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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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七愣得一愣,便大声叫了起来:“杀人了!杀人了!”
礼部尚书冯琦离奇暴死在万玉山房后,冯氏家眷闻讯赶来。冯妻姜敏出生太医世家,一看便能断定丈夫是中毒而死。由于书房中只有沈德符和夏潇湘,二人难脱下毒嫌疑。姜敏遂命将二人捆送官府调查。
正好锦衣卫千户王名世有事来寻姨母姜敏,得知冯府再生变故,遂命校尉将沈德符和夏潇湘逮捕,先押送到锦衣卫监狱囚禁。
锦衣卫官署位于大明门千步廊以西,与礼部东、西相望。
虽然在京师出生并生活了十余年,但这还是沈德符第一次来到锦衣卫官署。当然,在他内心深处,着实希望永远不要有机会进来这个传说中阴森恐怖的活地狱。一进来官署大院,便听见头上有怪声,抬头一看,却是槐树上栖息着一只怪鸟,身体象鹤而比鹤小,正冲着众人怪叫,叫声凄厉,弄得人心里愈发悲凉起来。
锦衣卫大狱位于官署的西南角,到门前正好遇到欧洲耶稣会士利玛窦。遇到沈德符一行,利玛窦亦是相当惊讶,他记得在冯府中见过这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而那名被校尉粗暴挟持的女子,似乎就是冯尚书的侍妾。那晚冯府寿筵,冯琦蓦然遇刺,现场大乱,冯府家眷也都顾不上避嫌,尽数冲出来查看冯琦伤势。他还记得那女子抱着孩子,站在冯琦身侧哭泣,楚楚可怜。愣了一愣,忙上前拦住问道:“这二位是……”
负责押送的锦衣卫百户王曰乾道:“是害死礼部冯尚书的凶手。”
利玛窦听说礼部尚书冯琦遇害,“哎哟”一声,不及多问,急忙去了。
王曰乾便命校尉押着犯人进来督捕房登记姓名。狱吏蒋守约见罪犯是一对衣饰华丽的年青男女,很是好奇,问道:“是什么人?犯了什么罪?”
王曰乾报了名字和案情,叮嘱道:“这是重犯。王千户已进宫禀报陈厂公,说不定皇上要亲自过问案情,可千万别出了差错。”蒋守约笑道:“晓得了。”
送走王曰乾,蒋守约慢吞吞踱到夏潇湘面前,上下打量她一番,连声叹息道:“好端端一个美貌小娘子,竟然谋杀亲夫。你,无论如何是活不了了,可惜了这副花容月貌。”拍了拍手,叫道,“好好招待夏夫人。”
便有几名禁婆抢上来,拿镣铐锁了夏潇湘手脚,又取过一面十五斤重的木枷,将她脖颈和双手禁锢在木枷中。夏潇湘泪流满面,早已瘫倒在地,禁婆不得不拖着她一路走下地道。
蒋守约又走到沈德符面前,道:“看你模样,也是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儿。你可有看见刚才那妇人的狼狈样子?诏狱的规矩,无论是谁,下囚室都得戴上三木刑具。当然,事情也不是一概而论……”一边说着,一边伸出右手,将大拇指和食指捻在一起。
沈德符初见冯琦暴毙惨状,又是惊愕又是伤痛,以致不能替自己辩白。但被带来锦衣卫官署后,那怪鸟的惨叫促使他从浑浑噩噩中惊醒过来,可惜王名世已经先行离开,无人肯听他解释。此刻一见蒋守约的手势,便明白对方是在公然索取贿赂。久闻狱事黑暗,果然如此。然而当此境遇,除了低头,他也别无可想,当机强忍悲愤,从身上摸出所有的银子,又解下腰间玉佩,一齐递了过去。银子只有几两,但那玉佩却是沈家祖传玉佩,古意盎然,触手生温。
蒋守约居然是个识货之人,笑道:“这玉佩成色还算不错,是祖传的么?”沈德符道:“是。”赔笑道:“这不过是一点小意思,官爷若肯知会我家人一声,另外还有重谢。”
蒋守约笑道:“这个好说。到底是知书识礼人,我就喜欢跟公子这样的聪明人打交道。进来这里,苦头是免不了要吃的,但只要能行方便之处,公子尽管开口便是。”问了沈德符住址,这才派吏卒带沈德符入诏狱。
走下阴森森的地道,沈德符心中不由得涌起了深切的悲凉。他知道自己无辜,却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命走出去。关在诏狱、死在诏狱的人,又有几个是真正有罪的呢?他不是第一个,也决不会是最后一个。
沈德符被关进上层临近入口的囚室中。囚室狭小,不过数尺见方。一进去就就觉得阴风扑面,闻见一股奇怪的臭味,令人欲呕。他本能地用手捂鼻孔,等到目力大致适应阴暗,才摸索着靠墙坐下。
忽听得有人阴恻恻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是什么人?”
沈德符吓了一跳,寻声望去,发现墙角乱草堆上缩着一个人,头发凌乱,衣衫破碎,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这才知道自己还有个牢友,忙报了自己名字,问道:“不才请教老先生尊姓大名。”
他熟知京师掌故,自是知道诏狱关押的并不是什么穷凶极恶的罪犯,而多是朝中官员,或是忤逆了皇帝旨意,或是得罪了税监,总之没有真正的坏人,甚至可以说这里的绝大多数囚犯都是耿直报国的忠臣。他听对方声音苍老,年纪似已不轻,料想必是什么大官,是以特意用了敬语。
那人奇道:“你姓沈,跟翰林院沈自邠沈北门是什么关系?”沈德符道:“啊,我正是他的长子。先生认得亡父么?”那人道:“认得。沈北门……你父亲……他已经过世了么?”沈德符道:“是,家父过世已经有十四年了。”
那人叹了口气,道:“埃,我被关进诏狱已有二十一年,外面的很多事都不知道。”
沈德符听说他入狱已经二十一年,蓦地心念一动,失声问道:“先生莫不是前临江钱知府?”那人笑道:“不错,我正是钱若赓。想不到还有人知道我的名字。”
钱若赓是浙江宁波人,隆庆五年进士,万历即位后任礼部官员,因进谏阻止皇帝在民间选妃充实后宫,被万历记恨,有心杀他。但当时万历即位日浅,大权又尽在内阁首辅张居正手中,皇帝难以依己意行事,只将这笔帐记在心里。万历十年,张居正病逝,万历立即将钱若赓调为临江知府,不久给他安了个“酷吏”的罪名,命锦衣卫逮下诏狱。但实际上钱若赓非但不是酷吏,还是有口皆碑的好官。临江府百姓听说知府无辜蒙难,自发凑钱结队到京师为其鸣冤,一连数年,人数最多一次多达千人。但万历却坚持要将钱若赓处死。当时内阁首辅申时行知道钱若赓实属冤枉,便设法营救,与法司密议,表面遵从皇帝旨意判处钱若赓死刑,然而每到行刑时,就找个理由如天象有异之类缓期执行,改以长系诏狱。早年张居正出任首辅之时,权高震主,皇帝不过是个龙椅上的摆设。申时行继任之后,内阁的权势依然强大,万历也不得不听。日后历任内阁首辅如王锡爵、赵志皋均同情钱若赓,指使司法机构对其暗中保护。加之万历皇帝困于国本之争,很少上朝理政,钱若赓的案子才不了了之。但皇帝只是忘记杀他,并没有下诏释放,他等于被判了终身监禁,活着与死无异。
沈德符在诏狱中与传奇人物钱若赓相逢,既意外又难过,见他形容枯槁,衣衫褴褛,便脱下自己的外衣,为他披在身上。
钱若赓道:“多谢。年轻人,外面都发生了些什么大事?你给我好好讲讲。”沈德符一时也不知道从何讲起,便拣了件最重大的事先说:“最大的事,就是圣上在两年前立了长子为皇太子。”
钱若赓道:“那么圣上本人呢?”沈德符道:“圣上依旧不上朝,没有什么改变。”
钱若赓叹息道:“我本来一直被关在最底层不见阳光的囚室中,几日前吏卒忽然将我移来这里,不但去掉了手脚的桎梏,伙食也有所改善。我还以为是圣上要放我出去。”
他被关押二十一年,身披三木,动弹不得,每日唯等死而已,忽然生命中露出一丝自由的曙光,哪知道瞬间又熄灭了,这打击不可谓不大,软软靠在墙上,露出失望之极的神色来。
沈德符本有心安慰几句,可人们都说进了诏狱等于进了阎罗殿,九死一生,他自己莫名身陷囹圄尚无出去的希望,更何况钱若赓这样被皇帝衔恨的钦点要犯呢?勉强安慰也是苍白无力之语,还是不要说了好。
漆黑的夜晚深邃幽长,不时地有丝丝的寒意肆虐侵袭而来。沈德符困意极浓,但脑海意识里却丝毫未有要睡的欲望,神智始终处于一种迷离而茫然的异境,似乎醒着,又似乎睡着了。他能听见各种各样奇怪的声音,哭声、笑声、叹气声、呓语声、尖叫声,仿若来自大地深处的幽灵,看不见,摸不着,却又无处无在,令人恐惧。他甚至分不清这是幻听,还说现实。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忽有吏卒举火来开了牢门,带他出来。却见傅春和鱼宝宝正站在督捕房中徘徊。
见到沈德符出来,鱼宝宝先抢上前来,问道:“还好么?有没有受刑?”沈德符见他满脸忧色,颇为感动,道:“暂时还没有。”
傅春道:“我和宝宝听到吏卒报信,便赶来这里见你,哪知道递了许多银子,依然进不来。还是素素出面求情,王千户才肯破例带我进来见你。”
沈德符大为意外,道:“素素姑娘肯为我出面求情?”傅春道:“嗯,闲话以后再说。你明日就要过堂了,快告诉我们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德符便大致说了经过,道:“老实说,我也觉得冯世伯死得莫名其妙,可我对这件事真的是一点也不知情。”
傅春凝思片刻,转头叫了一声。王名世走进来问道:“你们讲完了么?”傅春道:“还没有。这案子有许多疑点,我们想当着千户的面问小沈。”
王名世道:“无所谓啊。不过有个不好的消息要告诉你们,冯尚书夫人往宫里递了紧急奏疏,说案情关乎家丑,怕是有碍冯尚书清誉,请圣上秘密审讯。冯夫人的父亲姜太医曾为圣上治病,圣上一直感念在心,所以特别批准了奏疏。因而现在这桩案子不会经过三法司,只会在锦衣卫内部解决。”
沈德符一听,愈发焦急起来,道:“我没有下毒害人,你们一定要相信我!”鱼宝宝也道:“小沈亡父跟冯尚书是故交,他自小出入冯府,冯尚书待他如以亲子,他亦以一向父礼视之。怎么可能妄生歹念?”
傅春道:“小沈,你别着急。我来问你,书房内是不是只有你和夏潇湘两个人?”沈德符道:“是。”
傅春道:“既然不是你下的毒,那么一定是夏潇湘了。”沈德符迟疑了下,反问道:“会是她么?”
不由得又回忆起冯琦临死前的情形来——冯琦一手扯着他衣袖,一手指着一旁的夏潇湘,好像要说什么话,却又说不出来。莫非冯琦当时已经意识到是侍妾下毒,所以刻意提醒沈德符,好让他知道夏潇湘就是凶手?
可这完全说不通啊。自从他认识夏潇湘以来,一直觉得她柔弱善良,逆来顺受,只知道相夫教子。退一万步说,就算她有心为自己谋取利益,可她虽为冯家生下了两个儿子,地位却并不巩固,怎么可能下手毒死正需要倚靠的丈夫呢?
鱼宝宝也道:“夏潇湘尚有幼子需要抚育,确实不可能加害冯尚书。就跟小沈尚需要冯尚书提携前程,不可能下毒害人一样。下毒杀人不会是临时起意,小沈和夏潇湘毫无动机,又怎么会下毒害死冯尚书呢?王千户,有没有可能是有人事先在送去书房的茶水中投了毒?”
他说话又急又快,就像一长串鞭炮一样“啪啪”炸过。王名世愣了一愣,才答道:“我已经派人验过,茶水中根本没毒。这也是尚书夫人怀疑沈公子和夏潇湘的原因——书房里没有任何东西有毒,但冯尚书却中毒而死,那么只有二位有机会下手了。”
鱼宝宝道:“小沈,你进书房后,有没有发现夏潇湘有异常的行为?再好好想想。”
他倒不是刻意将矛头对准夏潇湘,只是所有的证据都指向沈德符和夏潇湘,他既选择相信沈德符,便只能怀疑夏潇湘是凶手了。
沈德符只得说了冯琦临死前的异状。鱼宝宝道:“如此,倒可以作为夏潇湘下毒害人的一条证据。”他一心要营救沈德符出牢狱,甚至提出想见见夏潇湘,却被王名世断然拒绝。
鱼宝宝对此颇为不满,道:“千户之前不是还邀请傅春和小沈一同来查案么?这么快就忘记了。”王名世道:“我是奉陈厂公之命,邀请傅公子协查冯尚书遇刺一案,跟沈公子卷进的冯尚书中毒案是两码事。”
鱼宝宝道:“冯尚书遇刺在先,中毒在后,这两个案子说不定有所关联。”王名世冷冷道:“鱼公子机敏善辩,这话怕是你自己也不信吧。冯尚书遇刺一案,刺客的真正目标是李巡抚,跟冯尚书并无关系,跟冯尚书中毒自然没有关系。”顿了顿,又道,“明日审案,除了证人外,冯府作为苦主和原告,也会派人来旁听。傅公子,鱼公子,你们这就请回吧。”
鱼宝宝无可奈何,只得握了握沈德符的手,道:“放心,不会有事的,一定有法子能证明你的清白。”沈德符苦笑几声,就此作别。
被押回牢房后,钱若赓尚未入睡,问道:“怎么,你就要出去了么?”沈德符道:“不是,只是见了两个朋友。”钱若赓闻言,只重重叹了口气。
沈德符见他意兴阑珊,便安慰道,“我是使钱贿赂狱吏才没有戴械具。钱先生既是境遇有所好转,肯定也是外面有人出力。我听说历任内阁首辅都很同情你的遭遇,说不定是有朝廷重臣暗中营救也说不准。现任内阁首辅沈端公,不正是先生的同乡么?”
钱若赓道:“你初来诏狱,不懂这里的规矩。这里就是活地狱,狱吏一手遮天,不使银子,首辅出面说情都休想去掉那些镣铐枷锁。我被关在这里已经二十一年,内阁大学士换了一拨又一拨,谁还会记得我,肯为我花钱?”
沈德符道:“很可能是钱先生的家人呢。”钱若赓摇了摇头,道:“我被锦衣卫逮捕时,所有家产都被抄没充公。可怜我孩儿敬忠才刚生下来几个月,尚在襁褓之中,从此生生分离,再也没有见过。也不知道他们母子怎么生活,现在可还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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