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无为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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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理阳苴咩城外有座无为寺,大理国第二代皇帝段思英等八位皇帝逊位后,均在这里出家为僧。森森柏影中,隐藏着许多不为外人所知的皇室秘密。

  寺内石泉之北建有翠华楼,专供身份特殊的段氏僧人居住。楼高六丈,为五重楼。顶层为观经处,内藏天下佛经、天下兵书、天下文华各一库,称“南中第一藏经楼”。四楼则是丹青室,内藏唐贞观以来名画、书法千轴,绢卷百余,多为南诏攻打中原蜀地时掠夺所得。

  寺后有天然救疫泉一眼,泉水清凉甘甜,能治百病。泉北建有一座药师殿,除了供奉药师佛外,还汇聚着大理医术最精湛的大夫,储藏有天下最贵重的药材,包括许多奇药。

  除了藏书、医术两样外,武术也是无为寺一绝。大理尚武成风,皇帝也不例外。第八代皇帝段素隆在位时酷爱刀法,出家后习性不改,选取八百刀法精湛的精兵编为罗汉军,辟无为寺为大理传武圣地,自此寺内僧人武艺高强者层出不穷。

  翠华楼前又建有演武厅,专供皇室、贵族子弟学习武艺。大理总管身边最精锐的羽仪,也大多从这些人中挑选。

  时值阳春三月,翠华楼周遭的千余株茶花、千余盆兰花一齐盛开。演武厅中也是春意盎然,南北两排刀剑、戈戟、棍棒等兵器架下,摆着一盆一盆的兰花。

  与室外室内明媚春光毫不相衬的是,堂中正有两名十八、九岁的白族少年在比试武艺。二人个头高矮差不多——一个身板瘦削,颇见文弱之色,手执一柄铎鞘;一个魁梧壮实,持一根铁鞭。

  旁侧尚有二男二女在品度观战。一名蓝衣少女容貌既不似蒙古人,也不似当地人,更不似汉人。她名叫伽罗,是印度僧人之女,自幼养在无为寺中,除了外貌外,其它均与大理人无异。

  伽罗凝神看了一会儿场中的情形,叹道:“十招之内,杨宝必定要输。我早说过,无论他怎么练,也是打不过高浪的。”又转头向身旁的少女道:“宝姬,这次打赌你输定了。”

  那被称作“宝姬”的少女腰间挂着一柄短剑,是大理第九代总管段功之长女段僧奴。她自幼习武,早已看清场内交战形势,内心颇为焦急,口中却故做不以为然地道:“才未必呢。”

  伽罗笑道:“你徒弟杨宝虽说绝顶聪明,读书比远我们大伙儿强,可武艺需要的是气力,你瞧他,已经毫无还手之力。”段僧奴道:“你又不懂武功,怎会知道?”伽罗笑道:“我自然比不上宝姬你那般武功高强,十岁便能独自射杀恶熊,可我好歹在无为寺长大,见过的比武不计其数,见得多了,孰高孰下,一望便知。你瞧,杨宝武功远远不及高浪是真,可最关键的是,他并无争强好胜之心,他就是这样的平和性子,你非逼着他练武比试,他无论如何也赢不了。”

  段僧奴知她说的是事实,不免有些怒杨宝不争起来,赌气道:“他连高浪都打不过,看他怎么能选得上羽仪?”伽罗笑道:“咦,杨宝干吗非要选上羽仪不可?他学问好,即使将来不世袭他阿爹鹤庆知事的位子,也可以去做文官当清平官呀。不过,那可就不是宝姬你的功劳了,你只教了杨宝武艺,读书功课反倒是他教你呢。”

  此时才是三月中旬,在无为寺习教的世家子弟大多数因回乡祀祖过年犹逗留家中,须得三月底观音市结束后才陆续返回,这几名少男少女约好提早来到无为寺,原来是在为三月底的羽仪选拔做准备。

  段僧奴无话可说,却又不愿意服输,道,“伽罗,这很不公平。”伽罗笑道:“可是你自己非要赌的,高潜可以作证呢。”

  高潜大约二十岁年纪,面色苍白,看起来体弱多病。他正站在二女身后,看了段僧奴一眼,嗫嚅着道:“嗯,这个……这个……”“这个”了半天,始终说不出下句话来。伽罗笑道:“瞧,高潜就是胆子小,不敢得罪宝姬。”

  高潜父亲高蓬与段僧奴之母高兰是亲兄妹,因而与段僧奴有表兄妹之实,他也是几人中年纪最长者,当众受伽罗讥笑,明知道她是有口无心,面上还是有些挂不住,羞愧地低下头。

  伽罗又问一旁的段宝道:“坦绰,你说,你阿姊是不是有些太霸道了些?”段宝眉梢一挑,若有所思了一会儿,才道:“阿姊很好。”他年纪最小,却极沉稳,俨然一幅大人的模样。

  便在众人议论走神之时,高浪铁鞭一横,大喝一声,飞起一脚,踢在杨宝右腕上。杨宝手腕剧痛,兵器登时脱手,飞向大门处。高浪逼上一步,将铁鞭抵在他胸前,大笑道:“哈哈,你小子输了。”杨宝眼角余光瞥见门处正有一人影,顾不得颈中白刃相加,急忙高声喝叫道:“小心!”

  却见那柄铎鞘迅如闪电,瞬间即至门口。众人惊呼声中,来人让过锋刃,轻轻巧巧地将铎鞘金柄抄在手中,朗声笑道:“原来我这个羽仪长人缘这么不好,还没有见着面就先着了暗器了。”

  杨宝忙道:“高浪,我输了。”拨开胸前铁鞭,抹了一把额头的汗珠,抢到门前,歉然道:“抱歉了,施秀羽仪长,是我不小心……”

  那施秀大约三十余岁年纪,腰间别一把浪剑,这是羽仪长才有的殊荣。他为人风趣,见杨宝一脸愧色,忙笑道:“是我不好,你们正比武呢,我冒冒失失地就闯了进来。”倒转铎柄,将铎鞘还给了杨宝。

  高浪上前道:“施秀羽仪长,你来得正巧,听说你当年是擂台胜主,武艺不凡,不如这就下场指点一二吧。”

  施秀出身贫苦,与兄长施宗全靠当年打擂取胜才得以入仕段氏,如今兄弟二人双双为总管府羽仪长,对自身武艺向来自负,不过眼下有正事要办,哪里有心思陪这群孩子练武,忙笑道:“无为寺中有无依、达智禅师这等绝顶高手,哪里轮得到我来指点?浪公子,你可是舍近求远了。”

  伽罗见那边有惊无险,这才转头笑道:“哈,我赢了。”段僧奴撇了撇嘴角,悻悻道:“你这次想要什么赌注?”伽罗将嘴唇凑近她耳边,低声道:“不要别的,只要你今晚陪我去回光院那怪和尚房里寻宝。”段僧奴讶然道:“寻宝?呀,伽罗,你竟然想去普照禅师房中偷东西。”伽罗道:“嘘,小点声。”又笑道,“不是偷,就是想看看怪和尚那口箱子里藏着什么宝贝。”

  段僧奴偏着脑袋,沉思不语。伽罗急道:“宝姬难道不好奇么?我知道你自己其实早就想去看了。”段僧奴道:“嗯,好吧。”看了一旁段宝一眼,不欲弟弟卷入此事,又低声叮嘱道,“不过,这事不能再让旁人知道。”伽罗道:“这是自然。”顿了顿,又道,“还是叫上高浪他们几个吧,万一……”

  二女正悄然议论,施秀已经走过来,躬身行礼道:“宝姬,信苴有令,请你即刻回总管府。”

  段僧奴心中正盘算与伽罗密议之事,听了不免吃了一惊,问道:“明日不就是十五么?阿爹阿姆按照惯例要来无为寺听经,为何今日还着急召我回府?羽仪长可知道是为了何事?”施秀微一迟疑,随即道:“具体是什么事,属下也不知道。”又道:“属下尚有事要留在无为寺。高潜、高浪,你二人立即护送宝姬回总管府,”顿了顿,故作严厉道,“若有差池,唯你二人是问。”高潜忙应声道:“是。”

  高浪却颇有不屑之色。他是腾冲知府高惠之子,这一系的高氏曾经把持大理国朝政一百余年,若非蒙古人灭了大理国又还政给段氏,大理军政大权至今该还在他父子手中。如今高氏虽然失势已久,腾冲却依旧是世封领地,他是长子,按理日后该承袭腾冲知府职位,根本不稀罕加入羽仪卫队,因而并不十分将施秀放在眼里。不过因段宝姐弟在场,他也没有公然表示异议,只略微点了点头。

  段宝忽然问道:“阿爹只召阿姊一人么?”施秀道:“回坦绰话,信苴只召了宝姬一人。”段宝点了点头,不再言语,只重重看了姊姊一眼。段僧奴见父亲只召自己一人,料来不是什么大事,便道:“伽罗,我晚饭前自当回来。”伽罗会意一笑。

  几人出来演武厅,施秀自匆匆往前院赶去,似有什么要紧事。伽罗奇道:“呀,羽仪长这么般急,该不会是赶去南禅房看望那几名汉人?”段僧奴笑道:“你就是好奇心重,想知道的话,刚才干嘛不直接问施秀羽仪长?”又道,“我得先回城去了。”伽罗道:“嗯,快去快回。”

  杨宝忽道:“宝姬请等一下,你……果真猜不到是何事么?”伽罗忙道:“原来你早猜到了,快说说看。”

  杨宝四下看了一眼,又犹豫起来。段僧奴疑心顿起,喝道:“杨宝,你这副样子怎么跟施秀羽仪长刚才的神情一样?快说,到底是什么事?”杨宝道:“嗯,宝姬只需去前院问问施秀羽仪长带来的羽仪,是不是建昌头人阿荣派人来了大理,自可明白其中究竟。”

  段僧奴脸色登时大变,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杨宝道:“如今红巾明玉珍正率大军进攻中庆,正值多事之秋,信苴之前特意交代宝姬、坦绰,不可再像往日那般随意出猎游玩,须得好好留在寺中,原是出于保护的考虑。信苴明日要来寺中听经,今日却突然派人前来,且只召宝姬一人,瞧施秀羽仪长的神态,分明是知道缘由却不肯相告,定然是怕宝姬知道真相后另生枝节。既是如此,事情必然是跟建昌头人阿荣有关了。”

  这建昌是西南三十七部落中最强大的一支,素为大理倚重。昔日段思平创建大理国,便是靠三十七部的助力,因而得国后永久免除三十七部的徭役,立盟誓互保和好。后来高氏擅权大理,却不敢废除段氏,就是因为有三十七部支持段氏。

  这建昌头人阿荣比段僧奴要大上十岁,少年时随父亲阿黎到大理谒见大理总管段功,正遇段夫人高兰产下长女僧奴,阿黎觉得是天降吉兆,便为独子求娶僧奴。当时段功即大理总管位不久,威信不及父兄,东面又时时面临梁王孛罗的武力威胁,借助建昌部落之处甚多,便一口答应了阿黎的求婚。段氏与部落联姻稀松平常,这本来是一桩美事——何况阿荣长成后高大威猛,英武过人,顺利继承了头人之位,多次出兵襄助段氏,段僧奴亦是生得美艳如花,练就了一身好武艺。偏偏她生就了一副火爆脾气和执拗性格,多次为这桩婚事同父母闹别扭。她年满十岁时,阿荣便已经迫不及待地派人来迎娶,她却宁可出家为尼也不去建昌。段功无奈,只好以宝姬年纪尚幼为由,往后拖延婚事。今年段僧奴将满十六岁,按杨宝的推测,当是阿荣又派人来提亲了。

  几人瞬间均恍然大悟。段僧奴花容惨淡,道:“呀,果真是呢。我可不想回府了,阿爹准是又要逼我嫁到建昌去。”

  大理不似中原男女关防极严,女子未成亲前可随意与男子来往,即使双方发生关系也是平常。她与这几人一起长大,情同手足,也没有什么可避讳的话语。各人交换了一下眼色,段宝道:“可是阿姊,联姻之事非同儿戏,你若是再违抗阿爹之命,他定然要大发脾气。”

  段僧奴自是深知这层关节,父亲一直视她为掌上明珠,宠爱程度甚至远过其弟,但唯独在婚姻一事上不肯让步,非要她嫁去建昌不可,吵闹过多次也无济于事。她生性爽朗,率性敢为,此刻临此人生头等大事,也未免惶然起来,无计可施之下,只拿眼去望杨宝——他虽武功不济,却是博学多才,见识也是他们这群人中最出类拔萃的一个,甚至他父亲鹤庆知事杨昇有时候还拿国家大事问他意见呢。

  杨宝却沉默不欲,他正想着阿荣挑选这个时机来提亲,似乎有些太过巧合——此时此刻,占据蜀中的红巾首领明玉珍及其弟明胜正囤兵金马山,预备攻打中庆。倘若孛罗兵败,元军势力退出云南,那么,毫无疑问,大理将是明玉珍的下个目标。另有一层,建昌部落位于四川境内,与明玉珍自立的大夏国接壤,一直是大理北边的屏障,其中利害可想而知。

  段僧奴见杨宝只顾埋头沉思,以为他畏惧段功,不敢相帮自己,便赌气道:“大不了我剃了头发做尼姑去。”伽罗忙道:“宝姬先别着急,杨宝只是推测,事实未必便如他所说。你先等在这里,我替你到前院问下究竟。”不待段僧奴回答,便自步下台阶。

  杨宝回过神来,叫道:“伽罗,等等我……我同你一起去。”疾步追上伽罗,拉起她的手,一道往前院跑去。

  段僧奴见二人手牵手湮没在花海中,更加烦躁不安起来。她知道这里有许多男子都喜欢伽罗,却无人敢对她表示好感,她并不是嫉妒伽罗——当然偶尔也会有小小的酸意——她是大理总管独女,这样的身份,生下来注定就是要用作政治联姻的,尽管她很小就明白这一点,然而她还是希望人生会有所改变,而不是像早就计划好的那样——嫁给一个头人,做一个头人的妻子——所以她努力读书、学习做诗、苦练武艺。她甚至时常幻想能像自己的父母那样——自小一道在无为寺习文练武,青梅竹马,情谊笃厚,成人后自然结成了夫妻。然而,她在这里,人人敬畏她是总管之女,包括这些一起长大的伙伴——杨宝敢牵伽罗的手,却从来没有牵过她的手呢。

  忽听得段宝问道:“阿姊,你真的很讨厌阿荣么?”段僧奴见他一脸严肃,有些惊讶,当即正色答道:“我都没有见过阿荣几面,怎么可能讨厌他?”段宝道:“那阿姊为什么不肯嫁他?”段僧奴道:“阿姊不讨厌他,可也不喜欢他,阿姊想嫁的是一个自己真心喜欢的人。阿宝,难道你将来会娶一个你不爱的女子做你的妻子么?”段宝大模大样点了点头,道:“如果阿爹要我这么做,我一定会的。”

  段僧奴一时愣住,不知道这个才小自己一岁的弟弟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正诧异间,忽见伽罗去而复返,快步奔过来叫道:“寺里来了许多羽仪,还有许多罗苴子,怕是要发生大事了。”

  段僧奴正烦恼不堪,没好气地道:“还能有什么大事?”伽罗同情地望了高潜一眼,才道:“大家都说明日梁王使者要与信苴一道来寺里听经,还说要蒙古人预备做一场大法事祭奠前信苴呢。”

  她所指“前信苴”,便是指大理第八代总管段光,也就是段僧奴的伯父。他壮年时忽患奇病,来到无为寺养病,不日后病死,火化后骨灰就近洒在了兰峰上。寺内一直有传闻说,段光跟大理将军高蓬一样,是被梁王孛罗暗中派人用孔雀胆剧毒毒死,甚至有寺僧亲眼见到段光入棺柜时通体发绿,这正是中了孔雀胆剧毒的症状。孔雀胆为大理特制秘药,无色无味,中毒后两个时辰才毒发,死者无任何异状,根本看不出是中毒而死,且尸体不朽坏,三天后会变绿。当然,高蓬被梁王买通厨子下孔雀胆毒杀是真事,段光中了孔雀胆而死却只是捕风捉影,至少从来没有被公开承认过。

  无论真实情况如何,自段光以来,梁王与大理段氏一直是死敌,段功即位后虽然关系有所缓和,不再大规模地兵戎相见,但也是老死不相往来。如今忽听到梁王孛罗派了使者来为段光做法事,不免大吃了一惊,几人一齐异口同声地问道:“当真?”伽罗尚不及回答,便听见有人朗声接道:“千真万确。”

  只见花丛中转出三名男子来,除了杨宝外,其他二人年长一些,均是韦衣劲装,中悬双鞘大理刀,正是羽仪的标准打扮。伽罗道:“瞧,他们二人都来了,说是要来无为寺准备。”

  那两名羽仪打扮的男子分别叫杨安道、杨胜坚,均是白族世家子弟,也是在无为寺中长大,三年前被选作了羽仪。二人上前朝段僧奴姐弟欠身行礼,段僧奴摆手道:“都是自己人,何苦还来这一套。果真有梁王使者来了大理么?”杨胜坚道:“不仅梁王派了使者到大理,就连行省也派了人来呢。”

  伽罗奇道:“他们都是蒙古人,不是一伙儿的么?干嘛还分两家派人来?”杨胜坚笑道:“他们可不是一伙儿的,向来斗得厉害着呢。这次来的目的也各自不同,梁王使者是来向我大理求救,请求信苴发兵。开春以来,梁王军连战皆败,中庆已经被明玉珍大军团团围住,梁王困守在城中,已经是穷途末路了。”

  高浪冷笑道:“他们蒙古人不是最瞧不起汉人、自称天下无敌的么?如今怎么还被红巾那群乌合之众困住了。”杨胜坚往日最喜高谈阔论,自当了羽仪后言行已经收敛了许多,不便接话,只笑道:“总之,梁王老头这次可是糗大了。”

  段僧奴问道:“行省使者也是来求阿爹发兵救他们的么?”杨胜坚道:“他们明明是这样想,口中倒不这么说,说是来送朝廷赦免脱脱的诏书。”高浪皱眉道:“脱脱八年前不就死了么?赦免还有个鸟用。”杨宝道:“还是有用的,一是可以为脱脱恢复名誉,二来脱脱家人也不必再受牵连,可以重新回去京师做官。”

  杨宝心思机敏,口中这般说,心下却感蹊跷:脱脱当年被流放云南中庆后,又受到元梁王孛罗的大力排挤,被进一步流放到大理腾冲——也就是高浪父亲高惠的封地——后来也被朝廷赐药毒死,骸骨也埋在那里。虽然段氏与梁王交恶,但大理名义上还是受行省羁縻,行省可以找到许多借口使派者来大理,为何偏偏选择了送赦免脱脱的诏书这个奇怪的理由?他想得一想,甚觉不解,又问道,“信苴是如何答复使者的?”杨胜坚笑道:“两批使者信苴都没有召见。我猜,他们这次要吃闭门羹了。”顿了顿,道,“你们不知道,这次行省使者领头的竟然是个极年轻的回回小子,怕是比杨宝你还要小呢。”杨宝问道:“是么?那他当有过人之处了。”

  段僧奴却不耐烦去理会这些,急着追问道:“建昌阿荣果真派了使者来么?”杨胜坚与杨安道互相看了看,杨胜坚支吾道:“这个……施秀羽仪长特意交代,不准我们告诉宝姬。”他这么说,其实已经是回答“是”了。段僧奴气冲冲地道:“哼,我就知道是这样。”

  杨安道忙道:“其实不是阿荣头人派了使者……”段僧奴正失望之极,忽听得有所转机,登时转怒为喜,嗔道:“早说明白……”却听见杨安道续道,“是阿荣头人亲自来迎亲了。”

  段僧奴“啊”了一声,怔住了当场。她万料不到未婚夫会亲自前来,那当真是棘手之极。

  伽罗道:“呀,宝姬,你这次麻烦可大了。杨宝,你快给出出主意,我们要怎样才能帮到宝姬?”杨宝踌躇道:“嗯,这个……”露出了为难的神色来。高浪沉声道:“今晚直接去五华楼杀了阿荣不就得了。”

  众人骇然失色,无不呆望着他。高浪冷冷道:“难道你们还有别的法子么?杀了阿荣,这才是唯一可以救宝姬的法子。”

  诸人均知高浪所言不差,可他公然提议暗杀建昌头人,万一传到信苴耳中,必然要受重罚,搞不好连性命都要丢掉,若是被西南诸部落知道,更是要大起骚动。段僧奴既是总管之女,自识得轻重——阿荣绝非大理仇人,而是段氏臂膀,若他在大理被人暗杀,整个西南部落就全成了大理劲敌——忙道:“高浪不过是开句玩笑,大家千万别当真。”可众人打量高浪,一脸正经严肃,哪有半句玩笑的样子。

  杨安道是个老实疙瘩,先期期艾艾地打破了难堪,道:“高浪,这话你可千万不能再说了,想也别想。”高浪冷笑道:“我都说出来了,难道你打算去向信苴高密么?”杨安道涨红了脸,道:“我……我可是好意……”杨胜坚忙道:“我和安道还有事,得先走了。刚才的话,我们可是一句都没有听见。”向杨安道使个眼色,正要离开,却被杨宝一把扯住,悄声问道:“住在南禅房的汉人,是不是四川明王明玉珍派来的使者?”

  杨胜坚大吃一惊,本能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旋即意识到自己这句话是白问,那使者悄悄住进无为寺已经有数日,以杨宝的机警聪明,会看不出丝毫端倪么?忙摇头道,“我不知道,我可什么也没说。”慌忙拉着杨安道去了。

  余人心思却依旧在如何帮段僧奴摆脱困境上,伽罗忽叫道:“哎呀,施秀羽仪长又来了,还有张判官。宝姬,他们肯定是来逮你的,怎么办?”

  抬眼望去,果见施秀正与同伦判官张继白一道朝练武厅走来。见到父亲的心腹传令官张继白也出现了,段僧奴知道避无可避,叹了口气,道:“让他们在这里等我,我回房换件衣服就来。”伽罗道:“宝姬真要就此跟他们回总管府么?”段僧奴点了点头,黯然道:“只能如此。”

  伽罗完全没了主意,扯住杨宝的手臂,催道:“你快想法子救救宝姬呀。”段僧奴却似已经下定了决心,毅然转身离去。杨宝诧然望着她的背影,几乎不能相信她会就此屈服。

  段僧奴匆忙离开演武厅,径直回到南侧小楼的住处,刚进院落,便见一人仰天横卧在甬道上,右手还紧紧攥着一只皮酒袋。段僧奴皱紧了眉头,喝道:“段文,你怎么大白日的又喝醉了?”

  段文是第八代总管段光遗腹子,他尚在母亲腹中父亲便病逝,刚出生母亲又难产大出血而死。段功怜侄子孤苦,特意亲自教养在总管府中,预备将来将总管的位子传给他。不料这孩子自小就酗酒成性,无论怎么教他读书写字,他就是不肯学,段功无奈之下,只好送他来了无为寺,任他作为。他的住处紫竹院在演武厅北面,与段僧奴居住的兰若楼正好南北相对,时常醉酒后走错方向。段僧奴素来反感这位成天喝得醉醺醺的堂兄,不及睬他,任凭他躺在原地。匆匆上到二楼卧房,推开南窗,窗下便是潺潺的双鸳溪。她取出一条长绳,一头结在房中的木柱上,另一头丢出窗外,随即跃上窗台,抓住绳索攀下楼去。无为寺地面高出双鸳溪许多,石块垒成的墙基约有十余丈高,石缝间长满了荆棘杂草,不过她终是习武之人,又不是第一次爬窗,下去不费吹灰之力。

  此处是双鸳溪下游,水势湍急,好在溪边尚有一些嶙峋瘦石可以垫脚。往西面山上爬了长长一段,溪面窄了许多。再往上行,露出水线的斑斓石头更多,成为通过溪流的捷径。段僧奴踩着几块突出的大石,跳到双鸳溪南面,进入了苍山兰峰树林。

  一进林中,顿感森森凉意。不多远处,一只绿孔雀正在向一只雌孔雀求偶交配。此时正是孔雀繁殖期,无为寺后院中也养有不少孔雀,段僧奴早见得多了,也不足为奇。只是那雄孔雀正做出各种优美的舞蹈动作、拼命炫耀自己的美丽时,忽听到人声,立即收了雀屏,窜进了灌木丛中。雌孔雀倒是愣了下,回头瞧了一眼,这才踱踱地去追雄孔雀。

  虽然轻而易举逃离了无为寺,可是要往何处去,段僧奴尚没有头绪。追兵转瞬即到,她须得立即做出决定,她猜施秀一旦发现她逃走,必定抢先调派人手到山口把守,既出不去,便干脆往峰顶攀去。兰峰足够大,施秀即使派人搜山,数天之内未必能找得到她。

  走了大半个时辰,终于来到云雾缠绕的半山腰。这里树林边的悬崖上有棵半倾的大杉树,华盖有五、六丈之巨,大树下遮盖着一处不大的石台,不但极为隐蔽、藏身容易,还可以俯瞰无为寺全貌。

  日头不住地西坠,云动如流水,一时之间,颇感茫然。怏怏伤怀时,忽听到南侧有极细微的脚步声,一转眼,她看见了一名青年男子——他正取下头上的次工,露出一身汉人的装扮来,不过二十七、八岁年纪,风神俊朗,一双眼睛如山鹰般锐利明亮。段僧奴从来没有见过如此英俊好看的男子,只呆望着他,浑然忘记了了自己的身份和处境。

  那男子却是丝毫没有留意到有人在暗中窥探,他一手握一柄宝剑,一手拿着次工,慢慢沿着杉树虬根下来,似乎也想来平台躲藏。忽听得有人好奇地问道:“喂,你是谁?你怎么在这里?”

  那男子不防如此僻静之地竟然有人,一惊之下,本能地扔下次工,要去拔剑。忽见一白族少女颜若春花漆,正坐在树下向他招手。他眼光闪动,先落在她腰间佩剑上,又见她神色并无丝毫恶意,还带着几分孩子气的调皮及灵性,这才放开剑柄,沉声问道:“你又是谁?怎么藏在这里?”他的声音低沉浑厚,显得十分深邃。

  段僧奴一时对这个汉人男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当即自我介绍道:“我叫宝姐……”顿了一顿,又续道,“我是逃婚到这里避难的。你叫什么名字?”

  那男子道:“嗯。”探身往下望了望,见再也无路可下,转身便走。段僧奴忙叫道:“喂,等一下。”那男子弯腰拣起次工重新戴好,道:“还有什么事?”段僧奴道:“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呢。”男子冷冷道:“告诉你你也不会认识我。”竟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段僧奴自生下地来便是众星捧月,受尽逢迎和奉承,还没有这般受人冷遇。她性子好强,呆得一呆,忙穿好靴子,追将上去,问道:“你是红巾明玉珍派来的使者,住在兰峰下面的无为寺,对不对?”男子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脚下却是丝毫不停。段僧奴道:“喂,你们汉人都这般没礼貌么?我问你名字,你为何不答?”

  那男子却不再睬她,加快脚步。段僧奴气恼不已,追了几步,却见他往山下而去,心下不免有所迟疑。忽听到前面远远有人叫道:“喂,站住!”正是羽仪长施秀的声音。段僧奴吓了一跳,慌忙跳入山道旁的草丛中。

  只听见施秀走近那男子,警惕地问道:“你是谁?在这里做什么?”段僧奴心道:“施秀既是不认识他,想来他不会是明玉珍派来的使者了。”那男子答道:“在下头一次来到大理,久闻苍山风光秀丽,想来游览一番,不料不熟悉地形,胡乱走到了这里。”

  施秀一时不语,显然是不相信那男子是游客,但他着急寻找段僧奴,不及仔细盘问对方,便厉声告道:“兰峰是大理禁地,外人不得擅入,你快些下山去。”那男子道:“是,多有冒犯。”刚走出数步,忽听得施秀又叫道:“等一下,你……在山上有没有见到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女?”

  段僧奴心中登时狂跳不已,那男子只要说“刚刚才见过”,施秀定会派人仔细搜索这一片树林,那么她插翅也难逃脱。却听见那男子道:“没有。”

  段僧奴一时愣住,心道:“他为什么要这么说?他是想帮我么?他又为什么要帮我?”发了好一阵子呆,回过神来,才发现周围人声全无,恍然明白施秀相信了那汉人男子的话,已经带人下山了,他果真救了她。

  眼见得日尽西山,林间阴翳,寒气渐重。山脚的寺中又传来一阵浑厚的钟声,她突然得到了某种提示,决定要重新回去无为寺,那里是最危险的地方,却也是最安全的地方。也许,她还可以再见到那个汉人男子,无为寺前院有厢房专门提供给云游僧人及香客居住,那男子不及回城的话,说不定就在无为寺住下了。

  她是个敢想敢做的人,一念及此,当即毫不迟疑地往山下而去。她当然不能从东面正门进寺,只好沿原路返回。到得兰若楼自己房间的南窗下,暮色朦胧中,竟然见到那根绳索还在原处挂着。想来施秀等人也是依葫芦画瓢地缒窗而下,一路追上山,因而不及收回。大喜之下,忙重新攀回卧房,收了绳索,掩好窗户,走过去敲了东面墙壁三下,轻轻叫道:“伽罗!伽罗!”又敲了三下,却是无人回应。见外面天色黑定,这才醒悟伽罗等人定然是去食堂吃晚饭了。再从门缝中往外探看,那醉酒横卧在甬道上的堂兄段文也不见了,大约是被抬回了北面紫竹院住处。

  她向来好动,此刻却只能独自闷坐在房中,也不敢燃灯烛。无为寺不同总管府,兰若楼不设婢女,只在每日清晨、中午定时有仆妇来清扫整理。夜幕拉下,万物陷入沉睡,白日的喧嚣完全褪去,没有了伽罗的欢声笑语,住处显得异常静谧。一阵难以名状的寂寞,悄然涌上她心间,但她也不敢轻易离开小楼,怕被巡防的武僧撞见。

  无为寺为东西向,主体建筑共分三处院落:一是前院——包括山门、过厅、三座大殿、练武场、藏经阁,以及北厢房、南禅房。北厢房供寺内僧人居住,南禅房则提供挂单的游僧及香客居住,能进得了无为寺,香客身份自然非富即贵。南禅房西首还有一座独立的回光院,为普照禅师住处;过了藏经阁西的树林,一道高墙由南至北高高耸立,高墙后便是中院了——是大理王室及世家子弟读书习武的地方,包括演武厅、念书堂、翠华楼,世家子弟的住处则分布在演武厅南北;翠华楼之西,还有一处独立的院落,西倚苍山兰峰,东临花苑,南侧有救疫泉,北侧种满奇花异草,便是药师殿了。这里原本没有围墙,自从二十年前有人从殿内偷走大理密药孔雀胆、并用其毒死了大理将军高蓬——即高潜亲生父亲——后,这里便成为了寺中禁地,加修了高墙,成为院中之院,被称为后院。由于地位尊崇,无为寺跟阳苴咩城中总管府一样,实行夜禁制度,天黑山门即落锁,各要害处均分派有武僧把守。中院、后院平日就是禁地,外人不得擅入,到晚上更是巡防森严。

  虽然暂时可以在自己的房间安身,却被逼足不能出户,宛若软禁,段僧奴不免有些郁郁起来。并不全然是因为被迫逃婚的缘故,她本是个喜欢热闹的人,此刻孑然一身,浑身都不自在。

  忽听见几人走进院中,有人喟然忧道:“也不知道宝姬逃去了哪里?”正是伽罗的声音。

  段僧奴大喜,走到门边,刚要出声叫喊,又听见杨宝道:“宝姬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多半还在兰峰上。”

  段僧奴听他说“宝姬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语气中大有同情怜悯之意,仿佛是在谈一个无家可归的少女,不禁火冒三丈,拉开门怒道:“谁说我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院中几人一听见她的声音,又惊又喜,急忙奔上来楼。伽罗拉起她的手,道:“原来宝姬还在这里!可把我们几个担心坏了。”欣喜之情溢于言表。高浪也笑道:“宝姬真是聪明,亏得施秀还派了许多人出寺搜寻,哪知道正主儿却躲在这里。”

  段僧奴一见到伙伴,早将所有的不快抛到脑后,笑道:“我与伽罗今晚有约定,当然要回来这里了。”伽罗喜道:“呀,真是我的好姊妹呢。”段僧奴四下不见段宝,问道,“我阿弟呢?”伽罗道:“坦绰以为你偷偷跑掉,猜到信苴要大发脾气,先回城去请夫人出面说情了。”段僧奴瘪了瘪嘴唇,道:“阿姆才不会为我说情呢,她什么事都听阿爹的。不过……”顿了顿,道,“阿宝倒真是好。”杨宝见二女在廊上说个不停,生怕被巡视的武僧发现,忙道:“先进伽罗房中再说。”

  几人进得房中,关好门窗后才点燃灯烛。段僧奴这才发现高潜也不在,忙问道:“高潜人呢?”高浪不屑地道:“他娇贵得紧,不知怎生又肚子疼了。”言语中对这位族兄大有鄙夷之意。

  伽罗也道:“今日高潜脸色一直不大好,我说给他看看是什么毛病,他却不肯,嘿嘿,我猜他是嫌我医术差,就让他自己去药师殿找我师傅看,也不知道后来去了没有。他晚饭都没出来吃呢。”她是药师殿白沙医师的弟子,颇精医道。

  段僧奴道:“嗯,高潜表哥自小就是毛病多,吃了多少药也不见好,我阿姆说他是天生羸弱。”她口中这般说,心中也着实有些瞧不起这个表兄,自小体弱多病,文才武功样样不行不说,性情又窝囊软弱,毫无大志,她父亲几次叫他去朝中任职,学点本事,他却始终不肯,虽说身世可悯——父母均被梁王买凶毒死,只留下襁褓中的他,孤零零的一个人——可在大理这样的地方,即使是总管之子,也得凭真材实料才能赢得尊重。事实上,在无为寺中习教的世家子弟,就数高潜和段文最为人轻视。

  高浪提到了吃,段僧奴这才感觉肚子有些饿了,叫道:“哎呀,我也还没有吃饭呢。”伽罗道:“呀,晚饭有宝姬最爱的乳扇和弓鱼。”忙一推高浪,催道,“你快去食堂看看还有没有。”高浪心道:“这跑腿的事本该轮到高潜去做。”虽有些不情愿,还是应了一声出去了。

  伽罗问道:“宝姬你一直躲在自己房中么?”段僧奴道:“你倒是猜猜看。”伽罗不愿多想,只拿眼去看杨宝。杨宝道:“宝姬去而复返,确实是最聪明的法子。”段僧奴道:“你怎么猜到我是去而复返?”杨宝道:“瞧宝姬的靴子和裙子,还是湿的呢。”段僧奴低头一看,笑道:“真是呢。”忙摸索着回到自己卧室,找出干净衣服鞋子换上,又重新梳拢了头发,这才回到伽罗房中。

  三人说笑了一回,伽罗道:“可宝姬如此躲着,也不是长久之计。杨宝,你平日主意最多,快想个好法子。”杨宝摇头道:“没有好法子。”伽罗道:“要不然……我们设法把宝姬送去印度?”杨宝道:“不必着急。日前局势未明,宝姬躲过这一阵子,事情或许会有转机。”段僧奴忙问道:“什么转机?”杨宝道:“这个……”却有所迟疑,不愿意明说。

  原来照杨宝所想,如今西南三足鼎立——大理段家掌管了云南西部,梁王控制了云南东部,明玉珍则夺取了蜀中。三方势力中,按理来说本该梁王最强,然而历任梁王与行省争权,狠斗了几十年,甚至还各自调发军队,发生过几次大规模的战争,梁王虽然最终占到上风,但自己实力亦大为削弱,又穷兵黩武,妄想如同击败行省一般铲除段氏,陆续与几任大理总管开战,早已经是兵微将寡。明玉珍出身红巾军,人多势众,又以恢复汉人统治为号召,极得中原人心,但毕竟占据四川时间不长,又是四面受敌的境地——北边有陕西元军精锐的威胁;东边湖北、湖南是他的死对头陈友谅的地盘;南边有梁王孛罗;西南边面对的则是大理段氏的势力,尤其受段氏羁縻的建昌部落,便是位于四川境内——防线如此漫长,兵力再多,也必然要被分散。因而比较起来,大理反倒是最强的一支,虽百年前遭蒙古灭国之厄,地盘大大削减,然段家数百年经营云南,根深蒂固,非同小可。正因为如此,眼下明玉珍与梁王交战,双方均派使者来拉拢段功信苴,就是大理地位举足轻重的明证。而到目前为止,段功信苴的态度也相当微妙,他不令明玉珍使者居住在专门招待贵宾的五华楼,而是悄悄安排在无为寺,显然是不愿外人知道,尤其不想让梁王那一方知道。但是对梁王、行省使者,他也只是接了书信,不肯亲见使者,可见对自父兄起与蒙古人结下的梁子并不能轻易释怀。但无论如何,大理虽是掌握主动的一方,却必须要作出选择,因为坐山观虎斗等于同时拒绝了明玉珍和梁王两方,后患无穷。那么,段功信苴会选择与明玉珍结盟,还是与梁王和好呢?到目前为止,没有人知道。可是,对段僧奴来说,这其中却有个机会。无论从哪方面来说,她嫁给建昌头人阿荣都是上上之选,对大理有利,只是以她刚硬性格,势必难以成行。段功信苴宽厚仁爱,决计不会死逼爱女,然而一旦阿荣得知宝姬宁死不嫁,颜面扫地,必定怀恨在心,以建昌部落强悍凶狠的风气,多半要兴兵闹事。若是大理与明玉珍结盟,双方正好同时对建昌部落和梁王形成夹击之势,但若大理与梁王和好,局面便会不利得多,大理的北边和东部便分别处在建昌和明玉珍的威胁之下。杨宝所言有个机会,便是指一旦段功与明玉珍结盟,或许不必再顾虑建昌,也不会逼宝姬出嫁。只是这话他却不便说出口,大理段氏归顺元朝已近百年,一旦倾向明玉珍就等于是公然背叛朝廷,明玉珍若能夺得中原江山尚值得一试,可他争得到天下么?

  段僧奴却是着急得很,连连催道:“你快说啊,到底是什么转机?”杨宝道:“我只是随口一说,这件事全在信苴。”段僧奴却是了解他性格,知道他绝对不会随口一说,上前一步,逼问道:“我既教过你武功,就是你师傅,师傅命令你,快说,转机到底是什么?”杨宝却是不肯松口,道:“没有。”

  正僵持间,高浪匆匆进来道:“乳扇和弓鱼都没有了。”伽罗见他空手而回,大为不满。他身后突然冒出一人,讪讪道:“乳扇其实还剩几块,刚好被我吃掉了。我不知道宝姬还在……”

  段僧奴不防高浪身后紧跟着一人,大吃一惊,以为是来逮她回城的羽仪,本能往窗口逃去。那人忙道:“是我。”定睛一看,原来是高潜,这才松了口气,埋怨道:“高潜表哥,你怎么不吭一声冒出来?吓了我一跳。”

  高潜将一盘生肉放到桌上,慌忙赔礼。段僧奴道:“现在没事了。高潜表哥,你怎么突然来了?不是说肚子疼么?去药师殿看过了么?”高潜道:“唔,我身子是有些不舒服……”高浪道:“我适才可是亲眼瞧见高潜站在树下抹眼泪呢。”

  伽罗道:“肚子疼得这般厉害么?快过来让我瞧瞧。”高潜忙道:“已经好了。再说哪有掉眼泪,不过是沙子迷了眼睛……”高浪道:“明明是……”杨宝及时拉了他一下,道:“宝姬饿了,赶紧先吃饭。”

  伽罗望了一眼那盘生肉,惊道:“呀,高潜你怎么将香料蒜汁直接浇到肉上了?”高潜忙辩解道:“不是我……是高浪……”高浪瞪了他一眼,不以为然地道:“干嘛大惊小怪,反正宝姬切了肉也是蘸着香料吃,和在一起岂不方便?”

  段僧奴早饿得慌了,哪里还顾得上讲究,忙道:“这样便很好。”自腰间抽出短剑,坐在桌边,边割边吃,狼吞虎咽之势,浑然不似王女。

  她手中短剑是柄罕见的利器,颇有来历——她父亲段功初即大理总管之位时,有火球划天坠落。火球冰冷后裂开,露出中心一大块玄铁,可剁铁而不伤刃,削发可下。段功令十名匠人磨剑两年有余,取苍山雪水淬火,始成一长一短两柄剑。长剑重达十二斤,色乌亮而冰寒,称“乌钢剑”,成为段功的随身佩剑。短剑配象皮鞘,镶五色宝石,称“女儿剑”,理所当然地给了段僧奴。此剑削金断玉,此刻却被她随意用来割肉,高浪看在眼中,不免有些可惜。

  却听见伽罗问道:“高浪,你才吃过晚饭不久,又去食堂拿肉,没人怀疑你么?”高浪道:“他们正忙着架三脚架烧三道茶呢,哪里顾得上理我。”

  这三道茶是大理招待贵客的习俗,通常要在屋里现煮现喝,但达官贵人嫌烟气熏眼,往往命人在厨下煮好了茶才端上。

  伽罗问道:“是给南禅房那几个汉人的么?嗯,杨宝说他们是明玉珍的使者,也算得上中原来的贵客。”高浪冷笑道:“果真是贵客,就该住进五华楼,怎么来了这里?”段僧奴道:“这你还不懂么?我大理虽然与梁王交恶多年,但名义上毕竟还是大元朝的子民,这明玉珍自称为皇帝,是大元的反贼,阿爹怎能让人知道他正与反贼暗中来往?”高浪道:“知道了又怎样,我大理兵精马壮,还怕他们蒙古人么?”段僧奴笑道:“这话还是等你当上了将军再说吧。”

  伽罗道:“也不对呀,就算是明玉珍的使者,可他们不是已经来了好几天了么,怎么突然又要上三道茶?”高浪甚是得意,笑道:“你们还不知道吧,那个中原大财主沈富又来了!”段僧奴道:“沈富虽然与首座无依禅师熟识,却算不上是什么贵客。”高浪道:“不过这次沈富又带了个书生同来……”

  高潜忽插口道:“你们别瞎猜了,我听人说,茶是送去回光院的。”段僧奴奇道:“原来是有客人要来探访普照禅师。”伽罗摇头道:“我不信,怪和尚能有什么客人。杨宝,你说呢?”杨宝一直默不作声,听伽罗问到自己,才道:“这事倒很不寻常。”

  他这般说,并非因为普照禅师素来行踪诡秘,从不出住处回光院半步,而是无为寺前院自有僧人专用的疱厨,与后院世家子弟的食堂分开,一是僧人只吃素食,二则是为了安全着想,防止有人向世家子弟投毒。然而此时却听说正用后院厨房为普照禅师烧茶,不免有些诧异了。

  旁人却没有他这般细微心思。伽罗向段僧奴使了个眼色,二人早有默契,段僧奴当即咳嗽了声,道:“我跟伽罗一会儿要去普照禅师房里瞧瞧,你们几个有没有胆量跟我们去?”高浪道:“那怪和尚有什么好瞧的?”伽罗道:“他有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都藏在一口箱子里。高浪,你不敢去就算了。”高浪冷笑道:“我有什么不敢去的?倒是伽罗你不会武功,一会儿翻墙头,还不是要我和杨宝拉你。”伽罗笑道:“嗯,那可要多谢你了。”

  高浪又冷眼斜睨高潜,言下之意无非是说你武功也是不济,还是不要去了。高潜扭转了头,不敢看他,嗫嚅道:“宝姬,我也想去……”段僧奴爽快地道:“当然是一道去了!放心,高潜表哥,一会儿我拉你上去。”切了一大片肉放入口中,拿匕首一拍桌子,站起身来,道:“事不宜迟,咱们这就去吧。”

  杨宝惊道:“宝姬真要去冒险么?”段僧奴道:“又不是上刀山下火海,就在寺里面,有什么可冒险的?”

  伽罗本是首倡之人,见杨宝连使眼色,也颇为犹豫起来,道:“可是宝姬,你别忘了,你自己正在逃亡中呢,外面施秀羽仪长不知道派了多少人在搜寻你。”段僧奴笑道:“那是外面的事,施秀决计猜不到我人还在无为寺中。何况普照禅师的回光院也是寺中禁地,他决计不敢轻易闯入。杨宝,你到底去还是不去?”她是个说一不二的人,决定了的事情旁人无论如何都劝不回头,杨宝无奈,只得点了点头。

  当下吹灭灯烛,取了绳索,来到院落中。四人先不着急出门,在门口静候了一盏茶功夫,果听见一队武僧轻轻巡过,继续往西,望翠华楼去了。几人忙悄悄溜出院子,也不敢走中院院门,那里有武僧把守,见众人夜晚外出,势必要追问,何况段僧奴目前亦不可露脸。不过从她居住的小楼径直往东五百步,便是隔断前院与中院的高墙,翻过这道墙,刚好就是回光院的院落。

  众人虽然是第一次摸去回光院,但翻墙却是轻车熟路,先躲到墙根下。高浪将飞钩取出来,在头上扬了几下,瞄准位置后,手上使劲,蓦然甩出,那飞钩带着绳索飞上墙头,钩紧东墙面的石缝,率先拉着绳索爬上墙头。段僧奴第二个爬了上去。再次是高潜,抓紧绳索,段僧奴与高浪在上面使劲一扯,便连拖带爬地上去了。第四个是伽罗,她丝毫不会武功,又是弱质女子,手臂无力,只能另用绳索绑住腰间,杨宝在下面托,高浪、高潜在上面拉,饶是如此,还是颇为费力。

  回光院中靠近石墙的位置刚好有一棵梨树,段僧奴沿墙头走近,跃到树身上,先溜了下来。

  回光院坐南朝北,北面是处三开的房屋,为普照禅师住处。东面则是两间石屋,一间堆放些杂物,另一间本是侍奉普照的小沙弥的住处,但普照不喜旁人打扰,凡事宁可自己动手,将小沙弥逐了出去,遂一直空着,日常饮食茶水自有僧人定时送来院中。

  只见院中悄然无声,唯独正堂灯火通明,一高大身影映在窗上,赫然便是那神秘的怪和尚普照禅师,似正在禀烛读书。

  正欲走过去瞧得清楚些,忽听见背后墙头伽罗惊叫一声,回头一看,原来是她到了墙头,一时头晕,站立不稳,差点摔下墙来,幸好高浪眼疾手快,一把扯住了她腰间绳索。段僧奴忙“嘘”了一声,回望室内灯光人影,依旧在一页一页地翻书,看得极为仔细,并未觉察室外动静。

  好不容易将伽罗吊下来,高浪从墙头一跃而下,低声埋怨道:“伽罗,你可比上次重了许多。”伽罗笑嘻嘻地道:“是么?说明我长大了。”

  正说着,杨宝、高潜也顺着梨树滑了下来。几人一齐溜到廊下,高浪伸手将窗纸戳破,果见普照禅师正席坐在蒲团上读书,神情极是专注。

  段僧奴悄声问道:“那口箱子在哪儿?”伽罗道:“在怪和尚的卧室里。”

  正犯愁如何在普照禅师的眼皮底下溜进他的卧室,忽听到外面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远远有人命道:“注意四下警戒。”赫然是羽仪长施宗的声音。

  段僧奴惊得嘴巴都张得大了,这施宗是施秀的兄长,也是她父亲最亲信的羽仪长,每每他一出现,就意味着段功也要出现。又听见有数人低声应道:“是。”各自分散了开去,似已将回光院围住。

  五人登时猜到今晚来见普照禅师的贵客不是旁人,正是段僧奴的父亲——大理总管段功,大惊失色下,慌忙躲到石屋前的茶树丛中。

  不料施宗却始终没有进院来,只守在门口,众人料到他是在静候段功的到来,大气也不敢出。

  杨宝心道:“信苴摸黑来到无为寺,事先竟不令宝姬姐弟知道,可见不想泄露一丁点行踪。既是如此神秘,当是为明玉珍使者而来,只是为何众多羽仪不去隔壁南禅房警卫,却来回光院门口呢?”百思不得其解。

  过了一盏茶功夫,又听见外面一阵脚步声骛骤而来,施宗抢上前道:“信苴!”段僧奴听到父亲到来,心中“砰砰”直跳。她已经有半月未见父亲,多少有些思念,此刻却是矛盾不已,既想见他,又不愿意他出现。

  只听见门外段功淡淡“嗯”了声,问道:“禅师在里面么?”施宗道:“是。”又听见员外郎杨智的声音道:“张判官饭前已经将信苴要来的消息告知禅师了。”他是段氏家臣,足智多谋,素为段功倚重。

  段功便不再多问,见院门虚掩,轻轻推门而入,朗声道:“有客夤夜拜访,还望禅师赐见。”回光院东面即是南禅房,明玉珍使者便住在一墙之隔,他不肯报“大理总管段功”的名号,自是不愿意张扬,也是怕旁人听见。

  茶树丛中几人听得段功进来,埋低了头,不敢多看,只有段僧奴忍不住从花间窥探——只见父亲头戴次工,一身白色便服,看上去不像个威震西南的大理总管,倒似学馆中的教书先生。

  忽听见室内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答道:“请进。”

  段功自头上取下次工,交给身后的杨智,大踏步走进室内。普照禅师放下手中书册,指着对面的蒲团,道:“请坐。”

  外面茶树下几人望见窗上映影,均是一般的心思:“这普照禅师好大的架子,信苴亲到,他竟是不起身迎接。”

  只听见普照禅师缓缓道:“八年前的活命之恩,没齿难忘,我一直未有机会当面向信苴道谢。今日得以亲见信苴,果是龙章凤姿,我这个‘谢’字,也终于可以讲出口了。”段功道:“些须微劳,何劳禅师言谢。”又道,“禅师来大理八年,足不出户,还没有喝过我大理招待贵客的三道茶吧?”普照道:“确实没有尝过。不过听信苴言下之意,似有离别之意。”段功微笑不答,只朝外叫道:“上茶。”杨智一挥手,三名羽仪将茶送进室内,旋即又鱼贯退出。

  段功拎起第一只木盘中的小陶罐,往两只茶杯中注入茶水。陶罐保温极好,倒出来时竟还是腾腾热气。段功做了个“请”的手势,道:“禅师请用。”

  普照见那茶杯本小,还只注了小半杯,几乎一口便可以喝完,料来此茶必有讲究,便端起茶杯,却不饮用,只慢慢品玩那茶的气味。

  段功笑道:“第一道是清茶,用的是大理特产沱茶。我大理习俗,酒满敬人,茶满欺,因而这道茶只有小半杯。请禅师品尝。”当下端起茶杯,抿了一小口。普照也学着他的样子,轻饮一口,只觉得茶水又浓又酽又苦,他本是蒙古人,自小到大一直喝白酥油、牛奶煎煮的砖茶,当然喝不惯这种讲究清雅的清茶。

  段功又端起第二只木盘中的陶罐,往杯中只注入六、七分满,道:“这是第二道蜜茶,用茶叶混合蜂蜜、果仁、乳扇煎制而成。”普照尝了一口,鲜甜中有股羊奶味道,甚合自己口味,当即一口饮完。

  段功道:“第三道是盐茶,顾名思义,茶中放了盐粒、花椒、桂皮等物。”普照端起来一饮而尽,味道跟咸汤差不多,更多了一股辛辣之气,过了一小会儿,才感觉舌尖微有麻辣之感回旋,当即道:“信苴这三道茶,先苦,再甜,后回味,想来必有深意。”段功道:“禅师苦尽甘来,如今朝廷中赦免禅师的诏书已正式下达,禅师终于可以回去大都与家人团聚了。”

  二人声音甚低,然毕竟只有一窗之隔,廊下茶树丛中段僧奴几人听得一清二楚。杨宝心思机敏,最先会意过来,暗道:“原来普照禅师就是前丞相脱脱!这可真是让人意想不到。脱脱八年前在腾冲被朝廷赐饮毒酒而死,不知道为何被信苴救了,藏在无极寺中。难怪……难怪云南行省要在这个时候送朝廷赦免脱脱的诏书到大理来,看来他们早已经知道脱脱未死,此举隐有威胁信苴之意,虽然朝廷现下赦免了脱脱,毕竟信苴当年私救脱脱是违抗圣旨的大罪。”转念又想,“自与梁王孛罗交恶以来,我大理违抗朝命的事多了,单说与梁王几场大战,也比救一个脱脱严重得多,哪用惧怕区区云南行省之威胁。何况此时蒙古人正有求信苴,想请他发兵抵抗明玉珍,岂敢轻易开罪?看来脱脱一事另有隐情。莫非……莫非是想趁机请脱脱回去辅佐梁王,甚至是辅佐蒙古皇帝,挽救危局?瞧他饮三道茶的样子,毫无出家人淡泊之心,可见豪情壮志犹在。”

  正沉思间,忽觉有人拉扯自己的衣袖,转头一看,却是段僧奴,正焦急地指着室内,似也意识到普照的真实身份非同一般,有询问证实之意。他微微抬头,见杨智还带着羽仪站在庭院中,距离这边仅十余步远,忙朝段僧奴摇了摇头,示意她千万不可妄动。段僧奴本是个急性子,此刻被情势压制不能开口说话,当真是心急如焚。

  室内静默无言,那普照禅师果真是前中书右丞相脱脱,喟然长叹道:“唉,太迟了。”

  段功道:“禅师在我大理蛰伏八年,雄心不减当年,何有‘太迟’一说?”脱脱先是一愣,心道:“看来我暗中绘制‘万里江山图’,还是没能逃过这段功的耳目。”又见对方态度平静,似并无敌意,当即摇了摇头,道:“我所言‘太迟’,是说目下天下局势已经一发不可收拾,非人力所能挽回。”

  杨宝听了更是暗暗心惊——这脱脱足不出户,竟能知道天下局势,当真不可小觑。此人聪明绝顶,为中书丞相时便有“精干老练”之名,又在大理八年,尽知虚实,若他果真去了梁王身边,岂非对大理大大不利?

  却听见段功道:“即便如此,禅师应该知道,你我皆是局中人,身不由己,须得作出选择。”言语中饶有深意。脱脱低着头,沉默了片刻,道:“信苴请稍候。”起身走向室内。

  外面五人趴在茶树下,也不知道室内二人还要谈多久,偏偏杨智等一直如木桩般站在院中不走,无法动弹下,大有度时如年之感。伽罗心中早后悔了千遍万遍,真不该如此辛苦地爬墙来偷看这怪和尚的箱子,换作平日,她早主动站了出去,信苴为人宽厚,即使知道他们在外面偷听,也不过轻言训斥几句,偏偏此时宝姬正在逃婚当中,丝毫露不得行踪。正苦闷处,忽觉头发上有一只虫子蠕动,大惊下急忙去拉身旁的高浪,示意他帮忙。高浪不明所以,随口问道:“做什么?”

  声音虽轻,顿时有羽仪惊觉,也不作声,只走到门口向羽仪长施宗指了指廊下。施宗微一点头,做了个手势,几名羽仪各自手扶兵刃,分成左右两队,悄悄朝茶树丛中包抄了过来。杨宝早已经瞧得真切,反应极快,急忙起身走出来,道:“是我,杨宝。”又回身叫道:“你们三个还不快出来?”高浪、高潜、伽罗依言走出,只剩段僧奴依旧趴着,不敢动弹。

  施宗乍然见到几人从茶树后走出,当即上前,沉声问道:“你们几个在这里做什么?”杨宝支吾道:“嗯,也没什么,就是想翻墙出去玩,结果刚巧被你们堵在院子里了。”

  施宗知道这群孩子在寺中顽皮胡闹,时常还会翻墙出院,做出各种惊人之举,而要不惊动武僧溜出中院,翻墙走回光院确实是最为便捷的线路,因而丝毫不感到惊讶,只低声斥道:“还不快些回去睡觉。”杨宝忙应道:“是。”

  高浪大方地走到墙角,将挂在墙头的绳索收了,这才昂然离去。施宗见他一副无法无天的派头,大有自己当年的影子,简直哭笑不得。

  杨智一直默不作声,等高浪出去,才招手叫过一名羽仪,低声嘱咐道:“你悄悄跟住他们,说不定他们几个知道宝姬的去处,会暗中与她联络。”那羽仪道:“是。”应命而出。

  茶树丛中段僧奴隐约听见,不禁大为气恼,暗道:“杨智员外可真是狡猾,难怪大家都称他是总管府的‘智囊’。这下可好,我连无为寺也呆不下去了,这可该如何是好?”

  院中一番动静,虽然并不如何响亮,室内段功却也听得一清二楚,不过他生性沉稳,只佯作不知。等了片刻,却见脱脱抱着一口箱子出来,打开来看,却是装满了卷轴。普照指着那箱子道:“这是我在这八年内所绘的中原州域形势、山川险隘之图,还真要多谢信苴允准我借阅翠华楼藏书。”段功道:“何足挂齿。”

  脱脱见他不动声色,讶然道:“很少有人能见到这一箱子图卷后还无动于衷,信苴难道不是为它们而来么?”段功笑道:“禅师误会了。我今晚前来,只为见禅师一面,顺便告知赦免诏书一事。”

  脱脱一向桀骜骄傲,即使是段功对他有救命之恩,言语也甚是冷淡,如今见对方一无所图,这才真正折服于对方的胸襟气度,嘴上虽然不说什么,心中却是叹息不已。

  段功见他不语,以为他还不明白,又进一步解释道:“之前我说作出选择,是说禅师可以选择留在这里,也可以跟行省使者回去中庆,只是北上大都要麻烦得多——中原烽火狼烟,南方尽不在朝廷掌握中,保险起见,禅师须得走海路。”脱脱毫不迟疑地道:“我要去梁王孛罗那里。”

  段功大为惊讶,道:“禅师适才不是说‘太迟了’么?”脱脱道:“我生是大元人,死是大元鬼,即使是太迟,也须得尽力而为。”段功道:“那禅师何不立即北上大都?我自当派人护送。”脱脱摇了摇头,道:“日前汉人气盛,我朝大将又各起内讧,自乱阵脚,中原腹地已是难保,西南却可独立于中原之外。只要助梁王孛罗守住云南,进可攻,退可守,与北方成呼应之势。将来我蒙古大军反攻中原,云南便是南方的重要基地。”

  段功心道:“此人眼光谋略果是不同一般。若他能助梁王孛罗一臂之力,或许可以反败为胜,阻止红巾明玉珍势力进入云南。”他胸怀坦荡,不似脱脱那般阴鸷深沉,当即道:“禅师远见卓识,果非常人。凑巧梁王派了使者来大理,现正住在城中五华楼……”脱脱道:“梁王是派人来向信苴求救的吧?”言中颇有揶揄嘲讽之意,似是对梁王很不以为然。段功答道:“正是。”

  脱脱道:“信苴如何答复?”段功道:“嗯,我还没有召见使者。”他不愿意谎话欺人,道,“不敢有瞒禅师,这件事,我原也不打算管。”脱脱点头道:“信苴是个坦率之人,襟怀夷旷。孛罗为人粗鄙狂妄,野心勃勃,自接管云南以来,数次派兵侵犯大理,又多有不义之举,信苴忌恨他,也是人之常情。”

  段功缓缓道:“我并非因为忌恨梁王才不愿意发兵。”一指那口箱子,“禅师沈胸怀韬略,既有经世治国之才,又有八年心血凝结其中,想来这些图卷非同小可。”脱脱傲然道:“有心夺取江山、称霸天下者,得我图卷,可谓如虎添翼、事半功倍。”段功道:“可在我眼中,这些图卷不过是普通的地图而已。自我先人四百年前创立‘大理’以来,一直只固守本土,从无向外扩张之心,更谈不上要去逐鹿中原、雄霸天下。”

  脱脱是蒙古人,自小便是以铁蹄征服世界的成吉思汗为傲,万里江山似锦,无数英雄折腰,这段功竟对大好河山无动于衷,实在是有些出乎他意外,忍不住问道:“自古英雄披肝沥胆,无非是向马上求取功名。信苴今日之实力,远在梁王之上,当真对云南全境无半分觊觎之心么?百年之前,这些地方可全是大理的地盘。”段功叹道:“若真被大理得了云南全境,如今被明玉珍三路大军围攻的就是我段氏了。”

  脱脱道:“这么说,信苴是决意要坐山观虎斗了?”段功道:“并非段某有意如此,而是大理自靠佛佑立足西南以来,僻地自守,只以清平为国策。”脱脱道:“然而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一旦明玉珍攻下中庆,下一个目标便会是大理。”段功道:“果真如此的话,我段功自当亲自率军抵挡,力保境内百姓晏然安稳。”

  脱脱见他绝然果断,顿时想起一事来,惊道:“莫非……莫非明玉珍也派了使者来与信苴通好?”段功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道:“而今局面复杂,保一方太平才是我段氏首要之责。”脱脱料他已决意不肯出兵相助梁王,万难劝动,只好使出了最后一招,厉声道:“信苴切莫忘了,若非我大元世祖皇帝的恩惠,段家哪有今日之风光?”

  外面段僧奴听见,忍不住勃然大怒,心道:“这普照好生无礼,哪壶不开提哪壶,蒙古人明明于我大理有灭国之恨,何来恩惠一说?”

  她却是不知道这其中的是是非非,大理国自第十二任国王段廉义兴起,相国高智升攫取了全部朝政,竭力巩固高家势力,后来更是发展到高家世居相国,专擅政柄,段氏形同虚设,这种局面一直延续到大理国灭亡前——国王段兴智毫无实权,事事受为相国高泰制约。大理精兵本战斗力极强,丝毫不弱于蒙古军,却被蒙古忽必烈率大军直奔阳苴咩城下,就是因为相国高泰祥将绝大部分军队调在他的封地善阐周围,王城防守极其虚弱。可以说,高氏对大理国的速亡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后蒙古人杀相国高泰祥,扶持段兴智统治云南,大理虽然灭国,但段兴智却由此摆脱高氏欺压,对蒙古感恩戴德,主动献大理国地图《大理图志》,并率大理军队充当蒙军前锋。高氏在大理国擅权的这段历史,对段家来说不是什么光彩事,后世段氏总管除了对高氏严加防范外,很少对子孙提及,况且高氏子孙兴旺,至今仍是白族大姓,段光之母高药师便是高泰祥嫡系后人,就连段光自己也娶了高氏才女高兰为妻,再重复这些往事只会激化高氏与段氏子弟的矛盾。但无论如何,确实如脱脱所言,段氏重掌大理军政实权,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蒙古人。段僧奴不了解这些恩怨,段功却是知道,一时难以回答,沉吟不语。

  脱脱又道:“况且中原汉人蛮子阴险狡诈、诡计多端,若是被张士诚、明玉珍、朱元璋之辈得了江山,西南还有信苴立足之地么?”段功道:“禅师何出此言?我大理立国后,曾与中原宋朝和平相处三百余年,其间常常互通有无,友好往来。”

  脱脱曾经任都总裁官,主修《宋史》、《辽史》、《金史》,对中原这段历史远比段功熟识,当即冷笑道:“你道是宋人友爱仁慈么?宋朝自宋太祖赵匡胤开国起,杯酒释兵权,导致举国武功极弱,北部燕云十六州又陷在契丹人手中,中原无所屏障,边患危机极其严重,先后面临辽国、西夏、金国的铁蹄威胁,三百年来,西北边境上几乎没有停止过战争,若是再在西南向你大理开战,岂不是要腹背受敌?况且中原之地不利养马,宋人没有马源,还须借助你大理。反观我大元朝,武功威震天下,虽然杀戮不少,然从无失信一说。当初大理国灭,我世祖皇帝也未加害,封令祖段兴智为摩诃罗嵯。换作汉人得势,以其历朝历代作为来看,信苴扪胸自问,大理还有立足之地么?”

  段功自是知晓脱脱这番长篇大论,目的在于说服自己不要相信明玉珍等汉人,然则对方学识渊博,引经据典,着实难以反驳。

  脱脱见段功一直缄默不语,知道他心中已经有所触动,续劝道:“即便放开陈年往事不谈,信苴当是知晓,张士诚、朱元璋、陈友谅、明玉珍这些反贼尽是不讲信义之徒——张士诚穷途末路时,本已经投降归顺我大元,后来困境稍解,立又复叛,如此反复几次,倒是真应了他的名字——士,诚小人也;朱元璋本是红巾将领,如今羽翼丰满,以下犯上,挟持小明王韩林儿作威作福,哪有丝毫君臣之礼?他杀掉韩林儿自立为皇帝是早晚之事;陈友谅身为徐寿辉部属,贪图权势,弑主自立,更是为天下英雄不耻;明玉珍也是红巾部将,奉徐寿辉之命进据四川,陈友谅杀徐寿辉自立为主后,他本该继续奉韩林儿为主,结果他也学陈友谅,登基称帝。这几人对待他们自己人尚且如此,如今更是互相攻伐,毫无忠义友爱之心,结盟如同放屁,信苴谦谦君子,如何能与其相处?”

  段功道:“禅师坦诚相劝,段某深受启发。今日我不妨告知禅师实话,我们白族人最讲忠信二字,自先祖百年前归顺了大元世祖皇帝,段氏便永世为大元子民,绝不会再生二心。”脱脱喜出望外,赞道:“好个有信有义的民族!如此说来,信苴是断然不会与明玉珍结盟了?”段功道:“正是。然则拒绝与明玉珍结盟是一回事,发兵相助梁王一臂之力则是另外一回事……”

  正说到关键之处时,忽听得一墙之隔的南禅房有“乒乒乓乓”桌椅摔倒之声,正当夜深人静之际,甚是响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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