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雪夜凶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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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兆府位于长安光德坊内,毗邻西市。唐朝中期以前,京兆尹都住在自己的私宅里,每日必须得走班。大中年间,唐宣宗特批两万贯钱,同意当时的京兆尹韦澳在京兆府办公院内营造官邸,之后的京兆尹便都开始住上京兆官邸了。

  不过,京兆府最引人注意并非其豪华壮丽的建筑,而是南大门前的一尊很有些年头的彩色塑像,这正是昔日“塑圣”杨惠之为著名艺人留杯亭塑造的像。杨惠之原本与吴道子同学绘画,师法张僧繇,后因吴道子功成名就,得了“画圣”的称号,他便弃画专攻雕塑,其所塑人物合于相法,极为传神。留杯亭像成当日,他饰以衣装,将塑像背对着大街,京兆人一望背影,便能认出是留杯亭,其神巧如斯,令人叹为观止。后世庙宇常见的千手观音像,也是由杨惠之所创。

  本来,这样一个优伶的形象摆在门前,实在不合京兆府地位,历届京兆尹对此也颇有微词。只是这塑像是天宝遗物,传说一旦移动此像,京兆尹就会被罢免,跟门下省政事堂的会食之床一样,有非比寻常的象征意义,因而无人敢动它分毫。裴玄静随同温璋来到京兆府时,第一眼也是留意这尊奇特的留杯亭像,虽然历经风雨的洗刷,但样貌依然完好,尤其那人物吟唱的神态,十分逼真。听说了它的来历后,裴玄静立即便联想到了李可及,甚至想道:“当今圣上如此宠幸李可及,会不会将来也会让人给他塑像留念?可惜,盛唐风光不在,如今再也没有杨惠之这样的人物了。”

  一旁温璋多少猜到她的几分心思,正欲说话,宫中有人送来皇帝下达敕书。温璋忙命人领裴玄静进去,自己将使者迎到京兆府正厅堂。敕书中,皇帝语气颇为严厉,要求京兆府尽快破获飞天大盗一案。这飞天大盗已经在长安折腾了数月,搞得人心惶惶,尤其被盗者多是权贵,长安、万年二县和京兆府均备受压力,前几日侍御史李郢甚至还为此弹劾过温璋办事不力。之前京兆府已然调集长安、万年两县大量人手,案情却始终毫无进展。现在连皇帝都下敕书了,若是再一无所获,恐怕他这个京兆尹的官位也岌岌可危,坐不了多久了。

  送走使者后,即使手段强硬如温璋这般的人物,也陷入了一筹莫展的境地。他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向左侧的墙壁。

  京兆府虽是地方衙署,却建制颇大,一砖一瓦都很费心思。正厅的上首墙上,画有山水壁画。左右两侧的墙壁,则题有密密麻麻的“厅壁记”,内容无非是叙述官秩创置及迁授始末,也就是说,历届京兆尹均要在这两面墙上留下履历。温璋目下所凝视的便是这些前任的履历政绩,那么他自己呢?将来会有甚么样的“厅壁记”写到这墙上?会不会最后的收笔是“因未能捕获飞天大盗而去职”?这可是他绝对不愿意看到的。

  正思忖发愁间,忽有差役进来报道:“尹君,鄠县县尉李言求见。”温璋奇道:“来得好快!”命人叫他进来。又命人去请正在查阅案情的裴玄静出来。原来昨日温璋所言“一事相求”,便是要请裴玄静来协助调查飞天大盗一案。他办事、用人经常不拘常理,昨日在温府一见,深觉裴玄静并非常人,后来刚巧又在归途遇见,便邀她相助。

  李言进来见过礼,垂首问道:“尹君连夜派人召见下臣到京,不知道有何要事?”温璋道:“温庭筠的案子,就交给你负责。本尹已经派人到广陵征召李亿到京,并知会吏部,很快就会有消息。”

  李言愕然不已,又见有人引着妻子从侧堂出来,更是莫名惊诧。温璋便说明了有意请裴玄静相助查案之意,又道:“案情上,你该多听你妻子的意见。”李言看了一眼妻子,应道:“是。”

  裴玄静却尚在疑惑,问道:“尹君为何……”突然外面一阵急铃声打断了话头。一旁差役道:“是府外的悬铃响了。”这悬铃是温璋上任后所设,即在京兆府屋檐下挂一铜铃,凡京兆辖区内有不平之事者,均可到来拉铃告状。

  温璋素来重视悬铃告状者,认为这才是真正的民生,当即站起身来,皱眉道:“出去看看,多半又是来状告飞天大盗的。”正要赶将出去,却见大将军张直方直闯进来,连声嚷道:“我家昨夜被盗了!”

  温璋本人并非科举出身,也是靠门第出仕为官,不过他胸怀大志,素来不喜张直方这种白食朝廷禄米的世家公子,又见他不经通报即擅自闯入,当即冷笑道:“将军居住的永兴坊非等闲之地,金吾卫士云集,将军本人也武功高强,身手了得,那盗贼如何能轻易闯入得手。”张直方不满地道:“尹君这是甚么话?我昨晚不在永兴坊中,住所财物被盗,难道京兆府不该管么?”

  只听见外面铃铛又一阵狂响,温璋便道:“既然如此,将军居住的永兴坊属于万年县管辖,这就请将军去宣阳坊万年县衙报官罢。”也不理睬张直方如何怒气冲天,径直率人赶了出去。

  到了府门一看,除了两名把守大门的差役,檐下的悬铃处并没有其他人。温璋问道:“告状的人呢?”差役也是一脸茫然,答道:“我们也没有看见。”

  众人四下查看,发现确实并无他人。温璋怒气顿生,恨恨地道:“是甚么人,敢到京兆府来乱拉悬铃捣乱?下次你们可得留意了,抓住他,一定打他板子。”门差喏喏应了。

  温璋转身正欲进府之时,悬铃又狂响起来。裴玄静毕竟习武,目光锐利,叫道:“是只乌鸦!是那只乌鸦撞铃!”众人一看,果然是一只乌鸦正用嘴啄住绳子,来回不停地扯动。

  一名差役道:“这可邪了门了。大清早的铃响,竟然是只乌鸦来捣乱。”正欲上前将乌鸦赶走,温璋叫道:“等一等!”见那乌鸦依旧扯动铃绳不止,道,“这只乌鸦撞个不停,一定是遭了甚么伤心事。本尹估计,一定是有人掏走了它的小乌鸦,母子连心,它不得已,才前来京兆府诉冤。”

  众人面面相觑,只觉得京兆尹如此断言未免太过离奇,令人匪夷所思,不过均畏惧温璋声威,无人敢出言反驳。

  却见那只乌鸦陡然停止了撞铃,飞到温璋头上,拍了拍翅膀,似乎表示同意他的话,突然又飞走了。正愕然间,温璋一挥手道:“走,我们跟去看看。”

  一行人便跟随乌鸦前行,那乌鸦在前面盘旋飞翔,似在引路一般。若不是亲眼得见,实在令人难以置信。出了西边的金光门后,又往前走了一刻,终于来到城外一片树林里,乌鸦盘旋在一棵树旁不再前进,还

  “嘎嘎”地叫个不停。

  众人定睛一看,果如温璋所料,树上一个鸟窝被人掏空了。而那个掏走小乌鸦的人还没有走开,正在树下休息,手里还在玩弄着一只小乌鸦。那小乌鸦羽毛都还没有长全,掏鸟人却有意捉住它双脚,让它空扑腾翅膀,看着它“嘤嘤”哀鸣的样子取乐。

  裴玄静见那小乌鸦十分可怜,很是生气,抢上前喝道:“快把小乌鸦交出来!”掏鸟人玩得入迷,这才留意到有人到来,当即站起身来,恶狠狠地道:“你这个小娘子想干甚么?这小乌鸦是我掏到的!”又见还有她身后还有其他人,声势才略略弱了些,问道:“你们是……”温璋也不多说,喝道:“将他拿下了!”

  两名差役应声走上前去。掏鸟人一见到官府的人,顿时蔫了半截,老老实实地将小乌鸦交给了裴玄静。裴玄静小心翼翼捧着小乌鸦,爬上树干,将小乌鸦细心放进鸟窝,随即跃将下来,身手极为敏捷。温璋有些惊讶地看着她。李言一直极为留意上司的神色,忙解释道:“内子祖父是武状元,内子也略会一点武艺。”温璋点点头,道:“原来如此。”

  只见那只前去撞铃的乌鸦扑腾着翅膀飞进鸟窝,“嘎嘎”叫着,似在向众人表示感谢。裴玄静感叹道:“乌鸦的爱子之心,实在感人。”转身责备掏鸟人道,“你干吗拆散人家好好的母子?”掏鸟人却不以为然地道:“不过是只乌鸦!要不是大乌鸦逃走了,我定将它们一锅都炖了!”裴玄静怒道:“你这个人好恶毒!”李言从未见到妻子如此生气,忙道:“夫人不必生气,尹君在此,自会处置。”众人一起转向温璋,听他示下。

  掏鸟人听说眼前的这位紫衣大官就是令人闻名色变的京兆尹温璋,只觉一股怯惧从心底冒起,当场吓得跪倒在地。温璋早有主意,当即道:“乌鸦虽不是人,但母子亲情,与人同理。乌鸦被此人迫害,前来官府伸诉,求助于官,此事本来就有些异乎寻常。这个掏鸟人有意掏走小乌鸦,拆散乌鸦母子,残害弱小……”一边说着,脸上黑气渐盛。掏鸟人听他越说罪名越严重,忙一边叩头,一边哀恳道:“小人知错了。不过,尹君,说到底,它究竟只是只乌鸦而已。”他不说还好,温璋一听他的辩解,登时勃然大怒,喝道:“掏鸟人行为恶劣,不能宽容,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在场的众人都大吃一惊,就连掏鸟人也愣住了,似乎全然不能相信。李言还以为自己听错了,问道:“尹君是说死刑么?”温璋怒道:“怎么,你还要本尹再说一遍?”掏鸟人听了,这才瘫倒在地上,号嚎大哭起来。

  李言虽然畏惧温璋,但又心想:“毕竟是一条人命,说不得,还是要冒险一试。”于是壮着胆子道:“可是我大唐律法没有相关的条文规定,到底要如何处置掏鸟人。况且现今已是春季,我朝律令,每岁立春后至秋分,不得决死刑。即使尹君判处掏鸟人死刑,也该等到秋后处决。”温璋怒气更盛,道:“大唐律法是没有相关的法律条文可以治这个掏鸟人的罪,但这件事属于灵异事件,乌鸦竟然会告状!这样的事件,如果处理不当,会影响天子和上天的关系,因此必须从严从重从快判决。来人,立即将此人押回京兆府,验明正身后,按恶逆处罪,押往西市斩首示众。”

  旁人见他声色俱厉,不敢再做任何辩白。当下有两名差役上前,执住掏鸟人臂膀,将他半拖半拉地带走。走出老远,犹自能听到他声嘶力竭的哭声。

  便在此时,另有一名差役飞奔而来,躬身禀道:“尹君,亲仁坊发生了命案,西门坊正王文木昨夜被杀了。万年县尉杜智已经到达,特命小的来请尹君示下。”裴玄静讶然道:“亲仁坊?那不就是咸宜观与胜宅的所在地么?”差役道:“王文木正是死在咸宜观的后墙外。”裴玄静匆忙望了李言一眼,道:“我们去看看!”不待丈夫回答,便抬脚朝亲仁坊赶去。

  原来当日早上鱼玄机一行与温璋一道进城,随自各奔东西。裴玄静因温璋吩咐,要到京兆府阅览了解飞天大盗案情,也随同温璋前往。不料鱼玄机一行刚与裴玄静分手,便遇上了长安的一大帮人当街玩耍“乞寒之戏”。

  乞寒之戏是一种源自西域康国的玩冬游戏,不畏寒冷的人们脱下衣服,光着上身走上街头巷尾,各执盆罐,互相泼冷水、投烂泥、追逐嬉闹取乐,其中还间有旋转如风的胡舞,所以又称为“泼寒胡戏”,自唐初传入中原以来,在京师十分盛行,一度被认为是勇敢者的游戏。当年发动“安史之乱”罪魁祸首的安禄山、史思明二人均好乞寒之戏,以致后来曾有人以此为由向皇帝上书,要求禁止这种游戏。

  这日刚刚下过大雪,道路本已泥泞不堪,“乞寒之戏”的冷水泼处,均结成冰珠,车马更加难行。鱼玄机一行人好不容易穿过沸腾的人流,所乘坐的马车却因为道路太滑,陷进了沟里,车者赵叔也误打误撞地被一乞寒的少年拿雪球掷中,一头栽下车来,摔伤了腿。幸好有尉迟钧、黄巢、昆仑、苏幕同行,众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他连人带车送回家去,由此耽误了不少时辰。

  到达亲仁坊时,却见已经有不少金吾卫士和差役站在那里,万年县尉杜智满脸疲倦,正强打精神,向南门坊正询问着甚么,一见鱼玄机便道:“鱼炼师,你回来得正好!”忽见到尉迟钧主仆竟然与鱼玄机一道,后面还跟着山东贡生黄巢,颇为惊讶,但他有公务在身,无暇闲话,只略微点头招呼,便续道:“鱼炼师,坊正王文木在你们咸宜观后墙外被人杀了!因为下雪的缘故,尸体刚刚才被发现!”顿了顿,又道:“还有人在你们咸宜观外的墙壁上写了字……”

  鱼玄机不等他说完,便急忙朝咸宜观奔去。只见咸宜观后墙外围了不少人,有差役,有金吾卫士,也有赶来看热闹的闲人。绿翘与一名红衣女子也远远站在一旁。鱼玄机匆忙赶将过来,本自担心绿翘有事,见到她安然无恙,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那红衣女子一见到鱼玄机,立即兴奋了起来,远远便叫道:“鱼姊姊!”鱼玄机一见到她,也是喜出望外,上前握住她的手,问道:“国香,怎么是你?甚么时候来的?”国香道:“我昨日才到长安,来咸宜观找你,绿翘说你出了远门,我便在咸宜观住下了,结果今早起来逛了一逛,回来才听说这里出了命案。”鱼玄机道:“到底是怎么回事?”绿翘道:“我们也不知道事情究竟。适才万年县尉带人来敲门,我才知道王老公死在了咸宜观外头。”

  鱼玄机忙挤过人群。只见咸宜观后墙上从右往左清晰地写着:“生不畏京兆尹,死不惧阎罗王。”字迹极为潦草,不成章法。“王”字下有一个小小的木桶,里面装满了白色的染料,因天气寒冷,已然凝固。木桶旁边还有一把刷子。坊正王文木刚好仰天躺在“生”字下,半边身子都掩在雪地中,额头到鼻子上有一道明显的血迹。脑后也有少许血迹,已经成为血冰。

  鱼玄机一见那墙上的笔迹,便觉得十分熟悉。绿翘跟将过来,也道:“炼师,字迹与一年前的一模一样,肯定是王文木干的。”

  杜智已经带着南门坊正、尉迟钧等人跟了过来,问道:“为甚么说是坊正老王做的?”绿翘气愤地道:“王文木总是来我们咸宜观找炼师借钱,从来都是有借无还。而且也不是干甚么正经事儿,全拿去买酒喝了,每次都喝得醉醺醺的。开始炼师还借给他,后来咸宜观一度快维持不下去了,哪里还有钱借给他。他借不到钱,就不停地在门外埋怨炼师。我忍不住,出来数落了他几句。从此以后,王文木每次到咸宜观外的时候都要骂骂咧咧的,均是些不堪入耳的脏话。”

  杜智皱眉道:“王文木身为坊正,竟然会做出这等事?”似乎不大愿意相信。尉迟钧忙道:“这点我可以作证,实情确实如此。”

  鱼玄机前天离开亲仁坊时还见过王文木,今日回来便已经阴阳相隔,颇有人生无常之感,心想人死为大,便有心为其开脱,道:“其实最近一阵子,王老公已经好多了。”

  绿翘冷笑道:“炼师别以为他突然变成甚么善人了,还不是因为李近仁李君主动送了他一笔钱!”鱼玄机大感意外,问道:“李近仁给过王老公钱?”绿翘自觉失言,后悔不迭地道:“唉,本来李君叫我不要告诉炼师的,都怪我一时气愤,还是说漏了嘴。”鱼玄机默不作声,若有所思。

  绿翘又道:“这还没过几天!昨日王文木又来观外骂人了。”杜智奇道:“昨日?”绿翘道:“嗯。就在国香到来之前。不过当时李近仁李君也在咸宜观观里,他全听见了,可以替我作证,我可没有冤枉他!实话说,王文木这种人死了倒也清净!”

  杜智道:“可是目前的局面明显对你们咸宜观不利。”绿翘奇道:“难道还会有人怀疑是我杀了他么?”杜智看了鱼玄机一眼,不再说话。绿翘见县尉如此神色,更觉惊讶,问道:“杜少府不会连炼师也怀疑上吧?她昨晚可是不在观里。”

  一旁黄巢忙道:“对,鱼炼师昨晚与我们都住在城外客栈,我和王子殿下都可以作证。”尉迟钧也道:“鱼炼师昨晚确实跟我们在一道。”杜智见众人误会他怀疑鱼玄机杀人,忙道:“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鱼玄机忽插口道:“我知道杜少府的意思,绿翘有嫌疑,李近仁有更大的嫌疑……”绿翘道:“不可能!李君昨晚住到胜宅中去了!”顿了顿,又不服气地,“要说嫌疑,那我还可以说昨晚在这亲仁坊区内的所有人均有嫌疑呢!”

  杜智正待再解释,只听见有人叫道:“让一让……”赫然是李言的声音。鱼玄机惊喜地回过头去,果然看见裴玄静正与李言一道挤过人群走来。

  国香一见,也大为欢喜,叫道:“裴姊姊,你也来了!”

  裴玄静乍然见到国香,很是意外,但她来不及闲话家常,只是点头回应,便径自走到围墙下,仔细勘察墙上的字迹和雪地上的尸体。国香奇道:“裴姊姊在做甚么?”鱼玄机道:“她在寻找破案的蛛丝马迹。”李言任凭妻子作为,只将杜智拉到一旁,窃窃私语。

  当下众人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裴玄静,只有国香一刻也不得闲,忙着告诉鱼玄机她来长安后的经历:“鱼姊姊你不知道,我昨日一到长安,便看到一位年轻漂亮的公子公子被恶人拿石头掷中了额头,血流了一脸。大正月的,莫名其妙地挨了一石头,可真够倒霉的,不过人还好,没甚么大事儿。有人认出了他是右拾遗韦保衡,要帮他到万年县报官……”

  鱼玄机心思全然不在这里,只是心不在焉地听着,陡然听到“韦保衡”三个字,登时留了神,问道:“那后来呢?”国香道:“后来可就更奇怪了,路人好心要帮他报官,却被他粗暴地拒绝了。后来他的随从赶过来扶他,也被他不耐烦地将手甩开了。”

  鱼玄机道:“那随从是不是二十来岁,身材瘦弱?”国香道:“是啊,原来鱼姊姊也认识他。”鱼玄机道:“他应该是韦保衡府中的乐师陈韪。”一时之间,不由得又想起来下毒害死温庭筠的凶手——韦保衡、李近仁、李亿、李可及、陈韪,到底是谁呢?

  国香犹自絮絮叨叨,继续讲她的经历:“……我突然发觉肚子好饿,怕是捱不到咸宜观了,于是就在路边找了家馆子,吃完才知道长安的尖馒头这么贵,我带的钱根本不够付帐。店家还解释之前并非如此,说是去年关中大旱后,长安的粮价突然翻了五番,他们也不得不跟着涨钱。难怪我来长安的路上,遇到那么多人以捡橡实为食。哎,当时真是羞也羞死了,我都不知道该怎样脱身,想报出鱼姊姊你的名号,可又怕丢了你的面子。幸好我命大福大,遇到了一位年纪跟我差不多的小娘子,她帮我付了酒账。对了,她还说要再找我玩,我就告诉她我就住在咸宜观。鱼姊姊你不会怪我吧?”鱼玄机随口答道:“当然不会。你一来就能结识到如此见义勇为的朋友,这是好事。”

  国香笑道:“是啊。她人很好的,我们不过萍水相逢,她还送给我一条手绢。”一边说着,从衣袖中取出一条纹路精致的手帕,炫耀道:“好看吧?”鱼玄机道:“好看。”突然意识到甚么,取过那条手帕看了看,惊讶地道:“这是纹布巾。”国香奇道:“纹布巾?很名贵么?怪不得梅灵送我的时侯,她那个随从还想阻止,好像很舍不得的样子。”鱼玄机失声道:“你说她叫梅灵?那她是不是姓李?”国香道:“是啊,鱼姊姊认识她么?”鱼玄机心想:“李梅灵便是当今皇帝爱女同昌公主,她送给你的这条手帕纹布巾是稀世珍宝。既然公主没有表露真实身份,那么我也不便拆穿了。”于是便道:“不,不认识。”

  国香不知内情,又道:“梅灵那个随从,样子很奇怪,老是愁眉苦脸的,不过说话的声音却好听极了。”鱼玄机暗想:“那便是李可及了。只是不知道这二人怎么会到寻常饭馆吃包子。”便问道:“他们也是到那里吃饭吗?”国香摇了摇头:“不是。好像那个随从在向伙计打听甚么事儿,大概是有人在那家饭馆喝醉了酒,说要卖甚么物事,而梅灵想买,所以特来询问。”

  鱼玄机心想:“劳烦同昌公主亲自寻访的东西,肯定非同小可。”她突然意识到甚么,灵光一现地问道:“那小娘子想买的物事是不是叫九鸾钗?”国香也不能十分肯定,道:“好像是吧。我听那随从跟梅灵提了很多名字,甚么鹧鸪枕、翡翠匣、火蚕绵的,好像其中也有九鸾钗。”

  鱼玄机心中顿时如同翻江倒海,忖道:“鹧鸪枕、翡翠匣、火蚕绵这些都是同昌公主拥有的宝物,她唯独没有九鸾钗。看来真是李可及下毒害了飞卿,他一心想要得到九鸾钗以讨好公主和圣上。果真如此的话,我自当为飞卿讨回公道。只是不知道为何那九鸾钗又落到了他人手中。”她心中疑问甚多,以她干脆的性格,恨不得即刻就要去找李可及问明真相。

  又听见国香续道:“还有奇事在后头呢。我出饭馆的时侯,又遇到了韦保衡和他的随从,还听见他跟梅灵的随从打招呼,好像叫他‘江军’甚么的,原来他姓江。”鱼玄机心想:“是将军,哪有甚么江军。”当下也不说破,任她说下去。

  国香道:“不过后来就很顺利了,我问了路,找到咸宜观,一敲门,却是个男的,吓了我一大跳。后来才知道他叫李近仁,是特意送食盒来给鱼姊姊的,不过鱼姊姊不在,尽数进了我和绿翘的肚皮……”鱼玄机骇然地望着她,这个毫无心计的女子,竟然在到达长安后短短的一会儿功夫,便遇到了除了李亿外的所有疑凶,这是意外巧合?还是冥冥中的某种注定?

  她正要详细询问,却见裴玄静已经检查完现场,走过来向众人道:“虽然大雪将凶手脚印这些重要痕迹都掩盖了,但还是留下了一些蛛丝马迹。”

  杜智已经听李言说了京兆尹温璋让裴玄静协助查案的情况,他虽然并不如何了解裴玄静,但一名弱智女流能得京兆尹如此器重,料来其必有过人之处,便客气问道:“娘子有何发现?”裴玄静道:“坊正王文木应该是到咸宜观的墙外来刷字,意外遇到了凶手,凶手为了灭口,才杀了他。”

  南门坊正不知道裴玄静身份,他虽然与王文木关系一般,但毕竟同为坊正,颇有兔死狐悲之感,不免怀疑地问道:“娘子凭甚么这么说?”裴玄静道:“大家看,王文木的右手和左手手掌上沾了白色染料,因此在木桶的手柄和刷子上都留下了清晰的白色掌纹。从手柄和刷子的掌纹来断定,王文木应该是左撇子。”南门坊正:“对,左撇子这一点我可以证实。但这也不能说明这些字就是老王写的。”

  裴玄静道:“请再看他的脸上和前胸的衣服,都有斑斑点点的白色染料,那是他在仰头刷字时留下的。尤其能说明问题的是,他是左撇子,左脸和左边衣服上的涂料要比右边的多。”众人一看,果然如此,顿时无不叹服。

  杜智也开始对眼前这位娇弱的娘子刮目相看,又问道:“那娘子如何得知王文木是因为偶然遇到凶手被杀呢?”裴玄静道:“这一行字,从右往左,并无其特之处。但刚好王文木是左撇子,刷完最后一个字‘王’的时候,左臂自然会往左收回——也就是说,‘王’字最后一横该有一个钩——跟上面的两横一样。但最后这个‘王’字,最后一横却还没有刷完。这表明王文木刷到这里的时候听到了甚么,来不及写完,因此落在最后的是个点。”

  杜智道:“也许他听到有人走过来。”裴玄静点点头:“正是如此。王文木听到不寻常的动静后,担心自己被识破,于是将木桶和刷子扔在墙角,走过来查看究竟。当他走到‘生’字这里时,刚好遇到了凶手……根据伤口处的残痕来看,凶器应该是一根木棒,长不过尺,宽不过寸,凶手就用这件凶器,迎头击到王文木的头顶上,王文木仰天倒下。这个时候,他本来还没死,只是失去了知觉,但因为天气寒冷,他在外面已经呆了很长一段时间,倒在雪地后,很快就被冻僵了,无法动弹……”

  南门坊正半信半疑地道:“娘子说老王是冻死的?”裴玄静道:“最后的死亡原因如此。当然,直接的凶手仍然是那个给了他当头一棒、将他打晕的人。”

  南门坊正愣了愣,突然指着绿翘嚷了起来:“是她杀的!就是她杀了老王!”绿翘刚要辩驳,鱼玄机拉了拉她,摇了摇头,示意她不必跟南门坊正一般见识。

  果听杜智问道:“坊正这么肯定,可有甚么凭据?”南门坊正道:“绿翘经常跟老王吵架,大伙儿都知道的,这就是凭据。”裴玄静道:“可是你应该知道绿翘腿不方便吧?”南门坊正道:“当然知道了,是被李亿那个恶老婆裴氏打瘸的嘛!”他突然意识到甚么,“也是哟,绿翘腿不方便,不大可能杀死老王。”众人见他自说自话,很快就自己将自己驳倒,都一齐哄笑了起来。

  南门坊正感到受到了嘲笑,更加不甘心,便指着鱼玄机道:“那肯定就是鱼炼师杀的!老王有一次跟我说,他曾看见鱼炼师用一种很奇怪很可怕的眼光看着他,吓得他背上都出了一身冷汗。”国香忍不住插口道:“眼光能杀人么?恐怕是这王老公自己心里有鬼吧?”众人再次哄笑起来。

  南门坊正涨红了脸,气急败坏地道:“就如你们所说,老王是到咸宜观来刷字,那更加说明鱼炼师有杀人的动机和嫌疑!人就死在咸宜观外,绝对跟鱼炼师脱不了干系!”尉迟钧道:“我与黄公子都可以证明,鱼炼师昨天晚上不在长安城。如果坊正还不相信,可以到京兆府去向府尹求证,昨夜他跟我们住在同一家客栈。”听到他搬出了京兆尹的名头,南门坊正这才蔫了,讪讪地缩到人群中,不敢再说话。

  裴玄静道:“凶手不会是咸宜观的人。他会武艺,是个练家子。”杜智见她态度相当肯定,不由得顿生自惭形秽之感,当即问道:“娘子凭甚么这么判断?”裴玄静道:“杜少府请看死者伤口的位置,棒刚好打在额头正中。伤口周围淤痕很小,可见手法拿捏得恰到好处,力道不轻不重,刚好把死者打晕,却不致命,只有高手才能做到!”

  李言道:“也许他本来的目的并不是要杀人,而是要将王文木击晕,才好从容逃走。”杜智道:“凶手也有可能完全是误打误撞的普通人,在惊慌失措的状态下,用棒打了王文木,因为力道不够却没打死。”裴玄静道:“普通人很难用一根宽不过寸的木棒一下就将人击倒。少府请看,王文木是直挺挺地倒下的,可见这迎头一击相当又狠又准又快。”又叹了口气,惋惜地道:“可惜,大雪将脚印掩盖了,不然的话,应该能找出更多蛛丝马迹来。”

  国香插口道:“昨晚我就听到外面有动静,叫醒了绿翘,绿翘却说是风声,非不让我出来。要不是她拦着……”绿翘道:“要不是我拦着你,说不定你现在跟王文木一般,躺在那里了。”国香本来还想埋怨绿翘不该拦阻了自己,听她这么一说,确实有道理,这才不吭声了。

  杜智奇道:“昨夜大雪,天气奇冷,一般人都恨不得缩在家里,谁也不会平白无故地大半夜出门。老王大冷天跑出来,自是为了报复咸宜观。那么杀死他的凶手是为了甚么而来呢?”众人也觉得蹊跷,站在雪地里议过一回,却无结果。人群也开始慢慢散去。杜智命人将王文木的尸首抬走,打算返回万年县衙再说。裴玄静却要求留在咸宜观,李言不便勉强,便嘱咐了妻子几句,自己前去京兆府。

  黄巢也想跟裴玄静一般留在咸宜观,哪怕多看一眼鱼玄机也是好的,但却不便开口,便对尉迟钧道:“殿下,要不你我也留下来,看有甚么能帮到鱼炼师。”尉迟钧尚在踌躇中,裴玄静忽道:“若是二位能留下,那真是再好不过。”鱼玄机听她如此说,有些意外,只好道:“就怕劳烦了殿下和黄公子。”黄巢忙道:“只要炼师不嫌我们打扰便好。”极为谦恭,大有巴结讨好之意。鱼玄机看在眼中,心中已有几分明白,只佯作不知。尉迟钧便吩咐昆仑、苏幕将各人的马匹先牵回胜宅,再多送些食物到咸宜观来。

  裴玄静又特意向鱼玄机说明京兆尹命她从旁协助调查温庭筠一案之事,鱼玄机点头道:“如此甚好。飞卿和王老公的案子都与咸宜观有关,我也不能坐视不管。”招呼众人往观里走去,自己则走过去挽起裴玄静的手,悄声交谈着。

  黄巢对她一言一行都极为留意,只觉得她这句话颇为古怪,暗自想过一回,悄悄拉住尉迟钧问道:“殿下听没听到,鱼炼师刚才说温庭筠和坊正王文木的案子都与咸宜观有关?”尉迟钧道:“老王与咸宜观有关,是因为死在咸宜观外,咸宜观的人又被认为有杀人的动机和嫌疑。温庭筠的案子……”一时迟疑,莫非是因为她与温庭筠的私人关系,所以才这般说?当下低声说了自己想法,黄巢却道:“我猜她说温庭筠之死与咸宜观有关,是说与咸宜观某个人有关。”尉迟钧道:“如此可就说不通了,咸宜观只有鱼炼师和绿翘两人……”

  正悄悄瞎议论着,忽见南门坊正从后面追来,叫道:“鱼炼师!”鱼玄机正忙着将从国香口中得知的九鸾钗一事告诉裴玄静,不及回应。绿翘之前被南门坊正胡乱攀诬,已经十分不快,以为他又要来滋事,当即厉声喝道:“你又来做甚么?”南门坊正怯生生地道:“有件事……”

  鱼玄机已然走过来,问道:“甚么事?你是不是想到了甚么?”南门坊正道:“我昨夜当值,半夜在坊内巡视的时候,遇到过李近仁李君。当时他正向咸宜观方向走来……”众人大吃了一惊。鱼玄机急问道:“你能肯定么?”南门坊正道:“绝对不会错。李君经常来咸宜观,我认得准他。”国香突然道:“我也想起来了!”

  原来她昨夜没有睡实,今日一大早又被城中开门的鼓声敲醒,便干脆起床,出来后看到外面下过一场大雪,白茫茫一片,不免兴奋异常,打算好好欣赏一番长安的雪景。不料当时西坊门尚未打开,四处找不到西门坊正王文木,好几个人都等在那里,其中就有李近仁。后来有人认定王文木定是昨夜喝醉酒了,于是去找来南门坊正,这才开了门。结果李近仁焦急异常,甚至不等坊门完全打开,便抢先闪身出去,离开得十分匆忙。现在回想起来,他的形迹着实可疑。

  黄巢道:“如此看来,李近仁确实有很大的嫌疑。”尉迟钧道:“听起来令人难以置信。李兄为何要杀死王老公?”黄巢看了一眼鱼玄机,道:“当然是为了咸宜观。”鱼玄机已然明白他话中之意,只道:“如果真是李近仁杀人,为何他一大早还要等在西门?他应该知道王老公已经死了,西门没有坊正应门才是。”这句话甚为有力,黄巢一时答不上来。却听见裴玄静道:“也许他起初只是想教训一下王文木,所以只将他打昏在地,却料不到王文木已然在外面冻了很久,身子早是半僵,这一倒地,就再也没能起来。”顿了顿,又道,“我知道李近仁身怀武艺,这点恰好也与杀死王文木的凶手相符。”

  众人都觉得裴玄静的推断十分有理,就连一心想要出言维护李近仁的尉迟钧也没了话说。只有鱼玄机摇头道:“我不相信。李近仁是个习惯用金钱来解决事情的人,绝不会用武力……”一语未毕,陡然呆在了那里。众人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惊讶地发现适才议论的中心人物李近仁正站在后面不远处。

  一进咸宜观,鱼玄机便请众人到厅堂坐下,却单独将李近仁一人叫到了书房。此举理所当然地惹来众人疑虑,怀疑的焦点则开始集中在李近仁身上。尉迟钧回忆起昨日在鄠县时,当鱼玄机听到昆叔提到李近仁时曾经神色大变,又是惊诧又是紧张的样子。裴玄静则提到在三乡驿遇到李近仁时,见他手中抱着一个跟温庭筠府中装盛九鸾钗一模一样的木盒。这一点,实在是太过巧合,不由得不令人生疑。

  黄巢心系鱼玄机,早已经看出这李近仁也是鱼玄机的爱慕者,忍不住插口道:“会不会是李近仁为了鱼炼师而杀人?我的意思是,他不但杀了西门坊正,还杀了温庭筠。”口中说着,心中却想:“为了她,我断然也会这样做。”一时之间,内心充满了虚幻的柔情蜜意。

  裴玄静一听便即会意黄巢所指,当即道:“如果说李近仁为了鱼炼师杀死王文木,倒是合情合理。但鱼炼师对温先生尊敬有加,李近仁若是加害,丝毫不能讨好鱼炼师,因而说他为了鱼炼师而下毒害死温庭筠的说法并不能成立。”

  绿翘正为众人端茶水进来,听了这话大吃一惊,颤声问道:“温先生被人害死了?”尉迟钧道:“是啊,你原来还不知道么?”绿翘摇了摇头,道:“前日有人来给炼师送信,炼师看了信后也没说甚么事,就说要出远门,然后便匆匆走了。原来……原来是温先生过世了……”咬了咬嘴唇,加重了语气问道:“是谁下的毒?”裴玄静摇了摇头:“目前还不知道。”绿翘急促地问道:“那炼师为甚么单独找李君到书房?”众人均摇头,也表示对此不解。

  绿翘愈来愈惴惴不安,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的。国香听过她曾为保护鱼玄机被主母裴夫人打瘸腿的故事,知道她与鱼玄机情若姊妹,便自告奋勇地站起来:“绿翘你别担心,我这就去书房看看鱼姊姊和李近仁谈得怎样了。”也不等众人回应,便一熘烟地跑向书房。

  书房位于咸宜观的最西侧,布置得颇为雅致。南面靠窗半桌上放置着一个盛满水的淡青色瓷器,里面斜插着数枝梅花;西首摆着一张琴桌,上有一张梅花断纹的古琴;上首摆着一张长案,案上堆满了书本、诗笺、扇叶,及文具。几个古锦斑斓的坐垫散放于地上,悠然意远。

  房内二人却没有坐下,均凭窗而立,各自一脸肃色。鱼玄机缓缓地道:“近仁,承蒙你一年来关爱,多方照顾咸宜观,我一直很是感激。然而人命关天,我只想问你,到底是不是你杀了人?”李近仁道:“原来炼师怀疑是我杀了西门坊正。”他话虽然如此说,却是丝毫不觉意外,不动声色的态度反而更加令人起疑。

  鱼玄机却道:“不……不是……我没有想过你会杀了王老公。我是说,飞卿的死……”她开始有些局促不安起来,实在不愿意直接质问李近仁是不是凶手,她知道眼前这个人默默为她做了太多,她实在不该怀疑他的。

  李近仁却依旧温和平静,问道:“炼师是想说,是不是我下毒害了温庭筠,对么?”鱼玄机道:“原来你早知道飞卿死了。”心中的怀疑不由得又加重了几分。李近仁却自有一套说辞,解释道:“我前日听绿翘说炼师匆匆出门,昨日在咸宜观等炼师一整天,依旧不见人影,甚是牵挂,所以今日一早赶到京兆府,想求熟人打探,却意外听说了温先生被毒杀的事情。”

  既然话头已起,鱼玄机便不再忌讳,直截了当地道:“可是你半个月前去过鄠县温府!当我听昆叔说你去过时,你不知道我有多惊诧!我知道你对飞卿一向有很深的偏见。”说到后来,她的情绪明显激动了起来。李近仁问道:“所以炼师就怀疑是我杀了温庭筠?”

  她惊疑不定的目光审视在他脸上,他出人意料地平静,没有任何不安。她似乎也受到了感染,感到了一种安慰,起伏不定的心神开始平静了下来。

  国香已然悄悄溜到书房外。她好奇里面二人到底在谈些甚么,因而到了门外便刻意放轻了脚步。只听见李近仁道:“既然炼师认定我有动机,一口认定我就是凶手,我也没有办法。”语气甚是平和。鱼玄机道:“你不是一直很讨厌飞卿么?”李近仁答道:“嗯,确实如此。”

  国香听了大吃一惊,心想:“难怪鱼姊姊一开始就怀疑上了李近仁,原来他跟温先生早就有宿仇。”再凝神静听,又听见鱼玄机道:“我想亲口听你说——你没有杀飞卿。”李近仁深深叹了口气,道:“就算我说了,在炼师内心深处,真的会相信么?”

  国香只觉得这二人对答甚有玄机,她心思简单,也想不明白这些。但书房里面再无动静,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中。这沉默有一种可怕的感染力,竟然带动门外天真的国香也黯然神伤了起来。她想了想,便离开书房往厅堂走去。

  昆仑与苏幕从胜宅取来一些食物和酒水,送到咸宜观厅堂。众人早已经饿了,也学着尉迟钧的样子,各自将尖馒头与肉干用木箸夹了,拿到炭火盆上边烤边吃,倒也香甜可口,别有一番风味。

  昆仑还带过来一个特制的酒炉,下有炉灶,可加入木炭,上有酒鎗,专门用来热酒。几杯热酒下肚,身子立即热了起来,尉迟钧甚至解开了外套。他又特别推荐大家吃一种被称为“银饼”的食物,说是乳酪膏腴所制,也是传自西域,就连当今皇帝都十分喜爱,一天要食用十几枚。

  黄巢听了很是好奇,便取了一枚银饼,只吃了一口,便觉得味道极怪,滑腻中有一股酸味,好不容易就着尖馒头才得吃完。他一直不见甘棠,早就十分诧异,特意问起,才知道尉迟钧预备返回于阗,而按照贞观二年太宗文皇帝敕书,胡人归国,不得携带汉妇女,因而尉迟钧已经事先做了安排,将甘棠送给了大将军张直方。

  黄巢听了大为惊讶,不由得多看了苏幕两眼。倒不是他对苏幕有意,而是那日他明明亲眼见到张直方与苏幕更亲密暧昧。不仅他奇怪,就是尉迟钧也甚为不解。以往张直方每每到胜宅来,总是与苏幕调笑,不见如何与甘棠亲昵,料不到他却只要了甘棠。

  尉迟钧又暗中品度着黄巢,心想此人性情不错,又志在功名,是个可以托付苏幕的合适人选,便道:“黄君若是不嫌弃……”黄巢当即会意,生怕他说出下面的话徒增苏幕尴尬,忙道:“幸得我是汉人,意中人也是汉人,可没有殿下这样的烦恼。”

  他如此说,尉迟钧只得哈哈一笑。苏幕心中明白,自感难堪。裴玄静正要圆场,却见国香走了进来,目光里显出了几许木然,几许迷乱,不由得十分纳闷,问道:“怎么了?”国香只是摇了摇头。又见李近仁与鱼玄机前后脚跟了进来,神色亦各见落寞,便不再追问。

  裴玄静仔细斟酌半晌,终于还是开了口,向李近仁道:“李君,我有几个问题想要问你。”李近仁已经听鱼玄机提过她的身份,便点了点头。众人的目光一齐落在他身上,屋子里一下寂静得可怕。李近仁却是丝毫不乱,俨然流露出江东富豪稳若磐石的派头。

  裴玄静问道:“李君会武艺,对吧?当初我们在三乡驿有过一面之缘,你的僮仆丁丁曾经提过。”李近仁道:“嗯。我是商人,没一点武艺傍身,怎么敢走南闯北?”黄巢插口道:“凶手刚好是个练过武艺的人。”尉迟钧却辩解道:“这说不定只是巧合。”

  裴玄静道:“南门坊正昨晚看到李君来过咸宜观,时间大概就在坊正王文木遇害的时候。这一点,苏幕也可以证实。”苏幕点了点头:“我听府里的人提了。”又补充道:“不过,门房说李君只是出去走走,散散酒气。奴家也决计不相信他会杀人。”

  裴玄静道:“会不会是李君出来走走的时侯,刚好看到坊正王文木正在咸宜观墙上刷字,所以一气之下杀了他?”李近仁摇了摇头:“我没有杀他。”

  黄巢道:“那你为甚么深更半夜来到咸宜观?”言语颇有敌意。李近仁看了他一眼,还是平静地回答道:“昨晚夜禁后,我在尉迟王子家中借宿,不料王子殿下并不在家,幸好胜宅的仆人热情招待了我。本来我酒饱饭足后即刻睡下了,突然想到白日在咸宜观遇到的国香娘子很是可疑……”

  国香大诧:“我可疑?我有甚么可疑的?”李近仁道:“你自称是炼师的朋友,但绿翘并不认识你。”鱼玄机道:“国香确实是我的好姊妹。我们在鄂州时结识的。”李近仁点点头:“不过当时我并不知道,担心绿翘一个人在观里,便想来看个究竟。路上,我确实看到了南门坊正,不过却没有打招呼。到了咸宜观后,我本来是要敲门进去的,但又怕绿翘已经睡下了,就站在外面听了听,没有动静,便离开回胜宅了。”

  国香道:“可是我早上明明看到你匆忙离开。”李近仁道:“敲门鼓一响,我就起来了,再次来到咸宜观,结果看到了墙上的字……”黄巢道:“那西门坊正的尸首呢?”李近仁道:“当时我没有看见。昨夜雪下得很大,他的尸体可能被雪盖住了。”黄巢还要再说,裴玄静却点了点头。李近仁:“我担心绿翘遭了意外,正想进去时,却听见里面绿翘在跟国香说话……”裴玄静道:“所以你就匆匆走了?”李近仁道:“嗯。”

  国香道:“我猜李君你急忙外出,应该是赶着出去找鱼姊姊,对不对?”她在书房外偷听到几句话,已经感觉这个男人与鱼玄机有种不同寻常的亲密关系,她单纯活泼,心中容不得事,便径直问了出来。众人均大感意外,李近仁却沉默不答,显然已经默认。黄巢则莫名其妙地对这个男人产生了一种厌恶之情,心中竟然隐隐巴不得他就是杀人凶手。

  众人胡乱吃了一些食物,昆仑和苏幕收拾妥当了自行离开。绿翘重新提了一大壶菊花热酒进来,以助众人御寒。这菊花酒又称长寿酒,需酿一年之久。每每菊花盛开时,并采茎叶,杂黍米酿造,至来年九月九日始熟,才可饮用。

  绿翘身姿丰腴,自有一种动人颜色,只是瘸了一条腿,行动颇为不便。鱼玄机急忙迎上前去,欲接过酒壶。绿翘笑道:“还是让我来吧。你们继续谈你们的。”她走过去,最先为李近仁倒了一杯温酒。李近仁抬头看了她一眼,微微点头,以示感谢之意。

  绿翘已经知晓众人均怀疑是李近仁杀死王文木,又道:“请恕我多一句嘴,李近仁君一直关照咸宜观,他决计不会害我们的。试想如果真是他杀了坊正老王,他为何还要将尸首留在咸宜观后墙外?”这句话甚是有力,众人听了心头均是一凛,暗暗称是。

  裴玄静想了想,便道:“既然李君说没有杀王文木,那么这件案子暂且放在一旁。李君,我想问你,你为甚么在半个月前去鄠县温府?”李近仁:“我是特意去拜访温先生的。”裴玄静道:“是出于甚么目的呢?”李近仁道:“当然是仰慕温先生的才学。”他特意加重了“才学”两个字,反倒听起来很有些牵强附会。

  裴玄静又问道:“李君是第一次拜访温先生吧?”李近仁点了点头。裴玄静道:“李君到长安经商两年有余,为甚么温先生在长安任国子助教时,你不去拜访,偏偏在温先生被贬后,才去偏僻的鄠县温府拜访呢?”李近仁一呆,头一次露出了茫然的表情。

  鱼玄机一直缄默不语,在目前的情形下,她虽然焦灼万状,却实在不便开言。她已经强烈地预感到,真相就要浮出水面。那么,如果眼前这个人真是凶手,她又该怎么做呢?

  李近仁沉默了片刻,终于道:“我一直来往于江东和京师之间,忙碌于生意。半月前,我再次来到京师时,突然听说温先生早已经被贬出了京师,心想若是再不去拜访,等他去随县赴任了,便来不及了,所以才临时起意。”

  他的口气很平稳,如同叙述别人的故事一般。只有鱼玄机从他那淡漠的眼神中看出了一丝哀伤和无奈,正是这一点,再一次令她本已经暗淡的疑心再一次浓厚黏稠了起来。

  裴玄静道:“就李君一个人去的么?”李近仁道:“我那天没有骑马,而是乘车,同去的还有车者万乘。”这万乘,裴玄静原也认识,正是当日驾墨车到河南迎亲的专业车者。

  裴玄静先看了一眼鱼玄机,这才道:“这件事……我是说李君去鄠县温府的这件事,还告诉过别人么?”李近仁立即会意了裴玄静的意思:“没有,鱼炼师也不知道。”

  鱼玄机几次欲言又止,一旁黄巢忍不住问道:“鱼炼师,你是不是有甚么要说的?”鱼玄机道:“我……”望了李近仁一眼,又道,“没甚么……”

  便在此时,前院有人大力拍门,高声叫喊道:“国香!国香!”国香惊讶地道:“呀,是梅灵的声音。她果真来找我了!”起身便往大门奔去。鱼玄机急追出来,叫道:“国香,她是……”

  却见国香已经拉开了大门。李梅灵披一袭金色貂皮斗篷,天真烂漫,笑语盈盈地站在门口。身后尚跟着一人,正是李可及。鱼玄机呆住当场,不知道是否该告诉国香对方的公主身份。

  众人闻声从厅堂出来,尉迟钧认得李梅灵,不由得失声道:“那不是……”裴玄静早已经从鱼玄机口中得知李梅灵即是皇帝爱女同昌公主一事,急忙“嘘”了一声。尉迟钧会意,便不再多说。

  却见李梅灵上前握住国香的手,笑道:“国香,你果然在咸宜观,我是特意来看你的。”国香浑然不知对方身份,喜不自胜,忙道:“快进来!快进来!”拉着她的手,到鱼玄机面前道:“鱼姊姊,这就是我跟你提过的梅灵。”

  鱼玄机一时不知道该如何称呼,正踌躇间,却听见李梅灵道:“鱼炼师,我久闻你的大名,今日一见,果然神姿风采,令人觊慕。”

  鱼玄机见李可及向她摇了摇头,知公主不喜身份被当场揭穿,便道:“娘子过誉了。清贫之地,就请进屋喝杯热茶吧。”李梅灵甚是高兴,道:“那我就不客气了。”她是公主身份,早就习惯了凡事以自己为中心,也不招呼他人,便自笑嘻嘻地进了厅堂。裴玄静趁机将国香拉到一旁,低声叮嘱了几句,国香干脆地点头道:“好,我知道了。”

  众人进来后,国香一一介绍。除了鱼玄机、裴玄静和尉迟钧,旁人均不知道李梅灵公主身份,但见李可及对她极为恭敬,甚至不敢在她面前坐下,以他的将军身份尚且如此,谅来此女也非同小可,是以也相当拘束。

  李梅灵一时记不清这么多人的名字,只觉得这么陌生人挤在一间屋子里相对,甚是无趣,便问国香道:“这咸宜观有甚么好玩的地方么?”裴玄静向国香使了个眼色,国香笑道:“听说这后院有梅花,我带你去看。”李梅灵道:“梅花?只听说咸宜观的菊花黄金印很是特别,梅花嘛……”露出了很不以为然的样子。裴玄静道:“咸宜观的梅花可不是普通的梅花,比菊花还要特别。”李梅灵依旧是小女孩心性,登时来了兴趣:“是么?那我一定要去看看。”上前挽了国香的手便走。

  李可及叫道:“娘子……”正欲跟出门去,鱼玄机叫道:“李将军请留步。”李可及回身问道:“炼师有事么?”鱼玄机道:“我们有很重要的事情要问李将军。”李可及犹豫了下,虽然看上去不大情愿,但还是退了回来。

  李近仁见状便站了起来,道:“既然炼师还有客人,那我先告辞了。”裴玄静道:“你还不能走。”李近仁一愣,问道:“怎么,已经确认我就是疑凶了么?”裴玄静道:“李君请不要误会,是我还想再多了解一些情况。”

  鱼玄机心想:“若是由我来问李可及,多有不便之处,不如将他交给裴玄静。”裴玄静也是一般的心思,暗忖道:“这李可及涉及美人醉,深宫事密,凶险万分,案情明朗之前,决计不能让旁人知晓,也不能让尉迟钧和黄巢无辜卷入这场风波。”便向鱼玄机使了个眼色。二女已然极有默契,鱼玄机当即知意,道:“这样,我先送王子殿下和黄公子出去。绿翘,你陪李近仁君到书房等我。娘子,这里先交给你。”

  尉迟钧已然明白鱼玄机不欲自己参与其事,出来后便趁机告辞,顺便邀请黄巢到胜宅做客。黄巢的心思全在鱼玄机身上,当然舍不得就此离开咸宜观,但鱼玄机已然明确下了逐客令,却也不便多留。转念又想:“她现在满心想的都是要抓住害死温庭筠的凶手,若是我能帮到她,定能令她对我刮目相看。凶手无非是五个人中的一个,李可及、李近仁、韦保衡、陈韪我都见过——李可及阴阳怪气,不是个爽快的男人,我真怀疑他根本就是个太监;韦保衡容貌英俊,看上去是个翩翩公子,其实是个绣花枕头,只知道趋炎附势;他那个随从陈韪更是胆小猥琐,畏主如虎;李近仁倒是平和大方,为人很好,三乡驿让房一事,我本不知情,他还特意重重酬谢了我。四个人都不像是凶手。倒是那个未曾谋面的李亿十分可疑,听说他与温庭筠、鱼玄机关系极为错综复杂,温庭筠死前他又与其争吵过,凶手多半就是他了。他本在广陵为官,既杀了人,多半已经畏罪潜逃,逃回鄂州老家,不如我先赶去鄂州问个明白。若查明他就是凶手,便将他捉来长安,亲手交给鱼炼师,她必定从此对我青眼有加。”

  他本是性情豪爽之人,想到便要做到,当即与尉迟钧一道回了胜宅,取了飞电,又向尉迟钧借了一些盘缠,便即告辞,也不告知所往之地,自奔鄂州而去。

  鱼玄机等人一走,厅堂内登时只剩下了裴玄静、李可及二人。李可及似乎意识到情况不妙,先自神色不定地问道:“请问娘子,刚才那李近仁所说的疑凶到底是何意?”他刚刚出宫,便径直来到亲仁坊,尚不知道坊正王文木雪夜被杀一事。

  裴玄静目光炯炯,审视着他,反问道:“难道李将军不知道么?你自己也是疑凶之一。”李可及茫然不解,怔了半天,才迟疑地问道:“娘子的意思是……”

  裴玄静直截了当地道:“温庭筠被人下毒害死,现下有五个疑凶,李将军你就是其中一个。”她急速说完,便刻意观察着对方的反应和神色。

  李可及显然吓了一大跳,但表情更是惊绝骇绝,瞪大了眼睛,嚷道:“娘子是说温先生被人害死了?这怎么可能?半个月前我还见过他!怎么我还成了疑凶了?”

  裴玄静便详细说了凶手如何屋梁上下毒的经过,最后道:“因此,凡是半个月前到过温府的人都有嫌疑。”李可及依旧不能相信,痛心疾首地道:“这怎么可能?半个月前,我还在鄠县见过温先生呢,他还答应为我写一首新词。”

  裴玄静语气突然变得凌厉起来,问道:“李将军半个月前为甚么要去拜访温先生?”李可及道:“我想请温先生写几首新词。”

  裴玄静道:“只有这个目的?”李可及听她语气不善,极度不悦起来,怒气冲冲地道:“敢问娘子是在替你夫君查案么?为甚么这样质问我?”裴玄静道:“正是。我已经得到京兆尹温璋的许可,负责调查此案。”

  李可及怒气稍解,沉默了一会儿,心中反复权衡着利害得失,终于还是道:“我酷爱音律,与温先生志趣相投。他在京师为官时,我们就经常来往,极为投缘。上次去鄠县拜访,一则是想索求几首新词谱唱,二则是告诉他,我已经将他的《达摩支曲》和《更漏子》重新谱了曲。”

  裴玄静想到起初鱼玄机在温庭筠书房翻阅书稿时,放在最上面一页的确实就是《达摩支曲》,能提及这一细节,可见李可及所言不虚。但这会不会只是李可及表面的目的呢?

  李可及见她沉吟不语,更加急于为自己洗脱,道:“温先生死了我很震惊。可是我不明白,你们怎么会怀疑到我头上。”裴玄静道:“不为别的,只因为温先生中的是美人醉的奇毒。”

  李可及大为意外:“美人醉?”随即喃喃道:“原来是美人醉。”转为紧张的神情,加速了语气,焦急地问道:“娘子能肯定温先生确实是死于美人醉么?”

  他这句话无异于引火烧身,更引人怀疑。裴玄静决意吓他一下,道:“要不然你怎么会成为首要疑凶?李将军,是不是你迫于压力,不得不这么做?”她言外之意,自然是想问是不是皇帝指使他这么做。

  李可及本不是聪明伶俐之人,但对宫廷政治却十分敏感,一听到这句婉转的问话,竟然立即会意了过来,粗暴地喝道:“不可胡说!”但见裴玄静并无畏惧退缩之意,依旧目光烁烁,盯着自己,不由得开始不自然起来。

  他猛地站了起来,道:“我该去寻回我家娘子了。”顿了顿,又叮嘱道:“娘子万万不可胡说!美人醉一事,也切莫对他人提起。”裴玄静一怔,他却已经打起帘子出去了。

  此刻,李梅灵正与国香到后院观赏梅花,见并无奇特之处,不过是普通的庭梅,远不及宫苑梅园中的洒金梅和金钱绿萼珍贵,便道:“国香,改日我带你去宫苑看会变颜色的洒金梅,那才是真正的天下奇花。”

  国香也是头一次来后院,只觉一切都甚为新奇有趣。在她看来,赏花并不重要,与甚么人在一起才重要,她也不知道洒金梅的珍奇之处,随口应道:“好啊。”突然留意后院墙上有甚么东西,正欲走过去查看,却被李梅灵拉住:“我们还是去看大殿的壁画,那可是吴道子真迹,古朴而有神韵,可比这里的梅花要强上太多。”

  于是便往大殿而去。二女一般地天真单纯,很是合得来。一路上,国香犹自惦记着裴玄静的交待,可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启口,便直接问道:“梅灵,我听人说,长安有种奇药,叫做美人醉,你知道么?”李梅灵随口答道:“美人醉?当然知道了,上次我还特意向韩宗劭要过一些。”

  国香也不知道韩宗劭就是当朝大名鼎鼎的御医,她只一心想帮裴玄静打听出李可及是不是与美人醉有关,以帮助鱼姊姊早日找到毒杀温先生的凶手,又问道:“听说那是一种奇药,你要那么做甚么?”李梅灵瘪了瘪嘴,漫不经心地道:“奇药?有甚么稀罕的,我才不要呢,是替李可及要的。”

  国香大喜过望,正待再问,大门处又传来了叩门声。李梅灵少女心性,顽皮顿生,立即自告奋勇地道:“我去开门。”奔过来用力扯开大门。却见韦保衡正站在门口,他一身白衣,双手拎着一个红漆礼盒,凭雪而立,更显英俊不凡。

  李梅灵顿时又惊又喜,道:“是你呀。”韦保衡认出她即是昨日饭馆见过的与李可及一道的女子,却不知对方身份,见她相貌平常,以为只是梨园普通女伶,只是略微点头道:“原来你也在这里。鱼炼师在里面么?”

  李梅灵见他正眼都不瞧自己一眼,目光直接探向观内,显是迫不及待地想见到鱼玄机,心中微微失望,便道:“鱼炼师在里面。”

  国香奔过来,一眼便认出韦保衡即是昨日遇到在大街上被人用石头掷中之人。他刻意戴了一顶帽子,压得低低的,以掩盖住额头上的伤。国香奇道:“你不是那各……”韦保衡却睬也不睬她,径直往观内走去。

  李可及到后院找李梅灵不到,生怕有失,正急急出来,雪地路滑,收势不住,迎头与韦保衡撞了个满怀,礼盒也滚落在一旁,糕点食物撒了一地。

  韦保衡见费尽心思以讨好佳人的礼物全然泡汤,不由得勃然大怒,一把抓住来人,喝道:“你走路怎么不长眼……”一语未毕,已然认出对方是李可及,急忙松了手,赔笑道:“原来是李将军。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适才有没有撞到将军?”李可及冷然道:“没有。”走过去叫道:“娘子,我们还是赶紧走……”

  却见裴玄静已然走了出来,叫道:“韦公子,你来得正好。”韦保衡自然难忘这位在牌桌上击败过自己的同窗夫人,忙上前招呼道:“裴家娘子原来也在这里。”裴玄静开门见山地道:“韦公子,你半个月前是否曾经到鄠县拜访过温先生?”韦保衡的神色立即警觉了起来,问道:“娘子问这个做甚么?”他如此答话,又是如此神情,自是令人疑窦丛生,就连一旁的李可及也冷冷地瞧着他。韦保衡不悦地道:“你们这是……”

  鱼玄机等人已经闻声从书房出来。韦保衡一见,忙上前道:“鱼炼师,我今日是专程前来拜访你的。”一边望向地方的食物,有些尴尬地道:“可惜礼盒被打翻了。”

  鱼玄机哪有心思与他家常里短,紧盯着他,径直问道:“韦公子,你是否半个月前到过温府?”韦保衡见她发问,态度自与回答裴玄静完全不同,想了想,才道:“是半个月前么?不记得了。反正是有过那么一次吧。”他对鱼玄机的敌意态度多少有些失望,但还是不由自主地为她的美貌所吸引。

  裴玄静问道:“韦公子,你为甚么要去温府?”韦保衡一脸不快,道:“娘子这是怎么了?我去不去温府跟你有甚么关系。”裴玄静道:“温先生被人下毒害死,你也是疑凶之一。”

  最先震惊的是李梅灵,惊叫道:“甚么?温庭筠死了?”韦保衡愣了一愣,这才惊讶地问道:“是真的么?”裴玄静道:“当然是真的了!”韦保衡似乎还不大相信:“娘子不是开玩笑?”一旁国香最见不得男人婆婆妈妈,忍不住喝道:“人命关天,谁有空跟你开玩笑!”

  韦保衡吓了一跳,片刻的惊诧后,又长长舒了一口气,这才狐疑地问道:“这跟娘子有甚么关系?你又不是官府中人。噢,是了,你是在帮李言查案。”裴玄静道:“正是。韦公子,你到底为甚么而去?有甚么目的?”韦保衡面色一沉,敷衍地道:“没甚么目的,就是去看看温先生。温先生如此才华,却英年早逝,我也很是痛心。可娘子这般问话,与审问犯人无异,令人不快。即便你夫君李言在此,也断然不会如此。”

  鱼玄机正欲开言,一名差役出现在大门口,重重咳嗽了声。众人一齐回过头去,只听见他大声叫道:“京兆尹传咸宜观观主鱼玄机、李近仁、李可及、韦保衡,就温庭筠被毒杀一案到京兆府中问话。另外,还邀请裴家娘子前去观堂。”李梅灵刚要说话,李可及拉了她一下,摇了摇头。

  众人听了无不面面相觑。裴玄静上前问道:“那陈韪呢?”差役道:“陈韪?噢,那名乐师,李少府已经将他带到京兆府了。各位,这就请吧,别让尹君久等。”众人一时无语,纷纷跟差役走出大门。

  国香道:“裴姊姊,我也要去。”裴玄静正有话问她,便点了点头。国香上前挽了裴玄静的手,悄声将询问到李可及与美人醉的事告诉了她。她却没有丝毫诧异,似乎早在意料之中,只是再三叮嘱千万不可透露给他人知晓。国香奇道:“也包括鱼姊姊么?”裴玄静道:“当然不包括鱼姊姊了,她不是你最信任的人么?她也是我最信任的人。”国香道:“那我现在就去告诉她。”转头却并不见鱼玄机的人影,不觉失声问道:“鱼姊姊人呢?”

  原来鱼玄机刚要出大门时,被绿翘悄悄拉在了一旁,低声问道:“炼师,温先生……真的……真的是死于美人醉么?”

  鱼玄机真真正正地大吃了一惊:“美人醉?飞卿是死于美人醉?”急切地抓住了绿翘的胳膊,“绿翘……你是怎么知道的?”绿翘道:“裴家娘子问李可及将军话的时侯,我偶然在门外听到的。”

  鱼玄机如遭雷击,叫道:“天哪!”一时之间面色惨白,呆若木鸡,更觉得手脚冰凉,胸口憋气得厉害,几近窒息。

  绿翘急忙扶住她,劝慰道:“炼师,你千万要保重身子。”鱼玄机急吸了几口气,才道:“绿翘,你也猜得到是他,对不对?”绿翘迟疑不答。

  鱼玄机道:“我真是糊涂,我早该想到的!”绿翘道:“炼师不要太介怀了,也不一定就是李……做的。”她突然意识到鱼玄机不愿意听到这个名字,及时将后面的字吞了回去。

  鱼玄机一时间激动起来,坚决地道:“是他!肯定是他!从鄠县到长安,这一路,我感觉到他就游荡在我附近……”又道:“上次裴家娘子的银菩萨失窃,就有人在咸宜观外见过他。”绿翘惊愕异常,道:“原来是他想陷害咸宜观,难怪一计不成……”

  一语未毕,国香已然蹦跳着踏进大门,问道:“鱼姊姊,你和绿翘在谈谁呢?”鱼玄机一惊,勉强镇定下来,只摇了摇头。国香又道:“我们赶紧走吧,裴姊姊正在外面等着你呢!”鱼玄机轻轻叹了口气,向绿翘摇了摇头,便与国香一道离去。

  绿翘目送她们走远,这才掩好大门。突然,她想到了甚么,急忙往屋里跑去,只是因为腿瘸十分费劲。倏地脚下一滑,便摔了一跤。她挣扎着爬起来,刚刚站直,又因为身子没有站稳而摔倒在雪地里。她捶打了几下自己不争气的腿,眼泪禁不住地流了下来,凄怆而无所适从的样子,在寒风雪地中显得格外楚楚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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