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汉奸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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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死了郭石头,并没有让板子村风平浪静。没多久,两个鬼子和两个伪军在村子边巡逻时遭袭击,拖进玉米地里大卸八块。袭击者不知怎么躲过了探照灯,四袋肉湿乎乎扔在了炮楼门口。
于是村子被封锁了。不止板子村,周围四五个村子同时下了禁闭令,大批鬼子伪军满平原搜捕着。说不清楚来处和去处的人,大多被当场杀掉。据说田中在三十里外的西堤北村发现了一双日军士兵的鞋,村里男人便都杀掉了。虽然是那边儿鬼子下的手,翠儿总觉得这事儿有田中一份。
山西女人改嫁一年,和郭石头还没弄出种,这新男人便遭横死,她在村子里哭闹一番,似乎过了半旬才想明白是村民们的猜疑,立刻便闭了嘴。郭石头留下两个瘦巴巴的丫头和一个脏兮兮的老娘,山西女人乘了些家业,也不得不担起这个破败的家,只是这女人似乎从不觉得苦难算什么,几个月过去又开始穿红戴绿,嗓门和从前那样大起来。她坦然的样子令人佩服,像从没嫁给过郭石头一样。
田中没有再进村子一家家谈话,或许是觉得毫无用处。他实行了更严格的制度,谁家有访客到来必须登记并验明正身,否则便是通敌;村民如果离开板子村探亲访友也必须说明去处和会见人,并拿回那边村子的证明,否则便按通敌论处;村子晚7点后到早晨7点前,各家各户必须锁门,禁止村民的一切聚会和交往事宜,如有需要到村口受维持会监督进行,并接受内容登记,否则按密谋通敌论处。
通敌论处是啥意思?有村民问村口维持会的汉奸兵,那兵抬起手割了下脖子,牙齿间挤出“咔”的一声。大家喔了一声,吸着凉气去了。
“这不成了坐牢了么?”鳖怪小声地说,不知谁立刻打来一个嘴巴子,“笨鳖,你以为呢?”
限制令看似吓人,村民们大多不以为然,这鬼年头,除了要饿死的、要讨钱的,谁没事走来走去?不出去就不出去,街坊间有些啥事也不怕让鬼子知道。
“老坷垃,你们家的地缺肥不?”
“哦,还好呀,最近俺家的牲口拉得多。”
“俺家的也拉得不少,可是羊啊驴啊的拉的总是太稀,你家的牲口要是屁眼粗,能到俺家地上拉几下不?”
“啊呀那不容易哩,你到了俺家茅房,估计也拉不出来哩。”
“俺不是说俺,俺是说你家牲口。”
“俺也不是说你,俺说的也是你家牲口。”
“你让你家牲口到俺家地上拉几泡干肥,俺让俺家牲口到你家地上拉几泡稀肥,总之都是屎,你就帮一下呗。”
“那这一泡屎咋算钱儿哩?”
“一泡屎你还要算钱儿啊?你的眼被屎糊住了?”
“那你就自己去拉呗?驴不会拉屎,你还不会拉屎?”
“唉你个老坷垃,小时候俺在你家地里拉了多少屎,你可都忘了哩。”
“唉你个老臭三,你拉一泡屎偷一颗瓜,你以为俺都忘了?”
“算球啦,你吃屎去吧。”
“算球了,你也去吃屎吧。”
又一天。
“山西子,你借俺家的两个馍啥时候还?”
“两个馍?俺啥时候借过你两个馍?”
“啊呀你记性咋这差哩?两个月前在村口买麻糖,你说你中午晌不想做饭了,俺就说俺家有馍你拿两个去对付一下。”
“哦,想起来了。”
“那你啥时候还给俺?”
“拿是拿了,咋就成了借呢?”
“不是借是啥?那是两个馍啊?”
“可俺没说借啊?那去年你晚上到俺家,俺还给了你两头咸菜呢?那也是借?”
“那时候是那时候,那时候……皇军还没有来哩。”
“皇军来不来和借不借有啥关系,你个郭燕儿姐咋这糊涂哩?”
“那时候两头咸菜就是两头咸菜,可这时候两个馍不是两个馍。”
“你这话没道理,那皇军给咱修房送粮啥的,咱也是借?咋没见皇军来催着要呢?你要不和皇军再讲讲理,他们说要还,俺就先还了你两个馍。”
“那俺不要了。”
“要也好不要也好,你得讲个道理是不?咱不能瞎瞎着,要不你不舒坦俺也不舒坦,日子本来就不咋舒坦了,咱不能为两个馍就生分了是不?”
“俺反正不要了。”
田中一龟很快修改了限制令,村民们再到炮楼前面说这些屎屁尿驴猪狗的事情,一律按扰乱秩序论处。
翠儿没啥可说的,只是和两个孩子每天磨叨。袁白先生看了限制令,干脆一句话不说了。村子变得坟头一样寂静,一到夜里便鸦雀无声,各家的鸡鸭毛驴也像是学了乖,再不胡嚷乱叫的。翠儿听说田中带着兵又毁了一个村子,因为那里做了皇军禁止的鞭炮。一群做炮的男女被捆在一大片鞭炮上,在噼啪的爆燃中炸成了碎排骨。从那天起方圆百里便不许再放炮,甭管喜事还是丧事,顶多吹吹喇叭敲敲锣鼓。板子村没有喜事,因为没什么婚龄的男人;丧事倒有不少,老人们寡淡无趣,胃口差了,眼神差了,图景差了,命也就短了,还有一些恨自己不死的,想方设法离开这悄无声息的世界。山西子的婆婆吃了三斤麸子,喝了五大瓢水,撑爆了瘦成一张皮的肚子。郭侉子的八十岁老爹不知哪里找来根生锈的棺材钉,一锤头就钉进那颗顽强的心脏。还死了一个想立牌坊的寡妇,大家发现她光着屁股吐着白沫翻着白眼死在自家脏兮兮的炕头,一根粘满面疙瘩的小擀面杖捅在两腿之间,几乎齐根而没。有人说她是心病犯了,有人说她是捅烂了肠子,也有人说她是捅得……爽死了。
这些死去的人加重了村子的阴翳,也让炮楼更显阴森。汉奸刘的鬓角长出亮晃晃的白发,田中一龟的眉头拧出了可怕的皱纹。日子不再是日子,希望在被恐惧掩埋。乡亲们害怕鬼子,但更害怕那些暗处的人杀害鬼子。这害怕以翠儿为甚,她走不得躲不得,外面的事情也知道不得,唯一知道的是他们早晚会找到自己。她也曾给看不见的观音菩萨磕头,求她干脆弄死那些要来找她的人,弄死那些非要杀鬼子的家伙,能平平安安地把两个孩子带大了,你弄死谁俺都是愿意的。
炮楼前过的兵越来越多,有一次过了三天三夜,汽车马队和扛枪的兵,走弄得暴土扬长,夜里的灯光照亮了炮楼,村口的青草都踩得稀烂。往回走的也有,大多是受伤的人、缺胳膊少腿的人,好像还有死人。村民们远远地看着,沉默地看着,不知这样的日子还有多久。
父母的忌日又到了,翠儿下午撕了些黄纸,剪作纸钱模样,等着月亮升起来。鬼子看得严,就不到村口烧了,听说日本人没有给老人烧纸这一说。两个孩子照例早早睡了,两个家伙都和老旦那么拧不拉叽的,都说聪明孩子不睡,傻孩子不醒,这两个天一黑倒头就睡,鸡叫了也不醒。
翠儿等着月亮,它扭捏地藏在云后,等得翠儿的泪都要下来了,仍是天上茫茫的一团。烧个纸都不遂意,月亮不出,老人收不到钱,这是娘家人的传统。想到这儿,翠儿真想去烧了那炮楼,她不知多少次梦见燃烧的尸堆里挣扎的爹娘,想起那股可怕的味道。
背后凉了一下,一只带着土味儿的手捂住了她的嘴。翠儿惊得汗毛倒竖,觉得很快后背会插进一柄尖刀。她辛酸的眼一下子吓出了泪,正要拼死一哭,却见一个黑影走到身前,坐在碾子边儿的板凳上。月亮终于钻出来,她看到了那张熟悉的脸。
“翠儿,好久不见喽。”郭铁头说。
身后的人放开了手,也走到一边坐下,正是下兜齿李好安。
“吓死个人,干甚这是?”翠儿真的要吓死了,捂着胸口喘个不停。
“孩子睡好了?”郭铁头轻轻问。
“睡好了,小猪似的。”翠儿平静下来,知道这一天终于来了。来了也踏实了,她忙小心地问:“走了远道儿吧,喝水不?”
郭铁头摆了摆手。“一两年没找你,不是忘了,而是怕连累你,鬼子看着松,查得可紧,怕你不留神漏了。”郭铁头的声音像碾子一样踏实,黝黑的脸像火烧过一样。
“俺晓得……”翠儿蔫蔫地说,“上一次……玉米地里,是咱做的么?”
郭铁头看着她,没回答。“进偏屋,关门,上炕。”郭铁头说罢就钻进去了。
李好安抬手一让,说:“翠儿别怕,好事儿。”
“这是俺家,你让个啥?”翠儿没好气道。
郭铁头脱了鞋,在炕上盘了腿儿,翠儿也如此,她一下子想起郭铁头曾光着屁股趴在她身上的样,浑身一抖,没敢上去。
“上来上来,和你说事儿,不睡你。”郭铁头不耐烦地招着手。
翠儿战战兢兢上了炕,靠着墙坐了。李好安没有进屋,他就坐在门口,月亮照亮了他伸长的下巴。
“翠儿,你还记得你娘家上帮子村是谁干的么?”
“鬼子呗。”
“那你想报仇不?”郭铁头什么时候变成这样?怎么一句顶一句的?
“想。”翠儿憋着舌头吐出这个字,这个字吓坏了她,于是又说,“可是……不敢……”
“鬼子在搞扫荡,这半年咱们乡又有三个村子被屠了,你知道不?”
“知道一个……”
“板子村是早晚的事……”郭铁头仰起头来。
翠儿咬住了嘴唇,指甲抠着僵硬的膝盖。“那,能咋办哩?”她相信郭铁头的话,这么下去,田中一龟不疯才怪。
“村里有个汉奸刘。”
“是。”
“告诉他,我们十天后要打这个炮楼,让他带你见田中。”郭铁头做了个开枪的姿势。
“啥?打炮楼?十天。”翠儿吓得不轻,“那告诉他们干啥?”
“你就说你在集市上听来的,听两个喝茶的陌生人悄悄说的。”
“那他告诉了鬼子咋办?俺不也脱不了干系?”
“如果没人来,消息就是假的,田中不会怀疑你,如果是真的,你是大功一件,田中对你会更放心。”郭铁头似早已胸有成竹。
“那俺说了,鬼子不就有了准备,你们不就干不成了?”翠儿两手一摊。
“这你别管,你再仔细听着,俺把你该说的再教一遍,你听仔细了……”郭铁头不由分说蹲到翠儿身前,将她该在集市上听到的内容说了个细,翠儿认真记了,像往脑子里装钉子那么难受。
“你肯定俺说了没事?”翠儿自不放心。
“能有啥事,你看上去是帮他们……”郭铁头退回了原处。
“那……干啥让俺帮他们呀?你们这是唱的哪一出啊?”翠儿急得流出汗来。
“翠儿,毛主席说了,抗日战争是持久战,是要动脑子的长期战争,尤其是咱敌后的抗日,你别问那么多了,做好这件事,你大功一件,俺就批准你为游击队员,明年就为你申请入党。”郭铁头道。
“俺……不想做那么深……”翠儿低着头,捏着盘疼的腿脚。
郭铁头半晌没说话,在黑暗里看着翠儿,他在怀里掏索着,一会儿拿出了一摞东西,轻轻放在桌子上,屋里很黑,但翠儿还是看清了那是一摞银元。
“翠儿,想想你爹妈,想想老旦,想想两个孩子,想想咱的板子村,这是你死我活的事儿,抹不开腿,别不开眼,你不做下去,真以为孩子能长大了?这村子能活下去?鬼子一天不走,这一天你就别想。”郭铁头穿鞋下了炕,又说,“你早就做得深了,从你和李二狗睡觉那天开始。”
翠儿心里一凉,眼前一黑,屋顶像塌下来一样。
“下来吧,看你准备烧纸,咱一起,俺也给俺娘烧点儿。”郭铁头走过来伸出手,搀起了翠儿的胳膊。
第二天,翠儿安顿好两个孩子,挎着篮子去赶集儿。集儿在板子村和蓝头村之间,本来初七小集儿,十五大集儿,鬼子来了之后就只剩十五一个不大不小的集儿,几个村子的人都在这里买卖家用。鬼子在出入口都布了岗哨,进去的有个赶集证,出来的必须交还,买了什么换了什么都要和把口的伪军说几句。
翠儿拿出几块法币,先去买了二尺布,再买了两斤鲜猪肉,一斤咸熏肉,半斤羊肉馅,一条小鲤鱼,一两大料,两根景家麻花和一小桶香油。她坐在一个摊子上吃了碗羊肉烩面,喝了一碗不翻汤。她故意坐在人多的地方慢慢吃,走的时候想了想,又去买了两包烟,篮子里装得半满,再给孩子买了些大京枣。正准备沉甸甸地往回走,山西女人冒了出来,她拉着翠儿去帮她看布,说要做一身秋天的新衣。翠儿拗不过这讨厌的女人,她更没推掉这十几分钟的理由,便跟着去了。
山西女人挑了块带兰花的青麻布,似乎上次来就讲好了价钱。翠儿一个劲说好,她就一个劲说不好,翠儿改挑毛病,她就说其实还行。翠儿干脆闭了嘴,她便问你要不要也做一件,并立即开始和卖布的讲起新价钱,两件一起做怎么也要便宜些。她逼着翠儿接下这了不起的便宜,翠儿想早完早了,干脆认了,乖乖掏出钱来。
回村的路冗长无趣,更多了山西女人无休止的嘴舌,她谢天谢地送走了自杀的婆婆,满心欢喜地等着媒婆的消息,她不能允许自己才二十五六就守活寡,和买衣服一样,她要拉着翠儿垫背。
“翠儿,俺看你今年就要找一个,找个踏踏实实的、舒舒服服的,俺觉得汉奸刘对你就挺有那个意思的……你别不承认,俺可都听见了。村子里那么多守活寡的,凭啥就往你院里去?一去就个把时辰?男人你还不晓得?看见你鸡巴硬了,垒墙头也挡不住,看见你要是不硬,你光着腚他也不稀罕。汉奸刘是个长远人,鬼子身边的,定是将来吃香的,鬼子才不要在这儿待一辈子,你看那个田中,老婆孩子啥的都没带来,那能待得住?那就是准备哪天回家的,可是他回去了咋办?总得有个人管着是不?那还能是咱村儿里人?定是这个汉奸刘啊。”
“你别这么瞎嚼说,你那么稀罕你去联系,俺拖着两个娃,吃不了这个香。”翠儿加快脚步,却被山西子拽得慢了。
“哎呀,刚不是说了吗?人家就稀罕你哩,俺用不着你操心,别看拽着老的小的,媒婆子勤快着呢,俺想挑一个蓝头村那边的,听说家里有一顷地、三头牛,门槛都是铜做的……可听说那人是个斜眼子,俺可不吃这个亏,应不下俺的条条,才不要给他暖被窝。”
山西子一路说个不停,翠儿心里装着事,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她,路边的棒子地沙沙拉拉,像藏着郭铁头那样的人。翠儿至今想不明白他们是怎么绕过炮楼钻进村里,又来到她那个小小的院子,也不明白鬼子都疯成那个样子还是捉不住这些耍命的人。她只知道从那天起,她开始生活在新的危机之中,像一个老钟表里那个摆来摆去的东西,你要么这头,要么那头,停在中间那钟就会死。而显然的是她只能摆到郭铁头的这一边,要是摆回去,八成是棒子地里那些碎烂的尸体。但往这头如果摆不好,又没准会变成村口桩子上抽烂的郭石头。如此她羡慕地看了眼喋喋不休的山西子,为这个女人始终没心没肺眼热着。
“你知道不?这大平原上慢慢地已经栽满了炮楼子了,这说明啥哩?这就是鬼子已经管了这个天下了。”山西子突然叹了口气,让翠儿从恍惚里抬起了头,见夕阳斜吊在板子村的炮楼子上,那红色的光芒盖着大地,连翠绿的庄稼都变了颜色。可这本该感动她的阳光并未令她温暖,只让她对那些照不到的地方更生恐惧。
汉奸刘正在和村口的兵说着什么,翠儿拽了一下山西子:“你先去吧,俺和他唠咕唠咕。”
“呦翠儿你可真是个快性子的,这就撵上去啦?成,听你的,回头跟俺说一下啊……”
山西女人颠着步子去了,翠儿咬了咬牙,擤了紧巴巴的鼻子,再揉揉有些烫的脸,迈着不大不小的步子过去了。
汉奸刘看到了她,脸上挤出和善的笑,于是翠儿也笑起来。“刘大哥在这儿干啥哩?”她说。
“没干啥,等着吃饭呢。”汉奸刘说完看了眼她的筐,“买了不少东西呦?赶集去了吧?”
“是哩,无非买了吃的喝的,都是对付孩子的。”翠儿将筐放在一个桌子上,两个兵开始查看。
“心里还踏实吧?”汉奸刘背着手说。
“还……算踏实……”翠儿拿出了那包烟,也不避那两个兵,“大哥这个给你的,买了不少东西,剩了点儿碎钱,也不知烟好不好,别介意哩。”
汉奸刘哎呦了下,伸手接了。“老刀,是好烟。”说罢他打开了,给两个兵一人分了一支。两个兵胡乱翻了几下,接了烟,这事就算完了。
“刘大哥,你跟俺来走几步,有些城里消息想问问你。”翠儿拎起筐说。汉奸刘愣了下,随即摆了下手,他们就向村里走去。到了大槐树前,翠儿放下了筐,见四周无人,立刻快声说道:“大哥,俺在集市上吃烩面,上厕所的时候听见有人说话,说过几天要打炮楼子。”翠儿尽量小声,可仍见汉奸刘的脸白成了纸。
“一个人问是不是都准备好了,另一个说三十多个人,二十多条枪,准备了炸药要在半夜炸这炮楼子。”
“翠儿别说了,先别说了。”汉奸刘耳边流下豆大的汗,他的眼珠子转得飞快,“你这话和别人说过没有?”
“没有,吓死俺也不敢跟别人讲,但不讲也是个吓死,就只能和你说。”翠儿纳闷着,真说起来,怎一点都不紧张了?
“现在不说了,不方便,晚一点儿,我到你家去……”汉奸刘鬼祟地看着周围。他这话把翠儿说愣了,但这显然不能拒绝,翠儿就说了句好。
“等你孩子都睡了,我就来。”汉奸刘说罢扭身要走,却又回过头说,“门儿别插了。”
汉奸刘的反应超出了翠儿的估算,而她没法子和别人商量,她还要对付早就隔着墙头等她回来的山西子。好容易打发了,再给两个儿子弄了饭,哄睡了,天色也晚了下来。她在院子里坐不住也站不住,摸了摸毛驴,将自己心里摸得也更毛了。她害怕郭铁头和李好安猛然又出现在这儿,他们神出鬼没的,这可备不住呢。
汉奸刘来了,悄无声息地来了。他穿着没声音的鞋,戴着圆边儿的帽子。他推开门,又反手轻轻掩了,动作轻得像贴窗户纸。翠儿忙站起来要说话,他冲她轻轻摆手:“走,屋里,上炕说话。”
又是个这样的,翠儿泛起一阵恼火,自己炕头成了别人想上就上的地方了。汉奸刘才不管她想什么,径直拐进偏屋。翠儿提了口气,摸着冰凉的碾子定了神,进门,再关门,掀开帘子,只见汉奸刘在炕上警惕地看着窗外。
“说吧……”汉奸刘的声音和猫一样轻微。
汉奸刘耐心地听完她说的,又问了很多并不难回答的问题,他一缕缕地揪着稀松的头发,像在进行艰苦的思考。
“翠儿,这话……烂在肚子里,再别和任何人讲,讲出来,定是杀身之祸。”汉奸刘凑近了她说。
翠儿心里一紧,却不害怕:“说的是呢,刘大哥,俺听你的。”
“出事之前,我不会再来找你,你也别找我,万事你装不知道,晓得不?”汉奸刘伸出手,拍了拍她的手背。
“晓得了……”翠儿点着头。
汉奸刘和来时候一样轻轻走了,他的来去都没惊起村里的狗。翠儿合上门,站在院里发着愣,他们都不把话说完,她不晓得要面对啥结果,她简直就是个被人愚弄的傻瓜蛋子,被人在炕头上蹿来蹿去,吓来吓去,这狗娘养的日子,怎地就如此憋屈?
翠儿掐着指头算日子,每天都像是一年。有根看出了他娘的心事,或许也听到了屋里的话语,便问翠儿能帮她作甚,翠儿就怕他问起这个,就让他哄好还穿着开裆裤的弟弟。
“娘,咱爹是不是在打鬼子?”有根猛然冒出这么一句,正走神的翠儿吓丢了魂,一把捂住了嘴。
“要命的娃,谁让你这么说的?”
“大小子们都这么说,说俺们的爹都是去打鬼子了。”有根想是知道利害,这一句便轻多了。
“知道啥都别说,只和娘说,你爹去干啥了,将来他回来了,让他告诉你。”翠儿摸着他的头顶,看着那和老旦一般的前额,心一下子就软了。
郭铁头说的那一天终于到了。夜半时分,村口传来刺耳的枪声,先是一下,两下,然后就吵成了一片,甚至还有爆炸的声响。子弹嗖嗖地飞过板子村的上空,掠过那些安静的院落。村子被它们吵醒,狗叫成一片,鸡鸭在笼子里扑棱,然后是孩子的哭声。板子村从没响过这么猛烈的枪炮声,火光都闪亮了带子河。等了半宿的翠儿绷着九个胆子攀上墙头看向村口,只能看见大槐树被枪弹的火光映出的轮廓。枪声似乎来自不同的方向,却都在村口交汇,翠儿看见一串子弹直直地飞向天上,像要飞到月亮上去似的。炮楼周围又爆起一片耀眼的火光,几颗亮得吓人的东西飞起来,慢悠悠在天上飘着,鬼子的机枪点豆子一样狠打了一阵,她好像听到鬼子的吆喝声,或者是那些人的吆喝声。枪声停了,那定是有一边胜了。翠儿跳下墙头,拔去门闩要出去,头已经伸出去,又犹豫着回来了,是的,着什么急呢?
村子里又静寂下去,像一个人都没有吵醒,天即便大亮,每家每户仍门窗紧闭。大家都在等着先出门的勇敢者。翠儿躲在屋里,耐心地等着,等着,等得孩子都已醒来,喝下她胡乱熬就的粥,仍听不见谁家的门发出吱呀,谁的脚步在村路里走动。略微有些声音,必是那些倍感奇怪的野狗,蠢得分不清石头和麦粒的母鸡。山西女人昨晚住在隔壁,她定是用了十分的忍力才没有爬上墙头和她说起此事,郭石头的死或让她再不敢这么做。翠儿坐在了院子里,这前所未有的黎明里的安静,让她更知道这战争的内里。郭石头不是死于鬼子的皮鞭和狼狗的牙齿,而是死于每个村民的猜疑和推脱,老人们说,羊群里总有一只被挤出群外,让绕着羊群窥伺的恶狼叼走。
今天,谁先走出家门,谁就是那只羊。
翠儿想明白了这事,黎明便不可怕了,总会有这么个蠢人的。她耐心地洗漱了,喝了粥,给自己煎了个蛋,吃了从集上买回来的最后一块熏卤肉,再拉了屎,喂了驴,喂了鸡,给有盼拿了尿布洗了,直弄到实在没有事情可消磨这寂静了,终于听见村道里走出个人来。这定是男人的脚步,一步步走得踏实,像每一步都算过尺寸和深浅,又像故意用力踩踏着什么,后面还跟着一个狗一样的碎步。翠儿对这脚步再熟悉不过,村民们也不会是聋子,大家都和她一样拉开了门,看着袁白先生穿着他踢死牛的千层布鞋,目不斜视地背着手走过,鳖怪在后面快步跟着,慌张地看着每家每户的门。
翠儿在那一刹感到的不是庆幸,而是羞愧。她忙穿上鞋走了出去,村路上走出和她一样心思的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他们将野狗挤向角落,他们在沉默中走在一起,他们咳嗽着,彼此点着头,但并不交谈,连眼神的交流都不要,他们只是簇拥在这个实际并不老的老者身后。这老先生走出来了,大家的担心便不是担心了,而村民们更不能让老头一个人走出去,这是板子村遮风挡雨的屋顶,可漏不得。
袁白先生并没有因村民的尾随而改变脚步,他都懒得去看他们呢。他踩着外八字的步子拐出东西向的村路,往南走了几步,大槐树便近在眼前。村民们发出咿呀的惊叹,一时吓停了脚步。大槐树一共有五支粗壮的分叉,四个奔东南西北,最大的一支直指天空,可这一支已断得垂落下来,茬口处碎烂不堪。它零碎的枝叶落了满地,像经过一场罕见的风暴。而再往前走,村民们就像羊一样聚拢起来,他们看见炮楼坚定地屹立在那里,鬼子的太阳旗仍在迎风飘扬,鬼子和伪军们整齐地排在炮楼下面,旁边的一间房屋冒着淡淡的青烟,它们面前有两匹高大的战马,上面坐着穿戴得一丝不苟的田中和手持战刀的本间宏。
田中看到了村民们,对他们招了招手。他的动作是和善的,并没有带挑战和怀疑的意思,但它仍阻止了村民,连袁白先生都停下来了。
汉奸刘不知从哪里跑出来,他低着头迈着碎步子,像一颗直着跑的瘦冬瓜。
“太君让大家都来看看,匪徒们都被打死了。”汉奸刘边跑边喊道。
翠儿紧张地向后缩着,突然碰到同样紧张的山西女人,她一把抓住了翠儿的胳膊,故意问着谁也不会回答她的问题:“咋回事儿,这是咋回事儿?”
炮楼前面躺着一排人,约摸十七八个,还有两三个活的,自然捆在木桩子上,只是扒光了衣服,赤条条挂着血。炮楼子上弹痕处处,几个伪军或捆或扎着绷带,三十多个鬼子仿佛个个毫发无损。乡亲们按着汉奸刘的指示站住了,那些尸体糊满污血,脸却一个个擦得干净,他们穿着奇怪的衣服,有的和抓走老旦的人打扮一样。
不知是被挤得还是自愿的,翠儿竟站到了这些死人面前,她不敢抬头去看,只听见心在肚子里擂鼓般蹦着。木桩子上的三个人淡淡地看着村民,中间那个脸上带着轻蔑。这几个不看都不行,翠儿一个都不认得。旁边蹲着像要吃了他们的大狼狗,狗的舌头上挂着丝缕的血肉,随着舌头的抖动晃悠着。
“大家都来认一下,看有没有认识的?”汉奸刘指着尸体们说。
这当然是废话,那里躺着亲爹也没人敢认哪,翠儿一个个看着那些脸,真是没一个见过的,连李家窑的那些兵好像也没一个。她不由纳闷起来,瞅了瞅站在一旁的汉奸刘。汉奸刘和没事人一样,只盯着站在前面的袁白先生。
田中磕了一下马,叽里咕噜说了几句,汉奸刘躬着腰听完了,大声说:“田中太君说了,匪徒昨夜想进攻板子村,洗劫各家各户,皇军和维持会友军奋力作战,全歼了这支骚扰本村一两年的匪徒,活捉了匪首等人,他们将送去法庭接受审判。从今日起,板子村限制令暂时取消,感谢全村各户对皇军和维持会的支持,大家继续和平的生活吧。”
汉奸刘还说了不少,翠儿已经听不进去,眼前的事让她云里雾里,汉奸刘的城府令她无法揣度,田中的话到底是真是假?这一切,只能等着神出鬼没的郭铁头来了才能明白。
“扯淡!”袁白先生重重说了一句,扭头就走。其他人却不敢动,大家都害怕地看着马上的田中一龟,却见他只微微一笑,那笑比本间宏始终攥着的军刀还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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