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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适才傅春慷慨激动,声音甚大,鱼宝宝早已听一清二楚,转身见到王名世金黄色的飞鱼服上似有点点血迹,蓦然一阵心惊,骇然问道:“那是皦生光的血么?”
王名世不明所以,问道:“什么?”鱼宝宝道:“明明是你姨母冯夫人写了妖书,皦生光是代你们受过,你怎么还能做到亲眼去刑场观刑?真是个冷酷无情的人。”
傅春这才知道对话被外面的人听到,很是生气,道:“宝宝,你怎么可以偷听我和小沈说话?”鱼宝宝冷笑道:“怎么,你们信得过这个冷血的锦衣卫千户,却信不过我么?”
傅春道:“不是这个意思,是这件事牵涉到冯夫人……”忽见到薛素素正转身朝大门走去,忙叫道,“素素,你要去哪里?”薛素素头也不回地答道:“我回趟粉子胡同。”
王名世却在一刹那结束了莫名惊诧的表情,会意过来,转身追上薛素素,将她拉住。薛素素会些武艺,不甘心就范,举膝便朝王名世腹部踢去,却被对方避开,趁势捉住双臂,反拧了过来。
薛素素怒斥道:“你做什么?”王名世道:“素素,情非得已,得罪莫怪。”
解下裤带,反绑了薛素素双手,将她推进柴房,找到一条绳索,强迫她坐下,将她圈缚在柱子上。薛素素愤怒之极,破口大骂不止,王名世便干脆撕下她的一片衣襟,塞住了她的嘴。
众人在一旁瞧得目瞪口呆,沈德符还想要阻止,却被傅春拉住,道:“素素是想赶去官府告发王兄和冯夫人。她只一心想报仇,不知道其中厉害,再揭开妖书案的盖子只是自寻死路,王兄其实是为他好。”
王名世捆好薛素素,这才掩好柴门出来,正色道:“你们怀疑我,无非是因为我名列妖书,又与同僚一齐告发了北镇抚司镇抚周嘉庆。你们信也好,不信也好,我只是奉命行事,对妖书一无所知。”
傅春道:“王兄直言不讳,我们当然信得过你的话。”沈德符道:“那现下要怎么办?素素性情刚烈,矢志复仇,即使知道不是真的,怕是也不会放过这次诋毁冯氏的机会。可我们也不能就这样一直绑着她。”
王名世道:“眼下天色已晚,来不及出城。明日一早我带你们和素素到西山见我姨母,当面问清楚妖书是不是她写的。”鱼宝宝拍掌道:“好,君子坦荡荡,这该这么做。”王名世道:“我不是君子,我实话告诉你们,是我有意挑拨锦衣卫同僚怀疑周嘉庆。”
鱼宝宝道:“是因为周嘉庆动用酷刑拷打了夏潇湘,导致她小产么?也是活该,让周嘉庆自己尝尝那些酷刑的滋味。”王名世道:“公堂上用刑是家常便饭,虽然周嘉庆用刑是二夫人小产的原因之一,但其实也怪不得他。我陷害他,是因为他对二夫人无礼。”
原来当日沈德符和夏潇湘被诬下诏狱的半夜,夏潇湘即被吏卒拖了出来,卸掉身上的刑具,剥光衣服,反绑了双手,蒙住双眼和嘴巴,用毯子裹了,抬到一间空房中,那里早有人等着,二话不说就扑上来奸污了她。一直折腾了她大半个时辰,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诏狱中多关押的是获罪的官员,女囚极少,像夏潇湘这般姿色的女犯更是罕见。尤其她还是堂堂礼部尚书的眷属,这身份就足以令人垂涎。她被押进来锦衣卫官署时,梨花带雨,楚楚可怜,哀戚中别有一份我见犹怜的韵味,早被人暗中盯上,所以才有半夜的一幕。既然有人开了头,她就免不了继续遭受被蹂躏的命运。被抬回诏狱后,当晚当值的吏卒一拥而上,将夏潇湘按倒在地上,各自快活一番,直到天亮时才给她穿好衣服,戴上全副刑具,拖回囚室。一般进来诏狱者十死八九,即使遇到大赦出去不是削籍为民,就是遣戍边疆。哪知道夏潇湘命大,被控毒杀亲夫的罪名还能脱罪。冯琦虽死,冯氏势力却还在,奸污过的人不免担心她说出真相,亏得她后来变成了傻子,连自己的儿子也认不出来,这才放心下来。
哪知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王名世到诏狱追索夏潇湘随身佩带的万玉山房暗格的钥匙时,听禁婆“无意中”提到此事。虽然女囚被牢子侮辱之类的事司空见惯,像建文朝名臣黄子澄获罪后,妻子女儿每晚被几十条大汉轮流奸污,死后尸体还被拖出去喂狗。但这种事一旦发生跟自己有关系的人身上,还是觉得不能容忍。王名世遂暗中调查,最终发现罪魁祸首原来是北镇抚司镇抚周嘉庆,联想到他在公堂上的道貌岸然,几欲作呕。正好这次妖书事件,书中五大锦衣卫官员四人榜上有名,偏偏内中没有周嘉庆,王名世觉得这是个报复好机会,稍微用言语挑拨,锦衣卫长官王之桢便立即认定周嘉庆有嫌疑,于是下令四人上告,轻而易举地整跨了不可一世的周镇抚。
众人听王名世讲述了经过,均是感慨万分,却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既不能附和他做得对,也不能说他做得不对。
人生对夏潇湘而言可谓极富戏剧性,她因为得到冯老夫人意外垂怜而进入冯府为婢女,又因为冯老夫人赏识而成为礼部尚书冯琦的侍妾,更因为先后生下两个儿子得到了冯琦的宠爱。到达她一生顶峰之时,却蓦然峰回路转,急转直下——入诏狱,被奸淫,受酷刑,当堂小产,即使被释放回家,还是发了疯,最终上吊而死。这是她的命,还是她的运?
还是王名世打破了沉默,道:“沈兄,我今晚要留在这里。”沈德符知道他不放心薛素素,便道:“好,那就委屈王兄一下,今晚睡我的书房吧。”
自从薛素素和齐景云搬来藤花别馆后,这座本来宽裕的四合院突然有些拥挤了起来。鱼宝宝、薛素素、齐景云三女住了西厢房,傅春搬去东厢房和老仆住,沈德符是主人,还是住他的正屋,但今晚王名世要留宿的话,就得将书房腾出来了。好在那里面有一张硕大的罗汉床,可坐可卧,正好可以派上用场。
晚饭时,众人都是心事重重,各自觉得对薛素素怀有愧意,谁也不敢主动提起去给她送饭。最后还是齐景云道:“我去吧。”傅春知道齐景云心肠极软,又与薛素素有姊妹之情,担心情人就此放走了她,忙放下筷子,道:“我和你一起去。”
等二人提了食盒出去,鱼宝宝小心翼翼地问道:“如果……我是说如果真的是冯夫人……我们要怎么办?”
王名世道:“你一向主意最多,你说怎么办?”鱼宝宝想不到他会主动征询自己的意见,呆了一呆,才道:“这个……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小沈,你说呢?”沈德符道:“我们沈家跟冯家是世交,无论如何,我都不希望冯伯母和冯家人出事。我们这些人中,傅春心最细,又有超凡的胆略,不如等他回来再商量一下。”
鱼宝宝叹道:“其实要解决这件事,跟冯夫人有没有写过妖书无关。不管她是不是所谓的背后主谋,以素素的性格,都会立即赶去官府告发的,她心中一直放不下于玉嘉被冯尚书杖死只事。现在外面都在传皦生光只是个替死鬼,你和小傅提到的那些间接证据,足以将皇上的怀疑视线引向冯夫人。即使皇上不像之前那样不大张旗鼓地追查,也一定不会轻易放过冯夫人,找些其它罪名就可以了。当然,素素自己也难逃此劫,必然要被灭口。但她本来就是鱼死网破的刚烈性子,火气上头,就什么也不顾了。”
沈德符道:“我也觉得这件事的关键在于素素的态度。不如这样,我们今晚轮番去劝她,看能不能劝得她回心转意。”
过了一刻功夫,傅春和齐景云提着食盒进来,脸色阴沉,显然没有从薛素素那里得到好脸色。但食盒中取出的饭菜却是吃得干干净净,令人惊讶。
鱼宝宝道:“素素全吃了?”齐景云道:“嗯,她倒是肯吃饭,只是不愿意跟我们多说话。”
沈德符便说了欲分头去劝薛素素改变主意。傅春道:“也只好这样了。不过我和景云不能再去了,适才我刚取出素素口中的衣襟,她就怒骂了我们一通,声明自此与景云绝交。”沈德符听了不免踌躇。
鱼宝宝自告奋勇地道:“那我先去打头阵。”不大一会儿,便沮丧地回来,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道:“她只要见小沈一人。”
沈德符倒也不觉得意外,略一迟疑,即站起身来,往柴房而去。
王名世道:“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们,戏班班主薛幻一直没有能找到,看来是得知风声逃走了。”鱼宝宝道:“那件事你办得太急躁了,薛幻出皇宫是为了看病,你立即派人到处搜捕,张贴他的告示,他看到后当然就逃走了。其实你当时只要派人静悄悄地守在浙江会馆,就可以来个请君入瓮。”
自从她真实身份暴露后,不再好意思再像从前那样肆意跟沈德符抬杠,改而数落王名世。王名世倒也不以为意,继续道:“不仅如此,传教士利玛窦的仆人阿元也在当日失踪了。我得知消息后,这才想到阿元原先是薛家戏班的人,是薛幻特意将他荐给利玛窦作仆从的。今日特意去看了利玛窦家中看了一眼,阿元住的耳房的墙壁上开了一个小孔,正好可以看到隔壁赵中舍院子中的动静。”
鱼宝宝道:“啊,难怪我们当日去找赵先生时,阿元赶过来告知,说赵先生因为毛尚文的事去了通州,原先他一直在暗中监视隔壁。这个阿元,一定是薛幻派他去的,他们的目的也是火器图。”
傅春道:“如果这样,他们会不会跟当日与我交手的女真人、还有毛尚文是一伙呢?”王名世道:“应该不是。毛尚文为女真人效力是确认无疑的事,他既已成功混入赵府当管家,女真人又何须多此一举在隔壁派个探子呢。薛幻和阿元应该是鞑靼或是瓦剌人那一方的人。”又问道,“傅兄与薛幻素有交情,他还送过珍贵的蒙古刻刀给你,你竟是丝毫没有瞧出端倪么?”
傅春不好意思地道:“抱歉的紧,我和薛班主有交情,完全是因为景云爱听戏。薛幻虽然是蒙古人,却是在中原长大,祖辈尽为本朝高官,谁能想得到他竟然是鞑靼奸细呢。”
又议论了一会儿,沈德符匆匆进来,道:“我已经劝过素素,她答应在明日见到冯伯母之前不再惹事。不如……不如我们先放了她,让她回房睡觉,好不好?”鱼宝宝先道:“好啊,这不正是我们所希望的吗?”
王名世和傅春却是沉默不语。沈德符忙道:“我……我可以用我的名义担保,她绝不会乱来的。”
鱼宝宝道:“素素都说了在明日见到冯夫人之前不会惹事啦。况且她跟景云住一个房间,又能跑到哪里去。我也会帮忙看着她的。就这么决定了。景云,走,我们去接素素回房。”也不等众人同意,便拉上齐景云往柴房而去。
王名世道:“素素不是个轻易会服软的人。沈兄,她刻意找你……”傅春忙道:“算了,大家各自退一步,我们这么多人,还看不住一个弱女子么?去睡吧。”各自散去。
鱼宝宝和齐景云到柴房放了薛素素,一起回房。薛素素已平静了许多,但也没有什么话说,遂各自洗漱上床。
这一夜,藤花别馆中不论男女,人人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但居然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次日一早,众人简略吃过早饭,便准备启程去西山。王名世不愿意穿那身惹人注意的飞鱼服,特意向沈德符借了身衣服换上。
虽然路途不近,好在连日艳阳高照,雪大多化去。尤其从西直门通往西山玉泉山的道路是要道,供应皇宫用水的水车每日都要走上好几遍,大路的路面专门铺着碎石子和煤渣,有京营军士清扫积雪,路面已然可以行车,交通便利。沈德符雇了两辆大车,自己和王名世、傅春乘坐一辆,鱼宝宝和薛素素坐一辆,一前一后,出西直门往西山而来。
冯氏别墅便位于香山脚下。虽然并没有催促冯家搬离礼部尚书府,但在夏潇湘死后,冯夫人姜敏还是力主搬出公宅,举家迁到了这处别宅中,倒也由此避开了京师种种流言和是非。
王名世等五人进来时,姜敏和嗣子冯士杰正陪着父亲老太医姜岚登楼赏雪,料想众人联袂而来,来意非善,本待不见。姜岚听到沈德符的名字,忙问道:“那是沈北门的长子么?”忙呼叫仆人领进来。
沈德符父亲沈自邠病重时,曾请姜岚诊治,沈德符一眼就认了出来,忙上前跪倒行参拜大礼。姜岚命冯士杰扶起他,叹息道:“世事真是无常啊,老夫朽腐入土之际,居然还能亲眼看到沈北门的儿子。”
他是老太医,精通望闻问切之术,见访客甚多,有男有女,各自表情诡异,料来必有大事,便道,“士杰,扶我下去,让你母亲会客。”冯士杰应了一声,上前扶了外祖父,蹒跚着下楼去了。
王名世忙上前见礼,禀报道:“还没有士楷的下落。”
夏潇湘下葬之后,其子冯士楷忽然莫名失踪,到处也找不到。后来仆人在他房中发现一封信,声称要离家出走。他才是一个不满五岁的孩子,如何能让人放心得下?姜敏报了官,王名世也派了东厂番子打探,却始终没有消息。
姜敏只点点头,问道:“你们这么多人一起来,应该不只是为了这件事吧?”王名世道:“这个……”
薛素素上前一步,道:“我看冯夫人也是爽直性子,就不婆婆妈妈了。我们今日赶来西山,是要当面问冯夫人一个问题,是不是你炮制了那份《续忧危竑议》,也就是人们口中所称的妖书?”
姜敏惊讶地上挑了一下眼皮,这个极细微的表情对于一惯冷静的她颇为明显,尤其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她随即皱起了眉头,道:“你是戏班的那个武旦,我记得你。听说你其实是人间白鹤的女儿,就是你潜入万玉山房盗走了暗格里面的东西。”薛素素道:“不错,是我做的。暗格中的牙牌本来就是我娘亲交给沈伯父保管的,我只是取回来。”
姜敏道:“但你最开始图谋盗窃时,应该不知道暗格里面的东西就是牙牌吧?”薛素素倒也爽快,直认不讳道:“我确实不知道,我本来的目的就是想找到冯琦见不得人的隐秘,然后让你们冯家身败名裂。冯夫人,请你不要再顾左右而言它了,你是不是妖书案的主谋?”
姜敏道:“这可是很重的罪名,你凭什么这么说?”薛素素道:“妖书案起时,是在贵府二夫人夏潇湘上吊自杀后不久,当时京师关于夫人你的谣言满天飞,但妖书一出来,立即扭转了局面,再没有关心你那点逼死侍妾、逼走庶子的烂事。其实你才是妖书案最大的得利者。许多人说这案子源自东林党和浙党党争,但而今结果如何,东林党的郭正域郭侍郎还是被免职回乡,浙党的沈一贯沈阁老受到朝臣争相弹劾,去位罢职是迟早之事,没有一个人从中得到好处,只有你从中渔利,非但转移了大众视线,还将你的杀夫仇人郑贵妃置于风口浪尖,再也没有做皇太后的可能。”
姜敏极是惊奇,不由地转头去看沈德符。薛素素道:“你不要怪沈公子,不是他告诉我的。傅春从来不瞒景云任何事,景云也不瞒我任何事。你们都可以放心,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
姜敏沉默许久,道:“你们这么多人陪着素素姑娘一起来,是不是心中也都认为我是妖书主谋?”王名世忙道:“这是他们几个的看法,名世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姜敏道:“好,到底是我的外甥。素素姑娘快人快语,我也就直接回答了。第一,我很感谢你们当面来质问我,而不是背地里偷偷摸摸到官府告密。其次,我要告诉你们,我跟妖书一点关系也没有。”
薛素素却还是敌意极盛,道:“我们凭什么相信你?”沈德符生怕姜敏发窘,忙道:“素素,不可对冯伯母无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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