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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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熙载一扫之前的沉郁,心情极佳,笑着点了点头,顺从举起了双臂。李云如大喜过望,忙上前体贴地为他穿上。李云如刚喝了几杯酒,星眸低缬,香辅微开,比平常更加娇美动人,韩熙载兴致之下,居然伸手摸了一下她的脸。

  王屋山远远望见,当即面色一沉,又见吴歌不知好歹地挡在面前絮叨,便不耐烦地伸手将她推开,指甲上的尖护甲凑巧戳在了吴歌的手臂上。吴歌痛呼出声,却也不敢得罪对方,只得让在一旁暗生闷气。

  李云如到肴桌前寻到自己的琉璃酒樽,斟满酒,自己先饮了一小口,预备将剩下的酒喂给韩熙载喝,这是韩府夜宴常见的调笑方式。不料刚一转身,王屋山疾步走来,正撞个满怀,大半杯酒全泼在了李云如的新衣服上,酒樽也滚落一旁,还好地上铺了毡毯,幸未摔破。

  王屋山忙赔礼道:“对不住对不住,云如姊姊,我不是有意的……”李云如脸色早已经黑了下来,低头看了看被酒打湿的衣服,没好气地道:“我这杯酒是要拿去给相公饮,你还说你不是故意的?”她的声音颇大,正三三两两交谈的宾客也被吸引了注意力,一齐望过来。

  李家明忙抢过来捡起酒樽圆场道:“妹子,屋山刚跳完一场舞,有些累了……”连连朝李云如眨眼,示意她不可当众发火。李云如心中权衡利害得失,怒气这才稍解。

  王屋山歉然道:“对不住,云如姊姊,我实在是有些疲累了。”走到肴桌前,拿起她那只引以为傲的金杯,里面还有半杯酒,她又添了半杯,奉到李云如面前,道:“姊姊的酒樽脏了,若是不嫌弃,这杯酒就当是我给姊姊赔礼吧。”

  李云如一时愕然,不明白王屋山到底在打什么主意,要知道她素来宝贝她那只宫里得来的金杯,都不许旁人多碰一下,如今却奉给自己,未免太不像其平日为人行事了。她既疑心对方心怀不轨,便不愿意去接那杯酒。王屋山立时僵在当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颇为难堪。

  还是一旁李家明重重咳嗽了声,李云如这才顿悟过来,王屋山是在做戏给相公看呢,自己再不接,就显得太过小鸡肚肠了,不能让她的小小伎俩得逞。一念及此,只好勉强笑道:“既然屋山妹妹不是有意,这杯酒我就喝了吧。”接过来一饮而尽,又将金杯塞回王屋山手中,重重看了她一眼,这才扭头朝韩熙载笑道:“相公,我先回房去换件衣服。”韩熙载兴致颇高,点头道:“嗯,我们等你。”

  李云如莞尔一笑,朝门口走去,越过屏风,正好遇到秦蒻兰打帘进来,也不招呼,只挑衅似地看了她一眼,自回琅琅阁去了。一旁朱铣正与周文矩、顾闳中漫谈江南书画,远远望见秦蒻兰进来,不觉有些走神,便道:“我出去方便下。”周文矩笑道:“朱相公请便。”

  朱铣忙奔门口而来,擦肩而过时,悄悄向秦蒻兰使了个眼色。忽见她身后尚跟着小布、大胖与那哑巴仆人石头,各抱着西瓜和酒坛,不由得一愣。仔细审视石头时,他却仿佛没有任何觉察,只旁若无人地走到西首,将酒坛放在了墙角,又默默地打帘出去。

  秦蒻兰微朝朱铣颔首,似是示意他先出去,自己随后就来,等朱铣出了花厅,才径奔榻前的肴桌。老管家已经让侍女将肴桌简单收拾了一下,秦蒻兰将手中玉盘和玉刀放下,又命小布将先将手中大瓜放到玉盘上,大胖抱的瓜要小许多,暂时放在一旁肴桌上。

  韩熙载正向李家明详细问双凤琵琶情形,见大瓜奉上,立即笑吟吟地问道:“是城北老圃的瓜吧?”秦蒻兰点了点头。李家明笑道:“想不到这么多年了,韩相公仍是好这一口。”韩熙载嘿嘿一笑,左右看了看,问道:“怎么不见了致雍兄与朱铣兄?”秦蒻兰答道:“大约出去方便了。”韩熙载道:“嗯,不等他们了。”向老管家道:“韩公,先开一个瓜吧。”

  老管家应声上前,右手握起玉刀,左手扶住玉盘中的瓜,将要切时,突然又觉得不妥,转动了西瓜好几次,终于选妥了下刀的位置,比划了一下,这才一刀切了下去。

  韩熙载尚且朝李家明笑道:“我可是甘当饕餮之名……”一语未毕,只听见“咯嘣”一声脆响,那大瓜顺刀而开,不料内里没有瓜瓤,只有瓤水,整个瓜皮包住的是一大泡水。老管家捉起玉刀,一时震住,连声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韩熙载与李家明不约而同地从榻上坐直了身子,呆望着那西瓜。只在瞬息之间,那瓤水已经漫过了玉盘,往肴桌乱流,一股浓厚的腥臭气开始四溢。其他人闻声围了过来,见状无不惊得目瞪口呆。

  德明惊道:“似乎是血腥气。”众人一怔间,只听见背后有人道:“不错,正是血腥气!”

  诸人回过头去,张士师正快步抢上前来。周压因手脚麻利,一直帮忙在花厅内添酒,手忙眼更忙,连适才张士师曾经到场观绿腰舞也未曾留意到,此刻突然见到他出现,不免惊讶异常,道:“典狱君,原来你还在这里!”

  张士师不及一一招呼,只朝众人拱了拱手,即走近肴桌,俯身闻了闻,皱眉道:“这是血水。”

  舒雅难以置信,嚷道:“血水?这怎么可能?”李家明也从卧榻上站了起来,加重了语气追问道:“你是说这西瓜中流出的是人的血水?”张士师道:“或者并非人血,而是牲血,我尚不能肯定。”

  他仔细查探下,见那玉盘中淤积的血水表面泛出黑紫色,忙从犹自怔在原地的老管家手中夺下玉刀扔到肴桌上,连声叫道:“退后,快些退后!”走近秦蒻兰道:“请借娘子银簪一用。”

  秦蒻兰虽不明所以,依旧从发髻上拔下发簪。张士师拿那只银簪伸到玉盘中,光亮的银色立即变得乌黑。李家明惊叫道:“原来这西瓜有毒!”

  王屋山早已经花容失色,一手掩面,一手不由自主地抓住了旁侧郎粲的衣袖。郎粲勉强拍了拍她肩头,示意不必惊慌,但其实自己也按捺不住地恐慌,甚至有些后悔今夜来这聚宝山参加宴会。

  秦蒻兰虽没有像旁人那般退开,却也是面色惨淡如纸,喃喃道:“怎么会这样?”身子摇晃了两下。韩熙载正起身离开卧榻,见她风雨飘摇,忙伸手扶住,搀到一张椅子上坐下。

  秦蒻兰恍惚难安,一直坐下才发觉扶住自己的人是韩熙载,有些意外,道:“眼前这事……却如何是好?”韩熙载淡淡道:“他们要杀的人是我。”秦蒻兰一怔,问道:“他们?”

  韩熙载冷笑一声,面色突然严峻如铁,回身问道:“韩府吃老圃的西瓜二十年了,从来没遇到今天这样的怪事。今日这西瓜是怎么来的?”他的声音并不严厉,但却自有一股不容人反抗的威严。

  老管家终于醒过神来,望了一眼张士师,结结巴巴地道:“西瓜……西瓜是典狱君……送来的……”

  电光火石之间,张士师已然明白了自己的不利处境——他既非韩府中人,又不是夜宴的客人,送过西瓜后更以“可疑”的理由主动要求留在了韩府,理所当然地是最值得怀疑的人选。果见众人目光如箭,毫不留情地注往他身上。

  恰在此时,珠帘微响,陈致雍和朱铣揭帘而入,见堂内人人肃穆,不免惊讶万分。朱铣脚下未动,目光早已经投向了一旁秦蒻兰,她却丝毫没有留意到他的进来——她正委顿地倚靠在座椅上,苶然地望着肴桌上的西瓜。

  陈致雍心下大奇,问道:“出了什么事?”李家明答道:“有人在西瓜中下了毒。”他虽没有指名道姓,视线始终不离张士师左右,话中之意不言而喻。

  那一刹那,陈致雍和朱铣互相对望了一眼,神色不约而同地起了微妙的变化——意外是有的,但更多的是唯恐祸及自身的慌张。幸好堂内诸人注意力不在二人身上,只稍作回望,随即迅速扭转目光,继续瞪视着张士师。

  张士师久历刑狱,深知人言的可怕,不等旁人发问,立即解释道:“下吏江宁县典狱张士师,今日恰好路过城北,受老圃之托,送西瓜到贵府,绝非下毒之人。”韩熙载沉声道:“那这西瓜到底是怎么回事?”张士师道:“这个……下吏也不十分清楚……”

  他已经详细回忆了整个经过,从在瓜地亲眼见到老圃从瓜蔓上摘下西瓜放到车上,再由他一路送来韩府,直接运到这湖心小岛的厨下,中间并无任何差错。如果说谁有机会下毒,那么一定是韩府中人,且时机是在他运瓜到韩府之后。但西瓜不同于其它酒水菜肴,外有厚厚的瓜皮,下毒难度既大,又极易被事先觉察,此人若有心杀人,又怎会愚笨至此?这一节,他想得到,堂内诸人自然也想得到——有机会在西瓜中下毒的人远不只他一个,但他却是唯一一个只有机会在西瓜中下毒而无法接触到其它食物的人——因而无论如何他这个送瓜人都脱不了嫌疑。

  既知在西瓜一事上难以自明,他只好抗声力辩道:“下吏身为公门中人,深知天子脚下、王法可治,怎会平白无故地往瓜中下毒?况且下毒目的无非是要杀人。杀人就该有下手的对象,下吏今日受人之托,才第一次来到韩府,与在座各位大多素不相识……”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深觉“素不相识”一词并不妥贴,堂内几位官员虽不认识他,他却是认识对方的。

  周文矩忽接口道:“我认识典狱君,我们是同乡。”其实早在王屋山热舞绿腰、张士师初到花厅时,他便一眼认出了这位句容同乡,只是一直不得其便招呼而已。

  张士师亦深感意外,他习见官僚的明哲保身与势利,当此不妙处境,得周文矩的主动出声招呼,本身就是一种支持,便朝他感激地点了点头。

  朱铣进来后视线一直不离秦蒻兰左右,这时候却突然插口问道:“典狱说是受人之托,受谁所托?”神色颇见紧张。张士师奇道:“还能是谁,当然是受老圃之托了。”朱铣道:“噢。”这才略略松了口气。

  张士师见他言行古怪,恍然有些明白过来,对方该不会是将他当作了那个所谓的官家派来的细作吧?但他此刻无暇念及更多,急于摆脱自己的嫌疑,又道:“下吏绝非下毒之人。各位切莫忘了,适才可是下吏向秦家娘子求借银簪,试出这西瓜有毒。”

  众人听了均觉有理,唯有陈致雍冷笑道:“贼喊捉贼,这恰是典狱的厉害之处了。”张士师愕然不解,问道:“陈博士此话怎讲?”陈致雍冷笑道:“典狱适才还说与某等素不相识,现下却突然认识我陈某了。想来这里韩相公、朱相公诸位,典狱也该认识的。”张士师自知适才失言,只好道:“各位官人我自是识得。下吏本来的意思是,我与各位既无冤,又无仇,即没有杀人的动机,当然也没有下毒的对象……”

  陈致雍道:“典狱若不是别有所图,为什么会平白无故地替没有任何交情的老圃送西瓜?”张士师迟疑道:“这个……仅仅是因为老圃缺人手,而他又答应了秦家娘子,要送瓜到韩府。”

  他当然不能说他答应送瓜最重要的理由是想再见秦蒻兰一面,心下想着,却情不自禁地抬目看了她一眼。此刻,他是全场瞩目的焦点,他这一眼立即引来了更大的猜疑,就连秦蒻兰也不愿意再装出面上的客气,开始以一种忿意的目光睥睨着他。

  陈致雍喝道:“你来聚宝山到底有什么目的?为什么要在西瓜中下毒?”不仅声色俱厉,且完全已将张士师当作了下毒的凶犯。

  张士师心头顿时火起,他虽不知陈致雍为何喧宾夺主、一再对自己发难,但此刻要转危为安,唯有将他心中想到的可疑的人一一列举出来,虽有以下犯上之嫌,但权衡得失,也只能如此了,当即反唇道:“下吏不过是个运输工具,负责送瓜到聚宝山而已,至于瓜到了韩府后又发生了什么事,下吏一无所知。以下吏之愚见,陈博士的嫌疑其实比我更大呢。”陈致雍一愣,愕然道:“你说什么?”张士师道:“陈博士在舞蹈半途离开,出去了老半天,大伙儿都不知道你干什么去了。而西瓜一直放在厨下,你完全有充裕的时间下毒。”

  果如张士师所料,众人的视线瞬间移到了陈致雍身上。大家这才知道原来陈致雍不等舞蹈结束就已经离开花厅,试想王屋山今晚的绿腰舞是何等令人如痴如醉,他竟然舍得中途离开,莫非真有什么说不出口的缘由?

  陈致雍怔得一怔,这才反应过来,气急败坏地道:“什么?你不过是个小小县吏,竟敢怀疑我下毒?可知道诬告构陷朝廷命官是反坐大罪?”张士师道:“这个下吏自然知道。不过下吏只是说陈博士有嫌疑,并没有说你就是下毒的凶犯,何来诬告一说?陈博士只要讲清适才离开花厅后的行踪,理可当众证明清白。”

  陈致雍勃然大怒道:“我凭什么要向你交待行踪?!”他自觉发窘,便冲赌气道:“熙载兄,弟先告辞了。”韩熙载忙叫道:“致雍老弟……”一边向舒雅使了个眼色。舒雅会意,当即上前劝道:“陈博士何必着急!现今天还未亮,山道极不好走。何况即便回城,也还是夜禁时分,城门未开……”陈致雍却是不肯听从,执意要走,又冷笑道:“等天一亮,我就去江宁县,问问赵县令手下何以有如此县吏。”

  张士师见事已至此,索性道:“陈博士,下吏不妨直言,你要是就此离开,嫌疑可就更大了。如果你自认问心无愧,就该留在这里把事情说清楚。”陈致雍正待喝斥,却不料新科状元郎粲竟突然出声附和说:“典狱君虽然有所冒犯,说的却也确有几分道理。”

  陈致雍气得脸都绿了,他年轻也是个快意恩仇的任侠人物,此刻真恨不得立即上前手刃掉张士师,方解心头之恨。然一干目光集中在他身上,当真如烈焰焚身。他进也不是,退也不得,忍得一忍,才勉强道:“适才我半途离开,是去了茅厕……”

  张士师其实早已经仔细盘算过时间,陈致雍离开花厅时他立即尾随其后,一直到茅厕附近时见并无情状才去了厨下,在那里又遇见了秦蒻兰、小布和大胖,他们正是因为舞蹈即将结束才来厨下取果蔬的,往西瓜中下毒当在这之前,是以陈致雍并无机会,之所以要引众人去怀疑他,一来是瞧不惯他那副总是高高在上的样子;二来可以让他尝尝被人怀疑成凶犯的滋味;三来他确实形迹鬼祟可疑,不知与什么人在茅房外交谈,那名叫阿曜的男子藏在树后偷听他谈话,后又一闪即逝,或者与他有什么关联也说不定。其实说起来,那阿曜才是最大的嫌疑人,莫非是白日在镇淮桥买瓜不成,心怀怨恨,以致追到聚宝山来下毒?当时瞧他及他母亲神色,便已经可断定与韩熙载有宿怨。

  正待说出阿曜一事时,陈致雍突然加重语气嚷道:“适才在茅厕外遇到典狱时,你不正是沿墙根从厨下过来么?”张士师正要答话,一直缩在人群后的小布猛然想了起来,叫道:“呀,我们刚刚确实在厨下遇到了典狱君,是也不是,娘子?”秦蒻兰已经镇定了许多,她仔细回忆了下,这才点头道:“的确如此。”

  陈致雍顿时如获至宝,音调又高亢了起来,急不可待地道:“这就是了,典狱就是下毒的凶犯!快,快拿绳子将他捆起来,等天明送交江宁府处置。”

  众人互相望着,却不说话,也无人上前捆拿张士师。陈致雍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是有些越俎代庖了,问道:“熙载兄,依你看……”韩熙载微一思忖,即道:“就依致雍老弟的法子。来人……”

  张士师忙道:“且慢!我还有话说!”韩熙载冷冷道:“你还要强辩么?”张士师道:“强辩不敢,请听下吏一言,我个人被冤枉不打紧,然而真正的凶犯尚藏在府中,说不定还会继续对各位下手。”

  他知道众人闹了半天,都巴不得早些离开这血光之地,绝无心思再继续听他长篇大论的辩解,因而这一句话说得极为高明,足够耸人听闻,又涉及各人安危,即使无意听他辩解之人也绝不敢轻视。

  果然德明先道:“韩相公,不妨先听听他说些什么。”韩熙载尚在沉吟,周文矩道:“不知道韩相公是否知晓,典狱君的尊父,就是前句容县尉张泌。”韩熙载讶然道:“噢?”显是知道张泌此人。张士师尚不知道父亲名头竟会如此之大,连韩熙载一听之下都现出尊敬之意。

  韩熙载道:“既是张少府之子,且听听你的辩词。”张士师道:“西瓜由下吏一路送来,若果真是我下毒,我半路即可落手,用不着再费事去厨下。何况送完西瓜后我本可以马上离开,不必刻意留下惹人怀疑……”

  韩熙载道:“这正是我想问你的,你何以不在夜禁前回城,而是留在了韩府?”李家明插口道:“肯定是想留下来看看闻名江南的韩府夜宴吧?”张士师道:“并非如此……”当下原原本本将如何在出府时见到一陌生男子翻墙入府的经过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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