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和共军的第一战 狗日的战争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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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快亮了。老旦披着脏破的军大衣,坐在一摞弹药箱上。洋火有点潮,划断了好几根才点起烟锅。热浓的烟像温过的酒,在僵麻的身体里绕了七八圈,从鼻孔只出来一缕,淹在喷出的白气里。
他站起来,走向就要开始的黎明。战场在沉睡,大地上流动着什么。他揉了揉眼,猜那只是眼中的游丝,或是夜里的游魂。深吸两口气,空气冰冷,没有昨天那股死人味儿了。战场成了坟场,随处的尸体只要不被野狗吃掉,会冻过这个冬天。风掠过密密麻麻的铁丝网,悬挂的罐头盒叮当撞着;积雪压断树枝,像鬼在嘎嘎磨牙;小火堆在坦克和汽车下烘着,潮湿的木炭冷不丁发出爆燃;有牛皮鞋踩在松软的雪上——一只脚声音浅浅的,那定是包了铁皮的拐杖,这只脚可能被地雷炸飞了,可能被步枪打断了,也可能是……冻掉了。
老旦知道,国军七八十万部队全集结在这方圆二百里内,要和共军老账新账一起算。前几仗下来,千百个村子打成了土堆瓦片,百姓麻雀一样散了。漫山遍野的部队行进有序,人走人道,车行车路,驴马走着串儿,从头到脚都换了美国造,机枪火箭筒一捆捆堆在车上,巨大的坦克排着队轰隆驶过,这些大屎壳郎占了最宽的路,弄得弟兄们牙酸尿急。轰炸机群沉甸甸地掠过山峰,震得大地都要碎了。这么多兄弟部队在一起,这么多好武器,这么足的精神头,管他什么仗,谁经得起这么一打?昨天团里的瘸子少校说,虽然共军把第七军团打了个稀巴烂,却仍比这边少二十多万人。共军的一支主力部队已经领教了18军兄弟的厉害,扔下战壕和不少装备,连夜从南坪集跑了。
可这些竟和老旦无干,仗打了一个月,他的营只是听着响,好几次说要和共军交手了,要么共军改了主意,要么国军变了计划,除了挨了些不明不白的冷炮,冤受了国军空军扔下的一串炸弹,连个共军的影子都没见到。老旦开始还觉得运气好,一个月下来竟也烦腻了,这么一场大决战,要是一枪没打便过去了,可怎回去向老婆吹牛呢?前天他们到了阵地对面,一来就是上千人,弄得他两宿不敢睡觉。老旦看着亮起来的地平线,皱眉吸着烟锅,兔崽子们再不来,烟丝都要断档了。
对面似有动静,烟火味儿飘了过来,但没人拉枪栓。老旦磕掉烟锅里的灰,小心揣进腰间。几颗刺眼的星星浮上去,共军的阵地从黑暗里爬出来,飘动的红旗隐隐可见。骑兵跑来跑去,马嘴喷出成串的白汽。老旦活动了下冻僵的四肢,掏出怀里焐得热乎乎的酒喝了两口,手就热起来了。他拿出梳子,摘下硬壳一样的棉帽子,轻轻梳头。一个路过的兄弟咳嗽了几下,他忙把梳子藏起。霜气侵满了工事,战士们脸色蜡黄着钻出来,大多神情麻木,挠头发挖鼻孔,搓着硬邦邦的脸,有瘾大的在抖抖索索地卷烟。值夜的战士们都趴在瞭望镜上,机枪上也没人打盹。一只胖鸟从雪窝里醒来,被机枪手咳嗽的声音惊着,哗啦飞了。老旦看着它飞走,真想变成这只鸟到共军那边瞅瞅,看这帮妖怪到底在干些什么,说的是不是人话,拉的屎是不是臭屎。
士兵们都起来了,胡乱吃了粥饭,开始摆弄各自的枪。大多是刚发的汤姆森,枪很新,像刚到手的好看女人,纵然欢喜,用着依然夹生。这美国货扳机舒服,手感奇怪,一开火就像抱着个兔子似的。开战前领到这枪时,枪机的亮油还粘手。老旦不知该竖着拿还是横着拿,但试着试着就成了歪着拿。他歪着拿,一个营的战士全都歪起来了,唯独副营长郭二子不学他,因为他少了右眼,用右手开枪,就是脖子歪断了那只眼也够不着准星儿。
老旦叫过几个连长,催着大家进入战斗状态。他们照例发着牢骚,天天听别人炕头热闹,自己隔着墙硬了一个月,共军再不来,连球带蛋可就憋炸了。另一个连长就说,对面的共军没准也这么想,两球相逢,硬鸡巴胜,赶紧听营长的去准备吧。
老旦正要说几句故作严厉的话,远方猛然亮了一下,像原野中无声的闪电,他还没扭过头,一个老兵排长已经扯着干哑的喉咙喊起来:“共军重炮!”
“全体隐蔽!”老旦大叫起来,声音都走了调。他颇恐惧地望向共军那边,地平线像是开了锅,隆隆地掀起一串串火光。慢吞吞的弟兄们立刻满壕乱窜,各排长哗啦掀开坑道口的钢板,战士们熟练灵活地钻进去,都是平常练的呢。大地传来浑厚的震动,天空泛起空荡荡的混响,晨曦的雾被密密麻麻的炮弹撕裂,它们带着哨音砸将过来。老旦钻进洞之前回头看了一眼,那只鸟不知道飞到哪去了。
打炮谁没见过?老旦在洞里并不慌张。口径一般,基数不大,多是鬼子的山炮,还有好多落地不炸的臭弹。国军的炮兵可不是吃素的,就算晚开火,大口径加农炮和榴弹炮照样端了你们的山炮阵地。弟兄们在洞里挤着,还有人说笑着,锣鼓打起来了,新娘子要抬过来喽。
炮火过后,他刚把头探出来,一片共军已经冲到离战壕几十步的地方了。他们不紧不慢,有的跑着跑着还停下来系一下松垮的老棉裤,或是边跑边聊天。这嚣张的冲锋老旦从没见过,兔崽子们是来赶集么?鬼子也没这么不要脸啊?老旦骂了声龟孙儿,瞄着个举旗子的开了火。那人胸前脸上各挨了一颗,打了个转儿倒下去。红得扎眼的旗子带着杆儿飘出老远,像要逃离这战场,可它很快被另一个家伙捉住举起来,在机枪的夹击中变成碎片。
老旦发了命令,战壕里就沸腾了,二子指挥的十六挺重机枪同时开火。每支枪都响起来,烧起来,怒起来,蚂蚁似的共军哗啦躺下一片了,没躺下的也被炸飞了,几个命大的硬是嗷嗷叫着钻过弹雨和地雷阵,神仙样到了眼前,这真是奇怪,这样的火力恐怕连只路过的苍蝇都要被打烂了,那么大的人是咋全活着过来的?
这些妖怪终归是肉做的,他们刚跳过烧红的铁丝网,就被几个角度来的弹雨打碎了,连惨叫都没有,因为脖子打断了,嘴巴打烂了,有的脑袋都打飞了。弟兄们惊喜于新武器的顺手,一个个使劲搂,一搂就到底,反正子弹多得是呢。二子亲自操着重机枪,对着几具死尸还在打,他说要看看这美国大口径机枪到底能把人打成啥球样。老旦见不少战士欣喜地看着手里的枪,他便想到干鬼子的苦日子,不知有多少弟兄因无暇退换子弹而送了命。美国佬要是早点儿给这家伙,小日本能打得下武汉?
可共军并没被这火力吓着……共军怎么会被吓着呢?据说他们都信那个姓毛的,有人说他吐口仙气,共军就刀枪不入了呢;还听说他们有死命令,不到十丈是不开枪的。老旦很快发现用不着这么糟蹋子弹,就满战壕窜着,让兄弟们认真点射,放到三十米再打,先打拿手枪的和举红旗的,还有端着机枪的和站住系棉裤的。他对各连连长下令,每个新兵必须开枪,尿着裤子也得打,拉在裤子里也要打,往天上打往地上打往人身上打都行,打什么不重要,只是必须打。新兵打死一个共军,赏香肠一根,再打死一个,奖烧酒一两。有老旦营长的鼓舞,老兵打得过瘾,新兵打得畅快,有的在这大冬天里竟脱光了膀子干。集团军的炮兵真够意思,打得可卖力了。他们用罕见的频率速射,各式重炮炮弹一团团地落在阵地前方。火光烧着整条战线,塞炮弹的肯定是大城市来的败家子,第一波共军都炸成红烧肉了,他们还扔个不停。好在一大群共军又叫嚷着凑上来,算是没把那些炮弹糟蹋了。共军嚷得再凶,一会儿也都躺下了,还动弹的也被机枪撕碎了。最后一个像是炸昏了头,棉裤炸成了裤衩,红旗碎烂了,他光着两条血糊糊的腿站起来,踮着脚从黑烟里走出,背着烂旗子转了几圈,咳嗽几下,捡起一只鞋穿了;他又捂了捂脑袋,好像仍不明白在干啥,竟一瘸一拐地朝这边儿走过来。老旦有心抓个活的,刚要张嘴,一串子弹已打碎了他的头,打断了他手里的旗杆。他还走了两步才倒,倒也是慢慢的,像是要回一下头那样晃了晃肩膀,才扑缠在铁丝网里冒起青烟。一个十几岁的新兵举着枪跑来,欢呼着向他讨赏。老旦阴着脸让人给香肠,他没法儿骂这小兔崽子,刚才可没说要抓活的。
老旦打了十年仗,和共军拉开架势交手,这还是第一次。
十年前老旦二十三,在河南老家和翠儿种地,养着两岁的娃。那地方叫板子村,是个一百多户的村庄。带子河穿村而过,浅不过膝,却已淌了上百年。河西边儿是谢家,东边是郭家,还有些如袁白先生一样的外来人住在村后北边的山丘之下。村前村后种满了枣树和梨树,村头有口不知年月的古井和总也老不死的大槐树。这地方有些古怪,村口明明立着根桩,地图上却找不到——这是村里袁白先生说的,他说找不到就一定找不到,没什么是他能说错的。头年雨雪丰足,收成尚好,老旦家过年还杀了只猪,大块的猪肉放在缸里油腌了,猪头在房梁上风干了,一直能吃到秋后。日子好精神就足,老旦在冬天里鼓捣得勤,想把翠儿肚子再搞大了,凑出一对儿小子满地乱蹦。
老旦的原名他不记得了,板子村也无人记得。他只知道属于谢家一族,爹妈打小都叫他旦儿。旦儿兄弟姐妹三人,5岁那年中原大旱,板子村颗粒无收,村里饿死不少人。先是妹妹饿死了,然后是弟弟,只剩下了皮包骨头的旦儿继续和爹妈挨着。老井断了水源,为了和同村郭家人争夺带子河细如腰带的水,他爹带着谢家人与郭家人来了一次火拼。镐头镰刀草耙子,能用上的家伙男人们都用上了。对方被打死一条汉,菜窖里拖出了当年义和团缴获英吉利洋枪队的钢炮,锈哩吧叽的还挺好使。他爹和族人们哪见过这玩意,冲向河对岸,可巧一炮正打在爹的胸前,这汉子就被炸得四分五裂了。谢家人抱着他一条腿跑回来,十年不敢过河。旦儿的妈埋了男人的腿,为了拉大将饿毙的旦儿,走出板子村,去彭家湾给人当了奶妈。旦儿跟着孤苦伶仃的三叔过活,在狼牙狗啃的岁月里野蛮生长。三叔瞎了一只眼,养下个女子还有疯病,旦儿过来没给他添几口累赘,倒趁了心,只依旧管他叫旦儿,不唤他的名字。旦儿的妈回来了几次,拿回来银钱和衣料,然后又走,最后一次回来是马车送来的,再走了就杳无音讯。全族人都知道他娘改了嫁,看这孩子命苦,就时不时地接济一下。兵荒马乱还遭天灾的,老人们命都不长,记得旦儿大名的,一不留神都入了土。
老旦这外号是袁白先生在他12岁时给起下的。袁白先生说他没事儿就喜欢拿出自己的鸡巴玩耍,小小年纪球女人没搞过鸡巴就又黑又粗像根驴货。袁白先生是个陕西老怪,来的时候就是白胡子,据说以前在外村大户当先生。那大户留不住财,前些年先是内讧,自己弄死几个,又遭了匪盗,一场大火后,主子奴才死伤过半,家就败了,人就逃了。袁白先生骑驴来到板子村,在村里写字算命维持生计,再闲了就教教大家认字,挣几个书钱和饭钱。一日他与一众邻里闲坐村口,见旦儿和一伙后生子在大晾场上胡追烂打,小子们玩疯了,脏猴似的站成一排,齐刷刷地掏出鸡鸡来,比划着长短粗细。轮到旦儿扯下腰带,满树的麻雀就吓飞了,树下拴的母驴就吓叫了,村口抱着娃的女人们就吓得跳起来了。袁白先生就嘿嘿笑了,他拈着白胡子叫过旦儿,用根树枝拨弄几下,确认是真货后,便指着它编排起来:此物通天地灵气,天生就是球中吕布,蛋中赵云,堪比如意君,直追未央生,硬起来能打鼓,软下去可缠腰,甩起来呼呼带风,进退间翻江倒海,实非凡品,乃百年一出之神根。
经袁白先生一说,旦儿命根硕大的传闻变成现实,有了讲究,就飞快地散布开来,热辣的传言翻山越岭,县城里都有人听见了。小小年纪的旦儿哪知道如意君和未央生是何来历,只知道自己的胯下之物的确已经大过村里许多拉大车的后生,挺在茅厕只见其长,掖进裤筒峰峦叠嶂,坐下之前往往先要拧巴一下才行。跟他娘去村口买东西,小贩一口咬定他偷了根山药,他娘便和小贩打赌,真的赌回了一根山药;女人们的嘴更不牢靠,说着说着他那玩意就又长大一号,甚至瘤头龙身都编出来了。传言泛起不出半年,来往的麦客就有人问,你们村有个小老旦?听说可以用球擀面?
老旦的命根虽然威名远扬,却没给家里带来什么实惠,他和三叔依旧穷困潦倒。三叔自然清楚旦儿的胯下家底儿,却从不说这事,这旦长旦短的关自家日子个鸟事?他唯指望侄子的威名能为这个家娶回来一个能生会养的女人,续不了谢家的香火,这鸡巴还有何用?
十八岁的时候,小老旦儿已叫成了老旦。老旦虽不算顶天立地,戳在地头也是棵桩了。三叔的女子疯病日重,吃饭的时候能就地屙屎,撒尿却非要避着人。大寒那一天去外面撒尿,扎在一个雪窝里冻死了。三叔摸着老旦的头,开始儿啊儿啊地叫,老旦任凭他叫着,反正对他的爹无甚印象。
老旦除了那玩意长再无特长,每天村里蹭活干,帮人养驴放羊溜猪耕地,再上山里捉点兔子山鸡,摘点野果野菜什么的,将就能养活叔侄二人。村外来人捎了他娘的消息,给老旦带来一包袱东西,他妈得了肺痨死了,人已经埋在彭家湾。包里有十几块大洋和若干散钱,还有他妈纳的两双布鞋和一根红绳。捎东西的人特意提到,你妈说这根红绳要系在你那个……东西上,这就能保你平安,子嗣满堂了。
布鞋穿上了,红绳子却扔在炕头。他拿着这些钱找了袁白先生。袁白先生便给他画了图,又找人给他盖了连屋带院的新土房,院里种下一棵桂花树,把那只眼也要瞎的三叔接了进去,再买了五亩地和两头驴。鳖怪吹了喜庆的曲子,放了一串闪亮的鞭炮。老旦把他娘给的红绳挂在门口,每天出出进进都看上几眼。
没多久,远近闻名的媒婆花子姑便来说亲。袁白先生张罗着,全村人也撺掇着,老旦娶下了板子村南边三十里的上帮子村的刘二老爷家的独女子翠儿。这女子岁数不小,身态婀娜,腚大奶圆,一张脸说丑不丑,说俊不俊,每个部分都不那么可说,但凑在一起却有些味道,只是这味道并没让老旦拿定主意,脚还很大,一步便迈出好远。他实在没个参照,只是村里婆娘长得不歪嘴斜眼便是好看,这个女子定算是看得过吧?
刘家是当地旺户,刘老爷原本杀猪,年头好杀出了本钱,攒了百十亩地。见老旦人高马大,踏踏实实村望不错,本想揽个倒插门的生意,却被老旦拒了,倒插门是件羞事儿,他拎得清。刘老爷稀罕老旦,又忖大女难嫁,想改弦更张纳妾养儿,便贴了份厚礼成了这门亲。翠儿对老旦定是满意的,第二次见面时还笑了一下,也许就是这浅浅一笑打动了他,像看到一个花骨朵开了花,让他就此拿定了主意。
钻出轿子的翠儿蒙着红盖头,贴身红袄煞是好看,那鞋定是故意做得小,脚弓都绷起老高。这女子还是个行动猛的,一屁股坐塌了进门凳,凳子下一只好奇的狗被压折了腰;还是个急性子,要拜堂了却急着找茅房,许是轿子上颠了凉气进去,鳖怪都吹了两曲她还不出来;又是个马虎的,好容易出来,盖头不知丢哪去了,八成是掉进了茅坑。三叔觉得好生晦气,娘家觉得实在丢人,就又找了块红褡裢盖上去。老旦哀求鳖怪再重吹一遍,准备红着大脸走完这尴尬的过场。
村里的规矩,屋里拜堂,屋外杀猪。猪是郭家人合着钱买来的。但凡村里有人成亲,谢家人送驴,郭家人送猪。这猪头天晚上灌了酒糟,昏睡到此准备挨刀。但意外延长的仪式拖拖拉拉,竟让这老兄醒了过来。绳子只是粗略将它捆在木板上,这下可不得了,鳖怪刚吹完最后一响,这两百斤的家伙就蹦起来。四蹄捆着嗷嗷蹦,挂着门板一起蹦。乡亲们尖叫鼠窜,胆儿大的便把它围成一团,棍子打了,锄头绊了,绳子一圈圈绕了,费了牛劲将它按回木板子上。七八个大后生嘿呦呦按着这畜生,累得筋软肉跳,双手卡着猪嘴的郭二子满脸通红,对着人群大喊:“看甚热闹?来个动刀的啊!”
谢老栓壮起猫胆,鼓着包子似的胸头肉闷下一口烈酒,拍着胸脯上去,刚拿刀摆了个架势,大猪嗷地挣起,猪嘴拱在他头上,他登时滚出去了,落下的刀不偏不倚正中脚面,猪没咋着,谢老栓先杀猪一样叫起来了。
又上去两个后生,一个拾起刀大吼一声,闭眼捅去,按着猪嘴的郭铁头哎呀便倒,那一刀结结实实扎在他胳膊上;另一个不紧不慢,拿着刀在猪脖子上一寸寸地找地儿,被猪喷了一脸口水也不动,那样子像是个老手,杀猪刀麻利地扑哧进去,齐根而没呢,他先是喝了彩,再噌地出刀,口子开了,却没见血,全没有那瀑布一样的喷涌,再捅一刀,依然照旧,村民齐声哄笑,他坐在地上哇哇大哭。
“俺只杀过鸡鸭兔子,怎杀得了这么大个猪?你们谁笑谁来啊。”
老旦看着心急,撸起袖子要自己上,一双手先抖起来。正要豁出去干,盖着红褡裢的翠儿拦住了。她慢慢起身,迈开吓人的大步子走去,对着号哭的后生伸出手,接过他惊惶递来的刀,走到猪前,她利索地揭了褡裢蒙在猪眼上,腰身一纵,双奶一抖,那刀噌就进去了,又闪电般将刀一压,猛地拔出。狂喷的猪血飞出老远,劈头盖脸地浇着还坐在地上的那个胆小鬼。村民们咿呀惊叹,老旦抱着胳膊长出疙瘩,可翠儿只微微一笑,拿起猪头上的褡裢再盖了,一溜小跑回来,揪着老旦的胳膊低声说:“赶紧的,拜堂……”
洞房那一晚,女人像窗台上乖巧的老猫,在炕角子里头窠臼成没头没尾的肉团。脱掉的衣服整齐地叠在炕头,绣花鞋规矩在炕沿上。老旦喝得半醉,迈着丁八的步子进了院儿,月光下定了神,壮了胆,在昏暗的麻油灯下摸索上炕。他一寸寸向前挺进,小心拿捏,如在麦茬里搜索散落的麦。指尖被炕席的篾片扎得生疼,他忍着疼继续前进,摸到泛着棉花香的被窝,便令双手蛇一样钻进去。被窝像宽阔的青纱帐,摸来摸去不见人影,就在他要整个人都钻进去时,摸到个浑圆的屁股。那是秋天里滑不溜手的泥鳅,是冬天里刚出蒸锅的豆腐,是夏天里郭家人做的凉粉,是春天里腌肉缸下滑腻的猪油。女人的身体在那双大手下颤抖起来,在被窝里掀起低低的热浪。那只粗糙的手滑过她的腰,在肚脐眼上打了个旋,搓面鱼儿般揉搓片刻,就滑下她的腹窝,可在那里还没停顿和揣摩,就愣头愣脑地翻山越岭,滑上她巍峨的奶。老旦在摸索里燃烧,指尖如烧红的烙铁,印堂像插了火通条,血液煮饺子般沸腾着,争先恐后涌向那根被人打趣的驴货上,让它绷成地里的山药。他几把扯掉碍事的衣服,掀开被子,盯着黑夜里硕大的真相,扑向月下那白花花的肉团。可女人却炕上一滚,暗夜里扇出一只灵巧的手,在老旦脸颊上响了。老旦登时看到五彩的星星和软软的月亮,蟋蟀蝈蝈知了麻雀塞了一耳朵。还没醒过神来,另一只手已闪电般抓住了他的命根。老旦刹那想起狗熊掰棒子的典故,觉得自己成了那根可怜的棒子,就要被咔嚓掰下夹在女人的胳肢窝,又觉得是被她宰杀的那一只猪,即将喷出彩虹样的鲜血。一根铁棍顿成炖烂的粉条。冷汗黏黏地流进血液,那里缩了,豪迈也寸断起来,连呼吸都止住了。女人却没有掰,抓着它发呆,颤抖的手肉乎乎地松了,她上下把玩片刻,一揪一弹一摸一拽,轻轻地咿呀一声。
“点灯,让俺瞧瞧……”女人浑身都在说话,老旦那玩意儿听得真切,打气一样又悄悄昂起了头。
真相大白之后,被怀疑过的东西又生长起来,黑夜里充盈着惊喜和羞怯,一切都变得软绵绵烫乎乎的,像一床长在身上的被子,盖住冷汗淋漓的老旦。他们心有灵犀又慌不择路,黑灯瞎火里南辕北辙,正要挪到油灯下看看分寸,却扑哧一声歪打正着,深浅竟榫了个结实。女人来一声吓人的哇呀,疼痛中绷直了腰,张大了嘴,吐出浑厚的炸酱面味儿;老旦在惊喜中愣住了神,世界突然沉下半截,生命猛然短了三寸,月光一下子和阳光般炽烈起来。二人呆若石碾,突突的心跳相互磕击,汩汩的血流似要交融。
老旦很快就知道应该就是这个样子了,原来真是这个样子了。他在几十个冲刺中领略了有生以来最美妙的瞬间。女人的身体让他爱不释手爱不释口,他恨不得变成那根东西钻到女人的肚子里瞅瞅。女人的疼痛在他的猛攻下一波波变作呻吟和漫无目的的抓挠,最后竟抖着双乳白眼上翻了。新郎老旦一晚上夯声震天,无师自通纵送自如。他肆意搓揉这舒展而神秘的面团,在一个巨大的案板上前突后刺。天亮时,老旦呼啸着洒下最后一串晶亮的东西,像雷声去后的甘霖,斑斑在女人伤痕累累的腰身。一个弹尽粮绝,一个气若游丝,他们费力地爬在一起,红的白的粘在一起,呼吸也在一起,二人听着鸡叫,嘲笑着窗台上一夜没睡好的老猫,偎依着说起未来的日子。
“翠儿,你咋会杀猪?”老旦心有余悸。
“有啥稀奇,俺爹年轻时候就是杀猪的,俺见得多了,早会了。”
“那你……不怕?”老旦攥着她那只握刀的手,热乎乎的。
“怕啥?又不是人。”翠儿抬起身,噗地吹灭了油灯。在火光一闪即逝的当口,老旦猛然觉到她那张披着头发的侧脸的美丽,满足得都要醉了。
夫妻二人和三叔住在三间房的院落里,耕作在那两亩半地里,经年看着太阳上上下下,树叶大大小小,星辰移转明暗。水年旱年,灾年丰年,蝗年鼠年,都在随意里默默轮回,日子说不上富足,且只说个滋润,而这滋润也就够了。翠儿是个爱笑的,也是个爱怒的,三句话不对付,沾着猪油菜叶辣椒鸡粪的手就会扇上来,要是和二子打架输了,或是被卖梨的骗了,甚至看着两只狗交媾而发呆,那就少不了耳光的到来。老旦那两片厚脸尝过人间最丰足的滋味,心里也有怒火,却总在夜里被女人轻轻地揉去,他疲劳的身体像被女人天然地洞悉,她贴心的抓挠和擀面一样的揉搓,总能让老旦睡个踏实。好肉好面好酒好菜,女人总是先夹进他的碗里;豆包儿的馅儿,花卷儿上的枣,牛肉上顶好的筋儿,女人都会夹着捏着塞进他乐呵呵的大嘴。
民国二十五年秋,带子河凭空宽了一丈,半夜里如雷似马。女人在惊慌里生下个八斤的带把儿娃,娃子的哭声才刚刚响起,老旦刚把娘留下的红绳系在娃的腿上,翠儿的奶头还没来得及塞进他的小嘴儿,带子河的水就退了,退得啥也没有了。乡亲们站在干涸的河底莫名其妙,泥巴里游着尺把长的黑泥鳅和叫声如牛的大蛤蟆。谢老栓的女人急忙擦着手,说你这儿子水大,名字里要有木,俗话说水能载舟呢。老旦忙点头称是,满头大汗的翠儿叫过他,不由分说一个大嘴巴。
“还不给俺口酒喝!这猪崽子疼死俺了……”
门外的袁白先生呵呵直笑,抽着烟卷说娃子的名字早就给他想好了,就叫他谢有根吧。
侄孙子有了,三叔却经不起这喜讯的折腾,笑呵呵了半个月,死在一个月圆之夜。老旦和女人按照送爹的规矩发丧了他。老旦觉得老天爷挺不是东西,就不让三叔享几天福,可很快他又想,什么福不福的,也说不定他真的全瞎了,那还是受罪了。哭完了恨完了愣完了,老旦养鸡种菜,喂猪养驴,麦子之后播下整垄的玉米棒子。那两年的板子村春寒夏旱,庄稼和村中的老人一样奄奄一息。但苦虽苦,大家都一样,也就不觉个啥,该死的死,该生的生,只要人活着,天塌不下来。
院里的桂花树开了又谢,谢了又开。儿子慢慢长大,从爬到走,从走到跑,在老猫老死的那一天,他牵着驴绳蹲在田垄上,撅着厚厚的嘴唇问老旦这世界到底多大?为什么他对着太阳跑却跑不过去,为什么他放个风筝总放不到边?我是从哪儿来的?能不能摘颗星星下来玩?老旦挠着汗土交加的头顶,看着暮霭里夕阳落下,看着毛驴拱开和它抢晚食的公鸡,说等你爹我有一天出去看明白了,再回来告诉你和你娘。从那天起,老旦开始注视村外的远方,每次收起犁锄,在河里洗去一身泥垢,他总要回头望望,望那地平线上幽幽的雾气,看那晶亮的星辰从山峦升起。
有根的问题在他心里种下了草,长出密麻麻的疑问和恐慌。他开始怀念死去的爹娘和三叔,开始关注院里的野草和树上的知了,在夜里看着油灯慢慢燃尽,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且有不好的预感。有时走着走着会莫名摔个跟头,耳后总像是有人和他轻轻低语。雨天里他看见一个巨大的火球追着傻了吧唧牵着驴的谢老栓,还看见一个明晃晃的大盘子从麦地里腾空而去。村里的羊在那一天死绝,羊头冲着正东的方向,它们都罕见地闭着眼,如安详而去的老人。
袁白先生开始神情严肃地在村里走来走去,摸摸这棵树,看看那面墙,有时也会在月圆的夜光着腚在带子河边走来走去。有人给他运来一个大箱子,好奇的乡亲们围着去看,居然是些竹装的书简,写着虫子一样奇怪的字,还有些破烂的报纸和线装书,村里识得几个字的人也不认得。袁白先生的胡子越来越白,头发却越来越黑,眼神和腿脚似乎开始不济,五十岁那年已经拄上了枣木做的细拐棍。
立秋前后,天空总是万里无云,大地仍热浪滚滚,黄鼠狼抱着田鼠死在光秃的树下,老杨树里钻出成千上万的黑色毛虫,狗瘦得像鸡,鸡弱得像麻雀,麻雀惨得像知了,知了早早剩下黄澄澄的壳;喜鹊叫出了乌鸦的声音,乌鸦吃掉了窝里的蛋,蝗虫像是长出了螳螂的钩子,将麦梗割得无影无踪;带子河像老人的尿,越流越浓越流越窄,入秋之前只剩下一尺宽的泥汤子,里面有长脚的小鱼和喜欢翻白眼的蛤蟆,还有人看到过满是花斑的长长的蛇,一群人下水去捉,只见那蛇在泥水和人们的腿脚间三绕两绕,猛地腾空而起,化作一缕人形的青烟,半空里大叫一声:鬼要来啦!咯咯咯!
众人皆怕,喊着妈落荒而逃,据说胆大的回头去看,在那东西咯咯咯的笑声里倒地死去,口喷鲜血,满嘴的牙齿都咬碎吞进了肚里,于是半个月没人敢接近那流了百年的河,直到他们再也没有水喝。去年的家底吃不过这个没有收成的冬天,攒下的雨水在大缸里臭不可闻。全村人慌了怕了惊了吓了,睡觉都不敢熄了油灯了,连袁白先生都愁眉不展了。天有异象,人便有了猜疑,歇停了多年的谢家和郭家之争,就在这带子河流干的时候,爆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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