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神婆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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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掉在老旦手里,热乎乎地抖着,是个儿子,他不相信这是个死去的生命。他不敢去看,不敢撒手,更不敢给声嘶力竭的玉兰看上一眼。山路响起马蹄声,阿凤和她的同志们举着火把正在远去。玉兰在痛苦中陷入昏厥。小色匪摘了片大大的叶子,裹了老旦手里的孩子,再拿过一块干净的布包了。老旦冲他点了头,他和几个小匪消失在黑暗里,他们会把他埋在竹林之中。

老旦摸着玉兰的脸,泪水沾满了手。众匪呆立山坡,风吹进葱郁的树林。

“做个担架抬着她,走吧。”老旦擦了泪,抱起玉兰向山下走去。他至死也没有忘记这一天,他知道这颠沛的生命里有着你躲不开推不掉的疼痛,不管你躲在哪儿,就是钻进铜墙铁壁的房子,它总能找到你,在你最软的心上插一刀。

黄老倌子闭眼听完老旦的话,过了好久还没睁开,咬着牙说:“每个人都有债,或是钱债,或是命债,或是情债。玉兰命苦,你多照顾她吧。”老汉睁开眼,死瞪着老旦半天,说,“你的命也好不到哪去,别想三想四了,那些共产党,老子早晚要他们的命。”

老旦低头不语,心里流下酸涩的泪。神婆在山上已经唱了两天两夜,谁也不知她唱的什么。玉兰失血过多,中了凉气,烧得神志不清。她躺在满是艾草的床上,枕边放着新摘的兰花,屋里吊满金黄的橘灯。麻子妹坐在她身边,给她换着手巾,擦着汗水,输着透亮的葡萄糖。

“玉兰是好妹子,你别伤了她的心。”麻子妹轻轻地说,“她身子的病不碍事,心里的病就看你了。”

黄家冲归复平静,这件事无人再提。玉兰的身体果然好起来,但性情却脆落下去,除了对老旦的在乎仍那么饱满,对其他的事再提不起浓厚的兴趣,腰间不再挂枪,鬓角不再插花,眉宇之间不再有那股辣人的英气,床上和老旦的扭绞也不再旁若无人地大叫。老旦知她让她,照顾得手心里捧着一样,只是他不敢再让玉兰怀上孩子,至少这一年不敢。玉兰也心有余悸,每到那一刻就推着他,久而久之,老旦都有了负担。

二子又推了媒婆选来的几个妹子,理由千奇百怪。黄家冲人彻底没了辙。二子倒也坦然,照样在小屋里外独自过活。天文望远镜被他玩出了学问,他告诉老旦星星在天上是怎么动的,告诉他月亮只有一面对着人间,他说太阳上有些奇怪的芝麻,他还看到夜空里一些飞来飞去的大大小小的光点,它们排着串儿,绕着圈,飞得比流星还快,一眨眼就奔向了天上那把勺子。神仙婆说那是奎星收的童男童女,要将他们带去北斗重生,二子却觉得是鬼子弄来的新式武器。

长沙战事激烈,消息令人担忧不已。黄老倌子说这已经是鬼子第三次攻打长沙,这一次打得这么猛,非但占了长沙,还一直打到了株洲。战线似乎岌岌可危。国民政府第九战区调了几十万人打鬼子的十万人,怎么就打不动呢?老汉不明白,老旦便给他说可能的原因。黄老倌子不信这个邪,鬼子也是肉长的,一颗子弹照样要了命,湘北不比中原,河流山岭多的是,这天恨不得冻死个人,鬼子是一群岛上来的乡巴佬,还比咱们更熟悉地形,更能受得了冻?抛开这些,鬼子都跑到这么远了,不信他们的补给跟得上,除非你们河南老家的人全当了汉奸。

话虽这么说,黄老倌子常向老旦询问日军的战法、武器的配备、打仗的习惯,以及编制的分类。老旦将知道的全部倒出,说了参与的几次战斗和战役情况,又说了和鬼子服部在斗方山的一番遭遇,以及在伤兵医院打鬼子的一次壮举。黄老倌子摸着光秃的脑袋,摇了摇头说:“这怎么打得过?他们是喜欢打仗的,拿送命当回家的。”

黄老倌子很担心二伢子和二当家一行,他们走了七八个月,竟一个人都没回来,也没消息,派去打听的人被挡在株洲之南,说再往北看全是一片焦土,烈焰烧得半个天都是黑的,南边挤满了逃难的人,冰雨里尸首狼藉。老百姓都说国军顶不住了,鬼子的飞机大炮太厉害,上去一支部队就打烂了,每天只能把战场烧得锅底一样黑来迷糊鬼子飞机。

老旦也颇为担忧,长沙一战如果落败,整个湖南可就完了,黄家冲纵在山里,早晚也是被鬼子剿灭的命。斗方山逃出来的他知道鬼子的厉害。黄老倌子亦深以为然,让他悄悄地提高匪兵的训练强度,大量购买黑市上的武器弹药,储备能带着走的干制肉食,定制能在山上跑的铁轮子马车,储备夜里行军使用的松油和火把。老旦一一照办,为了让老汉心里踏实,他建议让陈玉茗和梁七到长沙那边再去一趟,定能打听回可靠的消息,问到黄家冲人的音讯。

“行,配好马,让他们明天就走。”黄老倌子拍了下腿,又和他说,“走,去看看神婆子,别看这老娘们儿神叨叨的,很多事儿她都说得准。”

一进门臭气熏天,听闻这神婆吃喝拉撒全在一间屋里。床上躺着一只巨大的长毛老狗,据说已经三十多岁了,牙都掉光了,只能吃些稀的。老狗见了老倌子,耷拉着舌头晃了晃头,望着厨房呜呜哼着。屋里熏得黑漆漆的,破烂的火盆已没了炭。厨房里的神婆叮叮咣咣,说了声:“来啦?”就端出一个盘子,托着个锡做的酒壶和两个不搭调的瓷茶杯,“知道你们要来,上月便调了这酒,刚才热的,通筋活血,健骨培根,喝了之后三天不软。”

一阵子没见,神婆的两个太阳穴鼓出栗子大的包,眼睛变作兔子般红。二人吃了一惊,忙问缘由。神婆往凳子上一盘腿儿,说两个犄角似的包不痛不痒,眼睛恐是吃了马蜂的毒窜了火。她在用马蜂毒、何首乌、红杆菜和天麻配着一种药,吃下去刀砍不痛。老旦惊讶,说这不是麻药么?神婆摇头,说你那是暂时的麻药,这个可是吃后三天才去药效,你们打仗用得上。

老旦一惊,和黄老倌子面面相觑。“莫非,这一仗躲不过去了?”黄老倌子道。

“想躲自然能躲,但是你不想躲呢?”神婆抽着水烟袋,一只手搓着脚上的泥巴。老旦又看了眼黄老倌子,老汉阴阴地看着神婆,端起了她倒的酒。

“二当家他们走了半年多,没有消息。”

“他还好,我听得见。”神婆闭着眼说,“但好多人死了,去的一半人死了。”

“长沙这一仗会赢么?”黄老倌子凑近了她。

“输赢不重要,和你还没关系。”神婆眼抬起来看着老旦,“和他有关系。”

老旦一愣,被她看出了毛。还没等他问话,神婆又扭脸儿对黄老倌子说:“他带着棒槌来,骑着棒槌走,玉兰的心系在他的棒槌上,黄家冲也就要跟着走,快了,快了,老倌子,二当家的就要回来了。”

“他们啥时候回来?”老旦忙问。

“这就回来了。”神婆眼也不抬,“喝了这酒,武夫百毒不侵。”

黄老倌子拿起酒喝了,老旦也喝了。这酒腥臭热辣,一溜火线走下肝肠,老旦顿觉目眩神游,心跳加速,拿杯的手都抖起来。

“酒只有这一壶,刚够你们俩喝,女人喝没用,再来一杯。”神婆说罢又倒上了,这两杯便是一斤的量。黄老倌子二话不说喝了,老旦自不敢怯,咬牙灌了进去。这一杯再下去,热汗涌出毛孔,鼻息嗅到奇异的花香,眼前像点了熊胆,陡然晶亮起来,再看端杯的手,已经稳如老树的枝了。

“你的病要找人看看吗?璐颖她说不定懂得。”黄老倌子放下杯,擦着汗说。

“我这不是病,是命数里一劫,古语有云:鬓生丘谷月半亏,眼含赤火嚏如雷。索命无常过路酒,三更夜里倒满杯。老倌子,过了大寒,我就要走了。”

神婆拔掉发簪,披开一头银花花的脏发,指着山口的方向说:“二当家的就要回来了,你们去迎一下吧。”

黄老倌子呆呆地站起身,看着蜷在凳子上的神婆。老旦被她说得周身发颤,也起身道:“老神仙还有何嘱咐?”

“多备黄芩、石灰和艾草,拉屎病要来了……”神婆说完,将头发捯饬到前面,严严实实盖了脸,躲在后面又开始念着谁也不懂的咒语。

二当家的果然回来了,老旦和黄老倌子刚走到山口,就看见一队人马远远走来,他们疲惫不堪,衣衫破败,骡马少去很多,大多驮着伤员。还跟着几辆大车,上面躺满了人。二当家黄贵坐在马上,腰上缠着满是血污的绷带。老旦略微数了一下,果然只剩一半。二伢子看似是个全乎的,纵马先跑了过来。

老旦忙叫过碉堡边的一个小匪头,让他吹响牛角,三长两短,弟兄们和麻子妹便齐齐来到山下帮忙。黄贵被搀下马来,咬着牙走到黄老倌子面前,那一张原本黑红的脸没了血色,眼里还挂着一些泪。老旦从没见这人流过泪。

“老倌子,人我带回来了。黄家冲人击毙日寇49名,击伤50多人,活捉3人,咱们战死16名,回来11人,失踪两个,老倌子,长沙打赢了。”

黄贵说罢,给黄老倌子敬了军礼,手放下时,老旦见他神魂便散了,一口长气吐出来,登时仰倒。众人忙上去扶。麻子妹翻了黄贵的眼皮,又掀开纱布看了他的伤,对老旦轻轻摇了摇头。黄瑞刚扑到黄贵身前喊着爹,一些小匪已是哭起来。黄老倌子却岿然不动,忍着泪说:

“抬二当家的上山,厚葬!”

二伢子说,他们参加了防御长沙城中和城南的几场战斗,打得异常艰苦,所在的一个团几乎打光。匪兵人数虽少,战斗力却得到长官们高度认可,也因此执行着极艰难的任务。二当家的带众人与鬼子肉搏,他一人砍死四五个,肚子也被刺刀捅了个窟窿,伤了肝脾。他知道熬不住,拒绝在后方医院等死,执意回来,死也要埋在黄家冲。战死的弟兄们都烧了灰,拉在一辆大车上。部队给的上千块大洋奖励都在路上散给了苦难的百姓,回来时竟不名一文。

黄家冲的老婆子们都出来了,将归来的匪众脱得精光,在红彤的火盆边儿一个个为他们洗澡擦身。这是黄家冲古老的仪式,历经世事的老女人一个个擦洗浴血归来的勇士,既是敬意,又是体贴。无人觉得尴尬,老旦等弟兄不是黄家冲人,岳阳归来便没有这礼遇。伤员都集中在麻子妹设置的大房子里,麻子妹忙活了一天,每个伤员都洗了伤口,用崭新的绷带包扎,葡萄糖和消炎药液都是从各种黑市上高价买回来的。伤员大多无碍,只是有两个没办法,一个被弹片钻进脑袋,一个钻进肺部,只能看他们的造化。老旦特意提醒她注意神婆说的拉屎病。麻子妹听了一惊,却说不大可能,神婆说的这病八成是霍乱,但它没有那么长的潜伏期,更不大会在冬天蔓延,如果在战区感染,走不到这里就死了。但她仍不敢怠慢,让老旦派人看守病房,除了治病的不得出入,旁边要挖深坑放进石灰,山寨的水源也要重点保护。老旦一一记下,让二子等人赶紧去办。

“挣了那么多大洋,怎地就散了?”二子颇为心疼,却由衷佩服,黄老倌子对二当家此举也颇为赞叹,这是给黄家冲攒足了脸面,岂是那些钱换得来的?黄老倌子慷慨抚恤了战死匪兵的家人,活着回来的也一样。黄贵等战死匪众之墓建在麻子团长之侧,一样的大小形状。入坟仪式庄重而简洁,黄老举人念了一段铿锵悲戚的祭文,二当家黄贵裹满浆白的棉布,左手玉牌上刻着“归来”,右手铁牌上刻着“归去”,身边放着他最喜欢的德国驳壳枪,嘴里含着一颗银制的子弹,他在阴间将带着同墓的弟兄们见鬼杀鬼,见贼杀贼。黄老倌子带着大家在他们坟前洒满烈酒,那酒香一月不退,雨天里依然浓郁,人间大开杀戒,阴间大醉一场,老旦不由感慨,真要哪天这么死了,也值了。

二伢子拉开老旦,告诉他一个极惊讶的消息:在守长沙城南之战里,他们结识了一帮国军弟兄,是74军一个被打烂的团,这三百多人的残余部队在城南苦战一周,打退了一千多鬼子的进攻,二伢子增援他们后,一个乞丐样子的营长拎了瓶白酒来感谢他们,他叫王立疆。大家三聊两聊就提到了麻子团长高昱,然后就提到了老旦。

老旦咿呀一声,觉得好是凑巧,这家伙竟也跑到了湖南。他忙问王立疆等人的去向,得知他们去澧水附近向74军军部报到去了,长沙会战后不少部队打乱了套,74军全在那边重新整编。

“他说现在是丧家之犬,一个团就剩那么百十号人,等像个样子了再来找你,或者你去找他。”二伢子掏出一块怀表递到老旦眼前,“喏,他让我带给你的。”

老旦稀罕地拿过,爱惜地摸着,纯铜的壳子,晶亮的水晶表壳,里面一根儿细针轻快地走着,还有一条银花花的链子,滑过手里凉飕飕的。翻过来,见后面刻着一些字,一个不认得,却认得上面的年份:1927。

“王团长说这是从一个鬼子将军那里缴获的,但不是日本表,是俄国表,这是他身上最值钱的东西呢。”

“毛驴上玉嚼子,真糟蹋这好东西。”二子伸过手来抢,老旦装作踹人,道:“毛驴还没见戴眼罩的呢。”老旦收起表,歪着头哼唧着说:“无功不受禄,这么贵的礼,这家伙打着主意呢。”

二伢子说长沙一战,鬼子先赢后输,都打到株洲了,却被第九战区打了个凶狠的反包围,一通厮杀丢盔卸甲,反正打回出发时的状态了。他们扔下几万具尸体、数不清的武器弹药,一年半载够呛能发动新的战役。而且日本鬼子对美国发动了战争,漂洋过海去打美国人和英国人,中国有点儿顾不过来了。

“那咱能打回去不?”老旦天真地问。

“打回去?屁!”黄老倌子不屑道,“自古异族入侵,你见过十年就打回去的么?元朝最短,还九十年亡国呢。国民政府拼得差不多了,估摸着算了下,几百万部队,几百个连以上军官填进去了,怎么往回打?让你老旦去打?”

“俺哪成?往东往西都不知道,那不是还有老倌子你么?你一出山,鬼子还不望风而逃?”老旦笑着搓着大手。

“鬼子分兵去打他人,又违了远交近攻的道理,自是兵家大忌。但他们不是傻子,不会打这没准备的仗,要么是逼的,要么是选的。美国是个腿粗的,可不像民国这么好打,报纸上说他们在珍珠港偷袭了美国一个舰队,那就和你们村里人被人半夜悄悄爬了炕头一样,美国人再好吃懒做,也要拿着菜刀和你拼命的……老旦我问你,你要是陷进这么一种状态,左边要打,右边也要打,左边厉害,右边稀松,你会怎么办?”黄老倌子一改平日状态,冒出杨铁筠似的问题。

“哦?这个,咋说呢,咱定是个稀松的了。俺要是鬼子啊,就先把稀松的弄死,然后集中精力和厉害的玩命,袁白先生说当年秦始皇就是这么干的。”老旦点着头说。

“谁说这货球长见识短?这是大见识呢!”黄老倌子一拍桌子,哈哈大笑起来。

“这……老倌子,你觉得鬼子还会继续打?和咱往死里打?”二子在一旁瞪大了眼,他可不想听到这消息。

“打还是不打,其实鬼子说了不算,而是老蒋说了算。鬼子最好的办法是一边打一边劝,和老蒋谈个停战协定。但我看老蒋这意思,才不想当南宋那没用的皇帝,最近这几仗,尤其是长沙,国军其实打得真不赖呢。美国人给老蒋的援助远远不够,这下子老蒋腰杆硬了,要啥美国人都得给了。”

“那敢情好……”老旦愣愣地说。

“鬼子和英美宣战,贪心不足蛇吞象,这下有得瞧了。”黄老倌子瞅着老旦说,“去搬两坛酒来……”

老旦从陆家冲那边得知,共产党在湘潭那边活动频繁,却不是打鬼子,而是忙着进村儿发展力量。老旦总想悄悄去看一看,顺便找到阿凤打听杨铁筠的消息——对天发誓他真是这么想的,他没想和阿凤再弄点啥。可玉兰敏感如叶子上的露水,一点动静便滚来滚去。老旦终打消了这念头,欠了玉兰很多,好像不是自己的错,却也逃不了干系。

这个冬天异常阴冷,老旦和二子冻得叫天不应,屋里放了两个火盆,仍暖不了冻僵的四肢。二子自制了棉裤,棉被中间掏了个洞,罩在身上麻绳一勒,每天狗熊一样躲在屋里,却还是冻病了。老旦心疼这兄弟,找上玉茗等兄弟,叮叮咣咣硬是敲出一个铁炉子,裹出几根烟囱。看着烟囱里冒出浓浓的烟,火炉子烧得通红一片,二子烤得浑身冒汗,又喝了玉兰给烧的姜汤,眼见着来了精神,在火炉上烤着兔子和野鸡。大伙围着炉子羡慕不已,小酒喝得热乎乎的,干脆继续发狠,一人做一个。玉茗画了图纸,一帮北方汉子标准化做出了十几个炉子,挨家挨户地送。黄家冲第一次在冬天冒出滚滚的青烟,黄老倌子热得屋里待不住,说房子里像走了水,鼻子都烤出血来,他光着膀子坐在院子里出汗,央求着老旦将这要命的玩意儿弄走,老旦便搬去了神婆屋里。神婆笑着纳了,她太阳穴的鼓包已经长成小馒头大小,一颗头圆得黄老倌子也似。神婆摸着老旦的手,挠着他满是老茧的手心,淡淡地看着他说:

“珍惜这儿的好日子,你再也没有了……”

有了将黄老倌子烧出房子的经验,老旦给自家做了个不大不小的。玉兰喜欢这东西,每天在屋里只穿着小褂,给老旦烤着香喷喷的红薯。许是炉子的火热,竟烤出了玉兰久违的热情,她又开始骑上他折腾,说起火辣辣的情话,让老旦在她身体里停留和浇灌,她说如果再有个孩子,就在这屋里住到他来到人世,天塌下来也不出去了。

回来的伤员们渐渐好转,于是二伢子和黄瑞刚又走了,这次是悄悄的,但得到了黄老倌子的许可。那是两个志在四方的青年,胸怀抱负,拦不住。老旦让他们打听王立疆的消息,有什么话就传回来。

大寒那一天,神婆死了。老家伙端坐在老旦送给她的火炉子上,下面塞足了柴火和灯油,将自己烧成一摊碎烂的灰渣。她的房子烧得片草不剩,屋外放了只圆滚的铁桶,里面有一张画符和一张字条。画符上涂满了血,字条上写着:

烧我成灰,人皆分饮,活者自活,死者心安。

老旦看着这纸条摸不着头脑,那天一个伤情刚好的小匪上吐下泻,一宿便休克而死。麻子妹进了屋便跳出来,让老旦派人围了屋子,小匪的家人立刻隔离。

“霍乱,果然是霍乱。”麻子妹不知它是怎么发生的,却告诉黄老倌子和老旦它的危害。黄老倌子听得头皮发麻,这才想起神婆曾和他说过这一档事儿,老旦也明白了神婆的画符和纸条是啥意思。黄老倌子立刻下令封山,各家各户不得走串,画符贴在山门上,又用炉子将神婆烧成一捻便散的骨灰。老旦将养伤兵的大房子腾出来,戴着口罩和手套带着兵挨户检查。尽管如此,这拉屎病还是传染开来,又一群人倒了下去。麻子妹纵是使尽了手段,老旦也让他们喝了神婆的骨灰,却仍是死了一些。当神婆的骨灰都被人喝下肚时,山门口的画符不翼而飞,黄家冲落下纷飞的大雪,将苍山翠岭染得雪白一片。从那天起,病倒的人将好起来,也再没有人倒下。黄老倌子念这老神婆的恩德,便将她也葬在老风水地的山坡,里面埋了她一双鞋和烧得黑黑的发簪。全黄家冲人都去祭奠,老旦琢磨不透这样的力量,却敬畏这眼睁睁的事实。神婆和他说的最后那句话似乎颇有深意,如她骨灰的味道那样可怕。老旦将这话藏进心里,又挤出一丝久违的恐惧。拉屎病来得快去得快,只给黄家冲带来短暂的悲伤和紧张,那还有什么能将他拖出这“神仙样”的日子呢?

入夏的一天夜晚,老旦刚抱着玉兰滚到床上,准备撒下憋了半月的种子,二子咚咚地砸起了门。他说天上的月亮被狗吃了,赶紧上山和他一起放炮。老旦大不乐意,说你去放你的,俺自有的放。二子不依不饶,说村里老人都讲过,天狗来了要将它赶跑,否则吃庄稼吃小孩。玉兰听着害怕,就拉着老旦起来,他们一同上了二子的山坡,见月亮就要被吃得不剩。这里已经跑来无数的村民,拿着盆抱着锅的,排着队看着二子的望远镜。二子大咧咧地呵斥,让他们别看坏了。小匪们拿出鞭炮开始燃放,村民们敲起锅盆喊着各式的谚语。黄老倌子也披着棉袄走来,见鞭炮无力,掏出枪来就是几下。匪众们受了鼓舞,纷纷乱枪齐鸣,一颗颗子弹拖着流光,射向只剩一个光圈的满月亮。

“月神,给我一个孩子吧。”玉兰缩在老旦怀里,瞅着天上那吓人的东西轻轻说。

“咱一会儿就种一个去。”

“要两个,一对儿的。”玉兰笑道。

“那就仨拉倒,俺听说过一窝三个的,和老头花生似的。”老旦暗中摸了下玉兰的肚子,柔软温暖,却微微地发着颤。

“你让我生几个都乐意,名字我都起好了。”

“叫个啥?”老旦惊讶道。

“不管男女,往下排着叫大旦咪、二旦咪、三旦咪、四旦咪……”

“这叫啥名儿啊?家里一窝子旦了,最后来个炸弹咪,旦就旦了,还咪啥?”老旦哭笑不得。

“好听呢,我就觉得这样好听,一窝旦才好,我一叫你们吃饭,就喊‘我家的旦儿们,都吃饭来喽’。这多利索?”玉兰摸着他的腰,凉凉的手钻进他厚厚的棉袄。老旦咬牙忍了,可那只手不老实,还要往裆里钻,老旦忙鼓起肚皮卡住了它。

“这么多人,你这匪婆色胆包天呢。”老旦鬼祟看着四周,见众人都看着天上的月亮,就掰下嘴来,满满地亲在玉兰的嘴上。

“出来了,出来了,狗跑了,狗跑了……”山坡上欢呼着,枪声再度剧烈起来,黄老倌子哈哈大笑,二子鬼一样尖啸着。不知谁抬来了黄家冲的老土炮,炮口对着月亮足足地喷了一下,火光照耀着夜空,炮声在大山里回荡。而老旦全心地在黑影里亲着玉兰,他的月亮在她的脸上,她的太阳在他的心里,老旦明白了神婆说的“珍惜”二字,今晚他将奋力地继续耕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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