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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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伦一案,受害者人数最多,但论性质,远远不及假交引案以及假崔都兰案那么严重。尤其是王伦一伙盗贼明目张胆地杀人,其实是受党项奸细假崔都兰指使,朝廷却避重就轻,轻描淡写,只强调王伦逃卒身份,为此而重罚曹汭,着实令人大惑不解。
更有意味的事情还在后头。曹汭交出官印、离开官署的当日,走过操场时,忽然有一伙兵卒蜂拥至马前,一齐下拜,高声叫道:“万岁!万岁!”似有哗变的意思。曹汭一时愣住,半晌回不神来。正好横塞军指挥使杨文广来接曹汭,见状上前厉声呵斥,兵卒才就此散去。但当日在官署门口围观的民众不少,消息很快传来,曹汭人到汴河码头,还没有来得及登船,便被闻讯赶来的应天府吏卒逮捕。
最匪夷所思的是,吏卒们搜查行李时,发现了一件黄色龙袍,遂成为谋反铁证。曹汭自然不肯承认龙袍是他的,然而众人亲眼所见,实难抵赖。他被带到应天府后,由推官上官佖审问。曹汭坚决不肯承认有谋反之事。因事关重大,上官佖也不再顾念犯人是当今枢密使曹利用的亲侄子,下令动了大刑,连夜熬审。当晚,曹汭经受不住酷刑死去。朝廷得报后,认为曹汭罪行重大,下令将枭下其首级,悬挂在城门上示众,尸首也抛入汴河中喂鱼。
这件所谓的谋反案看起来证据确凿,曹汭是罪有应得,但明眼人一看就有问题,煽动士卒围着长官高呼“万岁”是惯用的铲除政敌的手腕,已有先例。寇准在宋太宗时以二十九岁年纪出任枢密使,惹来天下人嫉妒。有一日他骑马上街,忽然涌来一群暴民,对其下跪,大呼“万岁”。由于事件来得突然,如飘风迅雷,寇准愕然,不知该如何应对,由此被对手弹劾去职。而另一名臣张咏亦遭遇过类似事件,然而张咏是天下奇才,被人围在中心山呼“万岁”后,立即从容下马,面朝开封方向跪下,也大呼“万岁”,举手即将对手的构陷消灭于斯须之间。
曹汭遭遇“万岁”事件,看起来分明是寇准、张咏遭遇的重演,而那谋反的铁证黄色龙袍更是来得可疑——就算曹汭有意谋反,但他已经被免职,正要回京师受审,为何还将如此重要的证据放在行囊之中?
曹汭虽然是仗着曹利用的关系才能当上兵马监押,但自上任以来,还算尽职,并没有做过什么坏事。许多人都猜测谋反事件是有人有意在算计他,甚至有谣言说,龙图阁直学士马季良来南京就是为了策划这件事。当然,谋反事件的最终目的不是仅仅陷害一个兵马监押那么简单。曹汭被拷打致死后不久,枢密使曹利用即受牵连被罢去官职,送往著名的重囚之地房州编管。曹利用才能平庸,昔日曾与丁谓一同构陷寇准,在民间名声不好,也没有多少人为他惋惜。但许多人因此而见识了刘太后的手段,颇有微词。丁谓、曹利用先后遭贬后,朝中再无元勋重臣能与刘太后相抗,刘氏遂一手遮天,俨然有取代赵氏之势。
曹汭被逮捕的当晚,南京留守包令仪连夜草拟奏稿,预备向朝廷申诉这起所谓谋反案的种种可疑之处。次日一早,拟好的奏章还没有来得及发出,便传来了曹汭被拷打而死的消息。包令仪脸色阴沉了许久,最终举手将奏章丢了火中,又重新拟了一份请求辞官致仕的奏书。
然而,曹汭的案子并没有在南京本地引起太大风波。一是因为事情来得快、去得也快,当日曹汭被捕、连夜便被刑毙,也没有什么小道消息传出。市井百姓最乐于听闻的无非是各种花边内幕,譬如关注曹府曹丰抛妻弃子跟情妇私奔出逃这类事,远比对军国大事要有兴趣得多;二是因为官府刻意压制了消息,民间并不知道假崔都兰之事,只听说大茶商崔良中死后,其女崔都兰也因伤心过度撒手西去,父女二人同日下葬,算是一桩奇事;三则是因为南京人的注意力都还集中在《张公兵书》上。自从《张公兵书》残页横空出现在忠烈祠后,热衷于寻找兵书的人络绎不绝,不仅城南忠烈祠的门槛被踩得只剩下门框,就连城中老字街纪念张巡、许远的双庙也时时人满为患。
最先发现《张公兵书》残页的百姓全大道当日便被官府拘押,经由宋城县、应天府、京东路提刑司三级机构审讯后,终于弄明白他原先是个外地云游来的头陀,居住本地已经二十年,起初也只是跟其他行者、头陀一样,早早起床后敲着铁板在城中报晓,向左邻右舍化缘度日。后来不知如何眷恋起红尘,干脆还俗,成了一名地地道道的市井小混混,居然如鱼得水。据说这是因为他在报晓生涯中发现了许多人家隐藏有不为外人所知的秘密,靠讹诈得了不少钱财,又用这些钱财来买通地头蛇的缘故。他没念过什么书,当日偶尔到忠烈祠上香,从张巡塑像下捡到了几页纸,依稀辩认出有“张公兵法”字样,便以为是传说中的《张公兵书》,兴奋地告诉了路人,以讹传讹,遂一发不可收拾,演变成轰动全城的重大事件。
尽管应天府出面辟谣,称全大道发现的不是什么《张公兵书》,但大多数人都不怎么相信官方的说法。正好时近五月二十五日张巡生日“尪公诞”,赶往南京城寻找兵书,恰如往大漠寻找宝藏一样,成为了一时的热潮。
全大道被释放出狱时,已然是一个多月后的事了。他走出提刑司官署大门,刚想要伸展一下手脚,便被一名年轻男子抢过来扯住,叫道:“跟我走。”
那人虽然年轻,却是力大无比,全大道一挣竟然没能挣脱,狐疑问道:“你谁呀?凭什么跟你走?”那男子笑道:“我叫张建侯,你跟我来便是,不会是什么坏事。你看我,人生得正派,不是什么坏人。”
全大道笑道:“我管你好人坏人!你找我,无非是想问《张公兵书》的事。你说你姓张,该不会也是张巡张公后人吧?”张建侯道:“咦,你怎么知道我是张公后人?”
全大道大笑道:“因为有许多人来大狱探我,一多半都自称姓张,是张公后人,你算是来得晚的了。”张建侯道:“呀,我可是地地道道的南阳张氏,没有骗你。”
全大道道:“我不管你真的假的张公后人,要问我话,得先有见面礼。一贯钱回答一个问题。”张建侯愕然半晌,才道:“你还真是会赚钱。”
全大道无不得意地道:“谁叫我最先发现了《张公兵书》呢?这叫生财有道,奇货可居。喂,到底你有没有钱?没钱我可走了。你看那些人,肯定也是来找我的。”
张建侯转头一看,果见一些人正指指点点地走过来,迫不得已,只得道:“有钱,你先跟我来。”引着全大道来到包府。
全大道道:“这是南京留守包令仪包公的宅子。听说包公死了侄孙女,他很是伤心,已然上奏辞官,只等朝廷批文下来,就要回乡去了。这是官宅,很快就会改姓了。”
张建侯奇道:“你人明明关在大狱里面,消息怎么这般灵通?”全大道笑道:“谁叫我有本领呢,牢子、禁卒谁不认得我?”一边说着,一边撸起衣衫,道,“你看,过堂时提刑官还命人对我用过大刑,我也惨叫得惊天动地,其实一点事儿没有。”
张建侯心道:“也曾听说衙门的小吏可恶,常常作假欺上瞒下,若是犯人使钱,板子高举,落下时却是蜻蜓点水,点到即止;若是犯人没钱,那板子就能当场断筋裂骨。康提刑官倒是个好官,可惜手下一帮胥吏太过可恶。”
全大道笑道:“小官人将来若是犯了事,只管来找我,只要你出得起银子,包管在大牢里面吃香喝辣,过得舒舒服服。”
张建侯“嘿嘿”两声,也不回答,引他进来堂屋。堂内早等有一人,却不是包拯,而是许洞。
全大道笑道:“你也姓张么?”许洞道:“我姓竹。你看到的兵书残页是什么样子的?上面写了些什么?”
全大道也不答话,只笑嘻嘻地伸出手来。
许洞愕然道:“做什么?”张建侯叹道:“他要钱,一句话一贯钱。”奔进内屋,取了一块银子,拿出来交给全大道,道:“这银子有十两多重,可以顶二十贯钱了。还不快些回答竹先生的话!”
全大道道:“残页就是一张破破烂烂的纸,像一本书那么大小。至于上面的内容嘛,我识字不多,只认得少数几个字,‘张公兵法’四个字肯定是有的。”
许洞轻嗤了一声,显然并不相信。
全大道笑道:“瞧先生模样,似乎也不大相信我的话,反正我知道的全说了,信不信在你。”掂了一下银子的份量,转身便要离开。
许洞道:“等一下。”踌躇半晌,问道,“你不识字,总该记得字的样子吧?通常不识字的人,对形状之类更形象的东西总是要更敏锐一些的。”全大道道:“字的样子,嗯,应该记得吧。”
许洞道:“那好,我写几个字,你看看是不是相同的笔迹。”
全大道道:“先生可真会开玩笑,你老人家的字写得再好,也不可能跟张公的书法一样呀。”大笑声中,蓦地意识到什么,停止了发笑,吃惊地瞪着许洞,仿佛看见什么鬼魅一般,失声道,“你……难道是你?”
许洞瞪视着他,反问道:“我怎么了?”全大道道:“不是你……”随即打住话头,道,“先生请写吧。”
许洞便让张建侯取来笔墨,往纸上随意写下一行字。全大道一见之下,眼睛瞪得更大,看看笔迹,又再看看许洞,惊讶得无以复加。
许洞见对方如此神色,登时激动了起来,抓住全大道的肩膀,道:“真的就是这笔迹,对不对?对不对?”全大道困惑地望着他,但最终还是坚决地摇了摇头,道:“不是。”
许洞的手松开了,陡然换了一副愤怒的神色,将纸张团成一团,扔到地上,气愤地道:“我就知道是个骗局!哼,骗局!”
全大道早骇异得呆了,再也不敢多说什么,忙道:“我得赶紧回家去。”
张建侯浑然不明所以,问道:“什么骗局?”许洞道:“《张公兵书》就是个骗局!”挥了两下手,道,“我早知道就是这么回事,不该跟着瞎起哄的。我得走了。”转头问道,“咦,包拯人呢?怎么一直没有看见他?”
张建侯道:“先生不知道么?今日是他和沈大哥过眼的日子,所有人都去望月楼相媳妇去了。”许洞道:“噢,对,我给忘了,那沈周就快成我妹婿了。”走出几步,又回身叮嘱道,“今天的事可对别人说,先生我丢不起这个人。”
张建侯道:“可先生怎么知道《张公兵书》是骗局?是因为全大道太油滑太市侩了么?”许洞“嗯”了一声,也不置是否。
张建侯道:“我刚才看他神色,似乎认得先生。会不会他认得你,知道你其实不姓竹?”许洞“哎呀”一声,道:“我倒是忘了这件事。”匆忙出去,临到门槛,又回头道,“今日的事,千万别告诉别人。”张建侯应道:“是。”
送走许洞,张建侯便来望月楼寻找包拯等人。大街上人来人往,多了无数陌生面孔,既有闻风来寻找《张公兵书》者,也有不少是赶来参加斗茶大赛或是来看热闹的。
商丘每年有五月二十五日“尪公诞”举行斗茶大赛的传统,来自全国各地的茶道高手聚集城中,一较高下。大茶商崔良中的独子崔阳就是此道高手,已连续二年夺魁,本预备在去年来个三连冠,却意外败给了一名名叫柳三变的落魄文士,这柳三变来自崇安,词写得不错,但在茶道一行却是名不经传。正因为如此,崔阳不能接受自己居然败给了一个无名小卒,激愤自杀。柳三变见出了人命,死的还是天下第一茶商之子,知道祸事临头,连赢得彩头也不敢要了,立即出城避难。崔良中得到消息后第一反应就是一面派人捉拿柳三变,一面派人告官。后来还是许多人到官府作证,称崔阳是当众自杀,与旁人无干。崔良中不肯善罢干休,誓报杀子之仇,又请结拜兄弟马季良出面施压。朝廷调查得知柳三变是南唐降臣柳宜之子,柳氏家族多文学之士,柳宜曾是南唐名臣,声望很高。大宋灭南唐已久,然世人对太宗皇帝用牵机药毒死南唐后主李煜一事一直颇有微词,南唐故地一度人心不服,迄今仍然有怨。刘太后因新掌政权,不欲多生事端,又见柳三变确实无罪,便命不予立案。崔良中还想私下报仇,可惜一时找不到柳三变,此事才最终不了了之。
每年的这个时候,都是望月楼最热闹的时候,客房人满为患。绝大部分茶道高手本身就是富翁或是茶商,家境富裕,当然不会跟普通行商一样选择汴河边上的便宜客栈,这望月楼豪华气派,是他们的首选。
张建侯到门楼时,过眼刚刚结束,董浩夫妇和许仲容夫妇正带着各自的女儿离开。此次过眼名义上是相媳妇,其实是男女双方和双方家长的一次正式会面,亲事之前便已经定下来了。虽然彼时女子不像后世那般受礼教束缚,但毕竟是名门千金,都戴着帷帽,半遮面容。包令仪夫妇陪在一边,却是不见两名男主角包拯和沈周二人。
包拯因为小游尸骨未寒的缘故,心中颇为抗拒这次类似订亲的见面,然而也不愿意拂父母的意。一旦朝廷批准包令仪辞官,包氏全家就要扶张小游灵柩回去家乡。如果能在这之前解决婚姻大事,就能让包拯带着董氏一起返回庐州,那是最理想不过的事情,省却了日后许多千里来回奔波的麻烦。
张建侯不见包拯,心想这人会不会赌气逃婚了,忙上前问道:“姑父人呢?”包令仪道:“小文刚刚来了,叫了他和小沈在阁子里面说话呢。”
张建侯这才松了口气,忙进来望月楼后院,寻到三人。
文彦博道:“建侯来得正好。我得到假崔都兰的消息,正告诉他们两个呢。快过来坐下。”张建侯道:“啊,捉到假崔都兰了么?”
文彦博道:“那倒没有,只是官府派画工画了假崔都兰的相貌,拿去陕州请人辨认,果然有见过真崔都兰的人说这是假的。真的崔都兰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怕是早被那群党项人用化骨粉化掉了。”张建侯道:“这不是马后炮么?不算什么好消息。”
沈周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叹道,“想想一个月前的那些事,当真是惊心动魄。如果不是慕容英手下留情放过了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有人怀疑到假崔都兰头上。李代桃僵,这计划太厉害了。那假崔都兰看起来冷漠木讷,却想不到如此厉害,心机深不见底。”
张建侯道:“崔都兰不算什么,真正厉害的人是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刘德妙。你们想想看,她竟然厉害到如此地步,凡是她预言要死的人,一个个都死了,而且每一个都不是她杀的——崔阳是因为跟人斗茶失败自杀身亡,真的崔都兰因为是崔良中之女被党项人杀死,曹丰则是被假崔都兰派慕容英杀死。可惜官府没有捕到这个神秘妇人,不然我真想见见她到底是什么样子。”
沈周道:“你祖姑父不是画过她的画像么?你算是见过画中的刘德妙了。”张建侯道:“真人总会跟画像有所差别吧。”
包拯和文彦博同时“啊”了一声,交换了一下眼色,愣在了那里。
张建侯道:“你们两个这是什么表情,怎么好像吃了只苍蝇似的?”文彦博叹道:“你是没有见过刘德妙,我和包拯都亲眼见过她,当时她人就在我们面前。”
张建侯大吃一惊,道:“什么时候?在哪里?”文彦博道:“一个月前,在包府厅堂里。”
张建侯却是不相信,嚷道:“这怎么可能呢?”转头去看包拯,他也点了点头,表示文彦博所言确有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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