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猜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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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兆府大堂内,京兆尹温璋正在翻阅卷宗。杜智与数名差役垂手站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出。虽然飞天大盗一案未能侦破,但毕竟寻获了部分赃物,总算能小舒一口气。说起来,虽然在这件事上有许多误打误撞的因素,杜智心中还是颇感激鱼玄机的,见她突然被京兆尹下狱,有心为她说上几句好话,只是畏惧温璋严厉冷峻,未敢开口而已。
温璋神思完全集中在飞天大盗一案上。他昨晚连夜接到报案,据称飞天大盗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了太平坊,将中书舍人裴坦府邸的金银珠宝洗劫一空。裴坦即出自山西闻喜裴氏,其子娶宰相杨收之女,家中资产甚盛,据说连器皿都饰以犀玉。太平坊与京兆府所在的光德坊仅一街之隔,飞天大盗如此行径,显然完全不将京兆府放在眼中。但温璋恼怒归恼怒,心头却是疑惑甚多。仔细推算起来,裴坦府邸失窃之时,大致就是裴玄静在咸宜观与飞天大盗交手的时刻。这如何能解释得通?莫非飞天大盗不止一人?而且他详细核对过赃物和失窃财物清单,发觉这些赃物都是三个月前丢失的,而近三个月内失窃的珠宝则一件也没有。怎么会有这样的巧合?这其中到底有甚么玄机?
正百思不得其解之时,忽有差役进来禀告,说是有人前来投案自首。惊奇间,却见李近仁已然跟着差役走了进来。他的面色惨白浮肿,仿佛才从睡梦中醒来,看上去多少有些倦怠世事的感觉。温璋道:“怎么是你?”李近仁当即上前,坦白告道:“正是我杀了裴氏、温庭筠以及李亿。”
温璋听了大诧,只是手头正要处理更为重要的飞天大盗一案,便命先将李近仁收监,押后再审。杜智趁机道:“如此,鱼玄机的嫌疑便可洗脱了。”温璋重重看了他一眼,挥挥手道:“那就放了她,你去办吧。”杜智如获大赦,忙领人押了李近仁,往大狱而去。
李近仁连杀三人,属于重犯,按律要上刑具,颈上套了铁钳,双手戴了梏具,押进了单号牢房。女牢在大狱最深处,杜智亲自赶去将鱼玄机放了出来,并领她出去,以表谢意。
鱼玄机刚刚才被关押入狱,片刻间又被释放,自然明白这其中有人力所为,忙问道:“杜少府可知京兆尹为何突然要放我?”正巧经过李近仁的单号,杜智一指牢房道:“李近仁已经来投案了,承认是他杀了温庭筠、李亿,以及李亿妻子裴氏。”
鱼玄机一时呆住,不解地望着狱中的李近仁,李近仁则默默移开了目光。只在那一瞬间,她便明白了,他是想代她受过,脸上的疑惑登时变成了感动。
离开了大狱,鱼玄机并没有就此离开京兆府,而是要求杜智带她去见温璋。杜智拗不过她,只得带她去了大堂。一见温璋面,鱼玄机便力陈李近仁绝非凶手。杜智从旁劝道:“李近仁自己都全部招认了,鱼炼师何苦还要为他开脱。”
温璋何等精明,早看出鱼玄机心思,冷冷道:“少府,你还没有明白,其实鱼玄机想说的是,李近仁是为了替她脱罪,所以才自认罪名。对不对,鱼炼师?”鱼玄机一时默然不应。
温璋冷嘲热讽道:“看来,不光是本尹认为炼师有重大嫌疑,连跟你走得这么近的李近仁也在怀疑你呀!据本尹猜测,李近仁肯定认为是炼师利用李亿用美人醉毒杀了裴氏,再杀了温庭筠,接着鱼玄机又杀了李亿灭口。他爱慕鱼玄机,一心要为心爱的女人脱罪,听说鱼玄机被逮捕下狱后,立即跑来京兆府自认杀人……”
杜智道:“可是鱼炼师没有任何理由要杀温庭筠。”温璋道:“杜少府,你还年轻,又没有成家,哪里知道这世间的爱与恨、情与仇,其实就悬在一线之间。”杜智不敢再辩,心中却想:“我不知道,难道你就知道了?”
温璋道:“鱼炼师,你自己说,本尹到底要怎么处置你和李近仁?其实,你我都知道李近仁没有杀人……”却听见一个声音道:“不对,李近仁确实有重大杀人动机。”温璋一怔间,裴玄静等人已然走了进来。适才开言的正是裴玄静,当下说明了李近仁极有可能是被温庭筠逼迫自杀的李虞候的儿子。
鱼玄机听了便如头上炸了一个焦雷,过了好半晌,才颤声问道:“娘子是说李近仁与飞卿有杀父之仇?”裴玄静道:“我们现在还不能完全确定,正打算去问李近仁本人。”众人一齐望着温璋,等他示下。
案情如此峰回路转,连温璋这等见多识广的老辣之人也措手不及,只道:“果真如此,本尹倒是对李近仁轻易服罪十分意外。”尉迟钧道:“也许他不想牵累他人,这符合他的性格。”
温璋冷笑道:“男子汉大丈夫,行事当光明磊落,若真要报仇,又何必用下毒这种卑劣的手段?他既武艺高强,为女人也好,为父亲也好,一刀一个岂不痛快?如此处心积虑地设计,只不过是想逃脱律法的制裁,还妄谈甚么不想牵连他人。”他虽然专横跋扈,但却洞悉世事,见解深刻,不由得人不佩服,众人一时无语。温璋又道:“这件案子既然已经交给李少府处理,便由你们几个去审问李近仁吧。”
几人出来商议了一下,决定由李言夫妇与杜智一起到大狱中直接询问李近仁。鱼玄机自然想参予其事,可她现时的处境,实在是有诸多不便,对此,裴玄静也只能抱歉了。
三人带着一名做记录的书吏一起进来牢房。进来时,李近仁正意态安详地席地而坐,见他们进来,问道:“你们是来审问案情经过的么?”李言道:“正是。但我们首先想知道的是你为甚么要投案自首?”李近仁道:“不为甚么,我就是看你们迟迟破不了案,还不断牵连无辜,所以忍不住站了出来。”裴玄静突然道:“我们已经知道你就是李虞候的儿子,与温庭筠有杀父之仇!”李近仁身子一颤,意外地望着她。他如此动容,自然证明裴玄静的推测准确无误了。
牢房一时陷入静默中。过了好半天,李近仁才“嘿嘿”了两声,连声道:“佩服!佩服!”他大概以为自己一直隐藏得极好,绝无可能被人发现,想不到这么快就被人查清了来历。
杜智问道:“你杀温庭筠是为了给父报仇,可你为甚么要杀李亿夫妇?真的是为了替鱼玄机报仇么?”李近仁道:“正是如此。”李言道:“既然你直认不讳,就请给我们讲讲作案经过,你是怎么杀了裴氏、温庭筠和李亿。”
李近仁叹了口气,道:“我在广陵有间很大的绸缎铺,兼雇有裁缝做衣裳。裴夫人经常来铺子里逛逛。有一天,我趁裁缝给她量衣衫的时候,偷偷将美人醉洒在了她的头发上……”他皱紧了眉头,眼睛不断眨动,话说得非常小心翼翼,似乎每一句都要经过慎重考虑。
裴玄静道:“那你为甚么不趁机在广陵将李亿一同杀了?”李近仁道:“噢,这个……我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李言道:“你杀温庭筠的细节我们已经很清楚了,你又是如何杀死李亿呢?”李近仁道:“我在长安城中遇到了李亿后,就想法将他诱到城外,用美人醉杀了他。”裴玄静追问道:“你是怎么用美人醉杀了李亿?”李近仁道:“我在随身带的水袋中掺入了美人醉,强逼着李亿喝了下去。”
李言刚要揭穿他说谎,裴玄静及时阻止了丈夫,又问道:“那你是如何得到的美人醉?”李近仁道:“我花高价从一名外放出宫的宫人手中购得。”裴玄静道:“宫人叫甚么名字?”李近仁摇了摇头,道:“我不能说。”
杜智突然问道:“是你杀了坊正王文木么?”不等他回答,李言又紧紧追问道:“你是不是就是飞天大盗?”李近仁露出了极为惊讶的表情,他虚起了眼睛,仿佛在回忆甚么,又仿佛在思索该如何对答,过了好半天,才道:“我没有杀王文木。我也不是飞天大盗。”
三人便不再盘问,让书吏如实记录了下来。从牢房出来后,李言道:“也许李近仁杀了温庭筠,但他肯定没有杀李亿夫妇以及王文木。他叙述经过的时候言语很不流畅,目光游弋不定,显然是边想边说,我认为他认罪完全是为了鱼玄机。”
裴玄静也道:“李近仁描述杀李亿的细节与李亿实况不符,如果李亿是喝了毒药,口中不该留有粉末。可见李亿肯定不是他杀的。裴氏具体死状尚不得而知,因而无法断定。”叹了口气,道,“可惜温先生被毒杀的细节大家都已经知道了,不然就可以知道到底是不是李近仁杀了温先生。这是我的过错。昨日在大堂上,我不该说出下毒细节的。”李言忙道:“你说出来,不过是为了试探各人的反应。当时也确实只有李近仁最为异常,只有他一人没有本能地抬头看屋梁。”
裴玄静道:“李近仁是杀温庭筠的凶手,但他并没有杀李亿,他却主动揽罪上身……”李言皱眉道:“莫非真是鱼玄机杀了李亿夫妇?李近仁这么做,是为了替鱼玄机脱罪?”裴玄静道:“绝无可能。鱼炼师一直没有离开过长安,根本没有机会杀死裴夫人。至于李亿,我想她并没有真正忘记这个人。之前,鱼炼师早就怀疑到李亿身上,却始终没有向我们提及,有意暗中维护,这便是明证。”
三人正议论着,一名差役奔过来道:“尹君请三位速速过去。广陵刺史已经派人将李亿妻子裴氏一案的卷宗及证物送来了。”李言大喜过望:“太好了。”
正欲离开,裴玄静道:“一会儿鱼炼师必然要进来探视李近仁,还请杜少府委屈一下,暂时留在这里。”杜智立即明白她是想要自己偷听鱼玄机与李近仁谈话,虽非君子所为,但也是不得已的权宜之计,当即应允。
李言夫妇重新回到大堂,果见尉迟钧依旧陪着鱼玄机在堂外等候消息,国香却已经离开。听到李近仁已然承认他就是李虞候之子后,鱼玄机的脸色顿时煞白如纸。虽然她实在不愿意相信,但事实就摆了眼前,李近仁就是毒害飞卿的凶手。裴玄静又告知并非李近仁杀了李亿,因为最重要的杀人细节并不符合,鱼玄机只是一怔,再无他话。
然而在仔细翻过广陵刺史送来的裴氏的卷宗后,众人才恍然明白李近仁就是杀死裴氏的凶手。卷宗中明确提到裴氏头发中有不明粉末,附在卷宗后的粉末一经比较,即确认为美人醉。而照李近仁所言,他毒杀裴氏的手段,即是暗中将美人醉洒在了她的头发上。如果不是李近仁所为,他根本无法编造出如此细微的细节。
如此一来,李近仁先后毒杀裴氏与温庭筠已经是不争的事实,那么李亿又是谁所杀呢?温璋冷笑道:“李近仁毒杀温庭筠,是为报父仇,事出有因。可他与裴氏无冤无仇,之所以要杀她,还不是为了讨好鱼玄机?裴氏既除,剩下的唯一眼中钉就是李亿。李亿如不是李近仁所害,必是鱼玄机下的手。”众人一齐向鱼玄机望去,只见她正露出了极为失望的表情,对温璋的话却恍若未闻。
温璋正待下令,裴玄静及时向他使了个眼色,走过去道:“炼师,我知道这对你很难接受,不如由你自己亲口去问李近仁。”
鱼玄机居然点了点头,转身便往大狱而去。然而她进了牢房后,却是长时间地不发一言。连躲在一旁暗中偷窥的杜智都着急起来,只觉得这二人充满玄机,高深莫测。
此刻,鱼玄机心中的伤痛与失望远远超过了她表面的痛楚。在她一生中,没有谁比眼前这个男人待她更好,他尊重她的一切,她的人格,她的才华,甚至包括她的过去,她已然慎重考虑过,有意要接受他。而现在,她只怀疑他不过是为了方便向温庭筠报复才接近她。她回想起当初戏剧般的邂逅,以及他后来不求任何回报的为咸宜观的付出,不免疑虑更深。他是如此坚忍,如此沉得住气,终于报了仇,现在还可以如此坦然,真是符合他的性格。
心中翻腾了许久,还是鱼玄机首先打破了沉默:“原来真的是你杀了裴夫人,亏得我还一直相信你。”
李近仁眉毛一挑,略带讶异地望着她,欲说些甚么,却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他不答话,她的悲伤便开始变得愤怒:“你先用美人醉杀死裴夫人,这样李亿就会以为是我做的。你又赶去鄠县用美人醉杀死飞卿,既报了父仇,还会引我最终会怀疑到李亿头上。一瓶美人醉,让我和李亿互相猜忌,真是高明。”李近仁紧锁眉头,表情越来越严肃。
鱼玄机又道:“不过,我知道你没有杀李亿,因为令我与他互相猜忌,正是你最想看到的结果。”李近仁依旧默然,脸上明明暗暗,没有惊诧,也没有难过,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暗中躲在一旁的杜智却是若有所思,这李近仁面对指责,不动声色,心计如此之深,真可谓骇人听闻,令人心悸。只是这般,他又为何要主动来投案自首呢?莫非目的已然达到,便了无遗憾?
却见鱼玄机悲愤难以自抑,实在不愿意再见到眼前这个人,转身便往外走去。李近仁追出几步,叫道:“玄机……”鱼玄机头也不回地去了。刚欲离开京兆府时,正遇到公差陪着昆叔进来,不由得心中一动,又想起一些谜团,便跟随昆叔一道重新返回大堂。
杜智已然将鱼玄机与李近仁的对答告知了温璋等人,众人愈加肯定李近仁就是毒杀裴氏和温庭筠的凶手。可如此看来,鱼玄机并非杀死李亿的凶手。李亿又是何人所杀呢?既然他是死于美人醉,平常人根本无法得到这种奇药,看来还是要将视线集中到能有机会获得美人醉的疑凶身上。
李言说出早上去找韦保衡调查未果一事。温璋突然想了起来,道:“有件事,本尹还没来得及告诉你们。昨天晚上,有人到京兆府匿名投书,揭发韦保衡是找人代考作弊,才得以进士及第的。”杜智冷笑道:“原来这事终于有人揭破了。”尉迟钧奇道:“原来杜少府早知道此事。”杜智点点头:“韦保衡此人没有真才实学,考前花样百出,进士名头得来名不正言不顺。跟他同科的举子都知道是怎么回事,没有一个人瞧得起他。我也正是因为此事,才与他断然绝交的。前日有一位同年在街上遇到他,一怒之下还拿起石头扔了他。”尉迟钧道:“难怪他被人打了也不敢声张,原来内心有愧。”杜智哼了一声,道:“他怎么会有愧?顶多是不愿意此事张扬,免得他作弊丑行暴露了出来。”
正说着,公差领着昆叔与鱼玄机进来。裴玄静上前问道:“昆叔,你还记不记得一些李近仁那天去拜访温先生的细节?”昆叔道:“李近仁?”李言道:“李近仁已经承认是他毒杀了温先生。”
昆叔满脸愕然道:“是李近仁下的毒?”一副完全不相信的口气。顿了顿,又追问道,“真的是李近仁下的手么?我本来还以为……”李言道:“昆叔本来以为凶手是谁?”昆叔答道:“我本来以为是……”忽然警觉地望了一眼众人,及时将后面的话吞了回去,改口道,“啊,我怎么会知道?”
裴玄静心头犹有疑云,问道:“昆叔是不是并不相信李近仁是凶手?”昆叔迟疑了下,终于点头答道:“他是个好人。他本来已经走了,后来又折返回来,悄悄塞给我许多银钱,还让我不要告诉先生。”
鱼玄机听了,心中“咯噔”一下,美丽的眼睛又开始迷茫起来。其余众人也均感意外,如果李近仁有意杀温庭筠,已经布下毒药密局,又何必还要暗中接济温府呢?
裴玄静道:“昆叔还记得当时的详细情形么?人命关天,请你好好回忆一下。”昆叔道:“李近仁到的时候,先生刚刚吃完午饭,所以我带他到书房等候。一会儿先生进来,我就离开了。他们聊的时间不长,大约有半个时辰。”李言道:“那你知道他们聊了些甚么吗?”昆叔道:“其间,我进去过两次添加茶水,好像都是些广陵旧事。我一直留在京师和鄠县,先生年青的时候在广陵那边的事我不是很清楚,也不知道他们到底在说些甚么。不过……”
李言忙问道:“不过甚么?”昆叔道:“李近仁一直是很沉重的表情,而先生就更奇怪了,不断唉声叹气,好像回忆起了甚么不好的事……”李言道:“莫非就是当日被李虞候殴打一事?”昆叔望了他一眼,不明所以,显然对此事并无知情。
鱼玄机却突然在这个时候追问了一句:“那后来呢?”昆叔道:“后来……后来李近仁就走了。不过,奇怪的是,飞卿亲自送李近仁出门,等他上马后走远了才进屋。”李言道:“这有何奇怪之处?”鱼玄机道:“确实奇怪,飞卿从来不送客出门的。”昆叔道:“炼师说得对,先生是从来不送客出门的,他与李可及将军那么谈得来,也从来没送出过书房。我当时还觉得李近仁很特别呢,第一次上门拜访先生,先生便亲自送他出门。”
鱼玄机道:“李近仁走后,飞卿有没有说些甚么?”昆叔道:“嗯,先生情绪很是激动,感慨地说是当年逼迫李虞候自杀已经是他生平恨事,不料近来又做了两件恨事。不过,等我细问他究竟时,他却又不肯明说了。”
众人一时无语,但各自已经心如明镜,显然温庭筠已经知道了李近仁就是李虞候之子,只有内疚才能使得他亲自送一个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出门。而以温庭筠的情形,断然不会主动去打探甚么,一切情形只有可能是李近仁主动告诉他的。如果真要报杀父之仇,又何必要去告诉仇人,徒令对方警觉呢?昆叔的一番叙述,只能令李近仁谋杀温庭筠的嫌疑又减轻了一层。
好不容易才算破获的温庭筠一案,再一次陷入了繁复的迷局中。若是一个并非杀人凶手的人,一定要自承行凶,必然是在袒护真凶了。那么照目前的情形看来,李近仁袒护的人决计不是李可及、韦保衡、陈韪三人,唯一可能的便是李亿了。可是明明是他毒杀了裴氏,他又何苦要如此呢?
一时思绪纷纭,头绪众多。裴玄静便问道:“昆叔刚才说,温先生提到近来又做了两件恨事,你知道这两件恨事是指甚么吗?”昆叔有些迟疑,一时不答。尉迟钧从旁劝道:“昆叔,你刚才也说了,你不相信李近仁是杀人凶手,我想昆叔也不想好人被冤枉吧?这两件恨事也许就是破案的关键。”
昆叔踌躇地看着众人,终于在众多期待的目光中开了口:“先生没有告诉我。不过,据我自己猜测,其中一件应该是去年先生替人在科举考试作了弊……”杜智灵光一现,试探地问道:“请温先生作弊的人就是韦保衡,对不对?”昆叔惊讶地看了杜智一眼,却没有回答,显然已经默认。
裴玄静忖道:“如果说温庭筠是韦保衡请的科场枪手,那么韦保衡为了担心事情败露,也有谋杀的动机。”一直冷眼旁观的温璋“嘿嘿”了两声,冷笑道:“越来越有趣了。”
便在此时,一名差役走进来躬身禀道:“尹君,我等奉命搜查李近仁在东市的店铺,并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物品。”李言追问道:“有没有一根短的木棒?”差役一愣,答道:“短木棒?没有。”尉迟钧道:“李近仁不会是飞天大盗,当然不会有这个了。”
裴玄静突然想到当日在三乡驿时李近仁手中那个神秘的木盒,问道:“有没有九鸾钗?”这句话令所有人都莫名惊诧。差役又是一愣,照旧答道:“九鸾钗?没有。”
李言正想询问妻子为何会认为九鸾钗在李近仁手中,却听见那差役又道:“不过说到九鸾钗,巧了,我适才在路上遇到一个熟识的首饰匠人,说是昨日有人送了一支雕有九只凤凰的钗到他的首饰铺,九只凤凰九种不同的颜色,真是奇了!做这支钗的人手艺可是了不得!”
众人顿觉眼前露出了一丝光亮,李言急切地问道:“首饰铺在哪里?”差役道:“就在旁边的西市。不过,据匠人说,今日一大早已经有人将钗取走了。”李言问道:“知不知道是谁送去的?谁取走的?人长得甚么样子?”差役道:“说是韦府的人,很年轻。”李言一愣:“韦府?”杜智:“莫非就是韦保衡?”差役道:“正是。”
众人惊愕不已,只觉得案情愈发山重水复、扑朔迷离,便一齐望着温璋,等他示下。温璋双眼一翻,怒道:“你们还在等甚么?立即派人去缉拿韦保衡!”众人正要应声而出,温璋又叫道:“且慢!这次还是由本尹亲自出马。”
温璋带着众人冲进韦府时,韦保衡正如热锅上的蚂蚁,在厅堂里面转来转去。他那张英俊的脸已经形容憔悴,被焦躁、恐惧折磨得疲惫不堪。忽见大批差役蜂拥而至,不由得更加慌张,强做镇定问道:“尹君,你……你们这是要做甚么?”又见鱼玄机也在其中,不由得一怔。
温璋却是懒得理睬,直接道:“给我搜!”韦保衡忙道:“且慢!尹君,我也是朝廷命官,你毫无来由地带人闯了进来,又说甚么要搜查,你到底要做甚么?请你说清楚。”温璋道:“你涉嫌杀人命案,本尹搜查罪证有何不妥?”韦保衡大惊失色道:“我跟杀人命案有关?尹君不是开玩笑吧?”温璋不耐烦地道:“谁有功夫跟你开玩笑?来人,搜!”韦保衡道:“等等,你们要搜甚么?”温璋道:“还能搜甚么,当然是搜九鸾钗了!”韦保衡愕然道:“九鸾钗?我根本就不知道甚么九鸾钗。”温璋冷冷道:“搜出来你不就知道了。
有温璋亲自压阵,差役们都不敢有丝毫怠慢,这次搜查非常彻底。搜查的结果有惊有喜,不过并没有找到所谓的九鸾钗,而是在书房的铜香炉中找到了一个青色的小瓷瓶,深藏于炉灰中,甚是隐秘。温璋一见那瓷瓶,便知道是极为珍贵的越窑产的缥瓷,打开一看,里面尚有半瓶粉末,与温庭筠和裴氏头发中及李亿鼻中发现的粉末一模一样,正是美人醉。
温璋不由得冷笑一声,连声道:“有趣,有趣。原来美人醉在你手里。”韦保衡焦急万状,辩解道:“这不是我的,我根本就不知道这瓶子从哪来的。”裴玄静道:“如果不是你的,怎么收藏得那么隐秘,藏在香炉灰里?”韦保衡惊惶不知所措,难以自明,只道:“我不知道,肯定是有人陷害我!”温璋叫道:“来人,将韦保衡拿下了。”
只听见有人阻止道:“且慢!”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李可及昂然走了进来,一脸肃色。韦保衡立即像溺水之人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上前叫道:“李将军,你来得正好!你快帮帮我,他们诬陷是我杀了温庭筠!”神态可怜巴巴,完全没有了昔日翩翩佳公子的风度。
裴玄静突然插口道:“韦公子,我们可从来没说过是你杀了温庭筠。”温璋道:“娘子说得极对,本尹来到这里,连温庭筠三个字提都没提过,韦保衡,你这么急着往你自己身上揽,是不是心中有鬼?”韦保衡当即哑口无言,莫能措语,只额头汗水涔涔而下。
李可及却道:“尹君,你不能带韦保衡走。”温璋道:“噢?李将军,若不是有同昌公主用御赐金牌为你撑腰,你本人现在也该在京兆府的大狱里。你自己的嫌疑还没有洗清,现下又跑来妨碍本尹办案。莫非你也想进大狱蹲一蹲?”
李言见气氛极为紧张,大有剑拔弩张之势,忙上前圆场道:“李将军,尹君已经在韦公子的书房中找到了美人醉。如今证据确切……”
温璋却是不肯轻易放过李可及,追问道:“李将军手中的那瓶美人醉是不是给了韦保衡?”李可及一愣,面露茫然之色。
裴玄静便将青色瓷瓶拿给李可及看:“李将军,请问这是不是从你手中流出来的那瓶美人醉?”
李可及仔细看了看瓶子,又是困惑,又是惊讶。他虽然不肯回答,神态却是已经默认——韦保衡书房中搜出的美人醉正是从李可及手中流出。
温璋见此情状,便道:“事实俱在,既然李将军也无话可说,先将人带回京兆府再说!”李可及决然道:“不行,你们绝对不能带走韦保衡。我特地来传圣上口谕,韦保衡已经被选为同昌公主驸马,即刻须随我进宫谢恩。”各人大为意外,面面相觑,当场陷入一片沉默。就连韦保衡自己也完全愣住了。
李可及却趁这个机会迅速走近鱼玄机,局促而低声地道:“我办完正事后,会立即去咸宜观找炼师,事关重大,请炼师务必在观内候我。”鱼玄机一怔,却见李可及已然走过去,挽了韦保衡的手,道:“我们这就走吧。别让圣上久候。”
仅仅是一瞬之间,韦保衡已经完全变成了另外一副样子,趾高气扬地环视了众人一眼,得意而去。
杜智冷笑道:“典型的小人得志!真不知道圣上怎么会看上他!”温璋也甚为气恼,可又无可奈何,一挥手道:“回去。”
鱼玄机追上几步,叫道:“尹君!”温璋冷眼看她,问道:“甚么事?”鱼玄机道:“现在发现了新的证据,显示韦保衡才是毒杀飞卿的凶手,虽然暂时无法将他治罪,不过是不是该放了李近仁?”
温璋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你怎么确定韦保衡就一定是毒杀温庭筠的凶手?”鱼玄机道:“你们不是在韦保衡书房中找到了美人醉么?还有人指证他有九鸾钗。九鸾钗是飞卿的最心爱之物,珍视无比,从不拿出来示人。如果不是韦保衡杀了飞卿,怎么会有九鸾钗?”温璋道:“听起来似乎有道理。可是李近仁为甚么要自己承认是他杀了温庭筠呢?他总不可能庇护韦保衡吧。”
鱼玄机知道他咄咄逼人,无非是要逼己承认有杀人嫌疑,然事已至此,避无可避,便坦然道:“正如尹君之前所言,李近仁应该是认为我利用李亿用美人醉毒杀了裴夫人,再杀了飞卿,接着又是我杀了李亿灭口。他想要为我脱罪,听说尹君将我逮捕下狱后,便立即跑来京兆府自认杀人。”
温璋道:“所以他还是是替你认罪,对吧?不过,即使李近仁没有杀温庭筠,还是摆脱不了毒杀李亿和裴夫人的嫌疑。”鱼玄机急切地道:“他没有杀李亿!”温璋道:“你怎么知道?难道真的是你杀了李亿?”鱼玄机道:“死的那人……”裴玄静道:“李亿确实并非李近仁所杀,这一点已经可以确认无疑。”又再一次强调了死者口鼻中的美人嘴粉末细节。
温璋道:“那么裴氏呢?裴氏人在广陵,嫌疑人中只有李近仁来回于京师和广陵之间,有地利之便。况且他提到的杀人细节,正符合裴氏的死状。”鱼玄机道:“李近仁连对有杀父之仇的飞卿都没有下手,又怎么会去杀裴夫人?”这句话甚是有力,众人听了都是一惊。
温璋道:“李近仁杀裴氏,难道不是为了你鱼炼师么?”鱼玄机摇了摇头:“不会。李近仁知道我虽然怨过裴夫人,却并不恨她。”温璋思忖片刻,道:“无论如何,李近仁不能放。”重重看了她一眼,低声吩咐了杜智和李言几句,这才率众离去。
本来昆叔要回鄠县,说好众人要去送他,但鱼玄机心中记挂着李可及临行前的交代。裴玄静道:“李可及所言要事,应该与案情有关,炼师还是赶紧回咸宜观要紧。”尉迟钧便道:“我陪炼师一道回去。”鱼玄机点点头,又对李言等人道:“请替我问候昆叔,等事情一完,我便会去鄠县看他。”
眼见鱼玄机与尉迟钧二人离去,李言道:“看来李可及确实知道些甚么,却一直刻意隐瞒着,不肯告诉我们。”又见妻子凝思不语,问道:“玄静,你怎么想?”裴玄静沉吟道:“我在想,李亿虽然有一瓶美人醉,却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而李可及通过同昌公主弄到美人醉,肯定是有特别的目的。他却交代不清楚去向……”
杜智忖道:“李可及手中的美人醉很可能是一系列凶案的源头。”李言道:“你是说,李可及很有可能并不是直接的凶手,而是帮凶?”裴玄静点头道:“杜少府说得有理。美人醉最先在御医韩宗劭手中,他是源头,韩宗劭转手给了同昌公主,同昌公主又给了李可及。现在只要我们知道下一个李可及将美人醉交给了谁,也许就能找到真凶。”
杜智道:“也许正是李可及将美人醉交给了韦保衡,韦保衡为了自己的前途,毒杀了温庭筠灭口,然后偷走了九鸾钗。”裴玄静道:“可这样说不通。昆叔说过,九鸾钗收藏得极为隐秘,只有像鱼玄机、李亿这样与温庭筠交往经年的人才知道。”李言道:“应该就是李亿偷走了九鸾钗,他也因此物被杀。”
裴玄静问道:“夫君此话怎讲?”李言道:“鱼玄机认为李近仁没有杀裴氏,我认为她的看法很有道理。如果李近仁不是凶手,那谁又能到广陵杀了裴氏?除非是李亿本人!别忘了,李亿手里也是有美人醉的。尽管我们不知道他到底动机如何,但他杀死裴氏后,弃官不做来到京师就是杀妻的明证。这样,韦保衡杀了温庭筠,李亿杀了裴氏,再到温庭筠府上偷走了九鸾钗,结果因为太过张扬被韦保衡盯上,又被韦保衡毒死,夺走了九鸾钗。”
裴玄静叹道:“如果真是这样,韦保衡如今贵为驸马,温先生岂不是要含恨九泉了?”顿了顿,又道,“可在今日之前,韦保衡还不是驸马,官小职微,同昌公主也才刚刚与他结识,以李可及的身份,他为甚么要冒这么大风险帮韦保衡,还为他去向御医要美人醉?”李言道:“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当晚胜宅夜宴,李可及似乎对韦保衡很不屑一顾呢。”
三人越议越觉得疑点越多,凶手明明就在眼前,却始终抓他不到。案情如同一团乱麻,越扯越乱。裴玄静忽道:“这几个案子也许本来就是不相关的,分别有着不同的凶手,我们却因为鱼玄机的关系,非要把它们关联起来,这是一个重要的失误。这样,我们将重点放到美人醉和九鸾钗上来,这两样东西最先在谁的手中,后来又去了哪里……”
杜智道:“既然李可及将美人醉给了某某,现在看来这个某某应该是韦保衡,那他为甚么不直接告诉我们,而非要告诉鱼玄机呢?如果不是给了韦保衡,为甚么这瓶美人醉却在韦府中找到?”李言道:“说不定李可及与韦保衡之间有个中间人。”裴玄静道:“而李可及现在急于找鱼玄机,只能说明这个中间人跟鱼玄机关系非同一般。”当下道:“杜少府,就麻烦你去送昆叔,看看还能不能问到一些新情况。夫君,你去一趟西市,找到那家首饰铺,了解一下取走九鸾钗的人的相貌。”李言道:“那你呢?”裴玄静道:“这里离大明宫很近,我现在就去堵李可及。”
三人分手后,李言径直来到西市的首饰铺,见首饰匠人正忙得不可开交。问起来,那匠人十分诧异地道:“少府是说那支有九只凤凰的钗就是九鸾钗?”李言道:“钗上面是不是刻有‘玉儿’两个字?”匠人道:“有是有,不过……”顿时又有些犹豫起来,似乎有点怕惹事上身。李言道:“不过甚么?”匠人道:“不过……”顿了顿,突然改变了语气,“昨天那位主顾来,让我把那两个字给去掉了。”
李言又问道:“你还记得那位主顾长得甚么样子吗?”匠人道:“少府,你也看到了,我们这里生意好得很,每天都有很多主顾上门送货取货的。我就见过那位主顾一次,就是他送钗来的时候,哪里能记得住他的相貌?”李言道:“那他多大年纪?”匠人道:“嗯,二十来岁,反正年纪不大吧,具体我也记不清。少府,你该知道,做我们这行的,留意看的都是人手上的珠宝、头上的首饰,哪里会想到去看人的样貌?就跟你们官府中人一样,看人看到总的是衣衫。”顿了顿又道,“其实也不仅是官府中人如此,尘世间的人,又有几个不是以衣衫取人呢?要不俗语怎么说‘人靠衣裳马靠鞍’呢!”
李言见他通明练达,显是阅人无数,不禁苦笑,刚要再问,突然看到一名男子从首饰铺前走过,身影极为眼熟。他本能地追了出来,那男子仿佛意识到背后有人留意,立即加快了脚步。李言心想:“此人鬼鬼祟祟,见人就跑,肯定有蹊跷!”当即喝道:“站住!”那男子头也不回,拔脚便开始奔跑。
李言正欲追时,匠人赶出来叫道:“少府,还有一事……”李言不得已停下,问道:“甚么事?”匠人四下看了一眼,用一种警告的口气道:“我本来不想惹祸,不过还是要告诉少府,那支九鸾钗是假的。”
李言大吃一惊:“假的?”匠人道:“如果少府不叫它九鸾钗,它当然不是假的。少府坚称它是九鸾钗的话,必定是假的。其实,那支钗手艺精湛,已经做得相当好,但却不是真正的九鸾钗。九鸾钗是南朝遗物,是古物,但昨日那支钗却是新做的钗。真正懂行的人,一眼便能看出来。”
李言一时呆住,只觉得隐隐约约感觉到有甚么不对劲儿,但到底在哪里,他也说不上来。便在此时,他灵光一现,突然想到刚才那名路过的男子为何这般眼熟,他赫然便是已经死去的李亿。
却说裴玄静远远在大明宫外徘徊守候,等了许久后,果见李可及匆匆出来。等到近身,她才上前叫了一声:“将军!”李可及猝不及防,吓了一跳,问道:“娘子在这里做甚么?”裴玄静不答,问道:“将军是要去咸宜观吧?”李可及只警惕而狐疑地上下打量着她。裴玄静笑道:“我也正要去亲仁坊,不如我们一道同行如何?”
李可及也不置可否,照旧走自己的路。裴玄静忙追上去,问道:“将军把同昌公主给你的美人醉给谁了?”李可及道:“给……”猛然止住,“我没给谁,我已经说过了,扔了。”裴玄静道:“扔到哪里了?”李可及道:“郊外。”
裴玄静道:“将毒药乱扔,将军知不知道有可能会害死无辜的人的?”又不容分说道,“即使万幸没有毒死人,毒死花鸟鱼虫也是不对的。将军应该知道,新近有一人因为掏了乌鸦窝,便被京兆尹判了死刑。如此推算起来,将军不知道害死了多少动物,该判多少次死刑?”李可及道:“我没有扔……”裴玄静道:“没有扔?那给谁了?”李可及道:“给……”自觉食言,急忙闭口不言。
裴玄静道:“是不是给韦保衡了?”李可及诧异地望着她,半天才道:“韦保衡现在是驸马的身份,娘子不要胡说八道,他可不是甚么善人……”裴玄静反问道:“将军怎么知道韦保衡不是善人?”李可及看了看她,无奈地摇摇头。无论裴玄静如何再发问,他坚决不肯再讲一句话。
二人一路向亲仁坊走去。几近坊门时,却见韦保衡府中的乐师陈韪正站在那里。陈韪一见裴玄静,便向她招手。她便走过去问道:“你怎么在这里?”陈韪道:“我有个朋友在郭府当差……”双手做吹笛状,“也是名乐师。”又问道,“娘子的案子查得如何了?现在长安可是传得沸沸扬扬呢,说是娘子厉害得紧,正帮京兆尹破案呢。”
裴玄静见李可及已经步入了亲仁坊,生怕有失,忙道:“我得走了。”
刚一进亲仁坊,便看见一个身影,仿佛在哪里见过,细一凝思,当即呆住:“那……那不是李亿么?”忙追了过去,但刚过街角,便已经不见了人影。正四下找寻时,与急急追寻过来的李言撞了个满怀。
李言忙道:“玄静,你在这里太好了。我告诉你,邪了门了,我大白天的看见鬼了!”裴玄静道:“夫君是不是看见李亿了?”李言紧张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还以为我说出来你一定不信呢!”裴玄静道:“因为我也看见了!”
二人均不答相信鬼神之事,可是亲眼所见,不由得人不信。却见杜智正赶将过来,惊讶地问道:“你们夫妻两个在这里做甚么?”
李言便将见到李亿复活一事说了,杜智无论如何都不能相信。又提到送别昆叔时,昆叔提到差役董同告诉过他,大山兄弟承认温先生刚死时便去书房偷过九鸾钗,但盒子却已经是空的,应该在温先生死前便已经丢失了,昆叔得知后,一直怀疑是绿翘拿走了九鸾钗。
裴玄静大吃了一惊,问道:“怎么会是绿翘?”杜智道:“据昆叔说,三个多月前,大概是在去年重阳节前,鱼玄机派绿翘给温先生送过御寒的衣物。当时的情形有些古怪:绿翘跟温先生在书房谈了一会儿,后来不知道为甚么,绿翘哭着跑了出来,温先生追了出来,又将她劝了回去……”
裴玄静道:“仅凭此一点,便推断是绿翘拿走九鸾钗?”杜智道:“所以昆叔也不能肯定。只是巧合的是,绿翘来之前,温先生经常取出九鸾钗把玩;绿翘走后不久,温先生取出了九鸾钗,看了一眼,又重新放回去了。那以后,昆叔就很少看见温先生拿出九鸾钗了。而到过温府的人又极少。”
裴玄静道:“如果是三个多月前,那不是正好与我在三乡驿遇到李近仁的时间连接上了?”李言一呆,问道:“甚么?”裴玄静不及多说,道:“走,我们先去咸宜观。”
离开韦保衡府邸后,鱼玄机便与尉迟钧直接回了咸宜观。正要拍门时,却发现大门没有关得严实。尉迟钧道:“绿翘好马虎,竟然忘记关门了。”鱼玄机没有做声,只是微微叹了口气。
进得院中,观中悄无声息。尉迟钧道:“怎么不见绿翘?”大声叫道:“绿翘,炼师回来了。”却是无人应答,更是奇道:“会不会是出门去了?”鱼玄机摇了摇头,黯然道:“她已经离开了。”尉迟钧惊讶地道:“离开了?”鱼玄机道:“嗯,是我叫她走的。”尉迟钧道:“她去了哪里?”鱼玄机道:“跟她一个朋友去了蜀中。”
尉迟钧见她颇为伤感,不明所以。却见绿翘急急奔了出来,道:“我在厨房,没有听见……”鱼玄机愕然望着她:“你怎么还在这里?”绿翘微微一笑:“我不会在这个时候扔下炼师一个人的。”
鱼玄机一时无语,默默凝视着着她,她明显被感动了,连一旁的尉迟钧也强烈地感受到了这主仆二人之间的深厚情谊,但心头也由此多了几许复杂而沉重的东西。
进来围在炭火边坐下,这才感觉到身子已然冻得麻木,竟是毫无感觉。几人均默默无语,时光似乎流淌得极慢极慢,令气氛愈发凝重。还是尉迟钧忍不住问道:“李可及甚么时候才会来?”
他骤然开语,绿翘吓了一跳,问道:“李将军要来么?”尉迟钧便说了不久前发生在韦府的事。绿翘若有所思地道:“原来凶手是韦保衡。”
三人继续闷坐,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有人敲门,均吓了一跳。鱼玄机道:“他来了。”赶出去开门,绿翘也忙跟了出去。拉开门一看,果然是李可及。李可及正欲开言,忽一眼望见了后面的绿翘,便住了口。绿翘意识到自己在场不方便,默默低下头,转身走了。
进来后,李可及看见尉迟钧也在,有些意外。鱼玄机道:“李将军有甚么事,就请直接说吧。”李可及看了一眼尉迟钧,却不说话。鱼玄机道:“我是特意叫王子殿下来的,不碍事。”李可及踌躇着。尉迟钧忍不住道:“我先出去。”刚一起身,便被鱼玄机拉住:“不必。李将军,如果你实在为难,就不必说了。”她如此做,自是显示胸怀坦荡,自信事无不可对人言。
李可及怔了半晌,叹了口气,刚要说话,绿翘又端着茶水走了进来。鱼玄机突然有些恼怒起来,道:“绿翘,我不是要你离开长安么?你赶快走!”绿翘一愣,李可及也呆住了。尉迟钧忙圆场道:“绿翘,我正有事找你。”上前接过茶水放好,拉着绿翘便走了出去。
等二人走出去好一会儿,鱼玄机才道:“他们已经走了,李将军还不方便说话么?”李可及答非所问地道:“绿翘……要走了么?”鱼玄机对他这句没头没尾的话非常莫名其妙,但还是回答道:“嗯。我叫她今日便离开这里。”李可及迟疑道:“那……我没甚么可说的了。”起身道,“我走了。”语气甚是凄然,仿佛他这一走,就永远不会再回头似的。
鱼玄机无比纳罕,却没有多问。她知道对方多少有些钟情于她,但这份情不但止于礼,还远远不及他的地位与声名重要。他从来就是个谨小慎微、明哲保身的人,她不能也不可能要求他做些甚么。
李可及刚离开咸宜观,便迎头遇上了气喘吁吁赶来的李言夫妇和杜智三人。李言早已经被这几桩复杂的奇案弄得头昏脑涨、精疲力竭,一把扯住李可及道:“将军不能走!你今天得说清楚,到底是不是你把美人醉给了韦保衡?”
李可及皱眉道:“你们为何一定要赖在韦保衡头上?”李言一愣:“不是韦保衡?”裴玄静紧问道:“那将军给了谁?”李可及摇了摇头。
他坚持不说,三人也无可奈何,正各自失望之时,却见李可及走出几步,突然回头道:“韦保衡虽然人品不佳,但他绝不是凶手。”裴玄静问道:“为甚么?”李可及道:“他不大可能得到美人醉。”李言道:“可美人醉就藏在他家书房中!”李可及摇了摇头,转身离去。李言不满地嘟囔道:“宫里的人怎么都这样,说话总是留半句。”
裴玄静突然想起一事,问道:“夫君去西市首饰铺调查的结果如何?”李言道:“那个首饰铺生意兴隆,匠人说他每天都要见好多好多的主顾,根本就记不住只来过一次的主顾的相貌,只记得那人是韦府的,年纪很青。”裴玄静问道:“既然是只来过一次,匠人怎么知道是韦府的?”杜智道:“不用说,肯定是那人自称是韦府的。”
李言又道:“还有,那支九鸾钗是假的,并不是真正的九鸾钗。”杜智大感意外,裴玄静却道:“这就对了!一个假的韦府的人,拿着一支假的九鸾钗。”李言道:“看来是有人有意将我们的视线引向韦保衡。”
裴玄静道:“之所以要陷害韦保衡,是因为他去过温府,恰好也是疑凶之一。”李言道:“这就与李可及刚才的说法对上了,韦保衡并不是真正的凶手。”裴玄静点头道:“因为李可及心中非常清楚,他交给美人醉的那个人才是凶手。”
杜智道:“这案子实在太奇怪了!温庭筠一案中的五名嫌疑人,李可及不是凶手,李近仁不是凶手,韦保衡不是凶手,陈韪不是凶手,剩下最后一名嫌疑人李亿又死了,线索全断了……”李言夫妇异口同声地道:“我刚才见到李亿。”杜智摇了摇头,完全不相信:“别又是那套借尸还魂的说法。”
只听见有人叫道:“死的那个人不是李亿,而是左名场!”三人回过头去,却见国香正站在身后。一时间,所有的人都给弄糊涂了。
经过国香絮絮叨叨半天的解释,众人才知道左名场即是李亿的表弟,二人母亲是孪生姊妹,这表兄弟二人的容貌也极为相似,一般人决计分辩不出来。当初李亿瞒着妻子将鱼玄机送回鄂州老家,初见左名场时,鱼玄机也错将他当成了李亿。国香与左名场自小订有婚约,三个多月前,左名场突然瞒着国香前往长安,结果被国香在三乡驿追上。也就是在那里,国香结识了裴玄静,而左名场则被李凌认作了李亿,但李凌从未提及此事,是以裴玄静也毫不知情。国香从李凌口中得知左名场去了广陵,却不知道那是左名场将错就错骗过李凌的谎话,赶去广陵,当然没有找到左名场。于是便顺便去找李亿夫妇,想在扬州玩了一阵子,不料这夫妻二人正在吵架,于是干脆到长安来寻找鱼玄机。众人这才知道为甚么当时在树林一见到尸首,国香便晕了过去,她是唯一准确认出那具尸首就是左名场的人。而昆叔和鱼玄机别说震惊之下不及分辩,就算是平时,恐怕也无法分出真假来。
李言恍然大悟地道:“这就完全说得通了。李亿妻子裴氏是个出了名的泼妇,李亿大概再也无法忍受,就用美人醉毒杀了裴氏。再来到鄠县,用美人醉杀了温庭筠。他知道他从御医手中获得美人醉的事早晚会败露,于是杀了与他容貌极像的表弟左名场,想让我们大家都认为他已经死了。”杜智道:“这一招确实很高,如此,官府便再也不会追究。”
国香听说是李亿杀了左名场,忍不住又哭泣起来。三人也顾不上理会安慰。裴玄静道:“如果李亿就是凶手,那么又是谁有意将我们的注意力引向韦保衡呢?反正我们都认为李亿已经死了,没有人会再怀疑他。”杜智道:“这确实是个很大的疑问。”李言道:“也许是有人故意扰乱我们的视线,比如——我是说比如——认为是鱼玄机杀了人的李近仁,神秘兮兮的李可及,也许是李亿自己,这些都有可能。”
此时夜鼓敲响,夜幕降临。三人商议了一下,决定先进咸宜观再说。来开门的人却是尉迟钧,才知道鱼玄机和绿翘都各自回房添加衣服去了。当即杜智、尉迟钧陪着国香在厅堂坐下,李言夫妇径自去找绿翘。
李言夫妇敲门进来时,绿翘正在房中发呆,见二人来询问九鸾钗一事,便直言相告道:“当时我就是想看看九鸾钗,但温先生不愿意拿出来,我还气得哭了。”裴玄静打趣道:“真看不出绿翘还会为这种小事气哭。”绿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九鸾钗可是天下至宝,能看一眼是福气。”李言又问道:“那后来呢?”绿翘道:“后来,温先生把我劝回去,拿出九鸾钗给我看了。”李言道:“后来呢?”绿翘道:“后来?后来我就走了。”
李言夫妇没问出个所以然,便道了歉离开。夫妻二人从绿翘卧房中出来,裴玄静突然想到昆叔曾说温庭筠提过三件恨事,一件是当年逼迫李虞候自杀,另一件已然可以肯定是替韦保衡代考,第三件又是甚么呢?会不会与九鸾钗有关联?
回到厅堂,鱼玄机正在安慰国香。国香已然告诉她便是李亿杀了左名场一事,鱼玄机神色黯然,却无意外之惊,显事早已经知情。然则当她得知韦保衡并没有杀温庭筠、而是被人嫁祸后,手中的茶杯“砰”地摔碎在地上。
众人均知她已然明白一切都是李亿所为,只是料不到在她内心深处,依然牵挂着那个抛弃了她的负心汉。当此情形,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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