有烧烂,“什么辣椒这是?要人命呀。”
“倒也不是什么稀罕的辣椒,只是生榨出来的辣椒汁,放时间长了就黑了。吃这样的羊肉粉,本地人也就是两三滴,你可好,真当酱油放了。”女孩子掏出手帕递过来,一股香气漫过桌子,扑红了老旦的脸。
“不用了,不用了,俺……要走了。”老旦向红围裙女娃子招手,准备给钱。
“你还没问我叫啥,喝了我的冰糖雪梨,也没句谢谢,就走了?”女孩子头一歪,似乎生了气。
“哦,没有,这个,咋说呢?”老旦挠着头,看了下表,时间到了。
“和你开玩笑的,大哥,我要回家了,谢谢你。”女孩子笑起来,“这一罐冰糖雪梨就是送给你的,准备今天抱着等在医院门口,不想你自己出来了。”
“嗯,回家好,能回家就好。”老旦望向医院大门,果然见卫兵在开门。“妹子,俺真的要走了,以后不在这儿了。”
“哦,是回家吗?”女孩子也站起来。
“不是……俺家太远了,在鬼子那边。”老旦摇了摇头,“俺要去重庆找个兄弟去,这就走。”
“大哥你叫个啥?”
“走都走了,名字不留了,丫头你回家去吧,你们家,我们保住它不容易。”老旦给了钱,戴上了帽子。
“记得了大哥。”女孩子怔怔地看着他,老旦只微笑了一下便走了。
“大哥,我叫叶子,你听见了吗?我叫叶子。”女孩子在他身后喊着。老旦当然听见了,却装作没有。医院的门开了,宋川和马达抬着一具担架出来,二人穿戴得都和太平间的人一样。担架上的人蒙着白布露着双脚,没人会怀疑这是个活的。
老旦在街角接到了他们,昏睡的二伢子放在后面,马达和他坐在一起。宋川换了军装,帽子一戴,人便精神很多。老旦的车驶过医院门口,他一眼便看到顶楼阳台上站立的叶雄上校,他双腿凌空拄着拐,静静地看着这边。老旦缓缓踩了刹车,轻轻按了三声喇叭,算是对他的感谢和告别。
吉普车钻过逼仄的小巷,临近北门时豁然开朗。北门之外是连绵的大山,老旦默默地说了句什么,声音低得自己都没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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