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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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应天书院学生沈周素来与包拯和文彦博交好,见这几人神色紧张、行踪神秘,亦跟了过来。

  到了花墙下,却见花丛中漆黑一团,什么也瞧不见。还是沈周心思缜密,事先向吏卒索要了一个灯笼,举灯一照——只见墙根下横躺着一名中年男子,仰面朝天,正是大茶商崔良中。

  众人大吃一惊。包拯抢上前一探鼻息,叫道:“崔员外还活着。”

  沈周的父亲沈英官任大理寺丞,他曾多次见过父亲审案,熟悉办案流程,见包拯俯身欲抱起崔良中,忙阻止道:“事涉凶案,先不要动他。快,快去叫人来。”文彦博道:“我去。你们先守在这里。”飞一般地去了。

  张建侯极是意外,“呀”了一声,道:“这么说,适才是这位崔员外绊倒了我,我身上的血就是他的呢?”

  包拯问道:“你在墙外时,可听到墙内有什么动静?”张建侯道:“没有啊。我是偷偷进来,怎么可能听到里面有动静、还偏要从这里翻墙呢?”

  沈周博学多艺,懂些医术,略一检视伤口,即道:“看崔员外胸腹伤处,血液才刚刚开始凝结,他遇刺应该还没有过多久,很可能恰好在建侯翻墙之前。”

  等了片刻,大批吏卒和一些尚未离开府衙的官吏们纷纷赶来。崔良中的侄子崔槐正到处寻找叔叔,忽惊见叔叔横躺在血泊当中,忙上前扶住,叫了数声,始终不见回应,不知道是死是活,一时手足无措,无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应天府推官上官佖惊见府衙中出了血案,吓得不轻,急忙命人协助崔槐将崔良中抬走救治。又见提刑司提点刑狱公事康惟一还在这里,忙道:“府衙出了这么大的事,下官不敢擅断,有请提刑官人来断处这件案子。”

  康惟一是路级官员,按照制度,凡是京东路的狱案都属于他的管辖范围。他明知道崔良中遇刺一案肯定不简单,上官佖是有心推脱,还是慨然应道:“好,提刑司接了这桩案子。”招手叫过宋城县尉楚宏,道,“你带几名弓手赶去保护崔良中。一旦崔员外醒来,立即问出凶手的名字,再速来禀报于我。”楚宏道:“遵命。”

  康惟一道:“包留守,这位张公子是尊夫人的亲眷,对么?”包令仪道:“正是。不过康提刑大可秉公执法,勿须有任何顾忌。”为示意自己无私,当即拱手告辞离去。

  张建侯愕然道:“听提刑官人的语气,莫非怀疑是我行凶杀人?”康惟一道:“你虽有来寻晏知府晦气的理由,却不走大门,偏要翻墙进府。身上又有康良中的血迹,如果你不是最大的嫌犯,还能有谁?”

  张建侯道:“笑话!我根本就不认得这个什么崔员外,在刚刚看到他的尸首……哦,他还没死,在刚才看到他躺在那里之前,我从来都没有见过他,我为什么要杀他?”康惟一道:“也许是你翻墙进来时,正好被崔良中看见,你怕他叫喊泄露你的行踪,一时心急,想要动手杀了他。”

  张建侯道:“我站在大门外叫了半天都没人理,这才不得已翻墙进来,我巴不得大伙儿都知道呢,还怕什么泄露行踪!”

  康惟一面色一沉,道:“总之目下你是最大的嫌犯,来人……”

  沈周忽道:“学生有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康惟一道:“讲。”

  沈周道:“学生适才看过崔员外伤口,他胸腹之处被刺了两刀,看情形应该是匕首一类的短兵器所伤,虽然刺中要害,但入刃不深,并没有伤及肺腑,所以崔员外只是重伤,失血而昏迷,并没有当场死去。”

  康惟一道:“那又如何?”沈周道:“适才众人亲眼所见,张建侯武艺高强,如果是他行凶,对付崔员外这种普通身手的中年男子,绝不至于一刀杀不死人,还要补上第二刀。”

  沈周的推断合情合理,一旁不少围观者都点头赞同,但康惟一却别有看法。他本人是名门子弟,其祖父康保裔在与辽军作战中力尽而死,朝廷多次赠赏追封,民间百姓亦尊其为“康公”、“康王”,是大宋举国敬仰的民族英雄。他素来以祖父为楷模,做官力求公正严明,绝不行贪赃枉法之事,以无愧祖上英名。而目下凶案中受害者一方是天下最大的茶商崔良中,嫌疑犯则是南京留守包令仪的亲眷,正是向世人展示他康惟一不徇私情、不畏权贵的大好机会,因而也不愿意多听沈周的辩论,依然板着脸道:“这不过是你主观的臆想推测,怎么能成为为杀人疑犯开脱的证据?来人,速将张建侯拿下了,带回提刑司监狱监押,明日一早开堂审案。”

  张建侯是个火爆性子,怎肯受如此冤枉,立即倒退几步,拉开架势,预备以武力拒捕。

  包拯道:“等一下,我有话说。”他早看出康惟一预备拿下张建侯好来个下马威,也不待对方同意,迅疾道,“行凶首先要有凶器。建侯的佩刀,之前已经为楚县尉缴去,各位看他身上可还有匕首之类的短兵刃。”走上前去,亲自搜索张建侯全身,连靴子都脱下来看了,果然并无兵器。

  包拯道:“有人可能会说建侯在行凶后将凶器扔了,这也是有可能的,这就请提刑官派人搜索全府,寻找凶器。但我还有一条佐证,能够证明建侯与此案无关。大家看,这里是适才崔良中崔员外躺着的地方,这一片草倾向墙根,说明崔员外是被人拖着扔在这里,这里并不是他一开始遇刺的地方。”

  众人一看,草地上果然有一条重重拖曳的痕迹,似是从西面凉亭假山方向而来。

  包拯又道:“这里偏僻黑暗,所以建侯选择了从这里翻墙而入。他本来是要来找晏知府兴师问罪,按照常理,进来后,会立即朝灯火通明的宴会厅方向而去。如果撞见崔员外,也该是在西东面方向,怎么会反而往东面园子深处走去呢?”

  文彦博接道:“所以一定是有人在东面假山下对崔员外下了手,凶手当时以为崔员外已经死了。那假山也算得上是府衙的一处名胜,常有人来,凶手怕人发现后无法脱身,就将崔员外一路拖到墙根,藏在了花丛后。这样即使有人发现,也是第二天一早的事了,而那时凶手早已离开知应天府署,甚至已经离开南京。却不料天不遂人愿,偏偏张建侯翻墙时踩到了崔员外的尸首,导致此案提早暴露。”

  他是南京通判之子,不看僧面看佛面,康惟一不得不认真听了一回,沉吟问道:“照文公子这般推断,凶手就在今晚的宾客当中了?”

  文彦博道:“嗯。凶手大概料不到崔员外中了两刀还没有死,他一定会设法逃之夭夭,或是再次杀人灭口。好在提刑官深谋远虑,已然派楚县尉去保护崔员外。若是提刑官在南京各城门加派人手,将出城人员与今晚宾客名单对照,一定可以顺利缉捕凶手。”

  他的话中既有适度的吹捧,又有合理的提示,听起来令人愉悦,康惟一铁板一块的脸色总算缓和了下来,道:“本司正要这么做。”转身走出几步,又回身道,“张建侯,你依然有杀人行凶的嫌疑,没有本司的许可,你不可离开南京城。”

  张建侯道:“你这什么提刑官……”文彦博忙道:“我和包拯愿意联名为张建侯作保,提刑官大可放心。”康惟一听说,这才放心去了。

  包拯让张建侯将外衣脱下,交给吏卒作为证物,这才谢道:“多谢彦博和小沈。”沈周和文彦博均笑道:“我们也没帮上什么忙,不过实话实说而已。”

  商丘历史悠久,春秋时就是宋国的国都,虽不及京师开封富丽宏伟,却也是一座规模很大的城池:城四面环水,外有外城,内有宫城;外城周十五里四十步;东有二座城门,南称“廷和”,北称“昭仁”;西面也有二座城门,南称“顺城”,北称“回銮”;南有一门,称“崇礼”,另有两座水门;北有一门,称“静安”;内城宫城周围二里三百六十步,大门称“重熙”、“颁庆”。虽称宫城,却只是象征性的称号,并没有修建真正的宫殿,里面的大屋中供奉有太祖皇帝和太宗皇帝的圣像。

  虽然成为了陪都南京,但商丘城中的许多街道还是按照惯例以某字街命名,譬如城池南北中心大街称礼字街,应天府、府学、文庙等官署机构位于城中心的义字街,宋城县衙位于城西南的例字街,兵马府位于城东南的君字街等。应天书院则位于城外风光秀丽南湖湖畔。大宋制度,京都天黑时即关闭城门,不得开启。众人回不了书院,便一齐往包府而来。包府位于城西北的习字街,是权贵富人的集中居处,崔良中及范仲淹等都居住在这一带。

  习字街和礼字街交界的街角处有一颗老皂角树,高大数十丈,须得三人方能合抱。太祖皇帝赵匡胤任归德军节度使时,曾在此树拴马,马将树干啃伤,伤处居然长成了一个可以容纳一人的大洞,但树木不损,依旧冠盖如云,枝叶繁茂。因而皂角树方圆一带都被视为福地。

  路过崔府时,官府正好派人送崔良中回来,大门处人声嘈杂。除了崔良中之侄崔槐和宋城县尉楚宏外,宋城知县吕居简也夹杂在护送的人群当中。吕居简是已故宰相吕蒙正之子,其妹吕茗茗新嫁给了崔槐,因而吕、崔两家算是极亲近的姻亲。

  崔良中的女儿崔都兰和侄媳吕茗茗闻声迎了出来。崔都兰生得一张马脸,面色发黄,姿色平常。她对父亲遇刺昏迷一事明显流露出惊愕大于悲伤的神情,只愣在那里,似在神思。倒是纤弱秀气的吕茗茗相当殷勤,抢上前去扶崔良中的担架。

  张建侯甚是心急,赶过去问道:“崔员外醒了么?可有说出凶手的名字?”吕居简应道:“还没有。小哥儿不必烦心,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何必将他人言语放在心上?况且小哥儿身旁有几个聪明绝顶又有侠肝义胆的朋友,称得上是大福之人。”

  张建侯登时转忧为喜,道:“这位大官人说得太对了,那么我也放心了。但若是崔员外说出了凶手的名字,还是要及时告诉我一声。我替崔员外去教训那坏小子,谁叫他害我也成了杀人疑凶。”吕居简道:“这是自然。”

  张建侯这才宽心去追包拯几人。

  一行人进来包府时,厅堂中灯火证明,不独包令仪尚未歇息,文洎竟然也在此处。

  文彦博道:“父亲大人如何也来了这里?”文洎道:“实在是因为崔良中这件案子实在奇怪得很,我怀疑跟之前的两件事有关。”当即说了今晚曹诚和崔良中先后来找自己的事。

  众人闻言,不由得面面相觑,一齐去看文彦博。文彦博连连摇头道:“这不关我的事啊。曹教授相中的是尧封,崔员外只是看到曹教授跟家父交谈,便误以为曹教授相中了我做女婿,崔、曹两家事事相争,所以崔员外才匆忙赶来跟家父提亲,却不想只是误会一场,所以又立即改口称那只是玩笑。”

  包拯问道:“文丈可有留意到崔良中发现弄错了之后去了哪里?”文洎道:“我亲眼看见他转头看了一眼曹诚座席,随后疾步出了宴会厅。”

  沈周道:“如此推断,崔良中遭人暗算,一定是在出厅后,在建侯翻墙进来前。”

  张建侯道:“既然曹、崔两家水火不相容,会不会是曹诚借宴会鱼目混杂之机对崔良中下了手?”文洎道:“这不可能。我因为心中奇怪曹诚这样势利的人为何独独选中了尧封作女婿,所以一直刻意留意着他,我可以肯定,他一直呆在宴会厅里,并没有出去过。”

  沈周道:“曹诚年纪已大,对付身材比他高大的崔良中并不容易,会不会是他的儿子曹丰?”文洎道:“这我有印象,曹丰当时并不在宴会厅中。尧封回来后,曹诚再来找我,也是独自一人扶着拐杖来的。”

  沈周道:“发现崔良中中刀昏迷在墙角后,许多人都赶来观看,却是不见曹氏父子,他们应该是已经离开了府署。”文洎道:“嗯,曹氏父子当时带着从人和尧封一道走了,说要单独小饮一杯,还邀请了兵马监押曹汭。”

  张建侯道:“这么分析起来,那曹丰的嫌疑着实比我大多了,应该立即让那个什么康提刑官把他抓起来拷问。姑父,你说是也不是?”

  包拯摇了摇头,道:“动机不对。”张建侯道:“什么动机不对?”包拯却不肯再说。

  还是文彦博道:“今晚知府宴会跟选婿有关,曹诚和崔良中两人膝下各有待嫁之女,这两人的注意力一定集中在这件事上。大家都奇怪为什么曹诚相中了家父的门客张尧封,但也许这正是引崔良中入瓮的幌子。不管怎样,崔良中今日在家父面前彻底失了颜面,他脸皮再厚,也不可能心无芥蒂。这嫌隙,自然要算在曹诚身上。”

  张建侯还是不懂,道:“然后呢?”文彦博道:“若是今晚的被害者是曹诚,自然以崔良中嫌疑最大。但偏偏被害者是崔良中。曹氏已然占尽上风,又何须再多杀人一举呢?须知杀人是重罪,若是事发,即使有枢密使曹利用曹相公作靠山,曹氏也一样要杀人偿命,这就是包拯所说的动机不对了。”

  包令仪道:“好了,夜也深了,我已命人收拾好了房间,大家各自去睡吧。是不是曹氏所为,过了今晚即可见分晓。”

  沈周独自在南京求学,平日住在书院中,时常也会与包拯一道回来包家小住,包家有他的房间。文彦博见人多热闹,也极想留宿在包府,明早好同包拯等人一起去拜祭寇准灵柩。

  文洎道:“也好。你替我向寇夫人致歉,说我身子不适,不便相见,但有奠仪奉上,愿夫人一路顺风,及早将寇相公归葬乡里。”

  文彦博猜想父亲是顾及前程,不愿意因为拜祭寇准一事而得罪刘太后,心中颇觉失望,转念又想道:“人死不能再复生,祭拜不过是个形式,父亲大人保了前程,自然可以做更多有为之事。”当即恭恭敬敬地将父亲送出大门。

  张建侯心中犹自惦记着祖姑父那句“是不是曹氏所为,过了今晚即可见分晓”,跟出来扯住文彦博道:“你别走,我今晚要跟你睡。”文彦博笑道:“好啊,我本来就没打算走。”

  张建侯道:“那你要先告诉我为何祖姑父说过了今晚就可见分晓。”文彦博笑道:“你怎么不直接去问你的祖姑父或是姑父?”张建侯道:“他们父子两个的性格,一定要有十足把握才肯明说,我是问不出什么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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